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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師傅道:「我問過世續,他也不清楚此事,說『這是醉王府和奉軍聯繫的結果,
但能來為端康主子拜壽,則是出乎人們意料之外』。」
    溥傑道:「這必是奶奶和端康主子籌劃的。這些天,奶奶和端康主子一說就是大半
夜,有些話,我也能聽到,什麼『奉軍將領』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幾種主要的哲學形態。
其中,辯證唯物主,什麼『張作霖』,每次談話,奶奶總是很興奮。」
    溥儀道:「難怪福晉上次會親後,總是在我面前誇贊端康皇額娘,要我聽她的話,
恢復祖業。」
    陳師傅道:「這事就確實是太妃安排的了。」
    溥儀優慮地道:「他忠心嗎?他能幫咱恢復祖業嗎?」
    陳師傅道:「他在關內根基不深,威信不罕,扶皇上而令中國,倒是一策。但此人
土匪出身,什麼荒唐的事他都做得出,他的事,難以遇料。」
    希望只是一點火星,在溥儀面前一閃就滅了。
    可是端康太妃卻高興極了,瓜爾佳氏也滿懷著喜悅。
    端康太妃在永和宮前搭了戲台,請來了京城名角楊小樓,唱了一天以後,太妃意興
未盡,又令南房子的太監戲班上演。
    這一天,溥儀也被召來,瑜太妃給他放假一天,讓他陪母親聽戲,阿哥和格格們則
不許觀看。
    戲開場了,鑼鼓聲響起來,場上龍旗飄揚,帥旗飛舞。一會兒,舞台上又是串串的
跟頭,這些人,溥儀是熟悉的,看得也很熱鬧。可是,一陣花槍揮舞之後,戲停下來,
讓端康主子點戲,她笑瞇瞇地,點了一出《雙沙河》。
    一陣鑼鼓響,一個小太監走上台,裊裊婷婷,斜盼流眸,比真正的女孩兒家還俊俏,
極聲一停,胡琴一響,唱道:「昨夜晚進了紅羅帳。」另一個扮花臉的小太監道:「明
呼戰得顯神通。」青衣道:「嬌弱花蕊不堪摧。」花臉道:「初試槍法路不熟。」青衣
道:「香慵玉懶春意濃。」花臉道:「筋疲力盡意難逞。」
    二人在台上一來一往,做出種種動作,引出台下一片叫好,溥儀和福晉則緊皺眉頭。
    突然,小花臉倒退著撅起屁股,青衣道:「好大的臉蛋子呀,奴婢第一次見到。」
她又向前仔細瞅了幾瞅,道:「喲——,白是挺白的,可惜只是一個獨眼,又沒眼
珠……」
    端康笑得前仰後合,瓜爾佳氏閉上了眼睛,皇上則仍是皺著眉頭,面無表情。
    戲後,皇上對福晉道:「我不信端康皇額娘有什麼見識。」
    瓜爾佳氏道:「皇帝可別這麼說。端康主子可是一心撲在恢復祖業的事情上。」
    恢復祖業,恢復祖業!都是泡影。這些人都是為自己打算,哪一個真的是為了皇帝。
溥儀離開永和宮,這樣想著,沒有一絲兒好心緒,周圍的太監,則又說又笑,仍然沉浸
在剛才戲劇的情節裡。這笑聲是這樣的刺耳,這笑聲使他的心胸裡感到憋悶。
    「別笑了!」
    溥儀臉色慘白,嘴唇發青。
    太監們知道皇上性情怪異,立即驚恐萬狀,身子發抖。他們熟悉萬歲爺的表情,當
他臉色慘白,嘴唇發青,兩手顫抖的時候,他可能就要使出種種的手段來「虐待」人了。
    但是皇上今天似乎與往常不同,他閉目站了一會兒,神色緩和下來,只是冒出一句: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然後就繼續回長春宮。
    溥儀覺得:什麼「勁草」,都是東西搖擺的品性;什麼「忠臣」,都是懷著個人的
功名利祿、個人的野心。突然,他看前面又一塊黑乎乎的東西,走近一看,原來是狗屎。
    「停!」
    溥儀命令人們停下。眾太監低首斂氣地站在那裡。
    「你對萬歲爺是忠心的嗎?」他指著一個太監問。
    「奴才絕對忠心。」
    「你絕對服從萬歲爺嗎?」
    「絕對服從。」
    「好!你把那堆狗屎吃了!」
    「老爺子,那……那可是狗屎啊……」
    「賜給你吃了!」
    太監苦笑著道:「萬歲爺,那東西……」
    「怎麼?你不忠不義嗎?」溥儀喝道。
    太監跪倒於地,道:「謝皇上恩賜。」
    那太監跪在狗屎前,拿起來閉目往嘴裡塞啊,塞啊,狗屎一點點地被他用手指搗進
喉嚨內。
    「吃!吃!吃!」溥儀不停地叫著,鼻尖上冒著汗,瞪著眼睛,眼珠似乎都要從眼
眶裡迸射出來。
    溥儀體驗到一種說不出的輕松和愉快。
    第二天,溥儀來到南房子,傳旨:讓昨天演青衣和花臉的那兩個太監來見。
    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太監急忙跑來跪在溥儀的面前:「謝老爺子傳喚奴才。」
    溥儀見二人如粉雕玉琢的一般,問:「你們真的是淨身的,不是小姑娘。」
    二個小太監道:「我們都是淨了身的。」
    「還真有比姑娘更像姑娘的人。」溥儀對那個扮花臉的道。「你拖下褲子讓我看
看。」
    那太監道:「這……恐怕衝撞了老爺子。」
    「脫!沒事兒的,脫吧。」
    那「花臉」只得脫下褲子。
    「噘起屁股。」溥儀走上前去。
    那花臉就蹶起屁股,溥儀瞅了瞅,道:「還真的很白,可惜只有一個眼睛,沒有眼
珠。哈哈哈……。」溥儀狂笑起來,又用一手一摸屁股,滑滑膩膩,喚起了他身體內從
未有過的一種感覺,他不再笑了,不知為什麼,他立刻命令道:「快穿起來,以後絕不
許示人,若不然,以抗旨治罪。」
    「奴才不敢。」那太監急忙提起了褲子。
    「萬歲爺!萬歲爺!您老人家這兒呀,奴才好找。」溥儀的奏事處太監急急地跪來。
    「什麼事?」
    「內務府說梁師傅快不行了,讓萬歲爺去看看。」
    溥儀急步回到養心殿,轎子已經備好,陳師傅、朱師傅及內務府的紹英已等在那裡。
見皇上來了,簡單地行禮後,都坐進了轎子。
    溥儀想,這一下我可以出宮了,可要好好看看宮外是什麼樣子。可是出了神武門,
剛轉過景山,就到了梁鼎芬的家。這是一個很小的四合院,這足以讓溥儀驚奇:原來宮
外的房子這麼小。
    聽說皇上來了,梁鼎芬掙扎著要站起來,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只好坐著。溥儀
進來後,他就坐在床上給溥儀磕了三個頭:「皇上……」說著老淚潸然而下。
    「師傅,好好養著吧,會轉好的。」溥儀在病榻前撫著梁鼎芬的手道。
    「皇上,老臣沒想到……在彌留之際皇上親到老臣榻前……別灰心懈氣……恢復大
清……」
    說著,佈滿淚花的臉上綻出笑容,定定的看著皇上,突然,目光失去了光彩,笑容
也就凝固在臉上。
    有皇上伴著走完人生之旅,足以慰藉梁鼎芬的在天之靈。
    又一個忠於自己的人去世了,溥儀無限悲傷。他有時能定定地望著陳寶琛好長時間,
看他也已是風燭殘年,心內又是一陣悲愴。
    濤貝勒府在龍土井胡同,過銀安殿,再從九間正殿往西走,回廊曲直依勢,直通後
面的小山,小山旁樓房數幢,載濤的書房就在這裡。樹木包圍的一片空地上,載濤正打
著建子,翻著跟頭。載濤和著名武生楊小樓同師,又是名角「猴王」的師傅。其京戲的
造詣絕不在那些名角之下。
    載濤又是一串跟頭,又高又飄,其勁健瀟灑的樣子,猶如龍騰虎躍。
    「好!」一位白髮皓首的老者拍手叫道。
    載濤收住跟頭,望見老者,高興地走上來握手,道:「怎麼事先也不說一聲,往常
可沒有在這個時候來過。」
    老者叫李經邁,是李鴻章的兒子,當年溥儀登極,載濤是軍咨府大臣,到歐洲考察
軍事,李經邁是他的首席隨員。辛亥革命後,李經邁寓居上海租界,但是他每年必到濤
貝勒府兩趟,問侯貝勒爺。但是今年來的比往年早了些。
    「提前給貝勒拜年不好嗎?」
    「好!好!」載灃道,「你先到書房去坐,我隨後就來。」
    「貝勒爺肯定還沒用過早點,不如賞我一頓早膳。」
    「這樣更好。」
    用早膳了,桌子上擺了一些西式點心。
    李經邁道:「貝勒爺還沒有改變那些年在歐洲養成的習慣。」
    「西方的許多東西,是很好。比方說這牛奶、漢堡包,就很省事。」
    「連咱這共和也是學西人的,這東西也好嗎?」李經邁意味深長地望著載濤道。
    「說起來,共和是好,選舉有本事的人管理國家。可是咱們這兒,畫虎不成反類犬。
所謂的選舉,只是塊遮羞布,連一些小流氓也能圍攻議員,國家不成體統。」
    「那麼君主立憲就好嗎?」
    「英、日等國都是君主立憲,也不能說不好。」
    李經邁說:「幾千年了,中國人心中有一皇帝在,皇帝可以規範其精神行為,這是
自發的、自然的習慣。有了皇帝,在皇帝的監督下再實行選舉,或者皇帝是國家的象征,
是人們的精神支柱,是各派各黨的紐帶,這也未嘗不好,中國人好一窩蜂地去幹什麼事,
好走極端,好有不切實際不切國情的幻想。就看,如今的共和已失去民心。」
    載濤歎道:「可是君主立憲也是難以實現啊!」
    「這都是袁世凱的罪過。當年如果他不秉個人野心,也不會落到這種地步。」
    「是啊,若有令尊李鴻章那樣對大清忠心而又有實力的人,也不會出現如今天下分
裂的局面。」
    「如今,也是人心難測啊。徐世昌其人,一向追隨袁世凱,他的話也不能全信啊。」
    載濤笑道:「你這次來肯定有大事,不然不會在早餐桌旁就談起國事。」
    「還是貝勒爺了解我的肚腸。我是為皇上而來的。」
    有太監捧來熱水,載濤洗漱畢,道:「到外邊邊走邊說吧。」
    二人走在樹林密翳夾道的鵝卵石上,都有失落感。
    李經邁道:「南北軍閥,多如牛毛,混戰不休。喧囂雜沓之聲,不會不傳到這小山
湖池之畔吧。」
    「經邁是怎樣看待這事的?」
    「兩個極端。要麼皇上及貝勒爺在京城呆不下去,要麼是皇上重登大寶。」
    載濤道:「是的,我也時常這樣想。民國之外又有皇帝皇族之特權,必不能長久;
但另一個極端可能嗎?」
    「天下總是四分五裂,打來打去,人們就會思念君主,君主立憲也是可能的。」
    載濤道:「對這兩種極端,我們怎麼辦呢?」
    「我這次突然來此,是因為在上海一個人突然拜訪了我。」
    「誰?」
    「貝勒爺不認識他,他是我的一位朋友,英國人,中國通,叫雷湛奈爾德﹒約翰﹒
弗萊明﹒莊士敦。」
    載濤知道,當年清廷向英國借款,都是由李經邁從中磋商,而每次他所得到的回扣,
都在百萬兩以上,他是個兩面揩油的人。如今他在上海有許多輛汽車,又有專用的輪船、
汽艇,是個豪富寓公。他認識許多英國人,自然在情理之中。於是載濤道:
    「你精通英文,有許多英國朋友,我是知道的;不過這個人與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李經邁道:「剛才不是說過嗎?形勢的發展難以逆料,要麼皇上可能不能久居宮中,
要麼是國家實行君主制。若是皇上不能久居宮中,那麼,就必須讓皇上學習一些新知識,
特別是外文,日後一旦有變,或出國留學,或到海外作寓公,都是有益的。若是實行君
主制,那麼皇上也應學習一些歐洲的政治制度,特別是英國君主立憲制的有關知識。」
    載濤大喜,道:「這正合我意,你是說,要給皇上請一位英文師傅——這太好了。」
載濤的心裡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外國人在紫禁城,有如皇上的保鑣,懼怕外國人的軍
閥們也會懼怕這位外國人的。
    李經邁道:「這正是我在春節前提早到北京的原因。我想,這事可以交給徐世昌去
辦。一者,既請英文老師,最好是英國人,徐世昌又是協約國的人,向英國請教師也就
順利成章;二者,這樣做,也避除了民國政府的疑慮;三者,宮中也可減少一筆開銷,
貝勒爺是這方面的行家,徐世昌口口聲聲稱皇上為『上邊』,貝勒爺出面與他交涉,請
教師的錢,也就由他出了。」
    「難為你想的這麼周到,這莊士敦也必定是德才兼備的人了。」
    「這個,貝勒爺儘管放心。他出生於英國蘇格蘭,在牛津大學讀書的時候,就專門
研究東方古典文學和歷史,畢業後先被派到香港任英國總督的私人秘書——在那裡,他
和醇親王爺有過交往——後又被派到山東任威海衛行政長官。最初他只能講廣東話,現
在則威海衛話和官話都很流利了。他寫過《大地眾生佛》,崇尚東方的儒、釋道哲學,
這本書我也帶來了,改日奉給貝勒爺看看。」
    載濤來到醇王府,道:「五哥,我覺得還應該為皇上請一位老師才行。」
    載灃道:「梁鼎芬雖然去世了,可也沒有再請師傅的必要,有陳師傅和朱師傅教他
們漢文就夠了。再說,到什麼地方去找……找像現在幾位師傅這樣的人。」
    載濤道:「我想,皇上應有一個外文老師才行。」
    「什麼!」載灃驚訝得瞠目結舌。
    「我想給皇上請一位英國老師。」
    「這這……恐怕有違祖宗的規矩禮法吧。」
    這個事情要不是七弟載濤提出來,載灃非痛罵他一頓不可。可是,七弟一向慮事周
密,更是骨肉至親,所以也就沒暴跳起來。
    載濤平心靜氣地把他和李經邁的想法詳細地向載灃說了,最後道:「要順著時勢來,
凡事不能盡往好處想,要居安思危啊;何況,就是皇上復位了,也是立憲,若皇上對立
憲一點也不懂,天下也不能坐穩哪。」
    載灃被七弟說動了,道:「有一個洋人在宮裡在皇帝身邊也好,免免免得那些居心
不良的人人做意外的事。」
    「就是,」載濤道,「這樣,咱們和外國人打交道也就不用背著誰了,英國和皇上
自然地就親近了。」
    瓜爾佳氏聽到了載灃和載濤要為皇上請外國人的消息,破口大罵:「老七安的是什
麼心思?學什麼洋文!祖宗家法都不要了!」
    載灃結結巴巴地給她分析了形勢,瓜爾佳氏還是怒氣不消:「都是你沒用,遜位讓
國,弄到今天這種地步。做什麼寓公?留什麼學?那咱大清不就徹底完了!」
    載灃和載濤到毓慶宮找到陳寶琛和朱益藩,兩位師傅也是一番反對。
    陳寶琛道:「這樣不只是把大清徹底的丟了,連幾千年的祖宗也丟了。中華泱泱幾
千年文化,什麼沒有,還要學那洋玩藝麼。」
    朱益藩道:「洋人向來都對中國不懷好意,讓洋人做皇上的老師,恐怕是很危險
的。」
    載濤又苦口婆心地把他和李經邁的想法詳細向兩位師傅說了,兩位師傅見載濤和載
灃的態度都很堅決,也就不在說什麼。陳寶琛說:「這些都是皇上的家事,按說我們是
不能幹涉的,如果王爺和貝勒爺覺得這樣對皇上好,我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不過,二
位爺還是問問皇上和太妃為好。」
    四位太妃分為兩派,同治一家堅決反對,光緒的瑾妃起初反對,但一看是載濤的主
意,是載濤堅持的,也就同意了。
    至於皇上,並沒有什麼主見,完全聽從王爺和貝勒爺的安排。不過,他對洋人是沒
有好感的,過去太監們給他們講過,外國人的腿是直的,所以有人向慈禧太后建議用竹
筷子子戳洋人的腿彎,他們一倒,就能打敗他們了。又有太監說,外國人手裡總是拿著
棍,這些根是專用來打人的。特別是那一頭亂糟糟的頭髮,更讓人厭惡。但是,最終皇
上還是聽從了父親和皇叔的安排。因為皇叔的話很有力,他說:「目極太妃群臣,當年
世祖章皇帝和聖祖仁皇帝都請過洋師傅,學習曆法、天文;順治皇帝向德國人湯若望請
教過望遠鏡、天象儀等知識;康熙皇帝向比利時人南懷仁學習過算學,向法國人白晉、
張誠請教過幾何、地理、天文。這樣看法,請洋師傅,正是傚法祖上。」端康太妃也支
持載濤:「當年德宗景皇帝也想請個洋師傅學洋文,可是願望沒有實現。」
    宮中和王公們的意見大致統一後,載濤和世續才去找大總統徐世昌,正如李經邁預
料的那樣,徐世昌反而以此事向英國人討好,說請英國人做退位皇上的老師。英使館早
已和皇室通了氣,於是莊士敦順理成章地成了溥儀的老師,而薪俸,則主要由大總統來
付。
    莊士敦的家在安定門外張旺胡同,是一個有三十多間房的大宅院。除了傭人僕人外,
院子裡就再沒有別人。莊士敦是個獨身主義者,他以為結婚以後就要殷勤地伺候妻子,
要受約束,實在麻煩。他的「妻子」是書,莊士敦時常對人講:「它們就是我的妻子,
能和我作無聲地談話,我也不必伺侯它。」
    今天正是五月四號,莊士敦已經和載灃、載濤、載洵會過面,又曾拜訪過陳寶琛、
朱益藩和伊士坦。紹英和耆齡這兩個內務府大臣則來到莊士敦的宅院,向他表達過問候,
為他舉行過宴會。今天,五月四號,莊士敦很早就起來,剛用過早點,由護軍開道,內
務府大臣率領的一班人馬就來到莊士敦家。
    大門打開,莊士敦迎了上來,和內務府大臣鞠躬致禮畢,萬歲爺宮中副總管阮進壽
作為皇帝的使者道:
    「莊士敦接旨。」
    莊士敦並沒有跪地,而是鞠躬侯立。阮進壽念道:「內務府奉皇上諭旨:特賞莊士
敦頭品頂戴、毓慶宮行走、紫禁城內乘二人肩輿,即日進宮。」
    莊士敦換上中國的袍服頂戴後,隨宮中護軍和內務府官員前往宮中。一行人走得很
慢,路口的人漸漸多起來,到了天安門附近時,街上人群擁動,莊士敦這行人只好且停
且行。
    大街上響起了響徹雲霄的口號聲:
    「誓死爭回青島!」
    「還我山東!」
    「懲辦賣國賊曹陸張!」
    一張傳單塞進莊士敦的馬車,莊士敦見上面寫著:「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
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同胞們,起來吧,外爭主權,內除國賊,
中國存亡,在此一舉了!同胞們,起來呀!」
    游行的人轉向東交民巷的時候,才過午門。
    溥儀坐轎來到毓慶宮,周圍是王爺、貝勒爺和師傅們,鎮國公載澤和在民國做議員
的溥倫也站在溥儀的旁邊。
    不久,莊士敦來了,走進毓慶宮,向皇上三鞠躬,皇上便起立,從座位上走下來和
莊士敦握手。
    「辛苦了。」皇上道。
    「臣願為皇帝陛下效勞,以後侍奉左右,定當竭盡弩鈍。」
    這個中國皇帝並沒有拘於禮儀而走下來和莊士敦握手,給莊士敦留下強烈印象。皇
帝體格強健,發育良好,風度翩翩,又謙遜平和。
    莊士敦的官話讓溥儀大吃一驚,他以為洋人都是吐史嚕嚕的難懂的話,可是眼前的
這個洋人的話,比朱益藩師傅的土官話好懂得多了。
    溥儀微笑道:「你是蘇格蘭人,在英國最著名的牛津大學畢業的,是嗎?」
    莊士敦道:「回陛下,是的,臣對皇帝陛下崇敬已久,皇帝陛下對微臣如此關懷,
臣銘感於內,謹謝皇帝陛下聖恩。」
    「我想你是個學問淵博忠於職守的人。」
    「臣一定恪盡職守。」
    「你下去吧。」
    莊士敦退了出去,溥儀換下朝服,又在原來的位子坐下來。這時,莊士敦又走進書
房,站在中央,溥儀則起身離座,向莊士敦鞠了一個躬,道:「秉承師傅教誨,我定當
兢兢業業!」
    「回座吧。」莊士敦道。
    莊士敦拜皇帝以及溥儀拜師禮畢,眾人退去,朱益藩陪坐在莊士敦的旁邊,於是莊
士敦開始了他在皇宮中的第一節課。
    許多天日子過後,人們頓時改變了對洋師傅的看法。
    陳寶琛有一天驚喜地對皇上道:「沒想到莊師傅學問如此淵博,對中國的經史子集
了如指掌,其人品也稱得上是彬彬君子。」
    有了陳師傅的這種品評,王公們很高興,都認為載濤極富眼光與遠見,而端康太妃
在宮中的地位則更突出了。
    溥儀漸漸地發現,這位高大挺直的師傅並不是像原先人們描述及自己想像的那樣令
人害怕。他手裡並不拿什麼「打人的棍兒」,也沒有什麼「八字鬍」。讓溥儀感到不舒
服的,是時常盯著溥儀的那雙藍眼睛。
    莊士敦師傅腰板挺直,胸脯始終挺著。溥儀真地懷疑莊師傅的衣服裡有鐵架撐著,
於是有一天,不自覺地盯著他的腰板和胸膊看了好半天。
    「皇上,我穿這袍褂不合體嗎?」
    「不不不,莊師傅。」溥儀連忙道。
    「那麼是我這外國人穿這身衣服很滑稽,是嗎?」
    「不不不,莊師傅。」
    「可是皇上已盯著這身衣服看了老半天了。」
    溥儀笑道:「莊師傅,你們衣服裡有鐵架子嗎?」
    「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莊師傅的腰板為什麼總是這麼直挺呢?」
    莊士敦哈哈大笑起來,笑了一會兒,道:「這是我們英國人所要求做到的『風度』。
在英國,對男人的昂首挺胸的要求,就如你們中國對女人行不搖裙,笑不露齒,總是要
含胸低眉的要求一樣。」
    溥儀笑道:「我原先還以為你們洋人的腿總是直的,你來了以後,才知道你們的腿
也是能彎的。」
    莊士敦忽然不笑了,一臉嚴肅,道:「皇上,臣以為你們中國在科學上是愚昧的,
不願意向外國學習是現在落後的根源。比如你的看法,在英國,連小學生都不會有,因
為他們知道人體的結構,知道這些結構、功能,全人類是一樣的並沒有什麼區別。」
    「可是你們挺直的身子和中國人就是有所不同。」
    「皇上,這是由中國的文化、中國的禮教給中國人造成的行為習慣。我是崇拜中國
文化的,但是中國文化對人們思想的禁銅,對人們行為的束縛,是可怕的。這種可怕的
致命之處在於,這種文化的毒素猶如空氣一樣,無臭無味,人們看不到,而每天都呼吸
著它。」
    「空氣有毒嗎?」
    「皇上,臣不是說空氣有毒,而是說文化的形態猶如空氣一樣,能呼到它,卻看不
到它。」
    「空氣是風嗎?」
    莊士敦道:「空氣不是風,風是空氣的流動。皇上,對宮中及王公子弟的教育,臣
是極為贊成的。現在你們中國,也開辦了許多學堂——這是先帝光緒極力主張的,學堂
裡有代數、幾何、物理、天文、地理,等等知識,可是這些最重要的知識,在中國並沒
有得到應有的重視,而在皇上這裡和王公們的家中,則根本就不加理睬,這是非常錯誤
的。」
    「我在報上也知道有這些知識,也看到報上有呼吁學習這些知識的文章。我很想學
習這些知識,我更想到宮外的學堂裡去,可是……」
    「我能理解,」莊士敦道,「傳統殺人,我記得有一篇小說叫《狂人日記》,表達
過中國傳統文化『吃人』的觀點,皇上雖貴為天子,可是卻無可奈何,甚至更受到傳統
文化的桎錮。」
    「莊師傅能教我那些學堂中的知識嗎?」
    「我是贊成這樣的,呼吁這樣的,——我盡力而為吧。說實在的,這些知識,我一
個講起來,就不怎麼能深入下去,也不會全面。」
    莊士敦對皇上渴求知識的精神極為欽佩,他想,這個少年就要進入青春期,在愚昧
和庸碌氣氛的包圍中,在充滿虛假、自私、盲目自大的環境中,在那些太監、王公們的
畸形人格的影響中,紫禁城的這個孩子的心靈能不受污染嗎?他的人格會不受侵蝕嗎?
    顯然,皇帝的身心都已開始受到損害。
    莊士敦認為,皇帝最應該擺脫的,是他身邊的成群的太監——這些畸形的人,這些
令人作嘔的人,這些人幾乎成了皇上的惟一同伴,那麼皇上會成長為什麼樣的人!
    這樣想著,猛然回頭,正看著一個太監站在身後看著自己,腦後拖了一個黃巴巴的
辮子,莊士敦嫌惡到了極點,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漲紅了臉,忿忿地對溥儀道:「皇
上,內務府這樣對待我是很不禮貌的。為什麼別的師傅上課沒有太監,唯有我的課要一
個太監站在那裡?我不喜歡這樣!」
    剛才還是和風細雨,突然之間雷電交加,溥儀對這個外國人又害怕起來,道:「內
務府這樣做是為了照顧師傅,這樣怎會妨礙師傅呢?」
    「他在我後面老是盯著我!這是對我的不信任!我要向徐世昌總統提出來!我是徐
總統請來的!」
    第二天,王爺和內務府商量了一番,又問了幾位師傅,幾位師傅肯定了莊士敦的人
品,於是內務府便把站立值班的太監撤掉了。
    陳師傅道:「既然漢語課有陪讀,英文課為什麼沒有陪讀呢?有了陪讀,不必設一
個太監站在那裡好嗎?」
    大家一致同意這個看法,最後議定讓載濤的兒子溥佳作陪讀。
    這一天,宣統皇帝下了一道上通:「著溥佳內廷行走,伴讀英文,賞在紫禁城內騎
馬。」
    載濤帶著溥佳前往宮中,一路之上,還忘不了千叮嚀,萬囑咐。載濤領著溥佳先到
尚書房,又到了妻事處,再由內務府帶到了養心殿。溥佳側身進入殿內,向寶座上的皇
上行了一個跪安禮,接著又跪在地上。
    載濤道:「皇上,奴才帶領溥佳叩謝皇上天恩。」
    說罷摘下官帽,放在地上,叩了三個響頭。溥佳也照父親這麼做了。
    「伊力。」溥儀道。
    於是載濤、溥佳戴好官帽,側身退出養心殿。之後,溥佳又在父親的帶領下到四位
太妃處謝了恩。
    第二天,溥儀照樣坐著金頂明黃的轎子來到毓慶宮,「吃吃吃」的聲音過後,仍然
是一大群太監的簇擁。
    聽到「吃吃吃」的聲音,溥佳退過一旁,溥儀則進入書房,坐北面南,莊士敦向他
行了鞠躬禮,溥儀起立注目,這就算是回禮。君臣師徒兩人坐下後,溥佳才進來。
    溥儀這才仔細地看溥佳,見他穿長袍馬褂,戴官帽,腳上是粉底皂靴,腰間系一根
帶子,是杏黃的。溥佳向他皇上請了跪安,然後背南面北而坐。有太監過來,接過溥佳
的帽子,溥儀頓時大吃一驚:溥佳留著一個和莊士敦一樣的分頭,辮子則是假的,掛在
官帽上。
    莊士敦已經念起了英文,溥儀也就把目光收回來,溥佳則覺得皇上的臉如木刻似的,
沒有一點表情,也沒有一點變化,內心裡七上八下,腦子裡一片空白,連ABCD也記不住
了。「快點下課吧!快點下課吧!」溥佳在心裡不斷念叨著。
    終於下課了,莊士敦道:「溥阿哥的頭就是好看,比那些『豬尾巴』好看多了。」
    溥儀臉一紅,莊士敦覺得自己失了口,忙道:「我只是看著那些人頭上的辮子彆扭,
至於有些人,比如皇上,辮子烏油油的,很密很健康,卻是很好看的。」
    「莊師傅別說了,不要掩飾你真實的想法,你不是說中國人說話沒有西方人說話直
率嗎?為什麼你今天說話卻拐彎抹角,怕是受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了吧?」
    莊士敦張口結舌,第一次在皇上學生面前露出窘相。
    「莊士敦師傅,這辮子有什麼作用?」溥儀嚴肅地道,「你作為旁觀者,可以毫無
諱言的談一談。」
    「皇上,留發式只是表明個人的風格。像中國這樣,把辮子當成一種思想的標志,
當成大清的標志,是荒唐的。我不否認,為了保持個人的某種喜好、個性而留辮子;但
反對將它作為時代或思想的標志,就是這樣。」
    許多天來,莊士敦的魁力深深地影響了皇上。溥儀覺得莊士敦的一切都是好的。溥
儀深信,西洋人才是最聰明、最文明的人,而莊士敦又是西洋人中最有學問的人。莊士
敦身上的毛呢料使溥儀對中國絲綢的價值發生了動搖,莊士敦口袋上的自來水筆竟使溥
儀因中國人用毛筆宣紙而感到自卑。溥儀有一點嗅到了莊士敦身上的一種味,道:「莊
士敦師傅,你這衣服是用什麼熏的,好香啊。」
    莊士敦嗅了又嗅,不禁笑道:「這是樟腦味,不是香味。」
    現在,溥儀為自己腦後的辮子而煩惱,「這個『豬尾巴』,我剪了它算了。」這樣
想著,命令道:「溥佳,今天賞你在養心殿用膳。」
    「庶。」
    膳後,溥儀道:「溥佳,街上的人都是什麼發式啊?」
    溥佳道:「回皇上,街上都是短髮,沒有辮子。」
    「那濤貝勒的辮子也像你的一樣,是假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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