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宣宗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殘春時節,李商隱離開徐州,回到東都洛陽,攜眷
屬再度回到長安,仍然居住在樊南舊居。
李商隱此時已經四十歲,詩名很高,但政治上卻一籌莫展,毫無建樹,經濟上更加
潦倒窮愁,貧病交迫。
他回到舊居,便病倒床上。他寄予希望的一些朝廷重臣,幾乎凋零殆盡,如崔戎、
令狐楚、王茂元、鄭亞、盧弘正都已病逝;還有幾位正在遭受貶黜,如李回,他自己都
顧不了自己,怎能向李商隱伸出援手。
想到自己的一些知己好友,也沒有一個能夠依托的。溫兄庭筠是個熱心腸之人,但
和自己一樣失意潦倒;韓年兄瞻是個豪爽勇於助人之人,但他位微言輕,也被牛黨排擠
冷落……而令狐家三兄弟,七郎和九郎都在外地,遠水不解近渴。
只有八郎可以幫忙。他位居宰輔,恩寵無比,一言重千鈞,但是,這個貴而忘舊的
小人,和自己隔閡頗深!
李商隱在病榻上,翻了個身。如果自己尋不到汲引之人,得不到俸祿,只好餓死京
都!他歎了口氣,除了哀告陳情令狐八郎之外,沒有別的路可走!
陳情,這是他最為憎恨的兩個字!為了陳情,他吃盡了羞辱,遭盡了譏諷,受盡了
白眼。一提起這兩個字,他就好像看見令狐綯那張冰冷的國字臉,圓眼淡眉上落了一層
冰霜,大而闊的嘴角,向下耷拉著,令人膽寒。
「夫君,藥已煎好。」王氏從外屋進來,見丈夫心事重重,不高興地申斥道:「夫
君,又想什麼呀?好好養病,身體養好,想幹什麼都成,都能吃上飽飯,幹嗎非得做官?
『天涯地角同榮謝,豈要移根上苑栽?』既然朝廷黑暗得像個染缸,為什麼還要往裡跳
呢?」
「唉!我不做官,能做什麼?」
「務農,像在永樂那樣,過一種安適恬靜的田園生活,不是很好嗎?」
李商隱搖搖頭。在徐州幕剛剛吟過:「且吟王粲從軍樂,不賦淵明歸去來。」此刻
卻要真的「歸去來」?
王氏見丈夫不再言語,知道勸也沒有用,笑著道:
「快把藥喝了。這藥還真靈,每次你喝完的藥底子,用水沖了沖,我喝進肚子裡,
說也奇怪,肚子不疼了。」
「你不是右腹疼痛嗎?這藥是治我心悶心虛心絞痛,對你的腹痛不會有作用的。不
可亂吃藥,不對症吃藥,會出毛病的。」
其實王氏是肝病,而李商隱體虛心虛,是心髒病,這是兩種不同的病。草藥也是不
能亂吃的。王氏的肝病,因為無錢醫治,已經患病多年,臉色蠟黃,眼白像黃煙熏過似
的,皮膚都變黃了。但為了操持家務,仍然要不停地忙裡忙外。
王氏苦笑著,答應不再吃藥底子。
「明天請醫生給你也開個方子,去抓點草藥。不能再拖延了。」
「不礙事的。在洛陽家,找過醫生,吃過幾副藥,沒覺得怎樣。不吃藥,慢慢也會
好的。你放心吧。」
李商隱看看妻子,比過去瘦多了,一對杏仁眼,變得出奇的大且渾黃;嬌艷的面頰,
像被霜打過,變得枯黃;一頭秀髮變得蓬亂,像堆枯草;那雙纖纖素手,幾時變得皮包
骨頭,像雞爪!他心裡一陣難過,眼睛濕潤了。
王氏發現丈夫在端量自己,羞澀地笑笑,安慰丈夫道:
「好吧,就按你說的辦,明天請醫生看看,開個方子,抓幾副藥。這回放心了吧?」
李商隱明白,看醫生抓藥是要花銀子的,而自己恰恰就缺這東西。能怪妻子不去看
醫生嗎?他不由自主地握住妻子的手,禁不住流下淚來,哽咽道:
「是我不好,沒有本事!沒讓你過一個舒心日子……」
「夫君,不要這樣,會傷身子的。」
王氏像撫慰孩子似地勸解著,自己強忍著沒和丈夫抱頭大哭一場,發洩一下經年郁
積的委屈和勞苦。
李商隱喝下藥,仍然沒有放開妻子皮包骨頭的手,愛憐地撫摸著,像下決心似地道:
「天不會斷絕我李商隱生路的,我一定要讓你幸福。」
王氏終於忍不住,投入丈夫的懷裡,嚶嚶哭泣起來,流著幸福欣慰的淚?還是委屈
辛酸的淚?以至悲痛欲絕的淚?
只有李商隱的心,才知道。
二
在家靜養數日,又吃了些草藥,李商隱已經能起身到戶外走動散步。
初夏樊南,綠樹濃蔭,菜圃稻畦,繽紛綺錯,雞鳴犬吠,猶如江南水鄉。
李商隱走在田埂邊,並沒有全身心地投進美好自然懷抱中,享受陽光熏風的恩賜,
在頭腦裡卻想著如何去拜見令狐八郎,如何干謁八郎,如何請他伸出援手……一大堆的
「如何」,壓得他有點喘不過氣來,胸悶異常。
第二天,他勉強說服了妻子,租一輛小馬車,終於進了長安都城,來到開化坊令狐
府門前。
「啊呀!是李公子,好久不見,貴體可好?」
一個老家丁,從門裡迎出來,向李商隱問安。
「令狐大人可在?湘叔可好嗎?」
「公子你還不知,八郎位極人臣,騰達顯貴,已不在這裡居住了。」
「哦?」李商隱驚詫了。
「在晉昌坊重新建了一座宰相府,那氣魄,比老爺在世時可大多了!要見他,得去
晉昌坊。」
「湘叔和老太太都搬過去啦?」
「沒有。老太太不願意搬。湘叔呀,是八郎不准他搬過去。像我們這些老家人,一
個也不准過去。其實說句心裡話,讓我們搬過去,我們還不高興過去哩!這裡究竟是老
爺太太住過的地方,我們捨不得離開!」
老家丁說著說著好像氣不打一處來,火啦。
湘叔從裡面出來,步履蹣跚,眼睛也不好使,瞇著眼睛,看了半天,才道:
「你在和誰說話呀?那是誰?」
李商隱病未好,也不敢快走,邊走邊招呼道:「是我!商隱。湘叔,你老好啊?」
「什麼?是商隱賢侄嗎?什麼時候到京的?快進來,還沒住下嗎?這回府上寬敞了,
有好多房子沒人居住,就住這兒吧。」
「湘叔,自徐州府主盧公仙逝後,我就回來了。攜妻帶子又搬進樊南舊居,不想麻
煩了。」
「這是什麼話!八郎搬出去啦,七郎和九郎又不在京城。這大院子空落落的,你把
全家都搬進來,正好!一會兒,我去稟告老太太,她一定很高興。」
李商隱確實不想「麻煩」令狐恩師家。事情提得太突然,沒一點思想準備,況且也
得跟妻子商量商量。
湘叔跟商隱一邊往裡走,一邊又小聲勸道:
「八郎自新居建成搬走,很少回來,老太太很生氣,也沒有辦法。老夫人身邊需要
有個人照顧。你是令狐家半個兒子,老爺看重你,老夫人也很喜歡你。老夫人常念叨你,
念叨老爺疼愛你,臨終時特別把你叫到眼前,說了那麼多話,跟親生兒子也沒有跟你說
得多、囑托得多。」
李商隱聽老夫人還記得這些事,眼睛酸酸的,心裡湧動著一片洋洋暖意,在這冷酷
的世界裡,還有人想著自己,愛著自己,自己並不是狐獨而被遺棄之人!
進了客廳,湘叔坐在李商隱身邊,仔細看了看他,歎了口氣,皺著眉頭道:
「看你這氣色,是不是又病啦?剛剛爬起來,是不是?唉!商隱呀,這回你就聽湘
叔一次,搬進來吧。你沒有俸祿,怎麼養活得了你的妻兒呀?一個兒子三個女兒,你是
六口之家,沒有五品官階的俸祿,怎麼過日子喲!」
湘叔句句說在理上,句句為自己打算,使李商隱感激得流下眼淚。六口家,沉重地
壓在身上,他已經喘不過氣來。家裡只有十天的糧食,第十一天,六口人就得挨餓!為
了妻子和孩子,他何嘗不願意搬進恩師家呀!
然而,八郎會同意嗎?即使老夫人同意,他不同意,自己也不能搬進來。
想到這兒,李商隱搖搖頭,又點了點頭,現出為難的樣子。
湘叔忽然明白了,急切地道:「商隱,你先在這兒喝杯茶,我去去就來。」
不一會兒,湘叔把老夫人引來,攙扶老夫人的竟然是錦瑟!
李商隱驚訝地看了錦瑟一眼,站起身,向前邁了一步,跪倒地上,給老夫人行大禮。
老夫人一頭白髮,拄著鳳頭拐杖,顫顫微微地向李商隱招招手,輕聲哽咽道:
「商隱吾兒,把師母想煞也!」
老夫人啜泣起來。
李商隱膝行至師母腳下,腦袋叩在師母腳背上,也已泣不成聲了。
錦瑟扶著老夫人坐下。老夫人撫摸著李商隱稀疏的灰白頭髮,更加傷心,道:
「有難處,為何不來找師母說呀?」
「師母……」
李商隱忽然感到母親就在眼前,慈愛地撫著自己的頭,就像遙遠的孩童時代,自己
因為沒有做好一件事,悲傷地伏在母親腳下,哭著請求母親原諒,善良的母親陪著他一
起落淚。
那情景和眼前一模一樣,他是永遠也忘不掉的。
「夫人,保重身體呀。」湘叔小聲勸道:「商隱不要哭了,老夫人不能過於悲傷。
哀傷哭泣,會傷身子的。」
「商隱兄,別……老太太……」
錦瑟抽泣著,也上前勸解。眼睛通紅,臉頰掛著淚珠兒。
三
李商隱不敢違背師母之命,三天後令狐府派來兩輛馬車,把一家六口全載進開化坊。
不知是誰把這消息告訴了八郎,中午,他就匆匆趕來,在客廳裡,正遇上老夫人跟
李商隱一家人吃午飯。
八郎先給母親請安,然後跟李商隱不冷不熱地打招呼。他不敢在母親面前,表現出
不高興,可又實在高興不起來。
「八郎,是我叫商隱一家人住進來的。我年紀大了,你們又都不能在我身邊。唉!
三個兒子,沒有一個留在我身邊孝敬我……」
八郎聽出母親斥責的意思。自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怎麼能落個不孝之
子的罪名?他連忙跪倒地上,叩了三個頭。老夫人才閉上嘴,不再數落了。
「兒子是朝廷命官,宰相事多,實在太忙,請母親原諒。兒子曾經再三請母親到晉
昌坊住,兒子也好朝夕請安相伴,可是……」
「不要說啦!我是不能離開你父親住過的地方!我累了。」
老夫人對兒子不常來看望請安,很生氣,不願跟八郎再理論,站起來,由錦瑟攙扶
著,往內宅走去,臨到門口,突然轉身,對李商隱妻子和兒女們笑道:
「你們吃好啦?吃好,請到我房裡,陪我說說話。」
王氏和孩子們當然高興離開客廳,躲開這位赫赫嚇人的當朝宰相。
幾案上的盤碗剩飯剩菜,很快收拾下去。僕役和丫環們都已退下,客廳裡只剩下八
郎和李商隱,還有湘叔在旁侍候喝茶。
客廳陷入沉沉的寂靜。
李商隱想搭話,但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又該說些什麼。原本親如手足,而今卻貴
賤判然,沒了共通的思想、共通的語言、共通的興趣,他感到異常陌生,彷彿八郎是從
天上下凡的神仙,自己卑微得自慚行穢,無地自容。
終於還是八郎先開口說話了,自然是居高臨下,藐視一切的姿態和口氣。
「你不是從我這贏去了一百兩銀子嗎?這麼快就花光啦?
現在又想……」
「少爺,這事都怪老僕沒有及時稟報。那一百兩銀子存在我那兒,當時商隱走時,
堅決不拿。我說八郎是位講義氣講情面的人,又官居高位,怎能像市井小兒反悔不認帳?
認賭服輸,天經地義,這一百兩銀子是你贏的,八郎不會再收回去的。可是,商隱就是
不收,他說恩師和八郎對自己的恩情,尚未報答萬一,怎能收他一百兩銀子呢?八兄一
時戲言,不能算數。商隱走後,老僕原想再送回帳房,但又一想,這事一旦傳出去,於
大人名譽不利,所以就放在我那兒,暫時保管。」
八郎點點頭,表示同意。心想,這窮鬼,真有點窮骨氣!我一個堂堂宰相,豈能跟
他計較百兩銀子?不過他全家六口,住我的吃我的還要穿我的,那要花費多少銀兩?不
能讓他在這裡吃白飯。
「商隱,你反正無事賦閒,我手頭上的章奏,忙不過來,你給我寫寫抄抄。」
李商隱正愁不得機會接近堂堂宰輔,他張口求我,恰合我意,迫不及待地回道:
「令狐大人,儘管吩咐好啦,小弟情願效勞。」
令狐綯見商隱這麼痛快地答應了,又有些後悔,這不等於辟聘他為記室,將來得寸
進尺,提出正式任命為朝官,如何是好?他慌張地聲明道:
「哦,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有沒有需要寫的,現在還不好說。如果真的需要,也
是我個人私下請你代勞,與朝廷沒有關係。你不要有其它別的非分之想。」
像從頭上潑下一盆冰水,李商隱的心涼了半截。八郎是個寡情寡義之人,是不會幫
助自己的。
李商隱沒有吭聲。
湘叔從旁聽出八郎話中的意思,但是,他想到商隱六口之家,常住令狐府上,也不
是久長之計,於是不顧一切地插嘴道:「少爺,商隱有才華有能力,又年富力強,應當
為國家多做些事,為朝廷多效勞出力,賦閒在家,無所事事,於國家於個人於令狐家都
沒有好處。如果少爺能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推薦……」
「住嘴!我和商隱談話,有你插嘴的地方嗎?放肆!退下去。」
湘叔默默地退出客廳。
李商隱覺得湘叔為了自己,受到斥責,心裡很難過,很過意不去。想說句什麼,又
能說什麼呢?如果能理直氣壯地上前聲明:我不需要你八郎的推薦美言,誰也不會受屈
辱和斥責。但是,自己能這樣說嗎?六口之家都得吃飯!
八郎很掃興,氣嘟嘟地站起來,沒與李商隱告別,也沒進內宅跟老母親道別,就離
開而回自己的宰相府了。
四
溫庭筠突然造訪,李商隱高興異常。
整天呆在令狐府的深宅大院,只能看見一片藍天和四堵圍牆,形同牢獄,把他憋得
心煩意亂。
「義山賢弟,走!八郎請我們到他府上喝酒。」
「為什麼?他能請我嗎?別開玩笑。」
「為什麼?當然是有求於我啦!如果不有求於我給他干事,他能請嗎?他請我,就
得請你,咱倆一起去。他若說個不字,咱倆甩袖就走!我請你到平康坊喝酒嫖妓去。聽
說從江浙新來一批美女,皇上選剩下的全部送到平康坊妓院,讓咱們平民百姓享受。哈
哈哈!走吧,天快黑了,街鼓一響就麻煩了。」
「這……」李商隱猶豫著。
硬著頭皮去赴宴,讓八郎當眾趕出來,或者當眾羞辱,他可實在受不了,沒有溫鐘
馗那種本事。去平康坊嫖妓?他更沒光顧過。在幕府裡,有不少官妓,他從沒沾過邊。
他搖搖頭又擺擺手,拒絕干這種事。
溫庭筠是什麼腳色?他想做的事兒,是非做不可,誰也阻擋不住。又瘦又懦弱的商
隱怎能經得住他的連轟帶炸軟磨硬泡,沒用一頓飯功夫,忐忑不安的李商隱便乖乖地跟
隨溫庭筠,來到晉昌坊令狐綯宰相府。
新建的宰相府,高門大院,一對石頭獅子守衛在大門口,當跨進大門,來到庭院,
則又有一番景象。
一般王府宰相府院內,栽種的盡是白楊樹,與平民百姓家院落沒太大區別。王府宰
相府院內的白楊高大些,而平民百姓家的矮小些罷了。大詩人韓愈在《示兒詩》中,描
寫他的靖安坊住宅時,寫道:「庭內無所有,高樹八九株。有籐婁絡之,春花夏陰敷。」
令狐綯家的院落裡,除了白楊樹之外,還栽種著皇城內獨有的梧桐樹。它葉子生得
別緻,有如伸開的手掌。花很小,淡黃色,散發出一股幽香。因為是皇家樹,移栽在宰
相八郎府上,在樹幹四周,特別製作了欄杆,欄杆上還精雕著龍鳳圖案。
李商隱心下一驚,這八郎真是利令智昏,膽大包天,龍鳳圖案是皇上特有的標志,
如果被諫官發現,定會彈劾他有謀篡野心。可是自己卻不能直言相告,八郎會不高興的。
李商隱憂心忡忡地跟在溫庭筠身後,走進前廳。
前廳可比恩師府上的客廳大得多,裡面裝潢富麗豪華,天沒全黑,便燃起燈燭,更
使大廳有一種喜慶、歡樂氣氛。
參加宴飲的客人已經到齊,可是主人卻沒有露面,眾人落座後,竊竊議論著。
溫庭筠的座席被安排在前排,距離主人僅隔一個位置。
他哈哈大笑道:「我今天是宰相大人的貴客,你們看看,這位置多麼顯貴!」
眾人認得這位風流倜儻、不拘小節的白衣學子,都跟著嘻嘻哈哈笑著,打著諢。
李商隱見沒有自己的座位,羞得滿臉通紅,站在大廳門口,遲遲不想進去。來來去
去的僕役,都是年輕新人。他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他,所以沒人跟他打招呼,被
冷落一邊。
溫庭筠走到自己座席上,剛要坐下,忽然發現李商隱不見了,連忙起身,看看大廳
內,沒有他,跑到大廳門口,也沒看見他,有些驚慌。
難道是被僕役們擋在門外,他自己回去了?即使回去,也要打個招呼,告訴一聲啊!
他拉住一個年輕僕投,問道:「看見一個身著灰白袍子的人嗎?跟在我身後的那
位。」
「他是您家的跟班嗎?他在這兒站了好半天,後來就不見了。」
溫庭筠哭笑不得,這傻瓜把義山賢弟當成自己跟班「書童」了;有這麼老的「書童」
嗎?「書童」能穿長袍嗎?亂彈琴!
他跑到大門口,問了守門家丁,都說此時只有進來的,沒有出去的。
如果沒有出大門,肯定在大院內,一定能找得到。溫庭筠是個自來熟,善於交際的
人,很快找來三四個僕役家丁,讓他們分散去尋找,他自己卻站在大廳門口跟幾個進來
的客人聊天,好像什麼也沒發生。
不一會兒,李商隱被帶到大廳門口。
一個家丁以為功勞不小,向溫庭筠興奮地述說道:
「你這跟班,真沒少喝墨水。我在一棵大梧桐樹下找到他時,他正在吟詩哩。他還
會吟詩?咱聽不懂他念念有詞,忽高忽低,都說些什麼玩藝兒。我叫他,他還沒聽見,
沒理我;我走到他跟前,說你家主人在找你,你亂跑什麼?他笑笑,什麼話也不說。真
是個怪人!」
溫庭筠從懷裡掏出一個銀元寶,遞給那家丁,那家丁千恩萬謝,高高興興走了。
「義山賢弟,快跟我進去,八郎快來啦。」
「溫兄,我還是回去吧。八郎沒請我,沒安排位置,像個局外人……」
「咳!我請你來,一切由我去安排,不用他八郎操心!快進來吧。」
無奈,李商隱確實拗不過溫兄。進了大廳,有不少人認識李商隱,知道他的詩名,
都站起來與他抱拳施禮問候。
溫兄把義山賢弟安排在自己與主人之間的空位置上,李商隱推讓一會兒,架不住溫
庭筠再三勸說,只好坐下,但心裡卻很不安,推測一會兒八郎來了,會出現怎樣尬尷的
場面。
五
天已不早,酒菜早已擺好,只是主人未到。溫庭筠不願再等候,率先舉杯,要大家
跟他共飲三大杯。
眾人見他坐在前排,靠近主人身邊,以為他是受主人之托,招呼人家先喝先吃,於
是眾人都開懷暢飲起來。
酒過三巡,溫庭筠提議唱和詩賦。
眾人多數都是進士,都是八郎的追隨者,豈有不會吟詩乎!有幾個率先站起吟詠起
來,搖頭晃腦,架子不小,詩卻平平常常,毫無意味。
溫庭筠站起來,指著李商隱,笑道:「坐在我身邊的這位詩人,大家都知道他的大
名,都吟詠過他的詩,但不見得都認識他,見過他。義山賢弟及第十多年,才華超群,
經綸滿腹,卻不被朝廷重用,長期飄泊天涯,沉淪幕府,壯志百無一酬。今晚,就讓大
家開開眼界,既一睹他的尊容,又聆聽他當場吟詠。下面就讓義山賢弟吟唱。」
李商隱詩名很高,眾人中有不少人搜集並珍藏他的詩,都能背誦出來。大家都很興
奮,專注著他的一舉一動。
當眾吟詩場面,李商隱經得多哩,沒放在心上。可是,今天是在京都,又是在相府,
當著八郎的同事和追隨者吟詩,則大不一樣。他慢慢站起來,向眾人抱拳施禮,然後吟
道;
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
東家老女嫁不售,白日當天三月半。
溧陽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後同牆看。
歸來輾轉到五更,梁間燕子聞長歎。
剛剛吟罷,令狐綯匆匆從門外走進來,尚未脫去官服,摘掉官冠,跟眾人招呼著來
到前排,發現李商隱,彷彿吃了一驚,但轉瞬間現出笑容,對他點點頭,馬上就跟溫庭
筠問候道:
「溫兄,讓你久等,實在對不住。皇宮徹宴小弟,小弟不好拂皇上面子,只能陪伴
左右。知道兄弟們久等著急,可小弟更急呀!溫兄原諒,溫兄請原諒。」
一朝宰輔跟一個白衣秀士這等客氣,真會讓人受寵若驚。可是溫庭筠心裡有數,八
郎如果沒有重重請托,才不會這等低三下四!溫兄沒有笑,也沒有回報以同等熱情,只
默默地等待著。
李商隱驚詫八郎的表現,不明白內中契機。八郎沒有惱怒自己不請自來,他從心眼
裡直念叨「阿彌陀佛」。
八郎坐下,端起杯先敬溫兄,後又敬眾人,同時還對李商隱點了點頭,讓他也一同
暢飲。
李商隱心裡十分感動,覺得眼前這個八郎,才是昔日那個熱情清高的八郎。
「溫兄,剛才你們好像在唱和吟詩。是誰在吟詠?我沒有聽清楚,再吟詠一遍好不
好?」
八郎變得何其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李商隱幾乎要流下感動的眼淚。
「是義山賢弟在吟詩。令狐大人,如果真想聽,我代為重吟一遍如何?」
溫庭筠手端酒杯,先看看李商隱,見商隱同意地點點頭,又看看八郎,八郎也點點
頭,只是眉毛動了動,眼神微微一變,隨後便恢復了常態。溫庭筠的嗓子非常好,能唱
很動聽的歌,常常與那些歌妓唱男女二重唱。他抑揚頓挫地吟詠著,就像歌唱似的,使
眾人震驚,也使八郎興奮不已。
但是,李商隱卻毫無表情。他希望八郎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商隱,這首艷情詩的題目叫什麼?」八郎問道。
「詩的題目?沒有題目。如果給它冠以題目,就叫《無題》吧。」
「什麼?《無題》!很別緻,《無題》艷情詩,很刺激!」
溫庭筠明白義山的心事和詩的中心思想。八郎愚蠢無知,令溫庭筠惋惜。他不得不
出面把詩解釋清楚,笑道:
「令狐大人,這詩不是艷情詩,是借艷情以寓慨憤,『為芳草以怨王孫,借美人以
喻君子』。請你仔細思索一下,首聯是以『哀箏』起興,刻劃處境的孤單淒寂。頷聯寫
『白日當天』,青春將半,老女不售。義山賢弟以『東家老女』自喻,極寫身世潦倒不
遇!頸聯渲染『溧陽公主』尊貴恩寵絕倫,『同牆看』是說朝野都側目歆羨。聯尾用
『輾轉』不寐,梁燕聞之,也要為之長歎,來傾吐遲暮之慨。」
溫庭筠把詩疏通之後,八郎臉色變得難看了,自己當眾出丑,很傷面子!但是,很
快他情緒又變得興高采烈了,再不提詩的事,只勸眾人暢飲。
當杯盤狼藉,大家喝得東倒西歪的時候,八郎卻相當清醒,悄悄地越過李商隱,來
到溫庭筠身邊。
溫庭筠已經爛醉如泥,還在灌酒。
「溫兄,小弟有一事相求。溫兄,醒醒!」
「八郎大人,沒醉,說吧,什麼事?」
「請你填幾首小詞。」
「詞?什麼詞?」
「填幾首《菩薩蠻》詞。」
「不就是女蠻國進貢的那些倡優唱的歌嗎?按照它的曲調,重新填上詞嗎?」
「對對!填上新詞。注意呀!填好後,不准往外傳。」
「行。」
溫庭筠說完「行」字,便酣睡過去,怎麼也叫不醒。
八郎恨恨地一跺腳,站起來,轉身揚長而去,把眾人丟在客廳裡。
六
第二天清晨,溫庭筠醒來,影影糊糊記起昨夜八郎對自己說了些什麼,起身看見李
商隱坐在幾案前,正在寫什麼,問道:
「義山弟,這是什麼地方?」
「八郎宰相府。醒了?」
「怎麼沒回家呀?」
「昨晚宴飲太晚,大家睡在相府。五更都走了,有的上早朝,有的回家了。我見你
仍然沒醒,就坐在這兒陪你。」
「你寫什麼?吟詩嗎?」
「不。是給八郎寫章奏。八郎臨走時,讓我告訴你,把詞填好再走。」
「噢!對了。我就覺得八郎像說過什麼。沒問題,一會兒就填好。」
他倆吃過早飯,又在相府忙了半天。李商隱寫好奏章,溫庭筠一口氣填了二十闋,
把相府樂妓叫來,演唱一遍。
李商隱聽後,覺得反來復去地寫一個女子的各種情態,辭藻又濃艷,沒有多大意思。
可是,那些樂妓卻愛不釋手,要求允許她們把詞抄下來。
「這可不成。八郎大人說,寫好後,不讓往外傳。你們抄下來,傳唱出去,讓你家
大人聽見,挨打挨罵受罰,我可不管。」
聽說是八郎不准往外傳,樂妓都不敢抄了,只在心中暗暗背誦著。
八郎早朝歸來,匆匆來到客房,看見《菩薩蠻》詞已填好,異常高興。道:
「溫兄,你可幫我大忙了。我得馬上進宮。說句實話,今天早朝時,宣宗皇上還問
我《菩薩蠻》填好沒有,我說快了。皇上說填好快送進來,還說今天下午御宴時要演唱。
唉!我都急壞了!」
溫庭筠聽說是皇上要聽《菩薩蠻》新詞,一定是命他八郎填詞。他不填,反來命我
替他填,眼珠一轉,心生一計,道:「令狐八,你把這些詞呈送皇上,皇上一高興,准
會賞賜你的,說不定又要提級進爵。你高官厚祿,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我呢?義山賢弟
呢?」
溫庭筠說著說著,不由得火起,從八郎手中突然把詞搶奪過來,就要撕毀。
八郎可急壞了,連忙高聲哀求道:「溫兄!使不得!使不得!我不馬上送進宮,皇
上要怪罪的。你的幫忙,我令狐綯不會忘記的。你放心!」
「不忘記就完啦?」
一共二十闋詞,寫在二十張紙上,溫庭筠從中抽出一把,共五張,不管三七二十一,
幾下子就撕得粉碎。
「哎呀!我求你別撕,別撕了!你說要什麼報酬,我都答應就是了。溫兄息怒,千
萬別撕了。」
「我尚未及第,義山尚未得官。你看怎麼辦吧?」
「這好說,好說。明年春試,我保你中個頭名狀頭,怎麼樣?」
「這可是你親口說的!義山的官呢?」
提到義山,八郎有些不情願,掃了他一眼,沒有吭聲。
「你說呀!」
溫庭筠見他不回答,又從中抽出一張,撕成兩半。
八郎急了,回道:「你讓我想想嘛。別撕碎,別撕碎了!義山的事,我早就準備幫
他,但是現在朝中沒有空缺,一旦有缺額,我一定推薦他。這總可以了吧?噯,別撕碎
了,拿來我抄一抄。你們呀,真是的!」
「好!如果你說話不算數,我不會放過你的。你聽清楚了!」
「唉!我們已經不是當年在一起瞎鬧的孩子了。我是一朝宰相,一言九鼎,九鼎一
言!還會反覆無常嗎?放心好啦!」
溫庭筠這才把那一疊詞稿交給八郎。
八郎接在手中,數一數是十四張,另外還有一張被撕成兩半。他看著這兩半的詞,
頗為惋惜,嘟嘟囔囔地埋怨著,走了。
溫庭筠看他走出房屋,看看李商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李商隱只苦笑笑,他沒抱太大希望,知道八郎自幼就是個說與做不一致的小人。他
的話能兌現一半就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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