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幾天來,李商隱一直在思索甘露之變的是是非非,想著恩師含淚而講的話。
一個老忠臣,為李氏王朝效忠一輩子,臨到晚年,看到朝政日非,閹豎攬權霸政,
那比挖他的心還要痛苦百倍!
李商隱想起那麼多朝臣被殺,那麼多無辜百姓被殺被搶,受到迫害,心裡就有一股
火竄跳出來,難以抑制,使他坐臥不寧,如同中了邪,染了病,於是提筆寫了《有感二
首》詩。
他拿起第一首詩,高聲詠唱一遍,為李訓等人之死,抒發深深哀惋之情。原本要誅
滅宦豎,結果卻為宦豎所害!「鬼菉分朝部,軍烽照上都」,大批朝臣都上了登記死人
的名冊,殘酷被殺,京都充滿恐怖。
第二首詩,李商隱對閹宦給以強烈遣責。「御仗收前殿,兇徒劇背城」,仇士良等
人把皇上劫回後宮,然後兇相畢露,拚命反撲,屠戮大臣和百姓,其狀慘不忍睹。「古
有清君側,今非乏老成。素心雖未易,此舉太無名。」詩痛切地指出,皇上起用李訓而
不用「老成」持重的大臣,是實現不了「清君側」的重任,這是用人不當。指出甘露之
變失敗的原因。
兩首詩吟詠完,李商隱覺得身心一陣輕松,來到前軒,見八郎和七郎正在閱讀奏折,
問道:
「朝中又出新鮮事了?」
「不是新鮮事,而是出了大事。」八郎解釋道,「今天早朝,劉從諫又呈上一道奏
折,暴揚仇士良等人的罪惡,堅決不接受檢校司徒的進封。你來看看他的奏折」
商隱展開一看,心胸頓然暢朗,不由得大聲誦道:
……
臣所陳系國之大體,可聽,則宜洗宥涯等罪;不可
聽,則賞不宜妄出。安有死冤不申,而生者荷祿?
……
臣修飾封疆,訓練士卒,內為陛下心腹,外為陛下
藩垣。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側。
七郎插嘴道:「劉從諫固辭封賞,真是難得。『安有死冤不申,而生者荷祿?』說
得好!死者沉冤沒有昭雪,活著的人就去爭搶封賞升官,這種人連卑鄙小人都不如!」
李商隱又反覆看了劉從諫的疏章,沉吟道:「劉從諫的幾次奏章,雖然有些重複,
但寫得有力量,『清君側』的決心非常大,足使閹豎聞風喪膽。」
「一點不假,仇士良一聽這奏章,臉色煞白,一聲不吱,兩眼垂下,看著地。」
李商隱看看七郎和八郎,遲疑半晌,道:「我剛才吟了兩首詩《有感二首》,現在
看了劉從諫的疏章,又即興想好一首。
我念出來,請兩位兄長賜教,好不好?」
「好!怎麼不好,快吟吧,我洗耳恭聽。」
八郎覺得李商隱好賣弄小聰明,人家正在議論劉從諫的疏章,他卻來吟詩,嘩眾取
寵!不耐煩地接著七郎的話,問道:
「是排律嗎?如果太長,就算了,以後再聽。」
「不是排律。是首七言律詩,只有八句,我快點吟,你們聽著啊。」
李商隱有些急不可待。寫詩,到了非瀉而不快的時候,就像十月懷胎,到時候不把
孩子生下來,那種滋味是難以描述的。他開口道:
玉帳牙旂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
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
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
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
「這首即興詩,我看比《有感二首》好!一氣呵成,憤慨之情溢於言表。首聯是說
劉從諫占據著有利的形勢。昭義節度使轄潞、澤、邢、洺、磁五州,兵強馬壯,為一方
雄藩,況且又鄰近京城長安,軍事上占有極便利的形勢。這表明劉從諫的實力雄厚,條
件優越,完全有平定閹宦之亂的條件。對不對?義山賢弟。」
李商隱點點頭,笑著。七郎確實是自己的知心知己。自己想表達的意思,他講得多
麼清楚。但是,為什麼不繼續講第二句呢?作為一方雄藩,理應與君主共憂患,尤其在
危難時刻,應該分擔君王的憂慮。用這個「須」字,正是要強調這是義不容辭的責任。
七郎低沉地吟詠著第二句:「安危須共主君憂。」他表情嚴肅,聲音哀傷。「滿朝
文武百官,誰人能做到呢?劉從諫雖然上了章疏,能夠付之行動嗎?」
李商隱漸漸明白了七郎的意思。
八郎不願意探討商隱的詩,但是不談意見,又怕七郎和商隱看不起自己,於是應付
道:
「頷聯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東漢大將竇融,主動上表請求出兵伐西北軍閥隗囂;
一個是東晉大將陶侃,率眾討伐蘇峻叛亂。一聯竟用兩個相同的典故,似有堆垛重複之
嫌,用得欠妥貼。義山作詩好堆砌典故,好用生冷典故,別人很難讀通讀懂,不像白公
樂天之作。他那些新樂府詩,明白如話,連老太太都能讀懂,都願意給白公提意見。白
公也願意聽那些老人家的意見。」
「八弟,你這話就欠公允啦。白公的詩是好是壞,咱們不能妄加評論,他是前輩大
詩人,我們只有學習的義務,無批評的權利。就商隱詩的第二聯,兩句用了兩個典故,
我說用得好。前一句是用竇融來指劉從諫。『表已來關右』,『關右』是指函谷關以西
地區,是竇融的駐地。這是說劉從諫聲討宦豎的表章已經從昭義鎮發來了。後一句,是
表達義山弟的期望。因為劉從諫尚未出兵伐宦豎,所以希望他能向陶侃學習,率兵直抵
京師,斬殺宦豎!這一聯裡的『已』和『宜』兩個虛詞,是銜連呼應的。意思是說,劉
從諫已經上表,聲言要『清君側』,但還沒有行動,那就應該盡快地付諸行動。這個
『宜』字裡,充滿了義山弟的希望、鼓勵和敦促,也隱含著一定的批評和責備。義山弟
用詞下字極有分寸,極為恰當。我說第二聯寫得好。」
八郎臉色變得難看,生氣了。
商隱深怕兄弟倆因自己而吵嘴,歉疚地道:「七哥,八哥說得也對。我寫詩喜歡用
典故,有時是故意多用典故,故意多用生僻典故。每當這時,我心裡很亂,對一件事拿
不定主意,深怕因此而得罪,招來禍患,是故意不讓別人看明白,故意讓別人去猜,願
意怎麼理解就怎麼理解。我心想,總會有知己知音能夠理解我的真意,明白我的真意。
這樣做,有時我自己也覺得不好,但是……」
「看看吧,義山就是這麼個人。他是個難以讀懂的人!不像白公樂天,讀其詩便知
其人,一讀就懂,那有多好。」八郎聽了商隱的自責,馬上高興了,繼續解詩道,「頸
聯,是用比興手法。對不對?用蛟龍失水比喻皇上受宦官挾持,失去權力;用鷹隼比喻
忠於朝廷的那些猛將,一定能奮起搏擊宦官,打擊這些惡勢力。尾聯,『幽』指陰間,
『顯』指陽世,這兩句是說,眼下京城仍然晝夜人哭鬼號,什麼時候才能收復被閹宦盤
踞的宮闕,抹去眼淚歡慶呢?」
七郎聽罷,笑道:「八弟,不是為兄說你。你干什麼事總是淺嘗輒止。尾聯說得尚
可,頸聯講錯了,你忘記兩個關鍵的虛詞,把意思解錯了。『豈有』和『更無』是一開
一合,開合相應。上句用『豈有』,說明『蛟龍愁失水』的現象根本不會存在;皇上受
制於宦官,失去自由和權力,根本不可能,然而卻成了事實!『豈有』二字充分表達了
強烈的義憤,和對這種現象的不能容忍。下句是說,在『蛟龍愁失水』情況下,理應出
現『鷹隼與高秋』的局面,然而竟沒有出現!『更無』二字,則表達了深切的憂憤和強
烈的失望。八弟,你對下句的解釋,正好和詩的原意相反。」
「七哥,如果按你這麼一解釋,商隱這不是把你、我都包括進去了。就是說皇上受
閹宦控制,失去自由和權力,而文武百官中,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像鷹隼搏擊長空那樣,
打擊閹宦,和閹豎鬥爭。」
「是這樣。難道你勇敢地站出來,跟閹豎鬥爭過?當然包括你與我。不過,義山弟
的用意不是批評像你我這樣的人。他的目的是用反激的語氣,來激勵像劉從諫這樣一類
大臣站出來,採取行動。這首詩的力量就在這裡,它能激發人們的鬥志。是一首好詩。」
八郎仍然不服氣,威脅地對李商隱道:「商隱,你膽子真肥了!你這樣猛烈抨擊宦
官,就不怕仇士良派人殺了你?你一個無官無祿的白衣庶民,他殺你就像踩死一只螞蟻,
不費吹灰之力!你明白嗎?」
李商隱當然明白,去年十月發生甘露之變時,他就曾想寫首詩,但是,沒有寫。這
不光是懼怕迫害,畏懼死亡,更主要的是,在這紛亂的事態中,有許多問題沒能弄明白,
搞清楚,他下不得筆。幾天來,聽令狐家幾位公子的議論,尤其恩師講的那席話,使他
頓開茅塞,明白了許多道理。
「八郎,不要嚇唬義山弟。這三首詩,我們不傳出去,誰也不知道,也別讓九郎和
父親知道。不會出事的。」
七郎出於好心想把詩藏匿起來。
李商隱看看八郎,有些不踏實。既然自己寫了詩,就應當承受詩的壓力,懼怕是沒
有用的。他在自我鼓勵自我安慰,但是,心裡還是忐忑不寧,眼前浮現出那麼多懸吊的
人頭,滴著鮮血。不一會兒,又有無頭的屍體相互枕籍,倒在街頭血泊中……
二
劉從諫三月的疏章確實使仇士良恐懼一陣子,到了四月,並未看見劉從諫有興兵討
伐的意思,仇士良的腰板又硬朗起來。看著文宗皇上整天悶悶不樂,漸漸消瘦,便從民
間選了五個美女,一刻不離身邊地陪伴皇上飲酒玩樂。而對於文武百官,仇士良則進行
層層清洗,首當其衝的是令狐楚。
四月末,詔命終於下達,貶令狐楚為興元尹,充山南西道節度使。
詔命一下,立刻起程。
令狐楚本來身體不適,胃病正在發作,多日來一直未上早朝。現在要帶病起程,家
裡人都慌作一團。
他本人心裡有數,被貶放是早晚的事,所以很坦然。去年,李訓鄭注在貶李宗閔時,
他已做好了準備。出乎他意料的是,現今李、鄭兩人已死,自己卻被閹宦貶出京城,使
他異常難堪。
過去,他跟宦官的關係,始終保持不即不離,不卑不亢的狀態,所以王守澄等大閹
豎都認為他不可收買,但也不致於壞事,關係不尖銳,尚能和平共處。現在,自己年過
七十,不久於人世,卻還要離家奔波,心裡很難受。
臨別時,他問商隱有什麼打算?言外之意希望他隨自己到興元。
商隱回答道:「恩師,學生願意終生侍奉恩師。只是現在……我的幾首詩已經在京
城流傳開,仇士良不會視而不見。我去興元,恐怕對恩師不利。恩師!我知道恩師不怕,
不在乎這些。但是,假如學生迴避一段時間,等事態平靜平靜,學生一定去興元侍奉恩
師。請恩師理解才好。」
八郎在旁,神色很不自然,馬上插嘴道:「義山弟說得有理。幾首短詩,大家傳幾
天就會忘掉的,時間不會很長。仇士良一個大字都不識,他才不在乎幾首短詩。事情很
快就會過去的。」
令狐楚不喜歡八郎,為人尖刻,好耍小聰明,知道他對商隱不好,罵他幾次,也未
見強,就把事情放下了。唉!自己親生的兒子,還不如自己的弟子門生,令他煩惱。
他向李商隱點點頭,囑咐幾句,便分手了。
恩師離開京城,令狐家只剩下三個兒子。七郎不願意多事,國子監的事,夠自己忙
的了,所以他把家長的權位讓給了八郎。
八郎掌持家政,與父親大不一樣,每天晚上都有酒宴,每宴必有歌妓歌舞侑酒。有
時高興,還要把自己的美妾如錦瑟等人,叫出唱一小曲,誇示給眾酒客。
七郎和九郎很少加入,李商隱也不願意參加。但是八郎為了在眾人面前顯示令狐家
儒雅、重才學,每宴必叫商隱,每宴必命他吟詩,以助酒興。
那日,在後園花下擺開宴席,八郎多喝了幾杯,點名讓商隱吟詩侑酒。
商隱看看席間,不是八郎的同年,就是弘文館的同仁,全是中進士不久,新得官的
學子,只有自己還是個白衣庶士,心裡很悲傷,於是舉杯痛飲後,吟道:
柳帶誰能結,花房未肯開。
空余雙蝶舞,竟絕一人來。
半展龍須席,輕斟瑪瑙杯。
年年春不定,虛信歲前梅。
吟畢,一陣喝采聲後,八郎醉眼矇矓地解詩道:
「義山賢弟,即興詩寫得又快又好。這首詩,我給它起個題目,就叫《小園獨酌》。
因為詩中有『竟絕一人來』,所以叫它「獨酌」。第一句寫園中垂柳飄飄,第二句寫花
兒含苞待放。這是園中景。中間四句,寫在龍須席子上擺放酒宴,看著雙蝶翻飛起舞,
輕輕斟滿瓊漿玉液,獨自一人慢慢飲來,樂趣無窮!最後兩句,是說去年臘月梅花開放
後,春天卻遲遲不來。今年的春天沒等臘梅開放,就來了,確實是『春不定』。說『年
年春不定』是不對的。諸位覺得怎麼樣?」
李商隱聽八郎這麼一解釋,心中頓時涼了半截。他一點也沒理解自己在詩中所表達
的意思,只從字面上解詩,比隔靴搔癢還要可悲。
有一位校書郎沒有隨聲附和,端坐舉杯對商隱道:
「義山弟之苦惱,兄弟理解。兄弟是過來人,明白未中進士時的心情。」他轉頭對
八郎道,「義山弟追隨令尊大人多年,才華超凡,章奏詩賦寫得很有名氣,子直兄應當
鼎力推薦才是。《小園獨酌》一詩,就是屢試不第,希望有人薦引。春天放榜,但是年
年不能中第,當然是『年年春不定』了。」
「義山賢弟,詩中真有這個意思嗎?」八郎驚問道。
李商隱苦笑了,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不用愁,包在八兄身上。你的事就是你八兄的事,沒問題。明年准叫春天定時到
來!哈哈哈!」
「子直兄,你可不能說話不算數,亂放炮啊!大家都聽見啦?明年如果商隱不中第,
我們不會饒你的!」
雖然是笑談,但它卻成了讖語。八郎確實盡了力量推薦商隱。
五月,京城又陷入恐怖之中。仇士良用各種辦法迫害異己。李商隱在京城呆不下去
了。在離京前,他想見宋姐一面。
永崇坊華陽觀距開化坊令狐府不遠,商隱去找宋姐,已經好幾次,但始終未能見到。
離京回東都前的最後一天,他又一次來到華陽觀,竟巧遇劉先生。
在玉陽山清都觀時,曾得到劉先生諸多照顧,李商隱一直很感激他,把自己來意說
明後,劉先生緩緩地勸道:
「義山居士,請不要干擾道門靜地。宋真人修道多年,與公主又相交多年,她不會
棄道還俗的。你就死了這份心思吧。去年在玉陽山上發生的事情,公主沒有追究就萬幸
了,請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沉默。
李商隱忽然想起永道士,問道:「張永賢弟還在玉陽山嗎?」
「是的。原本想讓他下山,他堅決不走。你下山後,他不再賭博,規矩多了。」
李商隱灰心喪氣,回到令狐府,見湘叔已經把東西收拾好,他真想撲到湘叔懷裡痛
哭一場。但是,哭又有什麼用呢?
不可求的,非要得到,那是癡心妄想!
入夜,一輪圓月掛在東天,關照著京都千家萬戶。初夏的熏風,習習吹來,樹影斑
駁。
李商隱獨坐小園樹下,想著宋姐和小妹、「小青鳥」,她們也一定坐在樹下賞月。
戀愛與修道學仙是矛盾的,不可能統一,不可能有好結果。她被束縛在宮觀中,不得自
由……
李商隱痛苦地低聲吟道:
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
應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精簾。
他長歎一聲,「偷桃」與「簾藥」兩事不能兼得;城鎖簾隔,兩情也不會相通!
罷了!罷了!
三
李商隱回到洛陽家的第二天,堂兄讓山就找上門來。一見面便一聲接一聲地埋怨,
怎麼一走好幾個月,也不捎個信來!
商隱去年秋末冬初赴京,至今歸家,說好幾個月,是真的,但說沒捎信回來,這不
是事實,不過捎的信都是給老母親,沒有給他寫信,倒也是真的。
「你這一走,柳枝姑娘天天來我家,問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讓我怎麼回答?可把我難壞啦!」
「柳姑娘可好?」
「你呀!現在才想起關心她呀?已經晚了!她被山東的一個鎮帥(即節度使)娶去
了,做小妾。走時,讓我把《燕台詩》還給你。她說,她跟你沒有緣份,雖然心中屬意,
但最終不會結為佳配,希望你不要為此牽情惹恨。」
李商隱接過《燕台詩》,看見那簿紙片已經發黃揉皺。一個好姑娘,又失之交臂。
但是,自己跟這個小歌妓,終究不是同類之人,早分手比晚分手好,於是對堂兄道:
「她什麼時候能回娘家?」
「不知道。」
「我寫幾首詩,請堂兄想辦法送到她手,了去這段情誼。」
李商隱寫了《柳枝五首》,贈她。
在寫第一首詩時,他還很清醒、冷靜,也很理智,寫道,你我是「同時不同類,那
復更相思。」第二首詩,他勸柳枝不要郁郁不樂,你我沒有緣份,只好分手。在第三首
詩中,商隱開始稱讚柳枝「嘉瓜引蔓長,碧玉冰寒漿。」她慧心麗質,自己「不忍」心
對她輕薄。到了第四首詩,他的感情開始變了,竟生起無名之火,憤怒地斥責那個鎮帥
荒淫驕縱,轉眼間就把她棄置空房,使她紅顏衰老。第五首,悲傷地寫道:「畫屏繡步
障,物物自成雙。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滿世界都是成雙成對,只有自己和柳枝
姑娘孑然無偶!
李商隱在仕途上一籌莫展,屢試屢落第;在婚戀上,先有錦瑟、宋姐,後有柳枝,
一個個都離他而去,使他一次次陷入難以解脫的痛苦中。五首贈詩,就像絕別詞,他雙
手捧著,遞給堂兄讓山,淚水從眼睛裡流了出來。
「唉!我說義山兄弟,當初你與柳枝認識的時候,你很冷淡;現在人家走了,你卻
來感情了!當初你干什麼啦?唉呀!別哭好不好。咱們跟柳枝沒有緣份,那就算了!別
去想她啦!
看哥哥再給你找一個,好不好?」
讓山安慰他。
商隱當聽到「那就算了!」四個字時,心裡一陣冰冷。正像白公樂天在《琵琶行》
裡所說:「商人重利輕別離。」一點也不假呀!
忽然讓山一拍大腿,叫道:「你看我這臭記性,眼前就有一位小姐,是千金小姐,
和咱李家門當戶對呀!你忘沒忘?去年去柳枝家,在崇讓坊那個池塘邊遇見的那個小姐,
忘沒忘?」
李商隱讀書過目不忘,看見漂亮小姐也有「不忘」的本事。堂兄一提崇讓坊,他就
想起那個身著華麗服飾的高個姑娘。她是王茂元的七小姐。王茂元是廣州節度使,現為
涇源節度使。在甘露之變中,他曾帶兵在京城戒備,以防鄭注率兵攻打京城。
「你走後,七小姐跟小翠曾到我家三次,來看你嫂子,七小姐對你的印象不錯。唉!
在池塘邊,她往這邊看你,看得很清楚。她說還讀過你不少詩。你有一首什麼詩來著?
對了,是《安平公詩》。安平公崔戎仙逝後,你寫的,對不對?她都知道,還能背誦下
來。當時她張口就背,什麼『丈人博陵王名家,憐我總角稱才華。華州留語曉至暮,高
聲喝吏放兩衙。明朝騎馬出城外,送我習業南山阿。』她問『南山阿』是不是華山?我
也不知道。」
「你就說是,不就完了嘛。」
讓山兄笑了笑,又道:「她說她最喜歡最後幾句:『古人常歎知己少,況我淪賤艱
虞多。如公之德世一二,豈得無淚如黃河。瀝膽祝願天有眼,君子之澤方滂沱。』她說
這幾句詩,寫得最有感情,句句情真意切,每次吟誦,總要流一陣眼淚。多麼多情的姑
娘喲!一點沒說謊,她吟誦這幾句詩時,確實淌了眼淚,連我都被七小姐感動了。她說,
如果義山兄回洛陽,希望當面聆教。你看看,這姑娘大大方方,要見你一面。她人好有
學問,長得漂亮,又對你十分敬佩,這樣的好姑娘,你上哪去找啊!」
李商隱叫他給說動了心。不過又覺得自己剛剛跟宋姐和柳枝姑娘斷了來往,馬上又
去找七小姐,在感情上總有一種內疚之感,於是推拖道:
「堂兄,我剛到家,還未跟母親好好說陣話,哪能就談這種事情,以後再說吧。」
「和嬸子說話的時間,不有的是嘛。我跟嬸子先說說七小姐的事,看看她老人家是
什麼主意,是要馬上見面,還是以後再說。別攔著我,我去說——。」
堂兄拿出商人做生意的架勢,賺錢的「買賣」,他是不會放過的。堂兄誠心誠意想
幫自己,就隨他去吧。
讓山進內室見母親去了。
李商隱覺得王家小姐不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顧族規家規家法,要跟自己
會面,何其大膽!是個有膽有識的不同流俗的女子。商隱肅然起敬了。
不一會兒,讓山扶著母親,從內室走出,指著兒子教訓道:
「商隱兒呀!堂兄說的王家七小姐……堂兄是熱心腸。這姑娘……好像不太守婦道
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千古不變的金玉良言。怎好這等放肆?」
「老嬸子,剛才不是說得好好的嗎?怎麼見著兒子竟說出這等話來!這王家……」
「讓山!你商隱弟弟尚未及第做官,不可言婚。不先立業,就想成家?不成!做官
之後,娶妻生子不遲。此事以後免提。」
「唉!老嬸子,剛才答應得好好的,這麼會兒功夫就變卦了?」
「拿酒來!商隱陪你堂兄好好喝幾杯,老身不陪了。」
讓山知道老嬸娘十分嚴厲,說一不二,那就算了!
李商隱也懼怕母親,過去一貫言聽計從,從不違抗,不過今日覺得委屈。人家姑娘
喜歡自己,主動點有什麼不好?婦道!婦道!娶妻嫁女,只講論財產就好啦?嫁女待價
而沽就好啦?結婚前,連見一面說句話都不准,就是守婦道?他心裡不服,喝了幾杯酒,
膽子大起來,對堂兄道:
「我寫首詩,求你送給她,好不好?」
「行!別說一首,十首百首,哥哥保證送到。」
李商隱借著酒興,不再顧忌母命,提筆寫了一首五言絕句。
常聞宓妃襪,渡水欲生塵。
好借嫦娥著,清秋踏月輪。
「宓妃是哪個皇上的小老婆呀?」
「什麼呀!是妃就是妾嗎?宓妃是位女神,是傳說中的女神。我是說七小姐像凌波
仙子,步履輕盈,搖曳多姿。她懂。」
「我知道她懂。她識文斷字有學問,能不懂嗎?」
「那天在她家池塘旁邊,看見她的身影,婉轉曼倩的姿態,真像『凌波微步,羅襪
生塵』的女神宓妃,美妙極了。」
「嘿嘿嘿!我跟你嫂子說,你一定會喜歡王家七小姐的,一點不假。」讓山很高興
很得意,又連喝三杯,抓起詩,道:「怎麼能沒個題目?填上題目……我給你想個好題
目,叫作《奉贈女神王家七小姐》,或者叫……」
「得啦!你會有好題目?別費事,就叫它《無題》。因為寫上題目,就等於把詩的
內容告訴她了,多沒意思。所以還是不寫的好。連《無題》也不要。你不同意?好好好,
我就隨便想一個吧,就叫《襪》吧。讓她一看就驚訝不止,就瞪起大眼睛,隨便猜去,
怎麼猜都行。」
「真是個怪人!你以為她猜不出你的心思呀?我叫她也寫首詩,讓你猜猜看。」
李商隱笑了。
這種寫詩不寫題目的心態,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怎樣形成的習慣。讓山堂
兄以商人的心理揣度義山兄弟,不過是耍弄耍弄小把戲,多多招攬顧客而已,所以他也
會心地笑了。
四
由於母親的干預,李商隱不敢跟王家七小姐會面,但是詩賦往來卻越來越頻繁。讓
山來商隱家也越來越多。
忽然一天,讓山匆匆來到商隱家,報告一個壞消息:七小姐不告而別,去了京都長
安!已經走了十多天。
這對癡情的李商隱來說,簡直是聲霹靂!他昏昏然不知讓山堂兄又說了些什麼,好
像講了七小姐到京,是住在她姐夫李十將軍家。
堂兄走後,李商隱便病臥床上了。
在京城,李十將軍曾參加過八郎的酒宴,李商隱認識。他是千牛衛將軍,從三品武
將,住在昭國坊。當時他卻不知道李十將軍是王茂元家的女婿。
七小姐為什麼會突然離家赴京呢?難道自己寫給她的情詩,被她母親發現?她是被
逼不得已才離家的?因為自己才離家的!一想到因為自己的牽累,她離家背井,寄人籬
下,心就一陣疼痛,頭一陣昏迷。
李商隱病弱的身體是經不起折騰、打擊的。過去因為屢試不第,每試之後都要鬧一
場大病,而今又因情戀、相思而病,身體更加虛弱了。
東都夏日比京都夏日涼爽多了。崇讓坊王家後園池塘,開了一池芙蓉花,嬌美艷麗,
成為東都一大景觀,招來許多游人觀賞。
讓山想讓堂弟散散心,趕著自家的小毛驢,把商隱接到池塘邊來欣賞芙蓉花。他觸
景生情,多麼希望七小姐能從玉樓探出頭來,或許能從粉艷艷的花叢走出來,或者亭亭
玉立在岸邊翠綠修竹中,向自己招手。
芙蓉池塘上,忽然輕雷隱隱傳來,颯颯東風帶著淒迷細雨,催趕著游人紛紛走開。
李商隱懷著無奈,騎著小毛驢回到家,躺在床上,王家七小姐的姣好身影,仍然浮
現在眼前,似嗔似怨似悲似喜。
忽然,他想起七小姐在離家前,曾隱隱約約在寫來的信中發過誓,她是不會離開自
己的,一旦出遠門,也會很快回來的。
這不是在暗示自己嗎?
可是,兩個多月過去,仍然不見她的蹤影。他總是夢想在芙蓉塘畔能突然看見她。
懷抱的希望太大,失望的痛苦越重。
記得有一次,已是三更的夜裡,堂兄匆匆跑來,說七小姐在等他的詩,已經五天了,
問他為什麼還沒給她寫出和詩?
唉!都怪自己忙別的事,把它給忘了。
堂兄讓山說,七小姐在芙蓉塘畔,正等著自己的詩。七小姐說,不拿到詩,就不回
閨房睡覺。
李商隱匆匆忙忙把詩寫就,在燈下仔細一瞧,墨跡怎麼這等淡!由於太匆忙,連墨
也沒磨濃……當時他想重新磨濃墨,重抄一遍。讓山堅決不同意,擔心七小姐一個人在
池塘邊害怕,或者出意外。
想起這事兒,李商隱心裡十分愧疚,為什麼自己這麼粗心大意,讓她深夜不眠,站
在池塘邊等待!商隱在床上翻了個身,譴責自己,用拳頭捶打著腦袋。
直到五更梆聲敲響,李商隱才蒙蒙矓矓進入夢鄉。他看見燭光照著金色屏風,上面
的翡翠鳥兒翩翩欲飛。彷彿聞到麝香熏過的幽香,微微透過繡著芙蓉的帷帳。七小姐睡
在裡面,臉上含著微笑,嘴角緊抿,現出一對深深的酒渦……商隱癡癡地凝視著、凝視
著,不忍離去。
門外誰在走動,把李商隱驚醒!
他惱恨地歎了口氣,想想自己,就像漢代的劉晨到天台山采藥,遇到一位仙女,一
見鐘情,卻被無情地拆散,眼睜睜地看著仙女消失在遙遠的蓬山……為什麼要用劉郎自
比呢?自己比劉郎更慘!自己和王家七小姐分離遠得好像中間隔著萬重蓬山啊!
李商隱起床穿衣,想把夢中和七小姐相遇情景記錄下來,如果能再相見,讓她吟詠
自己用心血寫下的這首詩,看看自己赤誠真摯的心!詩曰: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寫畢,他吟詠數遍,覺得剛才睡夢中的情景都寫了出來,但是昨天到崇讓坊池塘觀
賞芙蓉時的情景和心緒,沒有能寫出來,想了想,於是又寫道: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這是當時的景緻,歸來路上,被細雨淋著,東風颯颯,別有一番情趣。
七小姐在京城會不會也淋著細雨,沐浴著東風呢?否則一定是在她姐夫家裡,無聊
地打開香爐的鼻紐,添上香料,把它點燃,香煙裊裊,彌滿了閨房。
她一定孤寂地坐在窗前,看著庭院裡丫環小翠笨拙地用長長的絲繩,從井裡汲水。
那汲水的轆轤是用玉石雕飾成老虎形狀,就像香爐鑄成金蟾模樣。香爐鎖閉雖嚴密,可
是還有鼻紐能夠打開關閉;井兒再深,還是能夠汲上水來。她一定在苦苦地相思,一定
在想為什麼自己不能擺脫這被隔絕的處境,跟他歡聚呢?
晉代大官僚賈充的女兒,曾從門簾後面,窺看年輕瀟灑的學子韓壽,一見鐘情,愛
上了他,就大膽地同他幽會、私通。後來被父親發現,把她許配給了韓壽。七小姐啊!
你知道這則故事嗎?
宓妃因掉進洛水而死,轉世成甄氏。本來她跟曹植要好,曹植也要娶她為妻。可是
父親曹操自做主張,把她給了曹丕做後。她郁郁成病,又因郭皇後的讒害,不久就死去
了。曹丕故意把甄後的遺物玉鏤金帶等物,賜給曹植,讓他睹物思人而悲痛。後來曹植
回自己封地,路過洛水邊,夜晚夢見甄後向自己走來,向曹植傾吐了愛慕之情。七小姐
啊!你知道這則故事嗎?你應當像賈氏和甄後那樣,為了愛情而不顧世俗禮法,勇敢地
沖破束縛,擺脫孤獨和痛苦!
李商隱希望自己心愛的人,能夠成為一個勇敢的人,於是提筆繼續前面那兩句詩: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寫道:
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寫罷,他又重吟最後兩句,總感到和心愛的姑娘遠隔蓬山,難以相聚,切莫和春花
爭榮競發,寸寸相思都變成了寸寸灰燼!他被一種極度的悲傷所籠罩,陷入無邊無際的
痛苦中。
五
秋高氣爽,李商隱身體略有好轉。
令狐綯從京城派來一輛四匹高頭大馬的馬車,並轉來一封親筆書信。
信中,八郎首先得意地通報說,朝廷已升調他為左拾遺,邀請義山賢弟速到京都,
參加慶賀宴席。接著說,彭陽公公務繁忙,身體一直不好,要辟聘他入幕,希望他盡快
去興元。第三件事,使商隱興奮了一陣。說來年春試的主考官,朝廷已確定為高鍇。八
郎與他關係很密切,表示要鼎力推薦義山賢弟。
李商隱拿信在手,又復讀一遍,覺得八郎之言不能全信,或者不能太認真。當年恩
師也曾說過「推薦」之類的話,結果如何呢?信得太認真,信得太投入,將來一旦不成
功,會更痛苦,何況八郎的話,言過其實、誇誇其談者居多。當然,其中很可能有恩師
的意思,他不過巧取順水人情罷了。
不管怎麼說,盛情難卻,自己是不能拒絕的,於是提筆,致書一封,書雲:
子直足下,行日已定……自昔非有故舊援拔,卒然於稠人中相望,見其表,得所以
類君子者,一日相從,百年見肺肝。爾來足下仕益達,僕困不動,固不能有常合而有常
離。足下觀人與物,共此天地耳,錯行雜居,蟄蟄哉!不幸天能恣物之生,而不能與物
慨然量其欲,牙齒者恨不得翅羽,角者又恨不得牙齒,此意人與物略同耳!有所趨,故
不能無爭,有所爭,故不能不於同中而有各異耳。足下觀此世,其同異如何哉?
……
這封信,李商隱原想誠懇地抒寫一下感激之情,但越寫越氣,感憤越深,懷才不遇、
憤世嫉俗,一洩不可收拾,彷彿一吐為快。寫完,心情頓然輕松,連相思之苦也變淡了。
把信折好,請人先送京城令狐府。五日後,他坐進那輛四匹高頭大馬的馬車,很快
便來到京城。
秋日京都,依然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一派繁華。
鬼使神差,李商隱此次入京,繞了一個彎,從延興門入城,經新昌坊和升道坊,再
往前行,則是永崇坊。
他停車在路口,略略歇息。向南望去,那是他多日來夜思夢想的昭國坊,王家七小
姐就住在那裡!期望能僥倖遇見她,哪怕只看她一眼。
李商隱欠欠身子,想讓趕車人往南走走,可又停住,坐回原來座位上。八郎家在開
化坊,要往前走,向北拐,怎麼能向南呢?車伕詢問,又該如何回答?
就在這時,突然駛過來一輛八匹白馬的馬車。那馬個個高頭大蹄,踏在路上,雷一
般鳴響。這是哪位皇族貴戚高官大姓家的馬車呢?相比之下,八郎派給自己坐的馬車,
簡直寒酸得可以了。
李商隱有些不自在,想看看車裡坐著怎樣高貴之人,自己是否見過。如果是熟人,
應該下車施禮打個招呼才是。
正在這樣想著,馬車隆隆地駛過來。車裡坐著的,是位小姐!
那小姐正是王家七小姐!
那小姐彷彿也認出李商隱,滿臉羞紅,正要說話,被身邊的另一位穿著華麗的女人
拽了一把,沒能開口,用一把圓月形狀的扇子,把自己的臉遮住一半,秀美的雙目露在
外面,定定地盯著李商隱。
李商隱被這突然出現的場面驚呆了,像在做夢,想大聲呼喚七小姐停下車,自己有
許多許多話要說,但是,就是開不得口,喊不出聲,手抬不起來,身子動彈不得,眼睜
睜地看著她消失在雷鳴般的車馬聲中。
眨眼功夫,一切又恢復常態。
李商隱想證實一下是不是自己在做夢,於是向車伕問道:
「剛才過去的那輛馬車,真夠氣派的。那是哪家王爺的車呀?」
車伕斜了他一眼,從鼻子眼裡「哼」了一聲,回答道:「那算什麼好車?你還沒看
見過華貴的馬車哩!王爺才不稀罕坐那種車!」
「那是誰家的馬車?」
「千牛衛李十將軍家的馬車。白馬拉的馬車,是專供女人坐的。」
果真是她!
回到令狐府,跟七郎三兄弟寒喧見禮之後,李商隱回到客房,詩興又發,提筆寫道: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差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
這次街頭轉瞬即逝的照面,使李商隱苦苦相思中,露出一絲光亮。他決定去昭國坊
拜訪李十將軍,興許僥倖能再次遇見王家七小姐。那可以說是真正有緣分。
六
到令狐綯家,每天都要陪伴迎來送往,吟詩宴飲應酬。李商隱身體虛弱,也只好咬
牙忍耐。
他想早早離京去興元到恩師身邊,可是八郎死死不放,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明
年考試眼看就要到了,應當在京好好備考、干謁、溫卷。商隱有理由不同意八郎 的好
意。當然,李商隱還有個不能講出的緣故,要他留在京城。
八郎的姐夫裴十四和姐姐來京回娘家多日,要返回華州老家,自然要設宴歡送。他
那些朋友、同事以及令狐家的親戚等等,都要請來。
宴會是從早朝結束,八郎從紫宸殿歸來開始。
八郎的交際手段還真有兩下子。他從朝中把禮部侍郎兼知貢舉的高鍇大人也請來了。
一個小小的從八品左拾遺,在朝中是什麼地位?竟能把正四品的侍郎大員請到家中,確
實給八郎面子上增光,為小小的送別姐夫姐姐的宴會添了彩。
問題還遠遠不在這裡,高鍇是今年秋天剛剛封任的主持明年大選考試的知貢舉,即
主考官!他能決定數千學子的命運,能決定他們的前途!有多少學子為了應試及第,幾
天幾夜守在主考官府上門口,想行卷想幹謁想見主考官大人一面,都不能如願。而今天,
八郎竟把他請到家來,一同飲酒,這是何等榮光!
八郎笑嘻嘻地在前引路,臉上充滿洋洋自得。
高鍇笑容可掬,一步一點頭跟所有的與會人打招呼,現出一副居高臨下,俯視一切
的姿態。這動作其實不過份,在今天的宴會上,他的官位和聲望最高,最為眾人巴結,
如果不擺出這種姿態,那就奇怪了。
賓主落座後,主人開始介紹賓客,其實是一番吹捧。接著是主人致詞,點明宴會的
主旨,為歡送姐夫姐姐回華州家,為歡慶主考官高大人光臨,使寒舍蓬蓽增輝,八郎提
議連干三杯!
主人講完,姐夫裴十四致謝辭,話很短。大概參加宴會的人員太多,他變得有點口
吃,引得眾人笑聲不斷。這更使他窘迫而說不出活來,顯得很猥瑣。
八郎機靈,看看姐夫要給自己丟丑,連忙打住,請貢舉大人講話賜教。
高大人也不是個善於辭令之人,沒有起身站立,掃視眾人一眼。面前的眾人全是年
輕人,有功名官位者,多是校書郎之類,其余都是白衣學子,心中有些不悅。
忽然,看見坐在角落裡,有位身著粗布袍子的學子,正獨酌狂飲,旁若無人,似很
久滴酒未進了。他連忙站起,問道:
「這位可是皇族宗枝李肱嗎?快請到上座來!」
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李肱抬起頭,看見乃主考官高大人,抱拳拱手,並未站起,
亦未說話,只輕輕一笑,又繼續飲酒。
八郎怎能讓主考官大人陷入尷尬,趕快打圓場,笑道:
「高大人認得這位小友?實在不知,實在不知。」轉頭對兩個侍從道,「還不快請
公子坐上位!」
李肱也不推辭,端著酒杯來到高大人身邊,笑笑點點頭。
高大人親熱地拉他坐在自己左邊。他也不謙讓。
酒過數巡,令狐府上的家妓開始獻藝侑酒。不知是誰提議要錦瑟唱一曲彈一曲。
難道這人不知道她已被八郎納妾了嗎?只有在極為親近友好的宴飲上,八郎才把她
叫來彈唱,但為數也有限。因為她已不是樂伎,而是主人家的小妾了。身份變了,就不
能重操舊業。
大家好一陣歡呼。八郎紅著臉,不吱聲,但沒有現出怒容。這給眾人很大鼓勵。
「令狐賢侄,我還沒見過沒聽過,就讓她彈一曲吧。」
「大人雅興,小侄不敢冷落。只彈一曲。」
八郎一揮手,有兩個使女把古瑟置於中央,錦瑟從簾幕後面走出,低著頭,邁著碎
步,走到瑟前,向眾人施禮後,盤腿席地而坐,開始撥彈起來。
自從被八郎納妾後,李商隱很久沒有看見她了,雖然同住一個院落,同吃一鍋飯,
同喝一口井水。
錦瑟依然那麼嬌美艷麗,只是有些消瘦,眉角下垂時,眼角便出現幾道細紋。這是
年輪還是生活的雕刻?李商隱一陣心疼。他想像著那個輕浮的八郎,是不會疼愛她的。
精神上的折磨,比起虐待、打罵還要百倍痛苦!
一陣掌聲,把李商隱拉回現實。
原來錦瑟已經彈完一曲,站起身,緩緩地向眾人施禮。在轉身回去的一剎那,她向
李商隱一瞥,目光流露著淒苦、哀傷和求助。
李商隱又是一陣心疼。看著她那消瘦的身影,李商隱終於流出了眼淚。他怕被八郎
看見,趕忙擦去,但心裡還在哭泣!
開始吟詩詠賦。
當然長者優先。高鍇似乎有準備,張口便吟,流暢古樸,有淵明風度,只是頷聯頸
聯對仗尚欠工穩。總算沒有給主考官丟面子。接著七郎八郎和一些親近的朋友同僚吟詠,
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李商隱默默地坐在一旁,靜靜聆聽眾人吟詠,錦瑟回首一瞥的模樣不時在眼前旋轉
著。
「義山弟!」裴十四坐在上位,遠遠地招呼著,道,「義山弟是當代著名詩人,請
義山賢弟吟詩。」
「噢!對對!義山是家父的得意門生,詩賦作得很有名氣,時下京都傳誦的《有感
二首》和《重有感》,就出自他的手筆,震驚朝野。」
眾人立刻靜了下來。這三首詩大家都讀過,有的還能背誦,前一段宦官仇士良曾揚
言要抓詩的作者。誰也沒想到它的作者,竟是眼前這位文弱書生,名字叫李商隱。眾人
吃驚地看著他,有的人還為他的安全擔憂,臉色變白。
八郎大概看出大家的不安情緒,笑道:「是我把義山弟從東都請回來的。現在風聲
已經過去,仇士良早把這事拋到腦後了,不會出事的。」
李商隱並無懼怕,站起來,抱拳施禮,掃了一眼主考官大人。主考官大人吟完詩,
就抓起一根骨頭,正在津津有味地啃著。他身邊的李肱卻抬起身子,正襟危坐,洗耳恭
聽著,那玩世之態完全消逝。李商隱歎了口氣,該聽的人卻在貪婪地吃,不該聽的人卻
專注地傾聽!這世道是怎麼啦?
李商隱略略沉思,看著裴十四和令狐小姐,吟道:
二十中郎未足稀,驪駒先自有光輝。
蘭亭宴罷方回去,雪夜詩成道韞歸。
漢苑風煙吹客夢,雲台洞穴接郊扉。
嗟予久抱臨邛渴,便欲因君問釣磯。
吟畢,又道:「詩的題目,就叫《令狐八拾遺綯見招送裴十四歸華州》。」
在一陣喝彩諠譁中,李商隱頭有些昏昏然,不知什麼時候,李肱坐到他的右邊,嚴
肅地道:
「義山兄所吟『嗟予久抱臨邛渴』,小弟實有同感。我輩同是天涯淪落客。小弟有
一幅《松樹圖》,是小弟親筆所畫,如兄台不嫌棄,想送義山兄。明日送來,請笑納。」
說得誠懇真摯,李商隱不好拒絕。
第二天,李肱果然親自送來。展開一賞,令商隱贊歎不已。
一棵巨大古松,生長在高高的巖石上,端莊挺拔,直撐鴻濛!而題畫詩,更寫得粗
獷豪邁雄渾。
李商隱看著古松,引發了身世之感,寫了一首長詩,題為《李肱所遺畫松詩書兩紙
得四十一韻》,贈送李肱作為答謝。
相互贈畫贈詩後,兩人心心相印,成為至友。商隱身經坎坷,覺得能結識李肱,十
分榮幸,想再辦宴飲以示慶賀,李肱擺擺手,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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