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商隱住進西玉陽山清都觀客房,已經三個月,身體依然不好,似睡非睡,昏昏沉
沉,躺在床上。
早在一百多年前,睿宗皇上的第九女昌隆公主來玉陽山修道,在東西對峙的兩座山
峰上,各建一座道觀,東玉陽山叫靈都觀,西玉陽山叫清都觀。兩座道觀的匾額,還是
她的皇兄玄宗皇上親筆所題,因此兩座道觀的香火,時至今日,仍然隆盛不衰。
李商隱住的客房,是特別為玄宗女兒壽春公主修建的。室內全用黃紅寶石鑲嵌,名
叫瓊瑤宮。夏日居住,異常涼爽。
原來壽春公主上山前,曾下嫁外蕃,得了一種怪病,晝夜不得入眠,一閉上眼睛,
面前就出現許許多多鬼怪妖魔。本來想回國後,上玉陽山到昌隆姑姑身邊修道,乞求道
君老祖驅妖逐魔,醫治自己的怪病。
誰也沒料到,壽春公主住進瓊瑤宮,不僅不見效果,反而愈演愈烈,最後她圓睜一
對驚恐的大眼睛,七竅流血,慘死在瓊瑤宮裡。
自此以後,瓊瑤宮一直空著,沒人敢住進去。因為誰住進瓊瑤宮,誰就會晝夜不得
入眠,一閉眼睛,面前就出現許許多多妖魔鬼怪,得的怪病跟壽春公主一模一樣,煞是
可懼。
剛來清都觀,李商隱沒住進這座房屋。張永有個表舅劉先生,也在這座道觀修道。
他不僅學識淵博,接受過法位,而且頗知醫理,見李商隱昏昏迷迷,酣睡不醒,開始給
他開了一些草藥,但不見效果,於是異想天開,想出一個絕妙的醫治商隱怪病的天方,
就是把他搬進瓊瑤宮,以其道還治其身。
這一住,就是三個多月。
可別說沒有療效。自住進瓊瑤宮,李商隱漸漸清醒了許多,再加上劉先生又開了許
多人參靈芝之類的補藥,身體雖然沒有康復,昏睡的時間卻少多了,還能慢慢走動,到
山門外看看山光景色。
五月的玉陽山,滿眼綠色,山雀鳴唱。遠處山巒起伏,道觀寺廟的琉璃瓦和層簷挺
拔的塔尖,星羅棋布,時隱時現,蔚為奇觀。
張永已經入道,穿著道家的黃袍,戴著道家的黃冠,陪在李商隱身旁,指指點點,
介紹眼前的奇觀。
他倆慢慢向前走著,不知不覺走下西玉陽山,來到西玉陽山和東玉陽山之間的峽谷
中,忽然從前面的憩鶴堂裡,傳來琴樂聲。
李商隱不覺一愣,深山老林道觀聖地,怎麼會有絲竹之音?
「哈哈哈!李兄,真是少見多怪呀!你想想,那些公主、宮女,在宮中錦衣玉食,
絲弦竹管,都已習慣,到這僻靜的高山上,怎麼受得了這份清苦?所以上山後,玩一玩
絲竹,聽一聽音樂,有什麼奇怪的?我們也進去玩玩好嗎?」
「這個……碰到公主,要行大禮的。我跪倒可就爬不起來,豈不讓公主怪罪。」
「不要緊,我去看看,如果有公主,咱們就趕快走開。」
張永雖然穿著道服,但依然活潑好動,一副俗家子弟模樣。他悄悄走近憩鶴堂,透
過窗欞往裡一看,嚇了一大跳。那公主正往窗欞這邊瞧,和他的目光恰恰相碰。張永趕
緊縮回頭,俯身彎腰,撒腿就往李商隱這邊跑。
「快!快走!公主已經看見我啦!」
李商隱也慌了手腳,跌跌撞撞,跟在張永身後,躲進樹林裡。
公主確實發現窗欞上有一對亮閃閃的眼睛,但沒有驚訝,以為是女道姑有事,往裡
張望,想進來稟報,卻又怕打斷琴聲。她已經賞樂多時,正想到外面走走,於是站起來,
走出門,竟然沒有一個人影,頗為驚奇。
彈琴的女道士已經停止彈奏,和其他女道姑跟在公主身後,一起走了出來。
「剛才明明看見有個人往堂裡張望。人哪去了?快找找!
誰這麼頑皮?」
公主的吩咐,就像聖旨,十多個女道姑散佈開來,四處尋找起來。
這些宮女禁閉在宮裡,像籠中鳥,來到山林中,雖然還是侍侯公主,但是自己已經
出家成了女道姑,也有了許多自由,在大自然的懷抱裡,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著日光的
撫愛,呼吸著清爽的空氣,快活地在山林裡跑來跑去,嬉戲著,喧鬧著,和夥伴們傾訴
著自由、歡樂,再也不會被認為違背宮規而被懲罰。
「公主!在……」
一個女道姑發現了他們,正待喊叫公主。張永眼尖嘴快,一眼認出她是宋姐,連忙
悄聲呼道:
「宋姐,別喊!是我,張永。」
宋姐驚訝地看著一道一俗兩個男士,沒有認出這位「黃冠」是何許人。
「我是張永,不認識啦?清都觀劉先生是我表舅。去年上山,我們還見過面,說過
話,都忘啦?」
「你——穿這身衣服?」
「我出家為道士,已經三個月了。」
李商隱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宋姐。她身著黃色道袍,頭戴玄色紫陽巾,眉清目秀,素
雅聖潔,宛如仙女下凡,越看越喜歡,越看越不忍移開視線。
宋姐發現張永身旁這位俗家弟子,清瘦質弱,一副病態,但目清眉秀,雙唇微紅一
點,宛如女孩子的櫻桃秀口。那額頭被九陽巾遮掩一半,露在外面的前額,異常光滑,
閃射出驚人的睿智。她越看越入神,哪肯挪開視線。
張永見他們倆相互凝視著,出神忘情,以為他倆也認識,問道:
「宋祖,李兄,你們……這是怎麼啦?」
宋姐畢竟是個姑娘,又在宮中多年,忘情地注視一個男人,是宮規所不允許的,不
自然地以詢問代替回答,但眼睛並未離開李商隱,笑道:
「啊!沒什麼。這位是……?」
「我還以為你們認識哩。」張永小聲嘀咕一句,然後介紹道,「他是我的好朋友,
赴京應試,和我一樣落第後,來玉陽山學仙求道。」
李商隱聽見「落第」二字,忽然清醒,一陣羞慚湧上心頭。他不願意在她面前丟面
子,連忙打斷張永的話,自我介紹道:
「我是懷州河內李氏,名商隱,字義山。跟張賢弟來玉陽山,隱居學道。至於出
家……」
關於出家不出家,他左右為難了,支吾半天也沒說清。
那女道姑見商隱想說出家為道士,急切地道:「原來是河內李家公子。聽說也是唐
皇宗室。我們公主常常提起,說河內李家已經好幾代沒人出來做官了,很是惋惜。李公
子學道隱居玉陽尚可,假如一心為道,不問世事,恐怕公主都不會高興,何況河內李氏
先人!請公子三思而後行。」
沒想到她竟這樣知我李商隱之心啊!淪落山野,坎坷落第的李商隱,像找到知音,
感動得眼淚潸然而下。
這可把女道姑和張永嚇了一跳。女道姑以為自己冒犯了他,惹他悲哀生氣了。張永
以為他又要犯病,一旦犯病,又昏睡不醒,如何是好?
「李公子,小女多嘴,萬望恕罪。」
李商隱擺擺手,搖搖頭,就勢倚靠在樹上,閉上雙目,喘息不止,淚水順著眼角流
淌著。
「李兄!李兄!宋姐也是好心。是否出家為道,是你自己拿主意,不用聽別人的話。
公主只不過是個住持,她管不了你們河內李氏家族的事情,別怕她。」
這時又跑來一個小道姑,穿著打扮與宋姐一模一樣,但是張永卻能把她們分辨出來。
看見小道姑,他高興得把商隱丟在一邊,跑過去,抓住她的手,激動地道:
「小妹!你也在這裡呀?給你的信收到了嗎?為什麼不給我回一封信?」
小道姑被問得滿臉漲紅,連忙抽出手,瞄一眼張永,又掃一眼宋姐和商隱,害羞地
低下頭,道:
「宋姐,公主要回去了……」
「張永,哦,不該這樣稱呼,該叫你永黃冠,或者永道士,是不是?」宋姐看一眼
小妹。小妹迷惘地抬頭看著張永。宋姐笑著道,「小妹,我們該走了。」
宋姐向李商隱微微點點頭,拉著小妹走了。
永道士還想上前跟小妹糾纏,她卻躲著他,跑到宋姐前面,嘻嘻哈哈地消失在山林
中。
二
李商隱回到清都觀瓊瑤宮,又傷感一回,但那女道姑熱忱、懇切的言談,紫陽巾下
眉清目秀,素雅聖潔的姿色,總在眼前浮現。他抑制不住相思之情,常常夜不能寐。
七月初七夜,滿天繁星,銀河兩邊的織女星和牽牛星,格外耀眼。山風帶來馥郁的
花香,令人陶醉;山雀和夏蟲一起和鳴唱晚,給七夕別添生趣。
張永陪著李商隱,坐在清都觀山門外的青石上,談說著古老的牛郎與織女故事,談
著談著兩人突然黯然無聲,各自想起自己的心事:七夕之夜,正是青年男女幽會之時。
在這高山古剎裡,夜夜陪伴青燈一盞,打發著漫漫長夜,這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呀!
想到這,永道士忍耐不住,長歎一聲,不由自主地嘟囔道:
「小妹是個好姑娘。她生在黃河邊上,五歲那年,黃河氾濫,一家逃難來到洛陽。
為了活命,父母無奈,把她賣給一個老太監。那老太監正在為後宮物色嬪妃和宮女。小
妹入宮後,就在安康公主身邊做小丫頭。公主出宮修道,把她也帶了出來,成了女道姑。
苦命的人啊!我們相識要好已經五年了。」
「你沒勸她離開公主還俗嗎?」
「怎麼沒勸過。公主不答應,有什麼辦法?李兄,說實話,我出家為道,有一半是
為了她!我們都住在山上,終究有見面的機會。」
李商隱抬頭望著織女星和牽牛星,皎皎的銀河,把他們分隔開……他忍不住歎了口
氣,輕輕地吟唱道: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張永聽著,覺得自己和小妹就像被銀河隔開的牛郎和織女。「河漢清且淺,相去復
幾許?」突然,他提議道:
「李兄,我們去找她倆好不好?」
「找誰?」
「唉!去找宋姐和小妹,看看她倆在干什麼?」
李商隱笑了,道:「劉先生知道了,怎麼辦?」
「看你這人!他是我表舅,知道了又能怎麼樣?走!」
離開清都觀山門,山風從谷底吹來,帶著松香、花香和濕潤潤的涼爽。山路幽暗寧
靜,兩邊林木陰森莫測。螢火蟲飛來躍去,像點點希望之火,引導著兩個年輕人鋌而走
險。
張永熟悉靈都觀,知道公主住在三清殿後院玉真堂。
玉真堂是玉真公主修道時的居室。堂西和堂東都有七八間耳房,是女道姑居住的地
方。堂後有一片空地,是道姑們游息之所。空地周圍建有亭台,還生長著千年的桑樹和
柿樹、棗樹。樹的後面是陡峭的崖壁,像一堵天然的牆,與外界隔開。
永道士把李商隱領到崖壁上,向下俯視,只見空地上擺了許多幾案,案上擺有香爐、
蠟燭和一些供品。
那些點燃的香火和蠟燭,從高處看,就像空中的點點明星。
幾案旁,跪著的道姑,嘴裡發出咿咿呀呀的誦經聲。
在眾多的道姑中,李商隱分辨不出哪是公主,哪是道姑,呆呆地瞅著,心裡忽然想
起東方朔的一件軼事。
東方朔字曼倩,是漢武帝身邊弄臣。相傳有一年七月初七,夜漏七刻,西王母乘紫
雲神車,來到九華殿西。她攜帶七枚彈丸大小的仙桃,給武帝五枚,自己吃了兩枚。
西王母說:「別看桃子小,它要生長三千年才能成熟。」
這時,東方朔偷偷地從殿南窗欞往裡窺視西王母手中的仙桃。西王母不屑地看著東
方朔,對漢武帝道:「這個從窗欞窺視的小子,曾多次偷我的仙桃。」……
李商隱覺得自己在這裡偷看道姑們誦經,就像東方朔窺視西王母的仙桃一樣。東方
朔要「偷仙桃」,而自己要「偷香竊玉」呀!想到這兒,不覺笑了。看看張永,問道:
「公主在哪張幾案?」
李商隱沒好意思直接詢問宋姐在哪張幾案前。
「看見沒有?中間那張大幾案上,有四支蠟燭,其他幾案上只有兩支。坐北向南,
戴著太極巾,肩上九色雲霞帔,黃裙紫衣,她就是安康公主,是唐穆宗之女,當今文宗
皇上的姐姐。看!她左邊那張幾案前跪著的,是宋姐;右邊那張幾案前跪著的,肯定是
小妹。她們倆在宮裡就是公主的寵信侍女。出宮做了女道姑,仍然不離左右。」
隱約中,李商隱這才看清左邊幾案前的女道姑,確實是宋姐。今晚她穿得非常漂亮、
雅素,肩上五色雲霞帔,黃衣黃裙。在燭光中,臉蛋粉紅,雙眼微閉,滿面虔誠。她比
錦瑟姑娘聖潔、質樸無華;比錦瑟姑娘溫柔、純貞。
好像在哪見過她,這麼面熟!
李商隱在岸壁上的樹叢後面,一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宋姐,一邊在記憶中尋找這熟
悉的面孔。
他又想起東方朔。他原是天國裡的歲星,降凡人間十八年。七月初七夜,西王母和
上元夫人來到皇宮。上元夫人派一侍女名叫阿環,陪伴漢武帝聊天。
漢武帝詢問阿環在天國神仙身邊的生活起居情形。阿環微笑著,臉蛋粉紅,略帶羞
澀。
東方朔在窗外,透過窗欞一直在窺視著她,覺得阿環好面熟,後來想起,原來她是
東方朔降世前的舊相知。
李商隱突然悟到,難道這位宋姐,也是自己前世的舊相知嗎?和她有夙緣,在今世
要結成連理?
他轉頭看看張永。張永正呆呆地盯著小妹,看個不夠。
山風漸漸吹響林莽,傳來海濤般的聲響。幾案上的燭光搖曳起來。
女道姑們忽地都站起,原來是安康公主起駕回玉真堂。宋姐和小妹一左一右,提著
觀燈,在前面引路,不一會兒,消失在高大的柿樹後面。
崖壁上的兩個年輕人,若有所失,摸著黑,迎著越來越大的山風,走在歸路上。
李商隱不能忘記東方朔、西王母和阿環。在腦海中,宋姐妖嬈身影時隱時現,使他
激動不已。看看低頭不語,滿腹心事的張永,「哈哈」笑了,拍拍他的肩,道:
「賢弟,我有一首詩,是首即興詩,吟出來,給你解解悶兒,好不好?」
張永正百無聊賴,附和道:「好吧,本道士洗耳恭聽。」
李商隱略略思索,吟道:
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歸夢碧桃閒。
如何漢殿穿針夜,又向窗中覷阿環。
「你已經二十四歲,怎麼說『十八年來墮世間』呀?」
「我是詠東方朔,以他自比。『穿針夜』是用七夕乞巧故事。『覷阿環』,不正是
剛才你我偷看宋姐和小妹嗎?給它起個題目,就叫《曼倩辭》吧。」
「還別說,想得真巧,很有詩味。」
李商隱很得意,寫自己,但不著自己一絲痕跡,尤其那些不知商隱還能窺視女道姑
之人,無法了解真相,無法理解詩意,妙極!妙極!他心裡喜滋滋的。
三
每當七月十五,中元之日,靈都觀要設道場。
這是玉陽山規模較大的誦經禮拜儀式。安康公主下請柬,請清都觀的黃冠(男道士
之稱)也來參加。主持道場的人選,經協商,當然是安康公主。不過在道場上要講經,
安康公主就力不從心了,所以清都觀推舉劉先生。安康公主與劉先生很熟,於是決定由
劉先生講經。
那天,玉陽山兩座道觀,像過節一般,眾道士無論男女都要穿一身嶄新的黃色道袍。
年紀大的戴沖和巾,年紀小的戴逍遙巾,男道士多戴一字巾,女道姑多戴紫陽巾。
他們集聚在靈都觀三清大殿裡,以道術高低,資歷深淺,修練精粗排列六階。站在
最前面的天真道士,是第一階;神仙道士為第二階;其余依次為山居道士、出家道士、
在家道士和祭酒道士。
張永雖已出家為道士,但剛剛入道,資歷太淺,尚談不上什麼修練,故而只能站在
祭酒道士之列。其實這些人,都是入道不久的小道士,在觀內跑腿打雜,多數是侍候天
真道士和神仙道士。
李商隱是隱居學仙,沒有入道,經清都觀住持批准,尾隨在祭酒道士之後,只能站
立傾聽誦經,而無資格和眾道士一起誦經。當然在禮拜三清道祖時,是可以參加的。
七月的天,說陰就陰,王屋山頭上已經濃雲密佈,時有閃電和隆隆雷聲。玉陽山上
的松樹,開始搖頭擺腦,接著從林中深處,傳來陣陣松濤聲,越來越響,靈都觀彷彿要
被這松濤捲走,拋到山谷深澗中。
「誦經禮拜開始!」
安康公主清脆的聲音,壓倒松濤巨響,充滿了虔誠和無畏無懼。眾道士精神一震,
忽隆隆一齊跪倒地上。
「三叩九拜三清道祖!」
李商隱一面叩拜,一面越過眾道士頭頂各式各樣的黃色頭巾,看見三清道祖高高端
坐前面:中間落座的是清微天玉清境的元始天尊,又被稱為天寶君;左邊落座的是禹余
天上清境的靈寶天尊,又被稱為太上道君;右邊落座的是大赤天太清境的道德天尊,又
被稱為太上老君。他們面帶微笑,慈受祥和,俯視著眾弟子。
對於這三位道祖,李商隱最熟悉最敬重的是道德天尊。因為這位天尊姓李,名耳,
字伯陽,是李氏家族的原始祖宗。他的著作《老子》,李商隱都熟讀成誦,倒背如流。
其中最使他感動的是「無為」思想。道德天尊雲:「夫形動而心靜,神凝而跡移者,無
為也;閒居而神擾,拱默而心馳者,有為也。無為則理,有為則亂。」就是說,無論什
麼時候,都要保持「心靜」,遇事心不亂,閒居神不擾,這就是「無為」呀!
「李兄!李兄!想什麼呢?」
張永低聲喊他。他們兩人中間隔著六個小道士,想說些悄悄話,不太方便。
「哦,沒什麼。」
「李兄,從你那兒,往前數第二十四人,就是宋姐。快看,她已經站起來啦。」
李商隱跪在地上,身子向前伏著,這時把頭抬起,恰好看見宋姐站起來,跟身邊的
小妹努努嘴,向後掃了一眼,剛好和李商隱急切的目光相撞,兩人不由得滿臉羞紅。
叩拜完畢,眾道士紛紛站起,把他倆的視線遮擋斷開。李商隱踮起腳,抻長脖子,
仰起頭,尋找一陣,沒能找到,失望地歎了口氣。
「講經開始!」
劉先生站起,緩緩地走到三清道祖面前,鞠躬禮拜,然後轉身,對眾道士朗聲宣道:
「賴我三清道祖、玉帝至尊、五老四御、九級十華以及古聖高真遞傳妙道!」
李商隱心在宋姐身上,哪裡還能凝神聽教。眾道士都站立聽講,把前面的宋姐層層
包圍,層層遮掩,一絲光亮都透不過來,只好等待誦經時眾人席地而坐,才能看見她的
背影。
「李兄!往左邊看,宋姐和小妹出來啦!」
果然,她倆一前一後,從人叢裡往外奮力地鑽出來。
「永道士!」在道觀裡,被人稱為道士是一種尊重,李商隱改變了稱呼,也是有求
助張永的意思,「永道士,快出來,找她倆去。」
張永心裡樂了。他也有此想。
他倆迅速地離開講經道場。張永在前面引路,從游廊繞過三清大殿,來到玉真堂。
宋姐和小妹從講經道場出來,是為洗刷茶碗,給公主等人斟茶。見進來兩個人,不
由得一驚,同時停住手。仔細一瞧,原來是他倆,開心地笑了。
「小妹,過來我有話對你說。快過來呀!」張永急切地叫道。
小妹看了眼宋姐;未姐點點頭,抿嘴笑著。
張永把小妹領到玉真堂後院,邊走邊嘻嘻哈哈地說笑著,就像兩只歡樂的得到自由
幸福的小鳥。
玉真堂裡只剩下宋姐和李商隱,頓時陷入死一般寂靜。兩人都不知說啥才好。
李商隱低著頭,站在門邊,一動不動。
宋姐手持一只茶碗,停在洗碗盆上,也一動不一動了。
宋姐自幼入宮,直到出宮成為女道姑,這是第一次跟一個俗家小伙子單獨在一起,
況且心裡對這個多才多情的小伙子,很有好感,所以更加羞澀,不知所措。
李商隱不是第一次跟一個姑娘同處一室,在汴州恩師家,錦瑟姑娘常常跑來找他;
他跟她無拘無束,談天說地,快樂極了。今天這是怎麼啦?跟宋姐在一起,為什麼會這
樣拘束?
難道我們之間沒有緣份?
他的手插進口袋裡,突然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一摸,是早上臨出門時,放在口袋
裡的玉鐲。他好像在激流中抓住一個救生圈,急切切地道:
「宋姐,給你一只玉鐲。這是我家的傳家寶,是專門贈給………不知傳了多少代啦。
我給你戴上。」
玉鐲是贈給「媳婦」的,李商隱沒好意思說出來,他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不管
宋姐同意不同意接受,握住她的手,就給她往手腕上戴。
宋姐不知如何是好。反抗?不接受?全都無濟於事。他已經握住自己的手,給自己
戴上了。他在欣賞宋姐戴上玉鐲的手;她也偷偷掃了一眼。
這鐲子是用翠綠寶石琢磨而成,閃爍著瑩瑩翠綠,手腕上瓦涼瓦涼的。宋姐有些激
動、興奮,又滿懷感激,呼吸變得急促了,任憑他握著自己的手。終於輕輕地道:
「這麼高貴的玉鐲,還是……」
「你不接受?」
「不,不!——但是,我是個道姑,侍候公主……」
「我就是喜歡你,不管你是不是道姑。」
「你會後悔的,李公子。」
「不!我永遠不後悔。等我及第做了官,我會派人來說媒的。」
「唉!——」
宋姐長歎一聲,玉真堂又陷入死寂之中。
李商隱依然握著她的手不放,雙目炯炯,似有一團火。
宋姐漸漸淚水盈眶,一臉愁思,滿腹話兒欲說又止。
一個小道姑跑進來,催說公主要喝水,快點送上去。
李商隱這才放開她的手,依依不捨地退了出去。他非常興奮,靈感突發,於是以
《中元作》為題,吟了一首詩。心裡暗想,晉代羊權當年把「金條脫」(即玉鐲)贈給
了仙女萼綠華,作為定情之物;今日我把家傳玉鐲送給宋姐,也是定情之物。定情之後,
就當派「青雀」做媒去說親。
李商隱當真想娶宋姐為妻。
四
連日來,李商隱陷入熱戀之苦海中,竟把隱居學仙事都拋之腦後。
長安令狐恩師派人送來銀兩和書籍、衣物,還有一封親筆書函。
信上說,六月,皇上封他以吏部尚書兼任太常卿。七月,楊虞卿終因「小孩事件」
被誣,貶虔州司馬。宰相李宗閔和刑部侍郎蕭浣以及李翰等人,都受牽連,均被貶斥地
方,遭到一貶再貶的厄運。
朝廷中,李訓和鄭注專權,文宗皇帝常常秘密召見。令狐楚因為好友李宗閔等人被
貶,在朝中十分狐立,心情很壞,希望商隱盡快改變主意,回到他的身邊。
李商隱看完信,因為不能遵師命回京,又感傷一回。他把恩師送來的銀兩包好,寫
了一封家書,托一個下山的小道士,送回洛陽家。
夜晚的玉陽山,分外靜謐,偶而傳來鳥雀驚飛的聲音,很快就被寧靜淹埋進無底深
淵。
幾天前,有一個小道姑在靈都觀外,看見一只黑熊在松林裡追逐一頭麋鹿。所以安
康公主下旨,每天日入酉時便早早關閉山門,不准任何人外出。
和女道姑的幽會,更加困難!
李商隱已經有五天沒有能跟宋姐幽會,心急如焚,在瓊瑤宮裡走來走去,想不出一
個好辦法。在幾案上抓起一張紙,翻過來看時,是一首詩,題目《當句有對》。這是那
次幽會,天已大亮,回來後寫下的。
李商隱有個習慣,看見詩賦,就情不自禁地要吟詠。有時情思綿綿,還要把聲音拉
長,吟嘯一番,以洩心中之情。
今夜,他正在苦苦相思,看見自己抒寫幽會之詩,精神一震,便放聲吟唱起來:
密邇平陽接上蘭,秦樓鴛瓦漢宮盤。
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干。
但覺游蜂饒舞蝶,豈知孤鳳憶離鸞。
三星自轉三山遠,紫府程遙碧落寬。
大聲吟唱之後,他又小聲吟詠著,邊吟邊詠漸漸回到那天幽會中……
中午,一個小道姑偷偷地溜進清都觀。宋姐和小妹常派她來送信,約定幽會。李商
隱給她起個美名:「小青鳥」。她輕輕地推開瓊瑤宮門,小聲叫道:
「李公子!」
李商隱正在午睡,聽到叫聲,猛然坐起,他正夢見和宋姐幽會,睜眼見是「小青
鳥」,憤憤地斥責道:
「有什麼事?沒見我睡午覺嗎?把好夢都給攪散了!」
「不想看信是不是?算啦!我馬上走,別打擾你睡覺!」
「喂!別走,別走!」
李商隱邊說邊下床,跑過去把她截住,說了一堆道歉話,才把信要到手。
小道姑生氣了,把門一摔走了。
把信展開,原來是宋姐約他夜半時分,在靈都觀西角門幽會。
他興奮得連晚飯都沒吃,想天一黑就到靈都觀西角門外等候,藏在樹林中。可是,
一旦張永或者劉先生來找,又找不到,他們會亂猜的。劉先生不會猜到,張永不猜就能
想到是怎麼回事。他會追問的,會告訴小妹的,會……考慮半天,覺得這樣做不妥。
時間一刻一刻地流過去,二更梆聲敲響,還沒見張永的面,他就急急地溜出清都觀,
踏著露珠,在林中穿行著,把黑熊、狼和蛇,全都拋到腦後。一個文弱書生,突然變得
膽大包天,無所畏懼了。
清都觀距離靈都觀,中間只隔一座憩鶴堂,本來就不遠,就像漢代從平陽公主的府
第到上蘭觀那樣近,沒有幾步路程。
李商隱急喘吁吁地來到靈都觀西角門,宋姐已經等在那裡。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幽會,
是第幾次了呢?不記得了。他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
宋姐卻躲到一棵樹後,倚在樹幹上,流下淚來,而沒有像過去幽會時,她主動迎上
來。
為什麼?
李商隱驚慌失措地站在她面前。是自己來晚了?現在離夜半還有二刻鐘……
「這樣偷偷地幽會,何時才是個頭啊?」宋姐撲到他懷裡,身子顫抖著,依然啜泣
著,喃喃地道,「好像公主察覺了……
整天提心吊膽……」
李商隱沒有好主意,無法回答,只有黯然傷神,緊緊擁抱她,想用自己並不厚實的
胸懷,止住她的顫抖;用自己的火熱,溫暖她那顆驚懼的心。
夜,這麼靜謐,這等溫馨。山風輕輕搖曳著柿樹;柿樹枝頭花蕾剛剛綻開,散發著
幽幽的清香。
他們漸漸沉進愛河。
三星西沉,王屋山的頂峰天壇山,慢慢浮現模糊的輪廓,在滾滾雲霧中,就像海上
的仙山,朦朦朧朧,既遙遠又近在咫尺。
離別時刻終於來到,難分難捨,離而又合,合而又分,不亞於牛郎和織女。
太陽躍出東邊山巒的閉鎖,靈都觀的山門被推開。
露珠搖落,露氣漸干,走在歸途的李商隱,還在想著分離時宋姐臉上的淚花。他的
心都碎了!
……
李商隱從回憶中回到現實,驟然被瓊瑤宮的冰冷包圍。他倒在床上,忽地又坐起,
雙手恨恨地舉起,用力捶著床,大聲地吟道: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冷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瓊瑤宮的門,緩緩地推開,張永輕輕走進來,滿臉愁容,但聽完李商隱的吟詠,不
由得心潮起伏:春蠶滿腹情絲,生則為情而傾吐,不因作繭自縛而悲傷;情絲吐盡,繭
即作成,命亦隨亡,但死而無悔!蠟燭滿腔情淚,為情爇而長流,不因自煎自熬而悲傷;
情淚流乾,身亦成燼,但燭滅而無悔!
他覺得自己和李兄就是兩只無所畏懼的春蠶,就是兩支不怕自我犧牲的蠟燭!激動
地道:
「李兄,我們既然有這種癡情苦意,九死而不悔,那麼,就不應當懼怕安康公主的
橫加干涉。」
李商隱聽出他話中有話,停下吟詩,轉頭疑惑地問道:
「公主知道咱們的事啦?」
張永點點頭,愁苦地道:「唉!人多口雜,她能不知道嗎?剛才表舅把我叫去,罵
了我一頓,要趕我走。」略停一下,他掃了李商隱一眼,見商隱沒什麼反映,又道,
「表舅還叫我勸勸你,如果是來學仙修道……」
李商隱臉色驟變,變成鐵青。
張永立刻把話停住。
李商隱咬著嘴唇,在地上轉了兩圈,大聲吟唱起剛剛吟過的這首新詩,旁苦無人,
一腔悲憤。
忽然,有拍門聲。
李商隱眼睛頓然放出光彩。
張永也跑到門邊。
這「拍門聲」,他倆已經聽熟,知道是那只「小青鳥」來傳遞信息。
從門外翩然走進一個小道姑,果然是「小青鳥」。但她沒有往日那樣活潑歡快,臉
繃著,眼睛垂著,像被霜打了似的,沒有一點精神。
「怎麼啦?快說說。」張永急切地問道。
「小青鳥」未語先淚流,雙手捂著臉,邊啜泣邊回道:
「公主火啦!把宋姐她倆關在玉真堂裡,跪在玉真公主畫像前。從昨天夜裡開始,
直到現在一直跪著。公主氣得吩咐馬上收拾東西,明天雞叫就下山回京。我是來告訴你
倆,別去靈都觀找宋姐她們啦。」
突然的變化,使李商隱茫然無措。劉先生要趕自己下山,宋姐要隨公主下山赴京,
那麼,自己在這山上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
張永心疼小妹已經跪了一天一宿,今晚再跪,明天如何下山走路啊!
「宋姐她倆能跟公主一起走嗎?」
「公主說,就是抬也要把她倆抬走!公主真生氣啦,說她自己沒有死,就不准身邊
的道姑還俗出嫁,或者與男人私通。唉呀!說得羞死人啦!公主平時文質彬彬,從來不
說粗話和那種話,這回什麼都不管了,什麼都講。還說宋姐她倆背叛她欺騙她,忘了誰
把她倆養大的!開始時,公主一會兒說,要把她倆送刑部大牢,一會兒說,要告訴皇兄,
把她倆殺了。還說要把你們倆也殺了。後來,不知怎麼回事,劉先生知道了。他跟公主
很要好。公主常跟他在一起,很聽他的話。劉先生也很生氣,但是,後來,他勸公主息
怒,為你們倆說了許多好話,公主才打消追究你們倆,也放棄嚴懲宋姐她倆。但是,氣
還沒有全消。」
真是一場夢!堂堂男子漢,竟救助不了一個柔弱女子!何謂男子漢?李商隱雙手抱
著頭,蹲在地上,道: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無力救助她們,眼睜睜地看著她倆被摧殘!
什麼「到死」「成灰」?全是騙人的鬼話呀!」
李商隱捶胸痛哭起來。
張永和「小青鳥」也哭起來了。
小青鳥臨走時,偷偷地把那只玉鐲,放在了幾案上。
五
宋姐和小妹跟隨安康公主下山赴京,已經一個多月,好像把炎熱的夏季帶走,蕭瑟
秋風乘機而入,玉陽山漸露秋色。
靈都觀人去屋空,更令人目不堪睹。可是李商隱幾乎天天去玉真堂,坐在空空如也
的廳堂裡,看著牆壁上彩繪的歷代到靈都觀修道的公主畫相。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張永和他大不一樣,整天跟那些小道士聚賭,誰說誰勸,全不聽。表舅已經催他多
次:「趕快滾下山去!」
劉先生沒好意思趕李商隱下山。
李商隱非常敏感,早就看出他的心思。
玉陽山,他是呆不住了。隱居學仙,成了一句空話。「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
淚始干」,也成了一句空言!他悲哀地站起來,在玉真堂找來一只禿筆,把墨磨好,在
一面牆壁上,題下一首絕句,詩雲:
溝水分流西復東,九秋霜月五更風。
離鸞別鳳今何在,十二玉樓空更空。
寫畢,把筆擲在地上,流著眼淚,無限傷情。
第二天,把東西包好,背在身上,他沒跟任何人告別,下山而去。
回到洛陽家,老母親喜出望外。他卻悶悶不樂,憋在家裡,玉陽山上的幽會、歡戀,
總在眼前浮現,擲不開甩不掉,使他苦惱萬分。在萬般無奈之時,他提筆寫了許多情詩,
抒發情懷。
詩,一篇接著一篇,注滿了他的戀情、癡情和無盡的離情別緒;更注滿了他的心血、
淚水和無盡的酸甜苦辣。
詩寫完,高聲詠唱吟嘯,心情漸漸平靜,躲在家中不願意接友見客。
老母親和弟弟怕他憋悶出病,特意把讓山找來,跟他聊天解悶。
讓山是他的堂兄,自幼在一起長大,跟商隱最貼心,無話不說。讓山娶媳婦,連洞
房中事,都詳詳細細地講給商隱聽;商隱聽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對讓山發誓說,自己的
洞房中事,也絕不會瞞著堂兄。
那天讓山把自家的店舖安頓好,換了件新洗的衣服,告訴老婆晚飯不來家吃了。
那婆娘把頭一歪,眼睛一瞪,厲聲道:「晚飯不來家吃,成!日入酉時必須回到家,
差一刻也不成!」
「臭婆娘!你以為我去泡妓院嗎?沒見識!我是去找義山兄弟!」
婆娘笑了,臉上笑成一朵花,道:「咋不早說?聽說義山兄弟病了,帶一罈酒過去。
咱家釀的酒,他喝了,保准好病!
叫他多喝點。」
讓山提著酒,美滋滋地來到義山家,把酒罈遞給羲叟,低聲嘀咕幾句,笑了笑,轉
身推門進了義山屋。
看見義山正在整理詩稿,神秘兮兮地又回身,把門關牢,大步走到義山面前,小聲
問道:
「兄弟,別瞞我!是不是在山上跟女道姑干了那事?回家想出病啦?快跟哥哥說說,
保你從今晚開始,就能好病。」
讓山拍拍胸脯,咚咚山響。
李商隱好久沒回洛陽家,跟這個粗魯的堂兄,也很久沒在一起閒聊了。今天見面,
覺得又像幼年在一起時,什麼都說,什麼都講,沒有一點規矩。可是,那已經是遙遠又
遙遠的事了,因此聽了這席開場白,非常刺耳,怕他再渾說下去,連忙迎上前,問道:
「讓山哥,生意可好?嫂子可好?」
「嘿嘿嘿,你嫂子呀,好、好!她惦記著你哩,讓你過去玩,給你帶來一壇她自己
釀的酒。這酒好喝。你嫂子手藝兒不錯,樣樣都好,就是厲害點。哥哥不怕她,幹那事,
她得求哥哥我!她得說軟話哀求。嘿嘿嘿,那我還不樂意哩。」
扯起嫂子,他有的是話,囉哩囉嗦,講個沒完沒了。高興了,還准要詳詳細細地說
床上功夫。
李商隱怕他再講這些,勾起自己對宋姐的思念,但是,又想聽。一方面可以解悶,
另一方面,他好奇,希望知道別人幹那事跟自己有什麼不同。
讓山見小堂弟這麼喜歡聽自己講東道西,尤其講那事,心裡別提多美了,就像早年
講洞房中事一樣興奮,講得滿臉漲紅,雙眼放光,嘴角掛白沫,一刻不停。
開始,李商隱聽得津津有味,可後來,越聽越乏味,講來講去,總是重複那麼幾個
動作,總是重複那麼幾句話,毫無新意和新鮮味。但是,不聽又不行,如果讓他看出厭
煩,他就會纏著你,逼你講那種事。
李商隱苦笑了,搖搖頭。他是絕對不會講的。他一邊聽堂兄囉嗦,一邊思索,悟出
這麼個道理:
赤裸裸地講出那事,你以為誰都喜歡聽嗎?大錯特錯了!第一次聽,覺得新鮮;第
二次聽,覺得乏味;第三次聽,就會倒胃口,會厭惡;第四次聽,準會惹人罵娘!
講那種事越含蓄越有味道,尤其那種「猶抱琵琶半遮面」,最令人魂飛魄散。這就
像吟詩,太赤裸如同白開水,一眼見底,會令人失望,讓人覺得淺薄。如果朦朦朧朧,
霧裡觀花,垂簾賞景,則耐人咀嚼,讓人尋味不盡。
弟弟羲叟把酒菜端來。讓山捧碗便喝一大口,放下酒碗,大聲嚷道:
「義山兄弟!這破酒你還喝呀?羲叟,把我那罈酒打開,嘗嘗你嫂子的手藝兒。」
酒味不錯,散發著濃香。
和堂兄喝酒不必推杯換盞,大碗大碗地往肚子裡灌,就是好兄弟鐵哥們。
李商隱這幾年的幕府生活,常跟幕僚文人飲酒賦詩,變得文質彬彬,已經不習慣這
種喝法,直皺眉頭,想說說想勸勸,覺得都不妥,只好任他去吧。
這酒直喝到三星西斜,讓山才覺得酒足飯飽興盡。羲叟上前要扶他回家,他猛力推
了羲叟一把,道:
「這點酒算啥?義山兄弟,把你的詩給我幾首。我家鄰居柳枝姑娘,最喜歡唱歌,
長得又好。你嫂子說,把她介紹給你。你的詩當中間媒人,最合適。不信?沒關係,我
去試試。」
李商隱是不相信,但不願意掃他的興,況且有嫂子的話,不照辦是不行的。他胡亂
從幾案上抓了幾首詩,塞給讓山,打發他走了。
六
第三天,讓山果然興高采烈地來到商隱家,拉著他就走,說柳枝姑娘在家等他。
十月的東都洛陽,秋高氣爽,早熟的柿子擺了一街。街上人來人往,一派繁華氣象,
不比京城長安差多少。
「兄弟,柳枝姑娘是個好姑娘。她父親是個商賈,早些年死在大運河的風浪中。寡
居的母親不喜歡兒子,偏偏憐愛女兒柳枝。她今年才一十七歲,能彈會唱,最擅長用桔
柚樹葉吹奏小曲,非常好聽。我是看著她長大的,這些年,她只唱歌彈奏樂曲,沒有婚
聘。嘿嘿嘿,你們倆還真有緣份。」
李商隱走在讓山身邊,默默地聽他嘮叨,一邊觀賞著街市。對於柳枝,他沒什麼興
趣,與宋姐的熱戀,才過去幾天,怎麼能這麼快就拋之腦後,又喜歡上另一個姑娘?向
堂兄解釋上百遍,他就是不理解,一意孤行,時不時還用嫂子來嚇唬。有什麼辦法?嫂
子的面子不能卷。她是「河東獅子」,惹不起,堂兄還處處讓她三分哩。聽得「緣分」
二字,他不由得笑了。
「笑什麼?你不信?那天我在她家門外,吟詠你寫的《燕台詩》。你說怎麼樣?猜
不出吧?柳枝姑娘從屋裡跑出來,驚訝地問道:『誰有這樣曲折,這樣痛苦的戀情?這
詩是誰寫的?』我回說是你。她非常激動,渾身上下找了半天,沒找到合適的東西,就
把身上的長帶子扯斷,作為表記,讓我轉送給你。
你說這不是『緣份』,是什麼?」
說著,讓山從懷裡掏出一條桃紅色長帶子,遞給堂弟。
李商隱拿過帶子,看了看,咧嘴笑笑,心想,一條破帶子,能作表記?值幾個錢?
大不以為然,但他沒說什麼。
前面有一片水塘,水面如鏡,清澈宜人。岸上修竹環繞,景色清幽。李商隱停下腳,
贊賞地問道:
「這是什麼地方?是誰家的池塘?」
「這是崇讓坊。右金吾衛將軍王茂元家住在這裡。池塘是他家後花園。他被朝廷派
到嶺南,出任廣州節度使。很久沒回來了,園子也就沒人修整,荒廢了。」
這時,從竹林裡走出兩個女子,邊走邊哼唱著,嘻嘻哈哈來到池水邊,往水裡扔了
幾塊石頭。當看見這邊有人看她倆時,頓然停止嬉戲,往竹林中走去。
那身著華麗服飾高個女子,不時回頭疑惑地望著這邊,不想躲開。只是那個矮個略
胖女人拉著她,不容她不走。
「看見啦?那是將軍的千金七小姐,常到水邊戲耍,不怕生人。那個胖女人是她的
丫環小翠,你嫂子認識她。論輩分,應當叫你嫂子表姨,有時閒著還過來看你嫂子。是
個愚女人,老處女,是她一手把小姐侍候大的,所以七小姐跟她最親,最聽她的話。想
不想看看右金吾衛將軍的七小姐芳容?讓你嫂子把小翠叫來,她就會跟過來的。」
「不,不不!不必不必!」
李商隱急忙拒絕。
讓山還想囉嗦,不覺已到柳枝家。
柳枝看見讓山身邊走著一個英俊青年,心裡已猜出那必定是義山小叔。略略走近,
見義山小叔氣色不對:臉色蠟黃,眼圈青烏,身體瘦弱,走路邁著緩緩方步。
「是個質弱書生!讓山大叔吟詠的《燕台詩》,可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寫的,能
是他嗎?」她小聲嘀咕著。
李商隱早就看見一張遮陽傘蓋下,佇立著一個小女子。讓山在旁指著道:
「那就是柳枝姑娘。」
商隱點點頭,見那姑娘頭上梳著雙髻,知道這是個未出嫁的小姑娘。她秋波頻顧,
眉目含情,嫣然笑道:
「這就是義山小叔吧?請到屋裡坐。」
讓山忙指著義山,熱情地介紹道:「義山小叔十六歲就能詩能文,受知吏部尚書令
狐楚大人,在幕府裡做官。他才華出眾,智慧超群,是和白公樂天齊名的大詩人。知道
李白杜甫王右丞嗎?你義山小叔的詩,不比他們差多少。我給你吟一首吧。」
李商隱見他說話沒遮沒攔,難為情地擺擺手,問道:「這位姑娘怎麼稱呼?」
「在家都叫我柳枝,小叔也叫我柳枝好了。」
「柳枝姑娘芳齡幾何?」
柳枝「噗哧」一聲笑了。文謅謅的,「芳齡幾何」?不就是要問我「婚聘」沒有?
是否「破瓜」?這些男人,都是壞蛋!
當我是賣身娼妓呀?於是調笑道:
「小女今年芳齡二七再加三,尚未婚聘,全瓜之身,清純如玉。小女只賣唱不賣身,
尋花問柳的浪蕩兒,休來廝纏!」
李商隱大為驚訝,風塵小女子,竟這等剛烈,實在可喜,想上前解釋,希望姑娘不
要誤會。讓山在旁插話道:「柳枝呀,今天是你請義山小叔,不是小叔來惹事生非的。
否則現在我們就走!」
柳枝笑容可掬地道:「讓山大叔,我跟小叔開個玩笑。小叔,您『芳齡幾何』呀?」
「你又來了!問小叔年歲,就問好啦。他今年二十四歲,正值青春年華。這等有為
公子,就你柳枝姑娘,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別笑。」
李商隱不願再亂扯下去,直截了當地道:「你不是要《燕台詩》嗎?我已帶來,送
給你吧。」
柳枝高興地接過詩,興奮地吟詠兩遍,問道:「詩中的兩個女子,就是小叔中意的
女子嗎?」
「是的。」
「第一首是寫相識,第二首寫的是好合,第三首寫遠別,第四首寫別後淒慘心況。
聽說小叔在玉陽山學仙,跟一個道姑戀愛,後來被公主發現,把你們分開。有這事嗎?」
李商隱奇怪,她怎麼會知道自己的事呢?但對她的問話,卻很坦然地回道:
「有。」
「四首詩寫了春夏秋冬,四個季節裡的事。可是,現在剛剛入秋,冬天還遠著呢,
怎麼能提前寫冬天裡的事情呢?」
李商隱笑了。文人筆下的詩賦文章,豈能句句是實,篇篇是真?有人搜索枯腸地求
證,小心地尋找字句背後的事實軼聞,搜索不到則胡亂杜撰,把一首詩弄得支離破碎,
離奇複雜,讓人哭笑不得。
柳枝姑娘盯著他,嬌波流慧,嫵媚可掬,楚楚動人。
李商隱不想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依然微笑不語,心想,如果把詩寫得迷離朦朧,深
奧而難於索解,讓那些愚笨的人猜來猜去,爭論不休,豈不是一大樂事?他在心裡戲謔
地笑了,越笑越大,竟至成了狂笑。
「冬天裡的情形,是小叔胡亂編出的,是不是?」
柳枝姑娘頑皮地挑逗著,想激小叔說出緣委。是出於好奇?還是想進一步了解小叔
內心的感情?
果然起了作用,李商隱最討厭別人說他的詩是「胡亂編出」的。他認為自己的每首
詩,都凝聚著自己的心血和真摯感情,不容別人懷疑,氣憤地回道:
「怎麼是編造的呢!你還是個孩子,不懂愛情不懂感情。她被公主剝奪了愛的自由
和愛的權利,『芳根中斷香心死』,日日夜夜,天長地久,此恨綿綿,永無已時,那種
痛苦是可以想象的嗎?不是誰都能編造得了的。」
李商隱不想再解釋,如果她還是不理解,那只好隨她去了,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七
東都洛陽的冬天來得早,雪也飄灑得多,跟往年大不一樣。
湘叔踏著大雪,來到李商隱家。商隱像見到親人一樣,趕忙把他讓進屋裡,讓弟弟
泡上濃茶。
湘叔老多了,背駝了,頭髮白了,眼角皺紋更深,還連續不斷咳嗽,臉色蒼白。商
隱握住老人的手;手如乾柴,涼如堅冰,搖搖頭,道:
「湘叔,為什麼你要親自跑來?冰天雪地,凍壞身子如何是好?」
湘叔笑而不答,端祥著商隱:還是那樣消瘦,可面色微紅,精神尚好。他放心地點
點頭,道:
「朝廷李訓、鄭注攬權,皇上非常寵信他倆,把李宗閔一黨的人全都貶放荒遠之地。
不知什麼原因,你恩師卻安然無恙,步步高陞。十月,以吏部尚書左僕射,進封彭陽郡
開國公。可他覺得力不從心……」
「病啦?」
「還是腹中有疾,每天憂心忡忡,食不甘味。」
「皇上不是很信任恩師嗎?」
「看起來是不錯,李德裕的人和李宗閔的人,都被貶走。現在朝中掌權人,只有李
訓。另一個宰相王涯是個老實人,年紀又大,不太攬事。可是你恩師總是心神不寧,常
常夜不能寐。他有種感覺,朝中又要出大事,所以要你去京幫他。唉!人老了,總想把
自己親近喜歡的人召到身邊。你理解嗎?」
「是的,我懂。七郎八郎和九郎都好嗎?」
「他們哥兒幾個都好。八郎還在弘文館做校書郎。七郎還在國子監任國子監博士。
九郎也入仕途了,做左武衛兵曹參軍。我臨來時,沒看見七郎九郎,只看見八郎。那天
他正要去早朝,碰見我了,還讓我代他問你好,希望你早點動身赴京。他也希望你幫幫
他父親。八郎比過去懂事多了。」
恩師召他赴京,他不能推辭,況且離明年春試沒幾天了,反正是要赴京的。李商隱
還有一個急切想進京的原因,那就是要去華陽觀找宋姐,哪怕見一面也好,即使被公主
當場抓住,鬧得滿城風雨,他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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