嘉慶帝戴著一頂黑色狐皮帽,衣冠上有碧玉鑲嵌,在宮燈的映襯下,煙煙發光,身
著一襲藍緞子面的馬皮襖,上有五福同壽的紅黑色花紋,隱隱散光,外罩一件石青色綢
面馬褂,一色明黃的盤龍扣帶緊束腰間,顯得精神抖擻,氣宇軒昂。
嘉慶帝對當值太監張明東說:「明東!」明東應聲而出,答道:「奴才在!」
「明東,朕想這會兒去上早朝前,想把昨日積攢擱下來的奏折拿來一間。」張明東
一邊搖頭一邊說:「回萬歲爺,昨個兒是正月十五,軍機處的各位大學士及吏、戶、禮
等各部均未見呈上什麼奏折。」
「噢,」嘉慶帝當即就陰沉著臉,張明東是初次調到嘉慶帝身邊,原來只不過是個
御膳房的伙計,能服侍萬歲爺,那地位當然可觀,說實在的,也是每位做太監的最大夢
想,張明東終於憑著自己的聰明伶俐,巧舌如簧,善於察顏觀色的本領在眾多低下的太
監中脫穎而出,成為嘉慶皇帝的跟班太監,原來的大太監常永貴已遷升內宮總管了,更
是權傾一時。張明東見嘉慶帝變了臉色,心裡暗驚,都說「伴君如伴虎」一點不錯,剛
才還有說有笑、滿腔喜悅,這會就要發怒了,兩腿在顫栗,一個哆嗦還沒打完。那邊的
嘉慶帝把正在喝著的鹿茸滋補湯重重地放倒案上,震得案上擺放的古玩珍寶「蹦」地跳
了一下,「朕並沒有說過,每逢節假之日,朕就不辦理朝務了啊。」說著,嘉慶帝氣呼
呼地對站立在一旁的張明東說,「啟駕!」
頓時,幽暗的紫禁城裡傳出一聲「萬歲爺啟駕乾清宮了。」聲聲不絕,間或能聽到
古樹參天的枝丫頭傳來「撲愣」「撲愣」的鳥的展翅聲,才過一天的清淨日子,竟有些
不習慣這熟悉的聲音了,倒是寢宮外廊下的「八哥」鸚鵡鳥在不停地學舌「萬歲啟駕乾
清宮,啟駕乾清宮」……
紫禁城內的空氣依舊瀰漫著清新而刺鼻的硝煙味,看來,昨夜的紫禁城同樣也是燈
火連天,硝煙四起,坐在明黃軟轎中的嘉慶帝就著幽長的宮牆邊的四角方燈,還能看見
有不少紫禁城的雜役太監們正揮著掃帚忙個不停,伴著「萬歲爺駕到」的陣陣呼號,都
像撂草垛似的倒身下跪,絲毫不敢有任何人半依或半立著牆壁,個個都像是學會條件反
射似的狗。
嘉慶帝嗅嗅鼻子,閉目沉思起來。
二年前,朕喜得皇孫時,就出現類似的情況。嘉慶十三年四月二十日,皇二子綿寧
生子奕緯,也就是說年近五十的嘉慶帝得了個大胖孫子,嘉慶自然欣喜萬分,立即將喜
訊曉諭內閣。中外大臣依照前朝老規矩,紛紛具折陳賀,一片贊頌之辭,可偏不夠湊巧,
原先嘉慶帝對這些禮節性的恭賀尚能接受,後來連同督撫各地也飛片進京,一時間,連
著幾天不見一份有關刑名本章從衙門中傳來,為此,嘉慶帝認為這種繁文褥節,完全無
益於政事,下旨明示禁止。嘉慶帝認為,雖然得抱裡孫,但絕不能因此而耽擱了政事國
事。嘉慶帝在召集群臣時說,朕初得皇長孫為國家後來有繼之人,本是吉祥如意之事,
但朕並未忘記政事,也是心情高興告知各位,在宮中也未有設席、演劇等娛樂,諸事照
常進行,可是,你們身為軍機處。御前行走,尚書房,各部的大臣們為何兩天未進奏事
來如此迎合朕呢?向來凡是遇見喜慶大事,將來要立決的奏章暫緩呈進,原有一定的章
程,但是,並沒有因為誕生皇孫連日不進刑名本章的先例啊?
儘管如此,還是發生了一件小插曲,足見積弊深重,嘉慶帝已明令禁止後,偏有位
名叫仙鶴齡的提督太不識相,居然又具賀折上呈,折中寫道:「誕降重熙,承華少海。
玉質龍姿,前星拱極。本支百也、派行東宮。」儼然皇長孫就是未來的皇太子降世,將
要繼承大統,他錯把嘉慶帝的「有後繼之人」理解為就是要將來當皇帝的人,嘉慶帝本
來就討厭這些歌功頌德之辭,加之已宣示禁,又看他曲解聖意,滿嘴胡言亂語,更加火
冒三丈。因為,嘉慶帝本人認為,奕緯的生母那拉氏出身「微賤」,本來是皇子的寧府
邸中的一個使女,長得頗有幾分姿色。一次,綿寧聽她彈琴,琴音繚繞,吸引著綿寧踱
至她的房內,半推半就的相擁中,春意勃發,遂種下皇種。生出皇長孫後,嘉慶帝在無
奈之下特封為皇子的側福晉,意即偏房,說明了就是小妾。這樣的出身,皇太子怎麼會
輪到奕緯?何況當時尚未正式宣佈綿寧為皇太子,怎麼會有奕緯就是東宮的派衍呢?更
何況這與清室密儲制度完全違背了。如此溜須拍馬,反而成為干擾政治安定的罪名。嘉
慶帝一怒之下,把提督仙鶴齡以及替他擬稿的幕客們,盡行革職。這就是使得嘉慶帝嚴
明規定,無論何日何時,在何日發生,刑名奏章定要一一呈上。
可是今天是怎麼了?
搖搖晃晃的軟轎把氣哼哼的嘉慶帝送進了乾清殿。下面一片山呼「萬歲」聲後,嘉
慶端坐在龍案後面,兩道目光像兩顆夜幕下的流星所劃出的光帶冰冷地在眾大臣臉上掃
來掃去。
乾清殿一片靜寂。
當只有戴衢亨的奏折呈上來時,嘉慶帝的臉色就愈加難看了。對站在最前排的首輔
大臣董誥說道:「董誥!」「臣在!」董誥趕緊上前一步,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有什
麼不順心的事呢?哪個太子又惹他生氣了,聽到叫自己,俯身上前就要跪在丹墀下,
「不必拘禮,董誥,朕讓你去尚書房查一查,朕何時規定過上元節不許具章進奏?」
「絕無此事!」董誥嘴巴一張一合,下巴上的幾綹白鬚也跟著上下抖動,董誥望著
嘉慶帝那威嚴的面孔,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解釋理由,忙叩首道:「這,這……萬歲爺,
可能眾大臣見萬歲爺日夜霄旰,難得有片刻休息,為感恩萬歲,為照顧萬歲爺的龍體康
健,所以,各部才均沒有具名上奏的章折,想是等待節日的氣氛一過,今天畢竟是年後
的第一次嗎……大家準備得不夠充分,所以……」董誥吞吐了半天。
「一派胡言,」嘉慶怒氣沖沖地說道,及時地制止了董誥的言語,站起身來,太監
張明東把嘉慶帝的一條胳膊托在手彎裡,正打算引著萬歲爺走到群臣中間,冷不防,嘉
慶帝一抬手,拿起桌子上面的奏折,幾步就踱到那一片低頭不語的大臣們中間,舉起戴
衢亨的奏折,在眾人面前晃了晃,高聲說道:
「哪朝哪代,在一天之始,就只有一份奏章?嗯!」最後的「嗯」字的發出,很明
顯地語帶嚴厲之態。董浩彷彿聽了嘉慶帝「嗯」字後定要發怒了,忙一撩袍的前沿帶頭
跪倒在嘉慶帝面前,誰也不敢仰視片刻。可以說,滿朝文武一聽這話,臉上都有些掛不
住,緊接著「忽啦啦」跪倒一大片。
嘉慶帝見狀,氣色有所緩和,話卻並未停止,說道:「朕曾親制《勤政殿記》和
《勤政箴》,這是因為,朕自受皇考厚恩,從不敢追求絲毫安逸享樂,唯一能做的就是
勤政愛民,才能繼承先祖遺志,弘揚皇考美德,使朕大清江山得以永續流傳、萬古長青。
可是,近半年來,眾位大臣,是不是認為海內升平,苗事定,海事平,可以安享太平日
子,做太平盛日的受惠者?朕以為,你們就是有這等心境。」嘉慶帝感到有些口渴,不
自覺地清了清嗓子。隨侍太監張明東連忙手捧一杯香蟼遞了上去。
嘉慶帝低著頭,撩起杯蓋,微微一吹,見上好的碧羅春茶浮在上面,悠悠下沉。接
著抬起頭來,繼續說道:「是的,朕以為,近來內外官員無所事事者甚多,真心實干的
人太少。從前,朕多次降旨,命令在京的各部院衙門,遇有應奏之事,應當隨時奏報,
不得怠惰積壓。每有陳奏之本,內廷辦事人員,也時有苟且偷安,在家吃喝玩樂,甚至
將六百裡、八百裡緊急公文全然也不放在眼裡,總是推諉到第二天才奏報上來,反以體
貼朕的身體健康為由,實在是大錯特錯,長此以往,政務又怎能不廢馳呢?」
乾清殿裡,眾大臣跪在丹墀之下,大氣不敢露出來,惟有嘉慶帝的聲音在殿內的上
空飄來飄去,時緊時急,嘉慶帝嚥了一口香茶,鐵青著臉道:「都起來吧。」
眾人連忙叩頭謝罪,個個呆若木雞似地站在殿下,嘉慶帝一邊說,一邊拿起龍案上
的奏折說道:「去年今春,農事收成依然不甚理想,因有天氣原因,但就沒有人為因素?
水毀工程依然存在。朕早就明言,馬家樓的漫口倒灌,一定要一查到底,馬家樓一日不
堵,朕的心情是一日不安,東河道總督徐端一事,年前有不少奏折對此事議論頗多,朕
也有同感。」說著低下頭看了一眼手中的戴衢亨的奏折,滿意地「嗯」了一聲,說道:
「到底是恢復了。」
就在嘉慶帝的話音未了之時,戴衢亨不失時地上前說道:「皇上,河東總督徐端業
已來京,不知皇上能否召見?」
嘉慶帝略一沉思,這當口,殿下一片嘰嘰喳喳的聲音,抬頭一看,兩江總督松筠已
出班跪在殿前的紅的地毯上,朗聲叫道:「萬歲,臣有一言,不知當講與否?」嘉慶帝
把戴衢亨撇在一邊,帶著生硬的語氣說道:「松筠,朕何時說過,你不能講話?」
戴衢亨心裡一涼,知趣地退至班中,一副本然的表情久久停滯在臉上。一直擔心的
事終於發生了。
殿外掀起一陣清冷的勁風,刮了進來。此時,幾位小太監已躡手躡腳地在逐個掐滅
宮燈。殿內的高高燃燒的蠟燭晃動已呈暗紅色的火苗,在被一個個蓋滅之後,仍然冒著
一縷縷清煙,有些刺鼻。天色已經大亮,東方泛紅的曙光已照著殿前潔淨的場地,外面
晨起的喧鬧聲偶而也能隨著放亮的天光和強勁的冷風飄到殿裡來,戴衢亨的空白的腦海
中只是交疊著徐端那雙憂愁的眼睛和松筠那張開合有度的嘴唇……
永定河邊,清冷的風刮得枯萎的草莖到處亂竄,一株株排列有序的楊樹拚命地抖動
乾枯的枝幹,刺耳的聲音飄蕩在河面上,潺潺流水向東迤邐而去,這就是桀做不馴的永
定河。朵朵白雲仁立在燕山的峰巒上紋絲不動,只有水面上的白色水氣忽聚忽散,演繹
著人間多少離愁之苦,上演著一幕官場渾濁的大戲。
彷彿是一杯白開水,無色又無味。戴衢亨深深地感到心裡空蕩蕩的,有一股說不出
的惆悵與淒涼,似乎要把徐端上下看個夠。埂咽之間一時再也無語,用什麼來安慰這位
同僚呢?自己本是一介書生,能在短期內得到皇上的如此恩寵已是千古佳話了,實際上,
自己何嘗不感到京師人事紛擾,勾心鬥角,相互傾軋,怎奈身不由己,既已陷入就不能
自拔,面對在治河中結識的老友落個如此心境,實心實意地想幫一把,可是仍然力不從
心。倒是徐端最先從惜別之情中超脫出來,笑著說:「唉,戴賢弟,這是怎麼了,我徐
端雖說仕途失意,但為我這樣出身低微的人能夠結識像你這樣的博學多才之人,並且稱
兄道弟,就已經感到是人生的一大快樂,古人雲,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賢弟,你也不必
為愚兄悲憐而扼腕長歎,愚兄雖未進士及第,科甲出身,但愚兄尚能感知賢弟的一片厚
愛之心。」
說著,對已經站在船頭的大順說道:「過來,給戴大人斟上一杯,千里相送,終有
一別,賢弟就此留步吧,待日後相見,今日之淒涼又成為客談的趣事了。」大順跨步上
前,手把兩盞高腳酒盅,分別遞與戴衢亨和徐端,心裡也是一陣酸楚。
「來,願賢弟依然步踏青雲,只為輔佐皇上,創一代中興之舉。干——」說著舉起
酒杯一飲而盡,隨手一拋,那只珵亮的酒杯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噗通」一聲掉入滔
滔不絕的永定河中。
戴衢亨也脖頸一仰,一股熱辣辣的暖流進入體內,又面色赤紅起來,說道:「端兄
此去清江,不知何日相見,好在是去職留工,尚有回旋的余地,端兄也不必為此做頓足
狀。」
徐端「哈哈」一笑,「賢弟,為只是那樣的人嗎?」
一邊說著體貼的話,徐端一邊往船頭走去。看到那油漆盡脫的帆船,戴衢亨心裡更
是難過不已,原先他要徐端在京城多逗留幾日,邀至府上小住,可徐端見終未被允許進
見嘉慶帝皇帝,頓生去意,連馬也不想騎了,只想坐船順著永定河水漂泊而去。幸虧自
己退朝之後還沒來得及回府,逕奔「逸興」客棧,哪知人去房空,到幾處驛路隘口打聽,
沒有一點音訊,一下子明白過來,一面命家僕回府去取銀兩,一面策馬趕至永定河邊,
這才沒有落下最後一面。
「賢弟,愚兄先行一步了。」徐端衝著岸上的戴衢亨緊緊地一抱拳,「賢弟請回吧,
恕愚兄未有請辭之過。賢弟放心,愚兄落官不落志,還要懲治河患,保一方水土,救一
方百姓。」說著,竟流出兩行老淚,聲音不由得顫抖起來。
「水上風涼,」戴衢亨囑咐道,「端兄一路保重!」情意殷殷。大順忙著躬身進船
取出一件棉布長袍替徐端披上,徐端手指大順道:「賢弟,大順跟我多年,現已有官職
在身,日後有用到之時,還望賢弟多加提攜才是,他是個苦命孩子,可為人厚道,辦事
耿直……」正說間,遠處岸邊一陣細碎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戴衢亨急忙揮手說道:「端
兄慢走!」
戴衢亨的老家人李令仁翻鞍下馬,手提一個大包裹,遞給戴衢亨,說道:「老爺,
這是夫人所湊的銀兩。」
徐端連連擺手:「清貧慣了,現存的銀兩也足以抵家,倒是戴大人在京裡花銷多
些。」說著低聲吩咐大順:「開船吧。」戴衢亨急忙攔阻,高聲叫道:「端兄,接住
了!」手一揚,包裹從空中直落船頭。「後會有期。端兄所托之事,兄弟都已記下,倘
若他日有用什麼閒職,定去信索要。」
懷抱包裹,徐端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他張著嘴想說些什麼,見戴衢亨已朝他揚了
揚右臂,面含惜別的笑意,頻頻揮動手臂,依依不捨的情狀莫可言表。
小船順水而下,單調而有節奏的漿聲留在這靜靜的永定河上。徐端高聲說:「請回
吧。請回吧。」戴衢亨沿著船行的方向順岸走了幾步,目送小船漸漸遠去,「多保重
啊!」的一聲臨別囑托迴盪在廣袤的天空。
戴衢亨收回目光,感到眼眶潤濕了。老家人李令仁牽著馬跟在後面,他鬧不明白戴
大人這是唱得哪一出,心道:敢情我家老爺如此器重徐河總,又是請他吃飯,又是岸邊
贈送衣物和銀兩,京城的人誰不知道干河工的是個肥缺,別看徐端外表寒酸樣,說不定
家裡金碧輝煌、家財萬貫呢?想到這,李令仁緊走兩步,對戴衢亨說道:
「老爺,這位徐大人久在任上,怎麼弄得身無分文,全不像其他治河的官員,哪位
不是腦滿肥腸,冒出油來,這裡可有其它隱情?奴才記得原來的江西巡撫李月鳥每次來
朝前總是身穿綴著補丁的朝服,一把花白的長鬚弄得亂蓬蓬的,衣服髒得似乎幾個月都
沒有洗過。總之,是一副典型的寒酸相,給人的外表印象就是天底下就他一個清官了。
老奴當時就想,這樣的人為官必定清廉無疑了,可是事後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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