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奴才送雞去時,看到皇後正有說有笑,心情愉快,奴才想萬歲這兒正宵旰勤政,
就說了句,皇上正『為伊消得人憔悴』呢。皇後一聽,就動了怒,罵奴才敢用艷詞調侃
皇後,就拿了一柄戒尺打了奴才。」張明東惶恐不安。嘉慶心道,該是應罰了,把臉一
沉道:「你也是久在深宮的人了,怎麼連長幼主婢也不分呢。你怎麼敢在皇後的跟前說
這樣的話,看來你這個差事也當到頭了。」嘉慶帝說得慢條斯理。
    「不,不,奴才沒敢在皇後面前說這樣話,是對皇後的宮女應紅說的,是應紅告知
皇後,皇後才傳奴才進去受罰的。」張明東紅著臉分辯道。
    這下可把嘉慶帝惹惱了,沒想到一個太監,竟敢在朕的面前連連說謊,要不一句句
盤問,哪裡還能得到更多的實情,再說,張明東對應紅說的話不無幾分挑逗的味道,之
所以吞吞吐吐是想遮掩這一層的關係,不禁一拍御案:「好你個狗東酉,竟敢連連欺騙
朕。上次皇後是怎麼說你來的,你從明日起就回膳事房燒火吧。」嘉慶帝狠狠地瞪了幾
眼張明東,「滾吧,這裡不用你服侍了。來人,罰掉張明東本月的俸祿,拉下去,杖責
二十大板。」
    嘉慶帝心道,連個太監都敢欺瞞朕,那平日裡有權有勢的大臣們可都得提防才是。
不一會過來幾個武士把張明東拖出去,跟在武士身後的一個年輕的太監不由得心裡暗暗
得意,他連忙上前送給嘉慶帝一杯羊奶,諂笑道:「萬歲爺,喝杯熱奶吧。秋裡夜寒,
還是保好龍體安康才是。」嘉慶問道:「你叫何名?」
    那名太監習慣地抹了一把臉,說道:「萬歲爺不認識我了。噢,萬歲爺,你喝一點,
奴才再給你說。」嘉慶一時間竟想不起來,反正總感到熟悉。
    「西巡五台山時,」那年輕的太監似乎想提請嘉慶帝的注意,有意地把話說得很慢,
「那荒村之行,萬歲爺在溪邊時……」一面說,一面用眼觀察嘉慶帝的瞼色。
    「噢,」嘉慶的手一抖,似乎打開了記憶的倉庫大門,他倏地一下消失了剛浮現在
臉上的笑容,「你何時進宮的?」「回萬歲的話,奴才進宮已有兩年了。」那年輕的太
監小聲地說道。
    嘉慶仔細地打量他,這是一位年二十歲左右的太監,高挑的身材,長長的臉形,兩
只水靈靈的大眼睛,透著過人的精明,臉上掛著一絲微笑,顯得謙和而又恭順,但總有
一些讓嘉慶帝看了不舒服的討厭的諂媚。但嘉慶還是欣賞他的機靈,看樣子口齒伶俐,
辦事也利索。「你是哪位大臣推保來的?」嘉慶帝問道。他已認出這位小太監,好像當
時給自己的印象還是很深的。那太監說道:「奴才名喚林升,記得在五台山腳下的那個
荒村,萬歲爺迷了路,就是奴才領萬歲爺找到的那個……那個……」
    嘉慶帝笑道:「別說下去了,朕想起來了,當時,朕對你說,一旦有機會,便可送
你入宮。不想事情過了幾年,你倒憑自己的本事,到了皇宮,真是世界太小了啊。你以
後就跟在朕的身邊吧。」林升喜出望外,叩頭稱謝,又說道:「奴才還沒回萬歲的話呢,
是定親王綿恩選來的。」嘉慶帝很滿意,說道:「權且給你個八品的頂戴吧。」
    正在這時,外面的值事太監高聲叫道:「松大人、百大人進見。」林升一聽,連忙
對嘉慶帝說:「奴才這就去引他們到上書房來。」
    時辰不大,林升的聲音在門外說:「萬歲爺,他們二位大人都在這兒哪!」
    「叫他們進來!」
    外邊的百齡和松筠連忙甩了甩了馬蹄袖,哈著滿嘴的熱氣,躬身行禮叩見。
    嘉慶帝望著二人,陰沉著說道:「朕本想明日早朝辦理這事,可是,心裡總覺得放
不下。」百齡說道:「萬歲,萬歲也不能太勞累了,這才回來就披閱奏章,實在讓做巨
子的感動。」松筠附言道:「事已如此,萬歲不可太操心了。」嘉慶帝擺擺手,說道:
「天已入秋,看看,百齡的胡須上已結了一層霜,外面很冷,是吧。」
    「不冷!」百齡正色地答道:「皇上宵旰勤政,奴才們怎敢怕冷!」
    「不說這些了,朕自接到溫承惠的奏折,就一直在想,像這樣的大事為何御前大臣
不先期通稟,而省府督都卻搶個先手,這是何故啊?朕不想責備你們,你百齡也常常抱
病堅持。今晚招你們來,議一下,下一步怎麼個賑災法?」
    松筠沉思一下說道:「萬歲,天氣已入秋,還是讓戶部多準備些棉衣用來賑災御寒
要緊。」百齡說道:「皇上不必過慮,臣已經準備二千石糧食已調集備好,只待萬歲說
聲賑放,即刻可行。」嘉慶帝謹慎地問道:「這個案子本身有沒有其它出入呀?」
    說這話時,嘉慶手裡擺弄著幾份奏折,靜觀百齡的神色。百齡顯然極不自在,感到
如芒在背,如梗在喉,說道:「臣的彈劾不知萬歲閱覽了沒有呢?臣想,溫承惠只僅僅
通報災情,當時,他正好派人前去協助放水,故事情來得突然時,他最先知曉,並派親
兵送信。臣那兒只有通過驛路,所以較慢些;臣按常規擬就奏章,臣以為陳鳳翔急開遲
閉,壩下松動時,不早早親視,坐誤時機,多浪費了二十七萬兩物資。」正想還要繼續
下去,嘉慶帝一揚手中的奏章:「百齡,你不必說了,可就一樣,陳鳳翔不服朕的判
決。」
    松筠眼睛一亮,心裡暗自高興,跪道:「臣一直在想,禮壩開工前後有數月,為何
真正頂事負責的官員總沒幾個到場的,記得在四月份,萬歲還表揚百齡大人籌劃得當,
節省銀兩若干哩。」語帶譏諷。嘉慶帝聽了,說道:「此一時,彼一時。」
    百齡有些難堪,趨前道:「萬歲,……」語氣甚急。
    「好了,你不要說了,回去吧!朕自有公論。」嘉慶帝只淡淡地一揮手,便不再作
聲。
    百齡只覺得頭昏耳鳴,卻無言以對,只是默默地退出了上書房。這一夜,松筠和嘉
慶帝商議了近二個時辰。當松筠走出上書房時,已是朝霞滿天了。朵朵的大紅雲彩飄滿
了整個天空,這奇妙的美景,不知給人的是福是禍。
    松筠從外表上看更像個倔老頭,兩條濃密的眉宇間,那緊鎖著的眉頭從未解開過,
滿腹心事且憂心忡忡的樣子,別看松筠的官高位顯,實際上,在嘉慶帝的心目中的位置
並不顯赫,要是按照他的主意辦事,那朝中的大員沒有幾個不受懲的。松筠最大的愛好
是密陳己見,或單獨地上一個奏章由太監直接送到嘉慶帝的手裡,這種做法令嘉慶帝感
到不快。十三年時,松筠在一日早朝散後,並不急於回趕,而是急匆匆地趕到上書房門
口,他知道,嘉慶帝有時下了朝後,仍要回上書房辦會公務。當他遠遠看見嘉慶帝的輿
輦來時,便上前跪稟道:「萬歲,臣有密奏!」嘉慶帝當時就把臉拉長了,毫不顧惜他
是兩朝元老,斥道:「朕早就說過,絕不單獨招見任何一位大臣,你難道不知道嗎?」
一句話嚇得松筠從頭涼到腳,但他仍不肯起來說道:「萬歲,臣並非不想在朝廷中當面
說明,可皇上能聽進去嗎?皇上已經被那舌巧如簧的官兒說得頻頻點頭,似乎海運明日
可行,實際上皇上只要再細想一下,海運斷不行,臣不想見到國家財物徒徒受損而不盡
大臣之職。」嘉慶帝道:「滿朝文武中就你一個忠臣啊!」這話要是擱在其他大臣身上,
早就篩糠了,可松筠腰板一挺,說道:「無論如何,望萬歲爺細聽臣等明言。」
    嘉慶帝說道:「你的目的,是不是想通過單獨召見,以享聖寵,好在朝中官員的心
目中你是朕的得力干臣?」松筠說道:「萬歲此言差矣。時分春夏秋冬,人分三六九等,
臣不想獨邀聖寵,只是要在萬歲的頭腦冷卻下來時,盡納忠言而已。」嘉慶帝說道:
「松筠,你本來就德高望重,深得聖眷,但惟其如此,更應為百官群臣做個榜樣,帶個
好頭,本來嘛,為君之道,向來偏聽則暗,兼聽則明;可是如果人人都想單獨見朕,那
麼還要早朝干什麼?僅是為個點卯應酬?你也不想一想,今天,你的舉動,就是壞了朕
定下的規矩,說你這一點,毫不為過吧?」
    一席話堵得松筠目瞪口呆,他快快地退立一旁,給嘉慶帝的輿輦讓出條道路,待嘉
慶帝剛一過去的霎那,竟又攔住車輦,跪奏道:「既然萬歲不肯以此壞了朝規,但臣要
說明,真正的朝規並無此條,若要臣背出來也無不可,可是,這又確實是朝中不成文的
規矩,是萬歲想出的杜絕有小人以此為榮而稱耀同僚,也是一番良苦用心,臣謹當遵守,
但臣要說的話不能不讓臣說,這裡有奏折,是關於試行海運不可行事十二條。望皇上親
目後再做定奪。」差點沒把嘉慶帝氣得從車輦中蹦下來,但看到松筠一臉硬氣,便無可
奈何,讓值日太監接過後,一句都不理睬松筠,就逕自離去了。
    當然,在試行海運失敗後,嘉慶帝也未提起過松筠曾力主禁運的諫議。
    松筠注意到,嘉慶召他們二人同去,就是某種暗示,肯定是陳鳳翔不服。另外,嘉
慶的服飾也比往日在上書房辦公不同,要是往日,有時一同召見的有好幾位大臣,嘉慶
帝常是身著便裝,今日卻是整整齊齊地穿了一身正式臨朝的龍袍,只是沒戴皇帝的紅纓
鑲玉的高帽,他知道,皇帝此次倒真是有些動怒了。
    在支走了百齡之後,嘉慶帝又對松筠密語了幾句。松筠差點激動得眼淚掉下來,這
是多麼不容易啊。嘉慶帝說:「松筠,朕給你個外差,不知你是否願意承擔?」松筠一
聽連忙從椅子上騰地一下站起來,非常莊重地給嘉慶帝行了個大禮,說道:「臣雖有些
年邁,但身子骨結實得很,請皇上放心,皇上就是給個再大的擔子,臣也能擔起來。」
嘉慶帝說道:「本想派個年輕的一點去,可戴均元不在宮中,托津有要務纏身。戶部侍
郎初彭齡和你同去,朕明日就告訴他。你們這些淨言直率的大臣,朕遇到的太少了。」
    松筠老淚縱橫,跪泣道:「只要萬歲吩咐的事,臣等萬死不辭,何敢言累?皇上不
必多慮了。臣明日就即刻動身,見到陳鳳翔再說。」嘉慶帝點點頭。松筠起身就要告辭,
嘉慶帝攔住了他,「慢著,朕給下個聖旨吧。以示朕對此事的重視,明日可叫初彭齡帶
上戶部的賑災物資一同前往,邊調查案情,便賑放災糧。」松筠點頭稱是。嘉慶帝睜著
紅腫的雙眼道:「松筠啊,朕上一次讓你辦的事怎麼樣了?」松筠答道:「萬歲不必擔
心。盛京會勘陵進展順利,不日有更詳細的草圖,便會由盛京呈來給萬歲過目。皇家宗
室的移居也不費周折。盛京城,小東門外可建屋七十多所,至少可移居皇室宗親成七十
多戶吧。這一點不成問題。估計那一帶的土地有近三千畝,給每家每戶三十六畝綽綽有
余,另外,兩廟不凌河東有可耕地三千頃,每戶給田三十六畝,可移戶二千七百戶,土
地吃些緊但臣又測得,東柳河溝積水不多,若在河溝的基上開挖深河,還可得地二千餘
畝,還有其它的一些土地可供開發……」
    嘉慶帝聽了,滿意地笑了笑,說道:「你真是實心為國啊。經你這麼一說,朕擔心
皇家支族的龐大問題,解決起來就有好辦法了。你不知道,僅僅供給他們的開銷一年就
大得很,這不,一到災年,戶部就拿不出錢來,連內務府也吃緊得很,國家虧空肯定不
小,不知那些上貢的銀兩又流向何處?」松筠一聽,牙就咬得吱吱地響。
    嘉慶帝歎了一口氣說道:「朕一直想減免賦稅以昭朕的愛民之德,可力不從心啊。」
說著,轉過身去,望著御案上的燈火。「你也去吧,明日不必早朝了。」拿起硃筆伏案
在各地的奏章上披閱起來。
    紫禁城裡傳來了三聲更響,雨霧籠罩著的禁宮沉睡過去。濕漉漉的方磚上面已洞出
水印折射出那片片昏黃的燈光。
    松筠出來時,恰好遇著一隊武士在宮裡巡邏,個個身上盔甲珵亮,走起路來卻悄無
聲息。新提拔的小太監林升引著松筠步出了上書房。一股深夜的寒意使松筠打了幾冷顫,
他裹了裹罩在外面的長袍,搓了掛手,急急地離去。
    果然是民不聊生的場面。
    正處於禮壩下游的古城是河梁縣城。雖說這裡洪水已消退,但從城牆的基座的根部,
依稀可見尚有五米來高的水痕,那明顯的一道黃土色的細線就清楚地告訴人們這兒在炎
熱的七月曾遭受了怎樣的災害,在城牆上方有幾塊缺裂的青磚處,還有一簇簇雜草堆在
其中。如果要是細瞅一下的話,那是剛插下的乾枯了的秧禾,而非普通的雜草。大片農
田顆粒無收,即使沒有被淹著農田又在連續的干旱後,秋天的旱莊稼也收人寥寥。在河
梁縣城的四周,水窪處處可見,一時尚不能幹涸,實際上就意味著秋季的作物也安排不
下去。因為,上方禮壩的缺口依然淌著渾黃的水流,繞著河梁縣城堅固的牆基向東滾滾
而去。城牆根的屋簷下,門洞裡,到處是一灘灘爛泥,還沒有清除乾淨。可就在這兒,
已是滿街搭起了簡易的窩棚。那一群群衣衫襤摟,面黃饑瘦的難民在懶洋洋的陽光下嚼
著腐爛的菜根。
    一隊全副武裝的清軍浩浩蕩蕩地走過縣城。整齊的步伐聲驚嚇得行人到處躲藏。不
一會,就聽到嬰兒的哭嚎聲。那隊官兵走得並不是很快,像是有意放緩了速度。
    突然,在開進城裡的一霎那,鑼聲猛地響起,原先已躲起來的災民紛紛將頭探出窗
棚,想看個究竟,就聽到:「災民們注意聽了,災民們注意聽了。萬歲爺已派來了賑災
的大臣,在縣城的四門都安設了鍋灶,災民們可到那去領救災物資!」「眶,匡」幾聲
鑼響後,同樣的聲調再次響起。
    按照常理,凡是有欽差大臣來時,那就意味著有皇上的聖旨,如同皇上親臨一樣。
果然,有不少識禮的災民相互攙扶著走出窩棚,跪倒在街道的兩旁,山呼「萬歲」聲一
時間稀稀落落地響起,不少骨瘦如柴的孩子赤身裸體地緊靠著牆腳站著,一雙雙空洞無
神的大眼睛呆呆地望著這隊官兵,看到他們滿面紅光,趾高氣昂的神情,心裡甭提有多
羨慕,當兵真好!
    那隊官兵並不理會這些無禮的孩子,只是這麼例行公事地叫著。眾人謝禮已畢顫巍
巍地剛想轉身去摸出碗筷,尋找自己的孩子,又一陣鑼聲在身後猛地響起。「災民們,
此次受災,有三分天意,七分人禍。南河總督陳鳳翔因循私忽玩,贖職失察,致使禮壩
倒塌,殃及下河州縣黎民百姓。皇上已頒聖意,著即將欽犯陳鳳翔戴枷赴工地,示眾三
個月。」果然,由二十四官兵押著的一輛囚車緩緩從街道上駛過,從東門進,由西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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