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全傳
第九章 京都大動亂


太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太陽偏西,李商隱和湘叔從春明門,進 得京都長安,立刻被京都惶惶不寧的百姓所包圍。他甚感驚詫。 街頭刮著秋風,秋風捲著黃色塵土,許多百姓站在黃色塵土中,低聲議論著什麼, 不時驚恐地向四周看看,似乎懼怕別人聽見。還有的人,邊說邊流著眼淚,悲哀絕望, 甚至痛不欲生,像死了爹娘。也有人拍著手,搖著頭,滔滔不絕地稱讚著誰,時不時地 哈哈狂笑,把圍觀的人嚇得面如土色,悄悄地溜之大吉。 經過興慶宮的通陽門,遠遠看見勝業坊人山人海,把整個街道都包圍起來。漸漸走 近,看見街路中間有許多手持兵刃的神策軍士卒,把百姓推阻在路的兩邊,不准向前一 步。 李商隱和湘叔也擠進人群中,向裡面伸長脖子探看。 原來路中間押解著許多人,有年長者有年少者,有婦女和手牽的兒童懷抱的嬰兒, 排著長長隊列,有的哭,有的叫,有的喊爺娘,用一條繩索把他們全部拴成一長串,看 不見頭,也望不見尾。 「湘叔,這是誰家的人?」 「李訓家住勝業坊,是不是他家人?他上任沒到一年,會出什麼事呢?」 一旁有個老者插嘴道:「不到一年,卻干了不少壞事。把李公德裕和李公宗閔兩黨 的人,全都趕走了,他自己獨霸天下。這是報應啊!」 「什麼報應不報應的!他設計把宦豎王守澄毒死,不是好事一件嗎?他也做過好 事。」一個青年人駁斥道。 「小伙子,這不是報應怎麼會滿門抄斬?連他從父李逢吉一家也被牽累進去,都要 斬首啊!李逢吉做宰相時,他可是……」 「李訓的爺爺輩也有個宰相,叫什麼來著?是李揆吧。」 「滅九族。好慘啊!」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著,眼看著李訓族人被綁赴刑場。 李商隱心中黯然傷痛:李訓犯了什麼罪?一人犯罪一人遭懲處,罪有應得也就罷了, 為什麼把他的九族都要殘殺呢? 孩子沒罪,婦女沒罪,老人沒罪,青年人也沒罪啊!「怎麼沒罪?這是王法。一人 升官,全家光榮;一人犯法,全家遭殃。古今一理,萬世通用。」 李商隱嚇了一跳。自己並沒有說出口,這位道士怎麼知道我心中所想呢?細細一打 量,這道士身高體壯,穿一身黃道袍,頭戴太極巾,眼睛向前平視,嘴裡念念有詞。 「啊!這不是劉先生嗎?」李商隱認出他了,高興地大聲驚道。 「正是貧道。我已下山一個多月,住在華陽觀,身體很好。」 李商隱不想問這些,見他不問自答,心中頗感驚訝,難道他是未卜先知?華陽觀? 安康公主帶著宋姐和小妹,也住在這裡。她們可好嗎?商隱剛要問,劉先生又道: 「你是想先知道李訓之事,還是宋姐她們的安危?」 「劉先生。」李商隱不好意思了。兩者中,他是想先知道宋姐她們的情況,但是說 出口,卻變了樣,「宰相李訓犯了什麼大逆不道之罪?值得誅滅九族嗎?」 「罪過嗎?看誰說了。在文宗眼裡,他做了件大好事;在宦豎眼裡,他犯了十惡不 赦之罪,豈能不誅滅九族!此事剛剛發生,一時難說清楚。貧道要先行一步。」 說著,劉先生鞠一躬,轉身便走。 李商隱想叫住他,見他很快消失在人群中,況且有湘叔在身旁,又不好追上前去, 只好歎口長氣,沒有心情再觀看這些可憐的人了。 走出人群,繞過勝業坊,來到崇仁坊。這裡的人,像熱鍋上的螞蟻,三五成群地圍 在一起講述著什麼,與春明門那裡的百姓大不一樣,有的在高聲大氣的議論裡,參雜著 憤慨、憐惜和失望,帶著濃郁的感情,頗有那麼一些豪俠之氣。有的人身著長袍,頭戴 軟巾,談話時,常常一擺三搖,引經據典,妙語連珠,更有的人乾脆運用四六句式,既 對仗又押韻,朗朗上口,滔滔不絕。 崇仁坊因為是北街,通過皇城的景風門,跟尚書省的科舉選院相近,又與東市相連。 各地來長安應試待選的學子們,多數住宿在這裡,所以崇仁坊旅舍、客舍、旅邸,或者 僦捨一類的房屋最多。此外還有茶肆、酒館、飯店、攤販以及妓院。這裡原本就是京城 繁華之地,而今日更見其繁雜諠譁熱鬧。 突然,人們向平康坊街口擠去。李商隱和湘叔被人流裹挾著,被帶到一家華麗的屋 簷下。 湘叔拉了李商隱一把,向他使了個眼色,向旁邊一處茶肆擠去。 李商隱登上茶肆門前台階,向那華麗屋簷望去,原來那是一家妓院,從窗口探出一 個個花枝招展的腦袋,和濃妝艷抹的臉蛋兒。她們嘻嘻哈哈,不斷跟人群打招呼,送著 媚眼和諂諛的秋波。 難怪湘叔討厭站在她們的屋簷下。 神策軍從永寧坊把宰相王涯和他的族人押解過來,那情形更慘。 也是一條繩子,把全族人連在一起。最前面是由兩個年輕人,抬著一個白髮蒼蒼的 老女人。她有九十多歲,不能走,也不能坐,躺在擔架上,喃喃地說著什麼,沒有流淚, 只時不時地抬抬手,指指天指指地指指自己的心。 這是王涯的老母親。 有許多圍觀的老頭老太太,都認得她,好像很稔熟,都沉不住氣,嗚嗚地哭泣起來。 有幾個老太太擠到街道中央,跪倒地上,攔住擔架,另外幾個白髮老人撲到擔架上, 拉著王涯老母親的手,哭叫著。 「勿得哭,勿得哭!吾兒為除宦豎而死,死得其所。老身為吾兒而死,死而無憾, 死得光榮!勿得哭!勿得哭!」 老太太反而勸說著眾人,渾濁的眼裡,沒有一滴淚,閃動著自豪與欣慰。 神策軍士卒氣勢洶洶地沖上前,連打帶推地把這些白髮老人弄到路邊,押解的隊伍, 才又向前蠕動。 一個宦官走過來,指著那些老頭老太太,尖著嘶啞的嗓子,叫罵道: 「老不死的!你們想跟李訓、王涯一起去死呀?那就到郊廟,老爺我保證賞你們一 刀!」 沉默。 一片沉默。只有被押解的孩子們在哭喊,撕裂著眾人的心。 「天下無男兒,竟讓宦豎逞兇稱霸!」 不知誰在小聲嘀咕,引來一片歎息。 忽然在人縫中,李商隱發現溫庭筠站在一群妖冶的女人中間,又說又笑。高興時, 拍手抵掌,用肩膀撞著旁邊的女人;旁邊的女人笑彎腰,惹出眾女人一陣笑罵、叫鬧, 好像眼前走過的不是即將被斬首的人,而是進皇宮準備被皇上召見的幸運兒。 這個溫鐘馗!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還有心思跟女人調笑。李商隱一邊在心裡責備 著,一邊道: 「湘叔,你看,那不是溫兄庭筠嗎?我去把他叫來。」 沒等湘叔回答可否,李商隱已經跑了過去。不一會兒,溫庭筠笑嘻嘻地跟在商隱身 後,走了過來。 他還是那副丑陋模樣,比以前更胖更加不修邊幅,嘻笑著,把眼睛迷成一條縫。 「哈哈!是大管家湘叔,別來無恙?」 湘叔本來就討厭他嬉皮笑臉,沒正經,皺著眉頭,沒有理睬他的抱拳施禮,只問道: 「宰相們犯了什麼罪?一個個被……」 沒等湘叔說完,溫庭筠便打斷他的話,煞有介事地嚇唬道: 「你們還在街上溜彎兒?快回府看看你家彭陽公在不在家吧!如果不在家,準被神 策軍護軍中尉仇士良抓進大牢,不死也活不成。」 「當真?庭筠兄,為什麼要抓我恩師?」李商隱迫不及待地問道。 湘叔不信他滿嘴胡謅,瞪他一眼,沒有再理睬他。 「唉!義山賢弟,真是,昨天宮廷發生政變,血流成河了。」 「住嘴!皇宮之事,可以亂說胡講的嗎?小心腦袋!」 「湘叔,看你說的!是我編造亂說,殺頭,我心甘情願。 這是實情,真有其事,誰敢動一動老子項上之頭?」 「越說越沒邊際!商隱,走,別聽他……」 「義山弟,別走。我給你詳詳細細講講,看看是不是我編出來的。湘叔不願意聽, 讓他一個人走好啦。」 李商隱陷入茫然迷惑之中,極想知道個究竟,怎肯離開呢?他沒有動,用期待渴求 的目光,望著溫庭筠。 這個溫鐘馗得意洋洋地掃了一眼湘叔,示威似地拍拍商隱的肩膀,深有感觸地道: 「賢弟呀賢弟!看你瘦成皮包骨頭啦!應試及第,升官發財,光宗耀祖,把你折騰 得這等可憐,真是罪孽呀!及第升官有什麼用?看看宮廷甘露之變被殺死的那些官僚吧! 有什麼意思?真不如填幾首詞,讓歌妓唱唱。飲酒聽歌,有美女陪伴,何樂而不為?」 湘叔不願聽這些忤逆之言,拉著商隱就要走。 溫庭筠怎肯把商隱放走,還有大事沒有詢問哩。 「義山弟,錦瑟姑娘在彭陽公府還好嗎?給我捎個口信,說我已經來京一個多月, 請她出府一見。」 溫庭筠語氣中,流露著思念與悲傷。 「庭筠兄,我剛剛從東都家來京,已經近一年沒在彭陽公府了。」 湘叔討厭他來糾纏錦瑟,生氣地道:「你死了這份心吧。錦瑟已被八郎納妾。她是 個守婦道的女人,做了八郎妾後,再也不舞蹈歌唱啦,也不走出府門一步。」 溫庭筠和李商隱都吃了一驚。 溫庭筠驚中帶著深深的失望。 李商隱驚中充滿了無可奈何的痛苦。 李商隱不願再提起這些失望與痛苦,纏著溫庭筠,讓他詳細講講宮中甘露之變。
溫庭筠聽說錦瑟成了令狐綯的妾,心裡很不是滋味,沒有再講甘露之變的情緒。但 被李商隱糾纏著,沒有辦法,只得講了,開口道: 「昨天,文宗皇上在紫宸殿上早朝,文武百官按朝班站定,左金吾大將軍韓約按照 宰相李訓事先的安排佈置,上前奏道: 「『左金吾仗院內,有棵石榴樹上,出現了甘露。這是天降吉祥,是陛下聖德所 致。』 「他說完便山呼萬歲,舞蹈再拜不止。 「宰相李訓、舒元輿、王涯率領文武百官,也跟著舞蹈拜賀起來,並勸皇上親自去 觀賞,以承受上天的祝願。 「皇上點頭應允,率百官走出紫宸殿,乘肩輿來到含元殿,命宰相李訓先去觀看。 「李訓看後,回來道:『不像是甘露。』 「文宗皇上又命左右神策軍中尉仇士良、魚志弘帶領眾宦官再去驗看。 「這時,太原節度使王璠和邠寧節度使郭行余,按照李訓的事先安排佈置,把私下 召募的士卒數百名,讓他們手執兵刃,帶到丹鳳門外,等待行動命令。 「忽然,李訓在大殿上傳召他們開進來。 「邠寧軍沒有進來,只有太原軍走進大殿。節度使王璠嚇得兩腿發軟,哆嗦不止, 不敢上前;另一位邠寧節度使郭行余更慘,只跪伏在殿下,不敢仰視。 「在左金吾仗院內,事先埋伏好的武士,只等宦官全部進門後,一聲命令,就要動 手。誰知韓約太緊張,臉色發白,汗流不止。 「大宦官仇士良經多見廣,覺得奇怪,這樣的冬天,大將軍怎麼會大汗淋漓呢?說 來也巧,就在這時,起了一陣風,吹起了布幕,露出幕後埋伏的士卒。 「宦官們大吃一驚,驚叫不止!一片混亂。 「仇士良頭腦清醒,抽出寶劍,衝到門口,奮力殺退正要關門的士卒,跑回含元殿, 向皇上呈奏了左金吾仗院的陰謀。 「宰相李訓情知不妙,連忙呼叫衛士們上殿,凡是能保聖駕的,每人賞錢百貫。 「宦官們已經搶先一步,七手八腳把文宗皇上扶上肩輿,也不管皇上願意不願意, 立即向內宮抬去。 「皇上如果被宦官們劫走,一切安排佈置都將告吹,自己性命也難保,李訓明白眼 前的形勢。他顧不得斯文,也來不及再施計謀,連忙沖上前,攀住皇上的肩輿,大聲勸 道: 「『陛下,不能回宮啊!請聽臣一言!』 「仇士良在旁大呼道:「李訓要造反!皇上必須趕快回宮!」文宗皇上被迫坐進肩 輿裡,幾次想下來,都被宦官擋住,不准他亂動。皇上沒有辦法,大聲駁斥道: 「『宰相李訓沒有造反!你們把朕放下!快放下!』 「眾宦官怎肯聽皇上的話,但是李訓死死攀住肩輿,無法把皇上抬走。 「在這緊要時刻,仇士良沖上前,伸手牢牢抓住李訓,忽然腳下一滑,被絆倒地上。 李訓松開肩輿,就勢騎在仇士良身上,從靴子裡將要拔出匕首刺殺仇士良,不料救援的 宦官們趕來,仇士良才倖免一死。 「京兆尹羅立言率領京兆府巡邏士卒三百人,御史中函李孝本率御史台隨從二百人, 一齊上殿攻擊宦官。宦官被打死數十人。 「當宦官們把仇士良救起時,李訓又重新攀住肩輿。因為他手持匕首,沒人再敢上 前拽他。當時形勢緊迫逼人,抬肩輿的宦官十分焦急,大家一齊心,把皇上和李訓都抬 了起來,迅速向宣政門奔去。 「太監郗志榮提劍在手,從背後把李訓刺下肩輿,擊倒地上。宦官們高興地呼喊著, 終於把文宗皇上抬入內宮。 「兩扇宮門迅速被關閉,宦官們興奮得大呼小叫。 「李訓眼睜睜地看著皇上被宦官們搶進內宮,知道大勢已去,勉強從地上爬起,渾 身疼痛,但看看並無大傷,趕緊往外逃命。來到丹鳳門外,看見一從吏被打死,倒在地 上,他心中暗喜,很快換上從吏的綠色官服,搖身一變,成了六品小吏。 「出了皇宮,他擔心在長安街上被熟人認出,於是向終南山逃去,投奔寺僧宗密處。 宗密過去跟李訓友善,想把他剃度為僧,以便藏匿。偏偏宗密的徒弟反對。李訓只得往 鳳翔奔逃,途經盩屋,被當地將士抓獲。在押解赴京路上,李訓懼怕宦官們的酷刑和污 辱,哀求押解的士卒把自己殺了,攜帶首級進京請賞,更安全方便。於是他被斬,首級 被送到京城。 「宰相中,除李訓,只有舒元輿參與謀劃,其他人都蒙在鼓裡。 「文宗皇上被宦官抬進宮裡,王涯、賈餗和舒元輿都回到中書省,正待一起吃早飯, 尚未下筷,宦官帶著神策軍便沖了進來,見人就殺。 「王涯、舒元輿換了衣服,倉慌逃出,走到永昌坊,躲進一茶肆中,被左神策軍所 擒。在押解中,因為改革茶稅,百姓異常怨恨他倆,有的詬罵,有的投擲瓦礫,有的用 拳腳擊打。狼狽極了。 「王涯嗜權,千方百計維持鞏固自己的地位,跟李訓等人交好。已經七十多歲,禁 不住宦官的嚴刑拷打,胡亂供稱自己跟李訓等人結黨反叛朝廷。 「賈餗換了衣服,逃出中書省,乘亂躲到一百姓家,後來化妝成病人,騎頭小毛驢, 回到家中被捉獲。 「御史中丞李孝本換了件綠色小袍子,卻還扎著金帶,用頂帽子遮著臉,想投奔鄭 注。逃到鹹陽,被神策軍騎兵追獲。 「太原節度使王璠逃回駐地,召集河東士卒,環繞自己的宅第布好兵力以自衛。中 尉魚志弘派偏將暗中攻打,自己來到他宅第大門口,高聲呼道: 「『王大人!宰相王涯、李訓因反叛被捕,朝廷要起用大人出任宰相,希望大人即 刻前往赴重任。』 「王璠聽了非常高興,把大門打開,請他們進來,稍等片刻,收拾一下,立即起程。 在前往京城途中,他才知道自己受騙上當,哭著道:『都是李訓這廝連累我啊!』 「到了京都,看見被抓獲的宰相王涯,王璠怒道: 「『你這老不死的,為什麼要牽連我?為什麼要把我供出?』 「王涯繃著臉,眼睛看著地,緩緩地一字一字地道: 「『過去宰相宋申錫謀劃誅殺宦官王守澄的時候,是你向王守澄告的密。今天,你 還想逃脫一死嗎?』 「唉!這些昔日的名臣重臣,在生死攸關的時刻,都露出了真面目。 「仇士良等人知道皇上參預了謀劃,心懷怨恨,常常口出不遜。文宗皇上慚愧、恐 懼,不敢吱一聲。宦官們更加肆無忌憚,橫行殺掠。仇士良命令左右神策軍士卒,亮出 兵刃,出外討賊,殺死左右金吾衛士卒近千人,各衙司吏卒六七百人,那些小商小販的 無辜百姓,也有許多被殺被搶。 「神策軍劫殺搶掠,尚未結束,街市上的惡少痞子們,也乘機報私怨,搶掠殺戮, 死傷無數,一時間血流成河,塵埃滾滾,遮天蔽日。 「這就是昨天朝廷和京都裡的情形。」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湘叔不信任地問道。 「呵!你以為我也跑進皇宮,參加鬧事了?咱有那本事,還沒那資格。你站在街市 上,不一會兒,什麼事都能知道。有不少小太監,現在沒人敢管了,出宮跑到大街上看 熱鬧,別人一問,他們就興高采烈地繪聲繪色地講述宮中之變。還有那些死裡逃生的金 吾衛士卒和各衙司的從吏,也能悄悄地講一些聞所未聞的消息。確實開眼界。義山賢弟, 你看,那邊集聚的人越來越多,快過去看看,準有最新消息。」 溫庭筠也不等義山跟上來,自己跑了過去,消失在人群中。 「湘叔,恩師不會有事吧?」 「彭陽公才不會那樣傻哩。他和李宗閔是一黨,李訓排斥打擊李宗閔時,多虧皇上 沒點頭,彭陽公才得以逃脫。仇士良知道他和李訓之間有矛盾,不會加害他的。」 話雖這麼說,殺人殺紅了眼睛的宦官,才不管那一套哩。
彭陽公府第,座落在開化坊。因為營造時間過久,庭院不僅不寬敞,而且有些破舊。 令狐楚晉封為彭陽郡開國公後,曾想翻建新宅,但朝中政局不穩,沒敢大興土木。 府門前,人聲寂寥,黑漆大門緊閉。兩頭石獅蹲伏兩邊,警惕地瞪視著天際。 李商隱的心頓然收緊。 往昔府門是敞開的,只在三更才關閉,進進出出的人也多,有家人有親朋好友,也 有為公而來訪的官員。 天黑尚早,為什麼要關閉大門呢? 湘叔也覺得奇怪。但是,他相信彭陽公不會出事的。他快步踏上台階,敲門三下, 裡面有人回道: 「彭陽公不在家,請改日再來吧。」 聽得彭陽公不在家,湘叔腦袋「嗡」的一聲,好像有人迎頭棒擊,身子搖了搖,就 要往地上倒去。李商隱從背後扶住,連叫數聲,才漸漸清醒過來。 這時裡面聽出老管家和李商隱的聲音,連忙開門。 家丁一邊陪罪一邊叨咕,道:「老爺確實不在家,從昨晚被皇上傳詔進宮,到現在 還未回來。八郎上午入朝想探聽老爺消息,到現在也未歸來。七郎九郎就讓我們把大門 關了。管家老爺,從街上來,沒聽說宰相李訓等人都被抓了,他們的家被抄了,大人孩 子連家人全被抓走,聽說都要被斬首。真可怕呀!」 大門打開的聲音,驚動了府裡的大人孩子。他們像驚弓之鳥,惴惴不安。 七郎和九郎從前軒出來,驚喜地和商隱見過禮,手攜手地又回到前軒。 湘叔回到北堂,忙他自己的事情。 前軒是專供款待賓客,行加冠禮和婚禮的地方,房間不大,收拾得非常潔淨。一進 門有一塊一人多高的屏風。轉過屏風,屋內擺設一色的楠木幾案和椅凳之類。牆上少不 了名人贈酬的字畫。其中還有一副白樂天贈彭陽公親筆題畫詩。畫是盛唐王右丞維的真 跡。最為名貴。 「恩師大人上去朝啦?」李商隱迫不急待地問道。 七郎依然誠懇、持重,安慰道:「賢弟,不用著急。八郎已經去朝中探聽消息,快 回來了。父親不會有事。自從李宗閔大人貶放地方,家裡很少待客。父親平日早朝後, 很快就回府。老人家年紀大了,只求平安晚年,不願再多事。我想左神策軍中尉仇士良 不會不知道的。」 「父親與宰相李訓不和,朝野共知。甘露之變不會牽累父親。」 九郎仍然心直口快,已經出任左武衛兵曹參軍,舉手投足完全是一個威風凜凜的武 將風度。他對父親很有信心。 但是,李商隱仍然憂心忡忡。深夜被召入宮,至今未歸,已經近一天一夜,誰能說 得清會發生什麼事呀? 七郎命家人打來水,讓商隱洗臉,命家人泡上好毛尖綠茶,還詢問他餓不餓。 「沒心思吃喝,等恩師回來再說吧。」 九郎見他滿臉愁苦,忽然笑道:「義山兄,聽說在玉陽山,跟一個女道姑很是要好, 是不是呀?」 李商隱一陣臉紅,不說是也不說否,心想,世界上的事情真怪,「好事無人問,壞 事傳千里。」他們身在京城,卻知道遠在高山上的是是非非。他搖搖頭,在恩師生死不 明的時候,扯這些兒女情事,太不知趣了。忙轉話題,問道: 「李訓不是先宰相李逢吉的從子嗎?是個誇誇其談之人,怎麼突然升任宰相了?皇 上也真是不識人,不會用人。」 七郎任國子監博士,接近朝臣子弟,所以朝中事知之甚詳。他略略沉思,似乎在考 慮用什麼字眼評價前宰相更恰當妥貼。一臉嚴肅地道: 「李訓其人能言善辯,陰險詭詐,尤其善於察顏觀色。他先結交鄭注,又和他一起 跟大宦官王守澄修好,得到他的推薦,才得以拜見皇上。他倆跟文宗皇上議論朝政,獻 計說,先除宦官,再收復被吐蕃占領的河湟地區,然後消滅河北割據勢力。這些意見恰 恰合乎文宗皇上之意,於是很快就任命李訓為宰相,讓鄭注出任鳳翔節度使。 「他倆又在朝廷大臣中,聯絡了舒元輿、王涯、賈餗等人,決定先利用王守澄和仇 士良之間的矛盾,除滅王守澄宦官集團。 「這個計謀得文宗皇上同意後,先以謀害憲宗之罪處死宦官陳弘志,殺掉與右神策 軍中尉王守澄爭權的左神策軍中尉韋元素,推薦對王守澄一直心懷不滿的宦官仇士良, 為左神策軍中尉,這就為王守澄樹立起一個對立面。 「接著,對王守澄明升實降,文宗任命他為左右神策軍觀軍容使,先去中尉之職, 奪去他的兵權,讓他離開京城。在為他餞行時,文宗派一名使者賜他一杯毒酒,把他毒 死。同時把參加殺害憲宗的宦官梁守謙、楊承和等人誅殺殆盡。」 李商隱扼腕憤憤地道:「這些閹豎專權恣橫,竟敢殺害君王,死有余辜!」 九郎插嘴道:「為什麼閹宦能專權恣橫?不都怪皇上自己把家奴寵壞的嗎?」 「九郎!不得亂講胡說。有些事不是一時形成的,也不是一時就能解決,很複雜。 看起來殺掉那麼多罪大惡極的攬權宦官,輕而易舉很順利,其實神策軍軍權還在宦官手 中,只不過換了個人,更改個名字而已。在朝中以仇士良為首,又形成一個宦官集團, 比起王守澄更強大更無法無天。 「李訓和舒元輿、鄭注本來已經商定好,準備在王守澄下葬時,由文宗下詔命,讓 全部宦官都去參加葬禮。事先讓鄭注挑選五百名士兵包圍葬地,一聲令下,即可殺盡全 部宦官。 「這個計劃本來很穩妥,但是,李訓和他的一夥人認為,如此這般大功告成,鄭注 則獨享誅殺宦官的功勞。不如在宮內先下手,殺掉宦官,然後把鄭注也除掉,自己可獨 得功勞。於是,又重新制訂一個冒險計劃,提前五天舉事。這就是所謂的甘露之變。 「鄭注死得最可憐。他按事先計劃率五百騎士等候在扶風。後來知道京城已經舉事, 馬上向京城開拔,走到武功,聽說李訓已經失敗,才急急返回鳳翔。 「鄭注的下屬勸他殺掉監軍宦官張仲清及大將賈克中等人,他不聽。張仲清與鳳翔 前少尹陸暢,採用部將李叔和的計謀,去鄭注府上商量事情時,斬下他的首級。鄭注的 士卒全都潰散逃跑了。 「鄭注的首級懸掛在京城光憲坊示眾,三日後才埋掉。 「在未抓獲鄭注時,京都戒嚴,命涇源節度使王茂元和鄜坊節度使蕭弘,整兵待命, 以備非常。把鄭注首級埋掉後,才解除戒備。 「詭詐小人混跡朝廷,參預朝政,必然要你爭我奪,各不相讓,使朝政黑暗,無辜 百姓受害!」 李商隱很同意七郎的見解,深為朝廷焦慮。可是自己仍然「白丁」一個,哪有回天 之力呢?他陷入深深的苦惱中。
黃昏戌時,令狐楚父子倆終於回來了。 令狐楚更加蒼老,雙鬢皆白,白髮稀疏,臉上皺折更深,只有一對眼睛炯炯如故。 一天一宿沒能休息,他已經疲憊不堪,和李商隱打個招呼,就進內室睡覺了。 八郎由於緊張,在朝中又看見積屍如山,鮮血橫流的景象,精神十分委頓,但是見 商隱歸來,很高興。在前軒擺了幾個菜,兄弟三個陪著商隱痛飲起來。 自八郎及第後,又通過釋褐試,走入仕途,雖然僅僅是弘文館校書郎,李商隱總有 一種陌生感。八郎為人尖刻,說話刻薄,常使李商隱臉紅,下不了台。但是對這些,李 商隱從來沒有往心裡去,不記恨,好像八郎隨口說完,也就拋之腦後了,所以今日見面, 依然親如手足,不比七郎九郎遜色。 然而,陌生感並未消失。 「你們說說,王守澄這小子該有多損,連他們的同宗兄弟都陷害。」 「誰是他的同宗兄弟?」九郎問道: 「誰?詩人王建。他在渭南當縣尉時,和王守澄很友善,常去他家喝酒。 「有一天,王建酒喝多了,話說走了嘴,在王守澄面前談起東漢靈帝寵信宦官,興 起關、殺正直大臣之風,最後導致東漢滅亡。 「王守澄聽後非常生氣,想陷害王建,問道:『你那些《宮詞》,寫了不少宮闈秘 聞,傳誦天下。皇上的這些秘聞,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王建非常害怕,無法回答。 「王建腦子靈活,當知道王守澄要上奏皇上,陷害自己時,便搶先寫了首《贈王樞 密》詩,送給王守澄。詩是這樣寫的: 三朝行坐鎮相隨,今上春宮見小時。 脫下御衣先賜著,進來龍馬每教騎。 長承密旨歸家少,獨奏邊機出殿遲。 不是當家頻向說,九重爭得外人知。 「意思是說,你是三朝元老,整日跟隨皇上身邊。當今皇上在東宮還小的時候,您 就見過。皇上脫下的御衣先賜給您穿,外面進貢的駿馬隨便您騎。經常奉皇上秘旨去辦 事,回家都很少,單獨上奏邊廷軍機大事,出殿比別人晚。宮中秘事不是當家的您經常 向我說,我這宮外人,哪裡能知道呢? 「王守澄看了這首詩後,雖然非常生氣,卻不敢再向皇上奏本陷害王建了。這一回, 他是有口難辯。 「王建寫了一百首《宮詞》,都是用七絕形式描寫宮廷生活,有寫皇上的,有寫後 妃的,有寫宮女的,所以他害怕王守澄向皇上奏本。」 七郎九郎對這些事沒有興趣。 李商隱關心恩師的安危,趁八郎停住口,趕忙插嘴問道: 「子直兄,宦官們沒難為恩師吧?恩師一直在皇上身邊嗎?」 八郎不屑一顧地回道:「這些閹豎在宮中橫行霸道,不把皇上放在眼裡,卻沒敢動 父親一個指頭。 「昨日白天,左右神策軍到處抓人殺人,把朝廷鬧得烏煙瘴氣,直到半夜還沒停止。 文宗下旨,召見左右僕射彭陽公和鄭覃、兵部尚書王源中、吏部侍郎李虞仲進宮議事, 把王涯的自供狀,遞給大家傳閱。 「文宗皇上悲憤不能自制地道:『是左神策軍中尉仇士良呈上的。朕以為宰相王涯 不會反叛朝廷。朕對他不薄,況且他七十多歲的老人,能這麼莽撞、愚蠢嗎?』 「眾大臣看完王涯自供狀,心裡都明白,這是嚴酷拷打逼供出來的,不能算數。但 是,仇士良就站在面前,瞪著每個人。大家只好沉默不語了。 「文宗轉過頭,對左右僕射問道:『果真是王涯親筆所寫嗎?』 「彭陽公回答道:『是的。』 「文宗悲傷地道:『王涯真的有反朝廷陰謀,罪當死啊!』 「文宗當即下詔,命左右僕射參與決策大事,並讓父親草擬制詔,宣告中外。 「第二天早朝,就是今天早朝,父親當眾宣讀制詔。在敘述王涯等人參預謀反時, 寫得不夠肯定。仇士良等宦官頗為不滿,幾次做出威脅手勢。父親佯裝不知。」 「恩師真有骨氣!」李商隱稱讚道。 「父親堅持正義,從不向惡勢力低頭。」九郎真誠地贊道。 「你們說什麼呀?」八郎傲慢地教訓道,「怎麼能得罪仇士良這些人呢?你們還像 個孩子,天真幼稚啊!」 李商隱不願意跟八郎爭辯,在八郎面前,常常是忍氣吞聲,所以八郎總認為商隱頭 腦呆滯愚笨。他對商隱的這種印象,已經變為成見,直到死,也未能改變。
幾天來,令狐楚一直悶悶不樂,胃疼難忍,常常滴水不能下咽。被皇上以左僕射判 太常卿同平章事,不能不去上朝參決軍國大事。 一天早朝,文宗坐在金殿上,向下一瞧,不覺一陣心酸。群臣班列中,空缺太多, 像被蕭瑟秋風橫掃,稀疏不成序列。看一眼仇士良,見他若無其事,悠哉悠哉的樣子, 歎了口氣。連大臣的封任都要聽他的,自己這個皇帝還當個什麼勁兒! 令狐楚看出皇上郁郁不樂,猜出又為甘露之變死去的大臣哀傷。大臣們的首級還掛 在城門上,他們的妻子兒女家人,尚露屍街頭,慘不忍睹。古人雲:入土為安。已經過 去十多天,還沒能埋葬,死人不安,活人也不安啊!他從容地向前走了幾步,叩拜皇上, 道: 「往昔跟臣並列早朝,聆聽陛下教誨的一些朝臣,已經被誅滅,首級懸掛城樓,屍 體拋露街頭,現今開始腐敗,氣味充斥坊裡街巷,深可悼痛。請陛下看在昔日君臣份上, 下詔安葬吧!」 仇士良瞪起眼睛,虎視令狐楚,怒道:「這些賊臣,死有余辜!不能匆匆埋掉。我 還要提著他們的腦袋游街示眾,讓天下人都來觀看,誰再敢陰謀迫害宦官,就是這個下 場!」 文宗皇上默默無語,惻然低下頭。 又過了兩個月,開成元年(公元836年)二月,昭義節度使劉從諫三上疏表,追問 王涯等人被殺罪名,疏曰: 王涯等八人皆宿儒大臣,願保富貴,何苦而反?今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賊, 含憤九泉。不然,天下義夫節士,畏禍伏身,誰肯與陛下共治耶?…… 說得非常懇切有理。 原來劉從諫與李訓是一派,與訓約定共同誅殺鄭注。不想李訓敗得如此慘重,於是, 劉從諫在潞州擁重兵,向仇士良發難。 他先派部將陳季卿帶著疏表,赴京進呈皇上,但陳季卿畏懼宦官勢力,沒敢入朝。 歸來,劉從諫大怒,把他殺了,又派焦楚長入奏。皇上親自召見,看了疏表,深為感動。 疏曰: 臣與訓誅注,以注本宦豎所提挈,不使聞知。今四方傳宰相欲除內官,而兩軍中尉 聞,自救死,妄殺戮,謂為反逆。有如大臣挾無將之謀,自宜執付有司,安有縱俘劫, 橫屍闕下哉?陛下視不及,聽未聞也。且宦人根黨蔓延在內,臣欲面陳,恐橫遭戮害, 謹修封疆,繕甲兵,為陛下腹心。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側。 八郎從弘文館匆匆歸來,高興地對李商隱道:「這回可好啦!你看,這是劉從諫的 疏表,皇上御覽之後,大臣傳閱。那些宦官嚇壞了。仇士良又沮喪又恐懼,馬上提議進 封劉從諫為檢校司徒,想要封住他的嘴。」 李商隱看完疏章,笑道:「寫得不錯,如果真能清君側就好啦。把疏章拿給恩師看 看,恩師的病會好大半的。」 「說得對。我這就拿進去。」 八郎拿著疏章,喜形於色,走進內室。 不一會兒,八郎從內室出來,七郎九郎也都來到前軒。大家都很高興,免不了要宴 飲慶賀。 「父親說,他也要來喝兩盅,散散心。」 果然彭陽公由老管家攙扶著,來到前軒,坐在主位上,舉杯道: 「今日大喜之日,孩子們,要喝得盡興!」話題忽然一轉,神色黯然,道,「過去 有人說:伴君如伴虎。今天大唐王朝卻是伴宦豎如伴虎狼!這群宵小不僅欺壓百姓,竟 騎到君王頭上作威作福!我們做臣子的,卻不能為君分憂,何以為臣啊!今天多虧潞州 出來個劉從諫,才使君王吐口氣,文武大臣得以揚眉。來,孩子們,乾杯!」 酒,一飲而下,令狐楚病弱、蒼老的臉上現出紅暈。胃裡微微作痛,他不敢再喝, 吃塊雞肉,慢慢咀嚼著,心想,自己為官一世,風風雨雨都過來了,現在被閹豎逼迫得 走頭無路,同平章政事卻不能做宰相的工作,要看仇士良的臉色行事。真是行屍走肉! 不能為君排解憂患,不如把宰相之位讓給別人! 他越思越想越恨。 「父親,街頭露屍,懸掛在城門上的首級,已經清理,埋葬了。」 七郎見父親臉色不對勁兒,馬上說起被斬大臣及家屬的屍體、首級已經安葬,想說 點快慰的事。不料提起此事,父親氣得臉漲得紫紅,假如不是在孩子們面前,他早就要 破口大罵了。 八郎從懷裡掏出兩張紙片,從容地道:「今天在弘文館,還傳閱一些詩人寫的關於 這次宮中之變的詩,有白公樂天的,還有杜牧的。」 「白樂天不是在東都洛陽嗎?」令狐楚問道。 「去年九月,讓他去同州做刺史,他不去。後來改為太子少傅,分司東都,進封馮 翊縣侯,白公不願為官,只想隱居。他住在洛陽,甘露之變當天,他正在香山寺游玩。 我把他的詩吟詠一下: 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 顧索素琴應不暇,憶牽黃犬定難追。 麒麟作脯龍為醢,何似泥中曳尾龜。 這首詩用了三個典故。『當君』句用石崇和潘岳兩人同上刑場,指王涯與李訓等人 『白首同歸』。『顧索』句,用嵇康被害,臨刑前尚能要古琴彈一曲《廣陵散》,而李 訓王涯等人卻死得那麼倉促。『憶牽』句,用秦宰相李斯臨刑時對兒子說:『想和你牽 條黃狗追捉兔子,再也不可能了!』表達死到臨頭,後悔也來不及了。」 「白公用典雖說妥貼,不過是為了表達首句的意思而已:人生禍福茫茫,不可預料。 早些急流勇退,就像先知先覺,可以避開禍患。試想,朝中百官全都避開宦豎,躲開禍 患,那麼,朝廷將會怎樣?這些宦豎豈不更要橫霸囂張嗎?對白公這種態度,商隱斷難 苟同!商隱贊賞劉從諫。他的三次疏章,使宦豎們的氣焰有所收斂,這就是正義的力 量!」 「義山兄說得好!白公事不關己,明哲保身,是要不得的。 我也支持劉從諫。」 九郎表示支持李商隱。 七郎也向他點點頭,表示贊同。 「好啦!我們不投票推舉誰好誰壞。再看看牧之的詩吧。 我再吟一首好不好?」 「不必吟了。八弟,你覺得牧之兄把李訓鄭注統稱『二兇』,在《李甘詩》和《昔 事文皇帝三十二韻》專門攻擊李訓鄭注兩人,似有偏頗,不夠公允。」 「七哥說得對。李訓鄭注想為君剷平閹豎,清君側,是對的。可惜他倆情銳而氣狹, 志大而謀淺,未能成就大事,反為閹豎所害。兩者相比較,商隱以為首惡者當為閹豎而 不是李訓鄭注。然牧之兄素號剛直有奇節,又自負有經天緯地之才略,為何要顛倒黑白? 屢次作詩抵斥李訓鄭注,而為閹豎張目,豈不為天下笑?」 「義山弟,你有所不知。牧之兄一貫嫉惡如仇。他與李甘、李中敏最為交好,文章 之趣向也大率相類。當年他們同為諫官,都懷有嫉惡之心,故而相繼上言劾奏李訓鄭注, 極論鄭注不可為相。因此得罪李訓和鄭注,李甘被貶封州,李中敏被貶穎陽。牧之作詩 抵斥李訓鄭注,理所必然。」 七郎把這段故實概括說明後,李商隱仍然對杜牧有所不滿。極言抵斥李訓鄭注,豈 不令人產生牧之有附會仇士良之私情?閹豎之惡勝於李、鄭;李、鄭剷除閹豎,儘管有 私心有野心,但是,無論怎麼說,首先是想為朝廷除一大害,儘管失敗被殺,其功不可 沒。不應該以成敗來論英雄。 令狐楚坐在一旁,邊飲酒邊聽著他們的爭論,細細品味,白公之詩是隱者之詩,超 然物外,冷眼看甘露之變,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沒有卷進禍患旋渦中。 白公六十有五,而自己卻七十有一。自己為什麼還不歸隱山林?為什麼還要與閹豎 為伍?為什麼有生之年有益於人之事甚少?有益於家國君王之事甚少?……他獨坐自責, 潸然淚下。 「父親,您這是怎麼啦?」 九郎驚問,七郎八郎和商隱都扭過頭來。令狐楚揮揮手,道: 「宦豎遮天蔽日,滿朝文武不斷遭受折辱,皇上躲在深宮中,以酒求醉,賦詩消愁。 有一天,皇上偷偷吟了一首詩。詩曰: 輦路生秋草,上林花滿枝。 憑高何限意,無復侍臣知。 皇上現在想什麼?我們作臣子的誰不知道?可是,誰又能替他辦得到呢?杜牧抵斥 李訓鄭注差矣。李、鄭知道皇上之『意』,並施之以行動,為君王剷除閹豎,不該受譴 責。有人視李、鄭為奇士,這話不錯!你們想想,吾輩庸庸碌碌,徒食皇糧而不為君王 分憂,空談是是非非,與李、鄭二人相較,遠矣!」 李商隱非常吃驚,恩師竟然完全反對杜牧兄詩中所言,而稱讚李、鄭二人,他迷惑 不解其意。 七郎和八郎也面現疑惑,不同意父親的意見。 李商隱默默沉思,心裡琢磨恩師的意思。恩師是因皇上受制於閹豎,而自己無能為 力,才對李訓鄭注生出同情和贊揚,他倆不是「巨兇」,閹豎才是「巨兇」。恩師這種 意見也有對的一面。 甘露之變,皇上是知道的,皇上所希望的就是除掉閹豎,這是皇上的一大心事。但 是,李訓貪天功輕舉妄動,沒能成功,反而被害。 把李訓和鄭注說成反叛朝廷,不是事實,這是閹豎迫害、屠殺李訓鄭注等大臣的借 口。而杜牧恰恰附會閹豎的借口,把李訓鄭注說成叛逆,這是仇士良最喜歡聽的。 恩師的觀點是對的,他站得高看得遠,看到了事情的本質所在,這是自己所不如的。 李商隱想著想著,對恩師油然生出無限敬意,是前所未有,是今生今世不能忘卻的。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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