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武子穆一出來,就見董誥花白的胡子上汗水淋漓,連忙上前,拱手道:「董老相國,
一路辛苦了。」董誥見是武子穆,急忙問道:「萬歲龍體可好?聽剛才侍衛們說,一路
上有些險情。」武子穆笑道:「董相國,那是他們沒說清,快進去吧。剛才我已叫店主
搬出幾塊冰來,分發到萬歲、皇後那裡,這令屋內空氣降了不少。正好給董相國降溫。」
    武子穆這幾句,說得十分得體,董誥聽了十分舒服,便拉著武子穆的手道:「到底
是皇上的貼身侍衛,說起話來也有些味道。走——」,武子穆趕緊一擺手道:「董大人
快進吧!」董誥邊走邊說道:「子穆,你派幾個人前往路上等候,說不定其他大臣不一
會也會陸續趕到,都是從山莊那退回來,萬歲走得急,竟把這班臣僚們拋在後面了。」
說著,一挑門簾,伴同一股熱浪進屋覲見嘉慶帝了。
    屋裡的嘉慶帝端坐在青竹蔑編製的籐椅中,已有兩名宮女和幾位太監輪流地替嘉慶
帝搧扇,兩位宮女是香汗淋漓,嬌喘微微,面色赤紅,鬢髮散發,知道她們是在皇帝面
前盡心賣力。揮動的手臂連帶著腰枝不停地扭動。說實在的,嘉慶帝的心裡著實一陣癢
癢,礙於有人在眼前,不便下手罷了。揮出一陣香風艷雨之後,嘉慶愛憐地說:「回房
侍候皇後去吧。」宮女相視一眼趕緊理了理散亂的雲裳,提裙據匆匆地向樓上走去。
    實際上,董誥進來後,感到這屋裡太涼爽了。一見嘉慶帝急忙上前跪倒問安:「萬
歲爺一路酷暑,受驚了,受累了。」嘉慶望著眼前這位老臣心中不免一陣心酸,這位正
直能言,敢於斗邪,又在自己身處危境之中忠心耿耿的鉅子如今已是花白頭髮了,可這
大熱的天還要伴朕侍駕,應該讓他致仕還家頤養天年了。可不能讓他們在朕的身邊一個
個老去……正地愣神之際,董誥問道:「皇上為何急急趕回北京?連皇子們還沒得到音
訊呢?」
    嘉慶帝說道:「起來吧,起來。」張明東立刻給董誥端上一碗綠豆湯,董誥接過先
喝了幾口放到八仙桌子,挪了挪凳子,一副欲坐還怕的樣子。嘉慶帝笑著點點頭,說著:
「坐吧,這又不是在宮殿裡,君臣何必如此拘禮?再說,除了內廷的人外,誰也不認識
朕究竟是哪方高人哪?」說著呷了一口冰鎮的西瓜汁,繼續說道:「事出突然,原想先
告知你們這班大臣,可沒有一個在身邊的。以後,但凡朕外出巡視,看來是不能離開朕
左右的。要不然,朕一時心中還真的沒有主張呢。」
    董誥歉然地說道:「萬歲,還是做臣子的設想不到。臣記得,去年十二月,欽差百
齡奏稱,減壩合攏,賞河道總督陳鳳翔有差;三月份,百齡又稱,李家樓大壩合龍、河
歸故道,按理也就完成皇上的旨意,可是剛過才幾個月,禮壩就倒塌了。事必有因啊。」
    一席話說得嘉慶慶頻頻點頭稱是:「朕也這麼考慮,好歹幾天工夫就可回京了,到
時再做些處理,看來沒有鐵的手腕是難以制住這個天大的漏口子。」正說間,卻聽店外
傳來一陣急促的拍門聲。
    武子穆早就按刀跟在一個店伙計的後面,神色莊重的靜觀事態。那個伙計急忙奔過
去,先用身子抵住門框,透過門縫兒打量著外面的來人說道:「對不起,小店已經客滿,
請您老到鎮上別的的店去住吧,那邊陳家老店條件也不錯,還有很多空房子。適才,我
們就是去那兒取得冰塊,消暑設施也多得很。」
    這話剛完,就聽門外一個中年男子帶著嘶啞的聲音高聲斥道:「少囉嗦!我們南來
北往哪次不是在此駐宿,誤了秀林將軍的大事,定叫你這個百年老店開不成。」說著一
擠身子,耳聽得門拴「卡嚓」一聲。店伙計一個踉蹌往後跌去,虧得武子穆眼明手快,
一手抵住店小二的腰際,另一只手已照著來人,唰地一巴撐拍過去。那人「哎喲」一聲,
嘴裡頓時不乾不淨起來:「媽裡巴子,老子走南闖北,沒見過你這樣的客棧,還有拒客
千里之外的。老子先前來回幾回,不就相中你家店裡有個清池,景色尚可。你小子……」
剛想再罵幾句,武子穆一把拉過店小二,另一只手刮著風聲又打將出去。身影晃動之間,
已經堵住店門。正瞇著眼,望著那位跌坐在台階下的中年男子。
    一襲府綢的長袍、扎著個暗綠色的絲絛帶,足蹬月牙型的小口軟底布鞋,由於太熱,
臉上冒著紅油油的光來,一看便知是一位頗有家資的富商。那富商滾在地上,雙手摀住
半個青腫的臉龐,雲裡霧裡一般,一時尚明白不過來。遲疑地從地上爬起,心道:今天
遇到主兒了。幾位跟班連忙扶起他。在店門邊的一棵古槐樹就坐,渾身躁熱難奈,看到
只不過是位尋常武士按刀倚在門邊,心裡憤恨不已。拿眼向旁邊的一位家人使個神色,
那家人心領神會地飛身而去。這邊,他蹺著二郎腿,冷冷地與武子穆對視著,終究拗不
過武子穆一雙銳利的眼睛,便若無其事地搓了幾下臉上的油汗,感到嘴裡有股腥味,張
嘴哇地一口,一大口濃濃的血淤吐出來,差點濺到武子穆的身上。僅一會功夫,那塊艷
紅的血淤變成了黑色。
    武子穆一揮手,幾位緊身束衣的兵丁已經圍過去,店小二忙攔阻道:「這位官人,
此人不便於應對。你們適才打了他,小的已是後悔莫及,再要折磨他,小的就怕……」
武子穆冷冷地說道:「你怕什麼?怕他挾憤報復不成?」心想,此人若按驚動聖駕罪論
處,怕是早沒命了。
    「官人,」店伙計一扯武子穆的衣袖,低聲說道,「放他一馬吧。」又心下遲疑道:
「你們不知,這位是此鎮上的有名的富戶,名喚高扒道。倒不怕他富得冒油,他可是前
吉林將軍的小舅子。」武子穆眉頭一皺道:「哪個吉林將軍?」店小二說道:「官人看
來不知此事,眼前這位主兒早年做過鹽商,自從他的小妹嫁給了吉林將軍秀林做了四房
小妾,地位跟著扶搖直上,做了這一帶的鹽商總會會長。雖說名鹽商,實際上,什麼也
干,只要經他手的生意沒有不賺個十之六七成的,就連我們這些客棧也是他常住的地方,
每每從外地回來,必把家眷以及有時是從外面帶來的女子來到本店小住幾日,始亂終棄。
我們幾個伙計好幾次見到那些被遭塌過的女子衣衫不整地匆匆離去,情景甚是悲涼。」
店伙計嘮叨完這段話,眼睛骨碌地轉了好幾圈,見那富商坐在樹蔭下面吹鬍子瞪眼地瞅
著自己,便緘口不語。
    武子穆只是去年才從禁軍比武中一舉成名,遂升為內廷侍衛,他哪裡知道有吉林將
軍這回事?但他何等精明,對這樣一位面目不清而又如此霸道的人也不敢小視,不禁起
了三分警覺,剛才來路上經過獸患,這又要來了匪患不成?想到這,轉身進屋稟告嘉慶
帝去了。
    嘉慶與董誥談論了一會兒,便上了睏意,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董誥見狀,忙躬身
辭退,說道:「皇上一路上走得太急了,反正事已發生,不必往心裡去,待到京師後再
做論處不遲。老臣這就告退,還望聖上龍體安康。」嘉慶帝道:「你也須注意才是,就
這樣,各自休息吧。」說著起身,拾著木梯,上了二樓客房。這裡有四間內室,裡面全
是木製的板塊與厚實的牆壁間隔著,既能抗寒又能防熱。因為是內屋修建而成,所以夏
日的熱風一般裹挾不進來。靠北的窗戶上一襲掛著湖藍色的紡綢窗簾,一踏進去,一種
寧靜致遠的感覺便無意中滋生出來。靠屋角置放著大冰塊,離得不遠便感到腳下有股寒
意。嘉慶心裡暗歎,想不到這兒的設施也不差。
    嘉慶在張明東的引導下,走進三間一連的大套房子。皇後及幾位嬪妃業已妝洗完畢,
正圍坐在一起慢慢地啜飲著冰鎮的綠豆湯。嘉慶也很疑惑,雖說這裡地處偏僻,可老北
京的風物特產倒是常見,不禁有些納悶。皇後鈕祜祿氏正端莊地坐著,一頭風釵搖搖欲
墜。高高挽起的頂髻也插著碧玉銀簪,在眾多的嬪妃中確有仁惠之風。一位妃子說道:
「這一路上,又熱又渴,可遭罪了。」皇後斥道:「你胡說些什麼,如妃,皇上日夜操
勞,寢食不安,還能承受得了,我們坐在輦轎上一路上晃晃悠悠,盡賞沿途風光,豈有
乏體之理?」眾妃一齊說道:「皇後說的是。」皇後又道:「如妃怕是有喜了吧。」如
妃滿臉通紅啐道:「皇後不要取笑我了,或許是因為我想愛女了。」這麼一說,眾位嬪
妃才又沒什麼話說。因為如妃所生的皇九女固倫公主是皇帝的最後一個女兒,皇帝視為
掌上明珠,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嘉慶帝立在門口,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眼睛一亮,撩起布簾側身進了第一間
房間。果見,梅香半躺半倚地斜靠木床上舖就紫墨色的被巾上睡著了。嘉慶帝懾手懾腳
替梅香輕輕地蓋好被巾。梅香在睡夢中翻了一個身子,差點掉下床來,心中打個警顫,
睜開睡眼,一看嘉慶帝正站在自己的身旁,連忙坐起,羞紅的面龐深深地低垂,輕聲說
道:「萬歲爺,奴婢想是剛才睡著了,多謝萬歲爺替奴婢……」嘉慶帝面帶笑容,說道:
「梅香,是你身上的一種奇異的香味吸我過來的。」說著就半似著身子把梅香攬在懷裡,
「讓朕好好聞聞,我的心肝寶貝。」嘴就湊上梅香那張開的櫻桃小嘴、湊著那兩片豐潤
適度的嘴唇,湊著那兩排明月般潔白的碎牙來回地吻著,耳鬢廝磨之後,梅香激動的有
些顫抖,扭曲著身子如籐蔓一般緊緊地纏繞著。
    武子穆被張明東阻擋在二樓的道口,裡面傳出的女人聲音使他一時也不敢硬往裡闖,
他悻悻地退回。暗想,這不違背了初衷了麼?還不如呆在山莊清靜些。免得招了這麼多
不必要的麻煩。轉念又想,不行,我還不能讓那潑賴在店門口耍潑,正想趕回前門,張
明東道:「皇後說,是不是該吃午飯了?」武子穆一想,也是,總不該餓著肚子吧。遂
「蹬蹬」地下樓,他多少有些不解,一個小小的富商竟如此霸道?
    午後的陽光射進來,攪起一團塵霧在光束中上下顫動,客棧門口的拴馬栓上,幾匹
戰馬在西斜的樹蔭下大口地喘著粗氣,噴著滿嘴的白沫。放在前面成堆的草料由青變黃,
沒過一會工夫就變成一堆乾草,幾位親兵懶洋洋地起身抱起乾草放進院中的池水中浸泡
一會又抱出來,濕漉漉地舖在馬背上,幾匹馬不約而同地發出一陣灰灰的愉快的嘶鳴,
驚起樹上沉睡的知了又從疲憊中甦醒過來,鳴叫不止。那富商嚥著口水滋潤著自己干燥
的喉嚨,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不時抬頭望望白花花的路面,他詫異,為什麼派出去
的家丁此時不見蹤影?他娘的,他心裡一陣詛咒,這幾個鬼孫兒準是跑到哪兒喝冰水乘
蔭涼去了,想想今天的這口冤氣還沒出心裡老黨不甘。他扯開府綢對襟褂,敞開白晃晃
胸脯以及居中長著的一小叢黑毛,抓搔了一會,竟沉沉地閉起眼睛,暗道:到底有區別
的,想頭幾年我大舅子不倒台,哪能輪到這班販馬走卒在此逞狂。可是,這位道台大人
也是他媽的不夠義氣,他可是我大舅子一手提上去的。媽的,樹倒猢猻散,去了這麼大
一回還請不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人走茶涼。心中疑惑了一會兒,竟似死狗一般睡
去,嘴角流著口水。倒有幾隻蒼蠅「嗡嗡」地叫著從馬糞上轉移過去,吮吸那股可餐的
穢物,那富商只覺嘴角癢癢的,難受,用手猛地一拍,倒把自己給震醒了。當他睜開眼
睛時,武子穆提刀站在他面前,他一陣心虛,趕緊拍拍身上的泥土,手裡提著油光閃亮
的長辮,一動不動地望著對方,強作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樣子甚是難看。
    「你是哪裡的潑賴?報上姓名來,」武子穆刀交左手,譏嘲道,「看你這身橫肉,
肥腸流油,生意肯定不錯。聽店小二說,你經常帶些女子來此鬼混,此次怎不見著人
影?」那富商把左眼眉梢往上一吊,僵著脖子說道:「看你也不過是一條看家的狗,報
出大爺的名聲來,不嚇破你的狗膽才怪。」張開的大嘴如同燒紅的烙鐵,如同吐著蛇信
的毒蛇,幾滴唾沫噴到武子穆的臉上。話音未了,就聽「啪」地一聲打在右臉頰上,火
辣辣地鑽心般疼,「哎喲」,那富商一陣搖晃,兩個趔趄,就癱在地上,雙手不由自主
地捂到臉上,感到手粘著粘粘的東西。是血,在一陣刺痛之後,熱乎乎的血順著他大咧
的嘴角流下來,粘稠而紫紅的污血和他白胖的手形成觸目的對比。那富商掙扎著爬起來,
斜著身子靠在樹幹上,渾身又散了架似的往下滑,再也裝不出狗熊樣了。散亂的目光中
瀰漫著驚恐之色,他吃不准眼前這位到底是大爺還是孫子,他弄不明白,在自己的一畝
三分地上還有人敢出此重手打他,他告饒了。
    「大爺,好漢,兄弟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大爺做何公幹,冒昧打擾,請罪、請罪
了,」雙手軟軟地抬,朝武子穆抱拳道。「小的姓高,叫高扒道,名兒不好聽。」邊說
邊想一走了之。店小二跟在武子穆身後面露為難,想上去扶一把又怕得罪這不知身分的
武士,不想去吧又怕日後本店的日子不好過,左思右想,很是為難。硬著頭皮,扯住武
子穆的衣襟,低聲說道:「好漢爺,強龍不壓地頭蛇,何必跟高爺計一日之短長呢?再
說,你們家官爺以後要是再跑此道免不了還要住本店的,」又小心翼翼地趨步上前對高
扒道說:「高爺,大熱天的,也不坐著涼轎出來兜風,小店確實客滿,都是本地人,生
意道兒上的,抬抬手就過去了。高爺,你的人呢?」說著拾起地上的風涼帽遞給高扒道
說:「高爺,這樣吧,到前房來喝杯西瓜汁,消消暑氣,透透熱氣,我回去跟店老闆說
說……」邊說邊打著哈哈。
    武子穆一來不想露了身分,二來也不想再惹出麻煩。他清楚,此時嘉慶帝正在午休,
事情張揚大了,驚動了聖駕,自己也不好交差。口氣緩和了不少,道:「這就罷了。」
轉身往店裡走,又待理不理地吩咐道:「店小二,讓這位姓高的,高高地滾遠點,別在
這客棧門口煞風景,惹大爺惱了,丟進池裡喂魚。」看著高執道那副狼狽的樣子,跟在
武子穆身後的其他幾個侍衛也一個個前仰後合,捂著嘴笑得直不起腰來。
    這邊正要說笑著走開,忽然在店東邊的官道上傳來一陣鑼鼓開道之聲。眾人抬頭望
去,卻見大道上瀰漫起陣陣煙塵,在攪起的灰土中,一乘官轎鳴鑼喝道地走了過來。接
又是四乘上掛紫青色紗蘿的納涼轎,隱約可見其中翠紅繞纏、環佩叮噹之聲也隱隱傳來,
看樣子是內眷,前呼後擁地足有五六十人,衣色很雜,丫頭、老婆子、師爺、書辦,長
長地拖出一大群,後邊又有十幾頭騾子馱著大小箱籠、梳妝台、畫眉籠之類雜物,浩浩
蕩蕩地往這邊開了過來。
    武子穆心裡暗想,這大熱天的,這幫人是去哪呢?想必是哪省的道台上任路過此處,
也沒在意,回頭望了一眼,閃身剛要進店門。店小二從身後拽了他一把,低聲說:「這
位官爺,恐怕事情不妙。」猛一轉身,武子穆意識到這是高扒道溜走的家丁搬來的官府
行吏,轉身間,那柄明晃晃、亮閃閃的寶刀就已提在手裡,隨口吩咐道:「去幾個人,
把他們攔在百丈之外。問清來因,倘是過路的,就放過去的;倘是前來尋釁滋事的,就
連同家眷以及所帶物件一並扣下,等我稟明皇上或告知董大學士後再行定奪。」拿眼掃
了一下四周,見再無異樣情況,便放心回屋了。
    不知不覺中,天早已過了晌午,北方的夏天也不過如此,日過午後涼,剛才還毒辣
辣的陽光此時已柔和了許多。武子穆摸摸肚子,才聽到肚裡一陣嘰哩咕咕的,感覺是有
點餓了。
    不管是什麼季節,百齡總是這樣迷迷糊糊,懶懶散散,衣服寬寬大大地搭在身上,
愈發襯托出他的瘦削,他似乎更習慣含著胸走路,把那肥大的外罩的衣袖扯得很低很長,
在府中、衙門裡進進出出時,對周圍的人和事顯得有些漠不關心,但那雙細小的眼睛裡
兩粒墨似的眼仁總是不停地轉動,讓任何一位同僚總也摸不透他內心深處的想法。他有
一臉白淨的膚色,似乎是上了歲數,彷彿被歲月的煎熬失去水分,像一層乾癟的面皮掛
在臉上似的,絲毫不見有星點的紅暈,永遠習慣瞇縫著眼看人,給人一種永遠也睡不醒、
宛如夢游人的恍惚迷茫的感覺。
    百齡字菊溪,原是漢人張氏之後,後來舉家抬入正黃旗屬人,進士出身,乾隆間曾
受到大學士阿桂的贊賞稱之為「公輔器也」,官也越做越大,不想在奉天府尹任上負才
自守,不知干進,一意地彷徨遲疑,終於一閒就是十年。沒想到,這十年閒置對百齡來
說無異於因禍得福,既沒踏上和珅的班車,也沒落在治貪的浪潮中翻船。所以,嘉慶皇
帝一經親政,便連獲晉身,從兩廣總督任上調至兩江總督,加封太子少保銜。兩朝為官,
幾經風雨,更加磨練了他在官場中的游刃有余的本領。在這副外表形容猥瑣的裡面,卻
是滿肚子的機宜算計:他似乎能夠把握准嘉慶帝的脈博,在兩廣總督任上,治貪初見成
效,又玩出不少點子,深得嘉慶帝的厚愛。調至兩江總督時,適合時宜地拋出一整套治
河的經驗,提出在黃河下游接築新堤、增建減水壩,其中王營減水壩便是他的傑作,規
模宏大而耗資不多。當草圖呈上殿中時,嘉慶帝一見不由龍顏大悅,說,像百齡這樣的
實干家,我大清朝中尚不多見。恰逢百齡六十歲時才有一個寶貝兒子。嘉慶得知此事,
在百齡等文武百官來恭祝萬壽節時,賜百齡之子名為:扎拉芬,以表示對百齡的寵愛。
嘉慶十七年春天,百齡所負責的各項工程先後竣工,漕運、河運皆一路順暢,較之往年
早了一個半月,嘉慶帝又迭加優賚,賜百齡尚未一周的兒子六品廟生。一時間在朝中傳
為美談。
    百齡扶住珵亮的腦門,腦門上方有幾根稀疏的黃發,在微風的吹拂下正東搖西晃,
伊然是一個孤獨且冷漠的百齡的速寫畫中的最有特色的一筆。枯黃的毛髮編成的長辮軟
弱無力地耷拉至左肩上直垂到膝蓋的部位。
    此時,百齡感到一點劇烈的微痛從心口出發,慢慢地上升到他的喉嚨,並在那兒結
成一塊,而那一塊又似乎很快地就要變成眼淚,甜甜的、鹹鹹的味道從舌根處漫延過來。
百齡憋不住地猛咳一聲:一口濃痰終於吐出來,屁股下的太師椅似乎承受不了這樣的猛
烈衝擊,發出一聲刺耳的「卿卿」聲。他站起來,兩手攏在胸前,幾根蒼白的胡須正好
不偏不倚地搭在手的背面處。他只是愣愣地站著,目光穿越客廳上方的紫檀木製的雕花
窗格到達一個沓遠的地方,無處停視眼前的任何一物,但從心底升起一股濃濃的悲愁。
    在朝中,他一向自詡辦事穩妥謹慎、少言寡語,從不和同僚們面對面展開正面沖突,
總是喜歡遞上自己的奏折陳述自己的良計。可今天,他有些坐不住了。當他聽說禮壩倒
塌,致使清水下洩,下河州縣亦被洪水淹沒,富饒的土地上,茂盛的夏糧、錯落的村莊
盡在一片汪洋中時,他抱著的愛子差一點從懷中滑下來,幸虧夫人眼明手快,要不然又
是一塊心病了。
    「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怎麼竟有這樣的事呢?」他不由得發出一串串喃喃的
自語。一時間,他只覺得自己的兩只細小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
扶住門沿,順勢摸到門栓,身體就頹然地倒了下去,耳朵裡散出了陣陣的轟鳴。霎時間,
心跳加快,一陣頭暈,嘴角便流出了長長的口水。他的意識中,恍惚浮現出徐端那一幕
革職後的最終結局。儘管自認為,他比徐端要老成得多,不在同一檔次上,可誰知道,
觸了怒火的嘉慶帝會采取什麼樣的措施呢?正兒八經的吉林將軍秀林不是被殺了嗎?等
待自己的又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
    百齡越想越怕,在夫人的大驚小叫之下,才從眩暈中鎮定下來,他顫巍巍地望著酣
睡在涼席上的兒子,歎氣一聲就走到客廳的太師椅上一坐就是半天。
    老家人王冒走上前來,輕輕地替他泡了杯香茗。又悄悄地退出去,他不知道他們的
百齡老爺又因為什麼犯病了。剛才在門口迎進溫承惠派來的旗牌官時,看那張千總風也
似的急衝沖地闖進,就心裡疑惑,有什麼大事呢?他實在想問一聲,可見百齡剛剛緩過
神的樣子,還是強忍住,走到偏房裡靜坐。
    百齡漫無目的地在庭院中轉了一圈又一圈,在靠近院當中的一株高大的柏樹下停了
下來,感到很疲倦。很疲倦,要是以往,身體出現如此癥狀之後,他就要上書以病體為
尋求解脫公務的勞頓了。可這次,他連想也沒想到,也不敢往那兒想。在柏樹的根部,
放著四張長長的條椅,條椅圍著的裡面是一張水磨石的大理桌,細心人一眼可以發現,
在光潔的桌面上雕刻縱橫九道的直線,那表明,這是一張棋盤。
    手摸著涼意甚濃的紋枰,百齡的心終於靜了下來。這只高大的柏樹此時上演著夏天
繁茂的景象,葉片在燦爛地綠著。有幾隻樹蟲把掉在桌面上的樹葉啃得滿目瘡痍。百齡
用手劃拉過去,那幾片葉子輕輕地落到腳邊,抬頭往上看,還有幾片掛在樹枝上搖搖欲
墜。
    夫人從屋裡慢慢騰騰地走出來,手捧茶杯遞到百齡面前,關切地問:「好些了嗎?
是什麼事讓你魂不守舍?沒把人嚇死,主要是孩子。」百齡慘淡地一個苦笑,說道:
「是老朽不好!不該抱著孩子。你去吧,讓我靜一會,可能是最近幾天太熱了,時不時
有些胸悶。」百齡有氣無力地應答著幾句,又低頭沉思起來。夫人見狀只好不再說下去,
又款款地走回屋中。
    百齡記得,張千總闖進來時,他多少有些不滿。禮壩這麼大的工程,可溫承惠卻遲
遲湊不夠應攤的銀兩,為此,他曾經向嘉慶帝密奏過,後來聽南河總督陳鳳翔說所需銀
兩都已到位,百齡才放心地在家養病,便委派自己的老部下淮陽道朱爾賡額全權代辦一
切物資。張千總沒有直接去書房,逕奔百齡的內屋,張千總的第一句就是:「百大人,
大事不好,禮壩倒了。」當時百齡就一陣暈眩,等他清醒過來時,夫人告訴他,張千總
已經回去了。此時,想來他不禁有些後悔,應該多問一些具體的情況,問題出在哪兒。
想到這,他按住桌面上,站起來,死灰般的臉面上又恢復了往日的陰冷和高深莫測。
    「王冒!」百齡乾咳了一聲叫著,「王冒,速速備轎,我要去總督府。」王冒正在
打著瞌睡,猛聽叫聲,三步並做二步,走到百齡面前,說道:「老爺,這會去府上幹嗎?
老爺不是被恩准在家休息的嗎?再說,這麼大熱的天……」百齡一擺手,他清楚,他呆
在家裡根本沒有被恩准,眼下正是洪水肆虐的季節,他哪敢在家「恩准」休養呢?原以
為,此次雨季過去後,他又要在嘉慶帝面前陳述治河之要領了。他一向不服氣,嘉慶帝
經常誇贊的戴衢亨,說他千般好。當戴衢亨病逝時,還親自祭奠、賜號。這下好了,老
而不得善終,想到這,他氣惱地一擺手道:「讓你去,就去辦。」此外不再說話,摸著
棋路的手有些顫抖,幾根胡須被說話的氣流沖得一蹦一蹦的。
    王冒哪見過老爺如此動怒呢?趕緊一聲不吭地忙自己的事,他跟老爺這麼多年,這
次算是見著老爺發怒了。平日裡,老爺陰沉不語,不怒也令人膽寒,只是有了兒子以後,
也能偶而地看見老爺樂呵呵的面容,可那是怎樣的一副尊容呢!一笑起來,臉上的肉皮
全都堆到眼角,擠著一團。面目似乎比平時更可怕些。但不管怎樣,他心裡知道,老爺
的這個官當得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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