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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溥儀像荒原中的一頭孤狼,面對身背大刀的護軍們大聲車叫:「我要出去!我要出
去!」可是,那座紅漆重裹的神武門,卻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鐵幕,無情地橫在溥儀的
面前……
    溥儀拾起剪刀,不顧太監們塌天似的喊叫,幾下就把腦後那根大辮子給剪斷了。陳
寶琛聞訊趕來,跺著雙腳哭喊道:「那是祖宗留下來的啊!大清真的沒指望了嗎?……

    許多天過去了,正是三伏的天氣。
    經太妃們的准許,這些天,都由嬤嬤王焦氏陪著肖儀睡覺。只要有嬤嬤在身邊,溥
儀頓時就安靜了許多。朱益藩師傅是精通醫學的,說,皇上自誕生即與嬤嬤在一起,已
心脈相連,氣息相通,勝似母子,所以皇上見到王二嫫,自然而然地就產生安全感。
    王焦氏還為溥儀搧著扇子,忽見他兩腿亂蹬,嘴歪眼斜,喊道:「我不要當皇上,
我不要當皇上,你們放了我吧……」
    「萬歲爺,萬歲爺,嬤嬤在這裡,嬤嬤在這裡……」
    溥儀睜開了眼睛。
    「又做惡夢了,」王焦氏道。「老爺子別怕,嬤嬤在這裡呢。」
    「嬤嬤,那麼大的飛機是怎麼飛到天上的?」
    王焦氏道:「它有翅膀的,和鳥一樣。」
    「它還扔炸彈!打機關鎗!」
    「鳥也拉屎屙蛋的。」
    「可是……?」溥儀還想說什麼。
    「算了,老爺子,什麼飛機,就是一個大鳥,老爺子也可以養的。別想這些了,睡
吧,主子說明天就要到毓慶宮上學了,不能再有假了。」
    嬤嬤扶溥儀躺下,又給他搧起扇子。
    第二天,溥儀給四位太妃請過安,來到毓慶宮。
    「皇上」,陳師傅開講了,「張勳失敗,是他魯莽了,其實,他要是和段祺瑞和馮
國璋好好商量,不貪功,不傲物,還是可以復辟的。」
    溥儀對這一點興趣都沒有了,聽到這裡,又想起了段祺瑞的飛機,「轟」的一聲,
一條胳膊飛上了天……
    看到皇上的臉色慘白,陳寶琛知道皇上還沒有擺脫恐懼,想了想,道:「皇上,段
祺瑞的飛機,其實是飛了一圈給人家看的。皇上想,他若真地想炸人,難道只扔下三顆
炸彈?頂多他也只是嚇唬人,而且是嚇唬張勳的。飛機那玩藝兒,就如一個大鳥,若把
它當成大鳥,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皇上不也是在養鳥嗎?」
    這樣說了一會兒,陳寶琛見皇上的表情舒展了些,於是又道:「臣帶來兩張報紙,
現在看來,段棋瑞和馮國璋也是擁護皇上的。」
    這倒引起了溥儀的興趣,道:「是嗎?」
    陳寶琛道:「這報紙是段祺瑞馮國庫討張勳時發的,看電文的日期正是張勳主政的
第三天,皇上看看。段祺瑞和馮國璋在一開始就在為皇上開脫,說明他們也不反對復辟,
並不反對皇上。」
    溥儀看那被陳寶琛用紅筆畫出的電文,
    畫出的段祺瑞的電文是:
    「該逆張勳,忽集其兇黨,勒召都中軍警三十余人,列戟會議,復叱吒命令,迫眾
雷同。旋即摯康有力闖入宮禁,強為推戴,世中堂續叩頭力爭,血流滅鼻,瑾瑜兩大妃
痛哭求免,幾不欲生,清帝子身沖齡,豈能御此強暴?竟遭誣脅,實可哀憐!」
    溥儀看罷,撲哧一聲竟笑了,這是許多天來的第一次笑:「全是假的,怎麼假成這
個樣子啊?」
    「皇上明白了吧,段祺瑞反對的只是張勳,而一心向著皇上呢。」
    溥儀又看標出的馮國灣的電文:
    「張勳玩沖人於股掌,遺清室以至危……國璋在前清時代,本非主張革命之人,遇
辛亥事起,大勢所趨,造成民國……」
    陳寶琛道:「皇上,如今馮國璋已是大總統,他對皇上難道會有什麼不利嗎?所以
皇上儘管放心,皇上還是天下人心所向,連段祺瑞和馮國璋都這樣擁戴皇上,皇上還有
什麼可害怕的?」
    「唉——」一個十一歲的孩子長歎了一口氣,「我不想再談復辟的事了。」
    陳寶琛聽了這話,默默地坐在那裡,呆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道:「皇上,我們學一
段《孟子》吧。」
    「行。」
    陳寶琛念了起來: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
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陳寶琛停了停道:「這句話的意思是說……」
    「師傅,你講過許多遍了。」
    「那……」
    「我什麼都不想聽。」
    「那就按皇上的旨意,休息吧。」說實在的陳寶琛也沒有講課的心思。
    溥儀信步來到東跨院,這裡有棵檜柏樹,粗大的樹幹兩人才能合抱,蒼勁的樹枝有
如虯龍爬向蒼穹,樹葉遮天蔽日,雖是伏天,在這下面,也感陰涼沁人。
    溥儀坐在樹下聽著遠方的蟬鳴,心裡煩躁。忽然,他看見一個螞蟻爬向他的腳頭,
正要踩死它,抬起的腳卻輕輕地挪到別處。他看這螞蟻急急地爬行著,爬行著,不知疲
倦。忽然,他對身邊的太監說道:「快拿餅乾來。」
    小太監從書房裡拿來餅乾,博儀接過,掰一塊在那奔忙的小螞蟻面前,小螞蟻伸前
腿抓著餅乾塊嗅了嗅,又圍著餅乾塊轉了一圈,然後咬著餅乾,爪腳扒地狠命地拉了一
會兒,拉不動。螞蟻便丟下餅乾向檜柏樹爬去,忽然,他碰了個螞蟻,於是便伸開前爪,
那迎面而來的螞蟻也伸開前爪,兩只螞的爪子互相握著,又互相嗅了嗅,於是那迎面而
來的螞蟻便奔向餅乾塊,而原先那只螞蟻繼續前行。不一會兒,又迎面碰到一只螞蟻,
原來的那只螞蟻用同樣的辦法和他打招呼,交談,握手,於是迎面而來的螞蟻便又急匆
匆地向餅乾奔去,而原先那只螞蟻則繼續向檜柏樹爬行。用上面的方法這支螞蟻邀來了
眾多的同伴,一會兒餅乾塊旁聚集了一大片,而發現餅乾的螞蟻已經爬到了檜柏樹的樹
干。
    溥儀的眼睛不再叮著餅乾旁的螞蟻,而是聚精會神地看這只爬上樹幹的螞蟻繼續往
哪裡爬。在樹幹上,他也繼續向同伴傳遞著信息,同時繼續往上爬行,一會兒,博儀望
不到了,他忙喊:「快,快,搬椅子來,搬椅子來——你抱我,你抱我……」
    於是一個小太監飛奔著去搬椅子,而另一個則抱著他。他盯著這螞蟻,見他仍然繼
續地爬著。椅子搬來,他站在上邊,又加了一把椅子。終於,那只螞蟻來到一個樹疤裡
的小洞旁不再爬了,而此時,張謙和等也已過來不讓再往上加椅子。那只螞蟻的頭只是
往洞裡一插,隨即就出來,而他的身後,卻是浩浩蕩蕩的螞蟻軍——太有意思了!溥儀
又盯著這只螞蟻大軍,見他們直往餅乾的方向爬去,而此時,已有一些螞蟻咬破了餅乾,
扛著餅乾屑在往檜柏樹上艱難地前行,這些扛著貨物的和上面下來的,來來往往,繁忙
而有秩序有耐性。
    皇上被螞蟻迷住了,兩個御前小太監也被迷住了,主子和奴才之間從來也沒有過如
此融洽的對話——
    「螞蟻太偉大了。」皇上道。
    「是的,他怎麼就認得路呢?樹這麼高?」一個小太監回答。
    皇上道:「還有,他頂著比他的身體大得多的東西卻能爬到檜柏樹,又從檜柏樹的
底下爬到那麼高的樹洞!」
    「他們還會談話呢!不知聲音有多大。」另一個太監道。
    皇上道:「蚊子那麼小卻能發出那麼高煩人的叫聲,螞蟻的聲音為什麼一點也聽不
到呢?能聽到他們的談話就好了。」
    太監道:「就是聽到了,萬歲爺也不知他們說的是什麼。」
    皇上道:「能猜出來,『你好,你好,快,快,那裡有好吃的』。『怎麼走呀?』
順著我的腳印找就是了。』『好!』就這樣。」
    「可螞蟻的腳印在哪兒呢?」小太監道。
    皇上想了一會兒道:「是氣味,不是腳印,我錯了——對,是氣味!」
    三人又頭碰頭地看起螞蟻來。
    「老爺子,該用膳了。」
    沒人理。
    「老爺子,該用膳了。」
    「去吧去吧,不用了。」皇上道。
    「可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
    「萬歲爺不是說了嗎!叫他去呢!老爺子正忙著呢!別來煩他!」小太監喝斥那個
奏事的太監。
    餅乾被螞蟻一塊塊地啃下,一塊塊地運往樹洞。
    今天的溥儀,比復位的那天還高興。
    晚膳,溥儀狼吞虎嚥。阮進壽道:「今天老爺子真是進得香呀。」
    「老爺子今天睡得真安穩。」王焦氏道。
    許多天了,溥儀睡不著覺或睡得不沉,今天看螞蟻看得高興,看得忘掉了一切,所
以吃得香,睡得穩,以至半夜電閃雷鳴,狂風大作,他一點也不知道。
    一覺醒來,雷聲滾湧到東邊去了,風很輕微,雨卻很大。溥儀剛穿了一半衣裳,突
然聽到外邊的大雨聲,一骨碌跳下床,飛奔出去。一旁的人來不及反應,溥儀已跑出了
長春宮。
    御前小太監忙道:「老爺子肯定是去毓慶宮。」
    「這是干什麼?這時去毓慶宮干什麼——快,拿傘追老爺子,快!」領班太監急忙
命令道。
    於是一群太監飛奔出去,追到皇上,給他撐起傘。果然,皇上是到毓慶宮去。來到
東跨院,溥儀道:「搬椅子來,搬兩個。」
    大雨中,把兩個椅子疊起來,太監們幫皇上爬上去。溥儀見樹幹上已沒有一個螞蟻,
樹疤那個地方的螞蟻洞口也被碎木頭沫子堵住了。溥儀這才松了一口氣,下來,見地上
也沒有什麼死螞蟻,很高興地說:「螞蟻很聰明,會堵住洞口。」
    太監們這才明白老爺子是在關心螞蟻。
    忽然,溥儀驚叫起來:「蚯蚓也能昂頭挺胸呢!」
    不遠處,大雨中,一條蚯蚓昂著半截身子,如小蛇一樣昂著頭。
    他這一說,一群太監也感稀奇,雖說見過許多蚯蚓,但是是否昂頭他們卻沒有注意。
溥儀卻又一溜煙跑進書房,抱起幾案上一個乾隆青瓷花瓶,來到雨中,眾太監又急忙跟
上。溥儀把涼沁沁的蚯蚓拾起來放到花瓶中,說:「我養只蚯蚓玩。」
    御前小太監道:「老爺子,多養幾隻,有公有母,還能生小的呢。」
    溥儀道:「什麼是公的,什麼樣的是母的?」
    「那……奴才就不知道了。」
    溥儀又問其他人,其他人也搖頭不知。
    「那——我問師傅吧。」
    「老爺子,別著涼了,回去吧。」領班太監道。
    於是,又抓了幾隻放進乾隆青花瓷瓶裡,溥儀又讓一位太監挖泥土塞在裡面,小心
地放在書房的幾案上,這才回養心殿換衣服吃早點。
    溥儀急匆匆地給四位太妃請過安,又急匆匆地來到毓慶宮,陳寶琛師傅已經在那裡,
詫異地道:「皇上今天來這麼早?」
    「陳師傅我想想問你一個問題。」
    陳師傅高興地瞇起了眼,心想,到底是天子,馬上就從惆悵恐懼失落中解脫出來,
又鑽研問題,今天起這麼早來問問題了。
    「皇上,你說吧,臣盡力回答。」
    「怎麼分蚯蚓的公母?」
    陳師傅的笑尷尬在臉上,道:「這,可不是治國安邦的帝王之學呀。」
    「怎麼分得清?」溥儀著急地問。
    「臣不懂。」
    溥儀非常失望,真想像小兒質問孔子那樣質問師傅:「誰為汝多知乎?」可是到底
還是沒說出口,只是默默地坐下。
    溥儀絲毫也沒有心思上學,聽陳寶琛師傅一陣嘟嘟啦啦,腦袋都要發脹,什麼「民
為重,君為輕,社稷次之」,什麼「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什麼「與民同樂」,他一
點也不感興趣,他的心裡早已——特別是復辟過後,對「民」、「君」、「王天下」—
—感到厭煩不已。他有點明白了,這些遺老們,這些孤臣孽子,那些皇親貴冑王公,沒
有一個有能耐恢復祖業,恢復大清,使他成為真正的皇上,他依靠的還是他們自己看不
起、厭煩、懼怕的人物。倒是不遠處那青花瓷瓶裡的蚯蚓能給他無窮的樂趣。
    陳寶琛師傅發現今天皇上的表情非常怪異,聽課總是心不在焉,眼睛不時地瞧著那
尊瓷瓶,便發下書本道:「皇上,乾隆朝是大清最值得驕傲的時代,編定了《四庫全
書》,考據學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就是瓷器也成就輝煌……」
    聽到「瓷器」兩個字,溥儀又回過頭來,看看窗外,大雨已停,金色的陽光耀眼明
媚。「不知螞蟻們現在怎麼樣了?」溥儀心裡念叨著,不時地望著窗外,「再拿點麵包
渣餵他們,他們好搬運。」
    「皇上!皇上!」
    溥儀這才聽到師傅在叫他,抬頭望師傅的臉,陰沉得怕人,於是便低頭看起書來,
但不一會兒,書上的字都變成了螞蟻,在不停地奔忙,在匆忙地搬運著食物……
    陳寶琛見沒有辦法,於是任由皇上在那裡懸想,過了一會兒,見皇上仍沒有回到書
本,還在愣愣地看著那永不翻動的一頁,便對旁邊的太監道:「就放學吧,皇上的精力
不能集中。」陳師傅到旁邊的房間去了。
    值日的太監見陳師傅走出了書房,推溥儀道:「老爺子,老爺子,陳師傅說下學
了。」
    「是……是嗎?」溥儀的「螞蟻」隊變成了字,醒過神來。
    於是溥儀便小聲地道:「搬椅子過去!」
    溥儀來到檜柏樹前,見樹上地上還沒有螞蟻,便讓太監把椅子疊起來,溥儀便在太
監們的攙扶下爬上了椅子,往那樹疤裡一看,見碎木頭屑子在動,不一會兒,木頭渣子
落下一點點,露出針尖那麼大的一個小洞,一個螞蟻的頭便從裡面往外伸,伸了幾伸,
終於洞口被沖大了,螞蟻爬來,便回過身啃那洞口的木屑,而裡邊的,則往外頂,不一
會兒,洞口全沖開了,螞蟻們又三三兩兩地出了洞口,順村干往下爬,來到地面,又四
散地爬開去。
    「皇上在看螞蟻哪。」
    「朱……朱師傅。」溥儀不知道朱益藩什麼時候已站在「椅山」旁,便從椅子上下
來。
    「不會再陰天了,至少明天是這樣。」朱師傅道。
    「為什麼?」
    「因為螞蟻開了後門紛紛出外覓食。」
    皇上睜大了眼睛:「螞蟻還有後門?」
    「有,要陰天了,就堵正門開後門,晴天了,就開正門堵後門——正門是直的,後
門是斜的。」
    「我可沒看到他的後門——」溥儀又往樹上看去。
    朱益藩道:「後門在樹皮的縫中,很難發現的。」
    「朱師傅真有學問!」溥儀由衷地佩服朱師傅,先前對他的惡感一下子消除了。
    朱益藩道:「農人利用螞蟻預報天氣,我在家閒居時跟他們學的。不過,這可都是
旁門左道的學問,登不上大雅之堂的。」
    這話說的讓溥儀有點失望,他心理明白,朱師傅所說的正經學問,和陳師傅的一樣,
是修身、治國、平天下的學問。
    溥儀忽然問道:「朱師傅,蚯蚓怎麼分清公母?」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那些農人知道嗎?」
    「他們也不可能知道,這與農事無關。」
    二人談過話後,是朱師傅的習字課。這一節課,溥儀上得很認真——在朱師傅的印
象中,皇上還從來沒有這樣用心學習過他的書法,每一筆,每一個姿勢都問得清清楚楚。
    陳寶琛不知什麼時候也站在旁邊看著,見皇上一絲不苟,專心致志,心裡疑惑不已:
我哪件事做的不合皇上心意了?
    隨著伏署漸漸消去,溥儀瓷瓶裡,竟生生出密密麻麻的小蚯蚓,溥儀萬分高興,便
找來更多的盆盆灌灌把蚯蚓分出去,這時陳寶琛才明白溥儀上課時為什麼總愛瞅那個花
瓶。令陳師傅擔心的是,溥儀對他講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以前,溥儀雖然有時不愛聽那
些經書的講解,但當陳寶琛講解時事時,皇上總是顯出濃厚的興趣,而且愛看報紙。可
是現在不行了,溥儀不僅不愛聽陳師那些對經典著作的講解,也不願聽那些時事消息與
評說,陳寶琛給他講那個賊首孫逸仙又在廣州成立了「偽政府」,當什麼「大元帥」,
溥儀道:「那就讓他當唄。」陳寶琛師傅給他講馮國璋解除了段祺瑞的職務,王士珍當
總理了,溥儀道:「誰當都是一個樣。」不久陳寶琛又說:「段祺瑞又作總理了,王士
珍又下了台。」這時,溥儀似乎倒是有點興趣:「我聽說過,他們是北洋三傑,是什麼
『龍』、『虎』、『狗』三將軍,本是一家,怎麼互相之間干起來?」陳寶琛道:「哪
有永遠的朋友,人都是不可全信的,忠誠的人能有幾個。」溥儀便不再說話了。
    陳寶琛發現皇上以前愛看報紙,現在卻不看了,於是問:「皇上,怎麼現在不看報
紙了?」溥儀答:「都是假的,假的可笑。」
    可是陳寶琛卻發現,除了對螞蟻、蚯蚓感興趣之外,溥儀又養了蛐蛐,又養了狗,
而且非常喜歡駱駝。有一天陳寶琛遠遠地看見皇上拿根細草在撩拔著駱駝的鼻子,旁邊
五六個太監在牽制著駱駝,駱駝在皇上草莖的撩拔下,撲撲撲撲地打著噴嚏,皇上笑得
前仰後合,陳寶琛才知道他為什麼喜歡上了駱駝。
    養心殿。四位太妃,載灃、載洵、載濤,內務府大臣世續。紹英,師傅陳寶琛、粱
鼎芬、朱益藩。
    陳寶琛道:「情況就是這樣,現在皇上太貪玩了,對一切正經事都沒有了興趣。」
    梁鼎芬已重病在身,此時也來到養心殿,道:「我已不能當差。從陳師的話看,皇
上貪玩也太過分了。我認為,雖是皇上,我們做師傅的,該嚴加諍諫的時候,也不能放
松或顧忌什麼。」
    載灃道:「是……是該這樣,是君臣也是師徒,不要顧忌什什麼。」
    四位太妃態度一致,也認為既是老師,就有老師的責任和威嚴。
    瑾太妃端康道:「這一陣子,大家心裡都不好受,我們覺得皇帝也和我們一樣,於
是就疏於過問了。我既為後宮之主,負有母育皇帝的重任,這是首先是我的不對,今後
我每天都要派人去看管著他,對他嚴些,這樣必定會好些。」
    瑜妃、珣妃、□妃一個翻眼,一個歪嘴,一個吸著鼻子。
    珣妃道:「我們是皇帝的額娘,對皇帝的愛護少了些。今後我也會派人天天去關心
他的。」
    瑜太妃突然道:「我有一個法子,可以幫皇帝把心思用在讀書上。」
    瑾妃斜眼看著她。其余的人都想知道她有什麼法子,催她快說。
    瑜太妃道:「皇子、皇帝都有伴讀,如果皇帝一個人孤學,我看北府的溥傑阿哥很
機靈,就讓他作皇帝的伴讀好了。」
    大家一致贊成,齊聲說好。瑾妃心道:這個狐狸精,專會討好。於是說:「我先前
也這樣想過,只怕他們會玩到一起去呢。」
    瑜太妃道:「對二阿哥說清楚就是,又有我們作額娘的時時看著,不會玩在一起的。
何況,就是閒時玩耍,也是人之常情。先祖康熙帝也有許多玩伴的。」
    載濤貝勤道:「該有伴讀,祖宗都是這樣做的。我看,除二阿哥外,還應加一個毓
崇才是。」
    眾人沉默了一會兒,才一齊說好。大家都知道載濤的良苦用心:毓崇的父親博倫是
個八面玲瓏的人物,和民國及外國人都有很好的關係。陪讀對於親貴子弟來說是最高的
榮譽了,讓毓崇人宮,也就有籠絡溥倫的意思;另外,陪讀有代皇上受罰的規矩禮法,
若讓溥傑受罰,也不妥當,而讓侄子輩的毓崇代皇上受罰就理所當然了。
    載灃把伴讀的事給皇帝說了,溥儀高興地手舞足蹈:「太好了!太好了!」
    於是賞溥傑、毓崇紫禁城騎馬,賜御書房行走伴讀。
    毓慶宮。書房。
    溥儀已坐北面南坐好,此時,陳寶琛、粱鼎芬、朱益藩、伊克坦四位師傅才進來,
溥儀站起身,四位師傅向皇上作揖,於是皇上和師傅同時落座,四位師傅坐在中間書桌
的東面。今天,滿文教師伊克坦也來了,雖然溥儀平時並不學什麼滿文。
    四位師傅背東面西坐定後,書房裡便依次進來載灃、溥倫。溥傑和毓崇,載灃向皇
帝作揖,溥儀起立,載灃便走過去立於溥儀的右手位置,溥儀坐下。溥倫便向皇上磕了
三個頭:「謝萬歲爺對奴才父子的恩典。」之後又向四位師傅作揖,此時四位師傅已起
立。溥倫退過一旁後,溥傑和毓崇過來,向皇上叩三個頭後,又向四位師傅叩頭行拜師
禮。行畢,背南面北坐下。
    載灃道:「請師傅們對他們嚴加管教。」
    陳寶琛道:「我們一定盡力而為,恪盡職守;恐才疏學淺,難勝大任。」
    載灃道:「諸位師傅乃學界泰泰斗,不必過謙;皇帝、阿哥都要勤奮努力,不可
『荒於嬉』,不可『毀於隨』。」
    溥儀道:「王爺說的是。」
    溥傑道:「遵從王爺教誨。」
    毓崇道:「謝王爺教誨,一定勤奮努力,專心致志。」
    於是載灃和溥倫行禮告辭而去。
    開頭幾天,三位學生神情莊重,專心致志,確實用功於學問。特別是溥傑和毓崇,
在來皇宮前都被千叮嚀萬囑咐,告訴他們這是無上的榮耀,一定要珍惜,一定要守規矩。
特別是溥傑,當他母親瓜爾佳氏聽說要他到宮中伴讀時,竟喜極而泣。她語重心長地對
溥傑說:「和你皇哥哥一道用功去吧,這下好了!你們互相幫著,將來恢復祖業。」所
以,溥傑和毓崇每天準時來到書房,絲毫不敢造次,從八點多到十一點多的整個上午,
心無旁鶩。
    溥儀見有兩個伴讀的到來,一個是弟弟,一個是侄輩,坐在那裡一絲不苟,他自己
也不好意思亂動,也一本正經地坐在那裡讀書,聽師傅講課。
    師傅們發出會心的微笑,太妃和王爺的心情也輕松了許多。
    可是這種情況僅僅就那麼幾天,互相間便擠眉弄眼。
    一天,放了學,溥儀賞他們和自己一起用膳。溥傑、毓崇雖然天天中午在宮中吃午
飯,但和皇上在一起用膳還是第一次。二人非常興奮,見擺了幾桌子幾十道菜,毓崇道:
「謝萬歲爺,特辦了這麼多菜。」
    溥傑道:「你知道什麼,皇哥哥天天都是這樣的。」他已進宮一次,便向毓崇解釋。
    毓崇瞪大了眼睛,道:「萬歲爺,人們說『宰相肚裡能撐船』,果然;宰相都這樣,
皇上更是像大海一樣的肚子——不然,這麼多飯菜怎麼用了。」
    溥儀和溥傑都大笑起來,溥儀則更為高興,從溥傑和毓崇的話裡,從他們的行為裡,
他感到在同齡人中的那種優越,這種心理的滿足,是在復辟那些天接見數不清的大臣時
也沒有過的。
    溥傑道:「皇上怎麼能吃這麼多,雖然皇上是天下第一位廣大胸襟的人,肚腸卻是
和我們一樣的。」
    毓崇道:「我還以為皇上能呼風喚雨,能日行萬裡,能一頓吃下這許多飯呢。」
    張謙和道:「萬歲爺雖不能自己呼風喚雨,卻可以命令仙家的。過去女皇帝武則天
令百花齊放,那百花仙子都不敢不從的,天上的玉皇大帝可以聽到萬歲爺的話,萬歲爺
說什麼話,他都是維護的。所以皇上總有百靈相助,要呼風喚雨,也能做到的。」
    溥傑和敏崇一點也沒有懷疑張謙和的話,溥儀則飄飄忽忽,如飛到了天上一般。
    用罷膳,洗漱畢,毓崇戰戰兢兢地走到溥儀前,道:「萬歲爺,我……奴才能看看
看看嗎?
    「看什麼?」溥儀問。
    「看看萬歲爺的肚子。」
    旁邊的太監嚇壞了。「如此冒犯天顏,真是太不懂規矩了!」御前太監李長安喝道。
    毓崇魂飛魄散,撲踴跪倒在地:「奴才絕不是這意思。」
    溥儀哈哈大笑,道:「你為何要看?」
    「奴才不敢說。」
    「恕你無罪,說吧。」
    「奴才聽說萬歲爺是真龍天子,既是真龍,那身上該該該有龍鱗吧?」
    溥儀又是一陣大笑,一把掀開了肚皮,毓崇瞅去,光光滑滑,白白嫩嫩,和他自己
的一樣。
    張謙和道:「說萬歲爺是真龍天子,是說萬歲爺是真龍所化,化為人間人形,來統
治人間的,就如玉皇大帝統治天上一樣。即是『天子』是說萬歲爺是秉承天命降在人世,
統治人間,是人間之主。」
    今天的事,今天的話,對溥儀來說,刻骨銘心。雖然平時這樣的話聽過千萬遍了,
但是在同齡人跟前聽到這樣的話,使他覺得,他就是和別人不同,這種感受很具體,很
真切。這種感受沉澱到他靈魂的深處。
    「阮進壽,告訴師傅們今天放假。」溥儀命令道,然後轉身對溥傑和毓崇道,「走,
看我養的蛐蛐和蚯蚓去。」
    幾十個盆盆和花瓶擺在毓慶宮東跨院,讓溥傑和毓崇大吃一驚,真切地感到皇帝和
別人不一樣——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三個少年在蛐蛐盆前歡呼,為蛐蛐的神勇、斗架
姿勢的矯健優美而叫好;他們在盆灌前跳躍,為蚯蚓的繁殖力而驚奇不已。
    溥儀又讓他倆參觀了他的螞蟻洞,灑掃處太監替萬歲爺專門養了些蝗蟲作為螞蟻的
佳餚。貼身太監張長安把蝗蟲遞與萬歲爺,萬歲爺把他輕輕地踩死,道:
    「你們看,待會兒你們看我的螞蟻大軍!」
    溥儀把死蝗蟲放在檜柏樹根處,不一會兒一個螞蟻嗅到了蝗蟲的味兒,轉了一圈。
    溥儀道:「他就要去報信了,看,看,看,他去報信了——搬桌椅來!」
    桌子擺好,又放上兩把椅子,溥儀便讓溥傑和毓崇看螞蟻是怎樣搬兵的。
    果然,螞蟻從樹疤處的洞穴裡浩浩蕩蕩地出來,薄傑和毓崇驚奇、贊歎不已——他
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雄壯威武浩浩蕩蕩的螞蟻大軍!
    有這樣的螞蟻大軍,是蟻仙指揮的吧——皇上可以命令大仙呀。
    溥傑和毓崇的靈魂在驚歎。
    紅日沒人了宮牆,三人仍興致盎然,張謙和催他們,薄傑和毓崇連忙拜辭皇上。
    溥儀道:「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你們若能答出來,就重重有賞。」
    「什麼問題?」溥傑和毓崇幾乎同時說,他倆都希望自己能解答皇上的問題。
    溥儀道:「怎麼能分得清蚯蚓的公母呢?」
    二人都搖頭不知。
    「你們回去想想、問問,答出來,重賞。」
    大家這才分開。
    第二天,溥儀到的早。照例,又是陳師第一個作為老師到了書房,見皇上已經在那
裡,很意外,也很高興,於是站在那裡向皇上作揖,皇上站起身算作答。落座後,陳師
傅就要開講,皇上道:「溥傑他們還沒來呢。」陳師傅只好等一下,不一會兒,溥傑和
毓崇到了,向皇上行了跪禮後,坐在南邊的位子上,侍奉的太監過來接過帽子,放在帽
筒上。溥儀便向溥傑和毓崇擠眉弄眼,指手劃腳。溥傑看了一會兒皇上,沒敢吭聲,毓
崇則頭也不抬。見是這樣,皇上的手腳比劃得更厲害了。陳寶琛開始假裝沒看見,就講
他的課,講了一會兒,見皇上的動作越做越大有增無減,便書猛地往毓崇面前一拍道:
「你安靜點,指手劃腳地干什麼?」
    皇上果然安靜了,毓崇驚恐地睜著眼睛,不知是怎麼回事,也不敢分辯,頭更深地
低下去。
    陳寶琛見大家都安靜了,於是開講《孝經》講「始於事親,經於事君」的道理。對
這一段,溥儀聽得很耐心,很順耳,「君叫臣死,臣不可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可不亡。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嘛。」陳寶琛接著又講了一些歷史上的故事。
    一個小時過去後,溥儀耐不住了,再聽陳寶琛的話,雖然還是吹捧君主無上的權威、
絕對的權威,但溥儀感到索然無味,不自覺地脫掉了鞋,退掉了襪子,幾個腳趾頭又在
像孫子訓吳妃一樣列隊佈陣起來。
    陳寶琛又一巴掌打在毓崇的面前:「你不懂得『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而毀
於隨』的道理嗎?忘了王爺的話了嗎?」
    陳寶琛的聲音如打雷一般,震得皇上耳鼓轟鳴,他連忙把腳並在一起,眼光轉到書
上。毓崇則又是大吃一驚,還是敢怒而不敢言。
    終於放學了,溥傑和毓崇向老師行禮,陳師傅轉身走出去。
    「快過來!」
    溥傑、毓崇和侍立的太監都急忙過去。還是太監熟悉情況,立即蹲下給萬歲爺穿鞋
襪。
    「老爺子,如今不比平常了,師傅要發火的。」
    溥儀嘟囔道:「一半天發了兩通火,真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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