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州在當時缺少知州,百姓不願守城。這情形羅汝才十分清楚,所以他在夜間只派
少數人馬在睢州城外四面巡邏,防備官紳逃跑,命令大部分人馬好生休息,以便明日入
城。自從他同李自成合兵以來,他在軍紀上也大加整頓,所以睢州城外大軍所駐之地,
平買平賣,並無騷擾百姓之事。睢州地處豫東,鄉下百姓對農民軍內部的事情知道的很
少,所以多數百姓都以為來攻城的是李闖王的大軍。
三月二十二日天明以後,羅汝才一面由侍妾為他梳頭,一面向全軍重申軍令:只要
城中不作抵抗,不許妄殺一人。另外,他吩咐弟兄們從不同地方射書人城,將此意曉諭
全城紳民知悉,書子上先寫明「遵奉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李諭」,下款寫著「代天撫民
威德大將軍羅」。不用崇幀年號,只用干支紀年。
果然不出所料,早飯以後,城中窮百姓群情洶洶,逼迫守東門的州衙門吏目將東門
打開,迎接義軍人城。隨即南門、西門、北門一時大開。百姓們起初只有少數膽子大的
和比較貧苦的男子站在城門口和街旁迎接,隨後大家見進城的義軍確實紀律極好,同官
軍完全兩樣,慢慢膽大起來,紛紛打開臨街的大門,懷著好奇和不安的心情站在街旁觀
看新鮮。不用鄉約閭正傳呼,有很多人自動地在街旁和十字路口擺了茶水,還在街門上
貼出「順民」二字,不會寫字的人家就趕快請人代寫。
袁時中的人馬不失時機地占領了北門和北門內的半條街道。他最關心的是保護他的
恩人唐鉉。在夜間他已經向城外的老百姓打聽明白:唐家是住在城內的西北角,離北門
的大街稍遠,不屬於小袁營的駐兵區域。雖然昨晚他已經將他要保護店鉉的事當面稟明
曹操,並得到曹操同意,但辭去曹營時候,竟忘記領取曹營的令箭。他必須趁著剛剛破
城,親自盡快地馳進城去,先到唐宅保護,然後向曹操領取令箭插在唐宅門前。他很擔
心曹營的亂兵搶先到了唐宅,任意殺戮搶劫,所以匆忙中命一親信頭目拿了他的一支令
箭,率領二十名騎兵,就近從西門進城,盡快地奔赴唐宅保護。當這個頭目走後,他同
劉玉尺率領二百名步、騎兵也出發了。
三四年來,袁時中從開始起義到成為有數萬人馬的重要首領,始終是一營之主,憑
自己發號施令,說一不二,不受別人調遣。他要攻什麼城池,只須同軍師和親信將領們
商量一下,認為合宜,便由他下令攻城;破城後所得的糧食、財物全都歸他的小袁營獨
占,由他隨心處分。在一般情況下,他禁止部下將士們隨便姦淫婦女和濫殺平民,因此
他在社會上得到一些好評。但是有時為著籠絡將士,他對搶劫和姦淫的事只要不太過分,
也可以睜只眼合只眼,從來不擔心有誰會將他責備。可是他現在不得不小心謹慎,不僅
怕闖王令嚴,也怕身居大將軍地位的羅汝才。他只能在心中憋著悶氣,表面上要做到惟
命是從。
當袁時中進了北門以後,看見城中秩序不亂,附近的兩條街道有曹營騎兵巡邏。他
的小袁營人馬駐守北門內外,無曹營令箭不許隨便在城中走動。他問了一下手下將領,
知道州、縣衙門,倉庫,大戶住宅,都由曹營分兵駐守,不許搶劫糧食和財物。袁時中
的堂兄弟袁時泰在他的身邊罵道:
「什麼不許搶劫,不過是不許咱們小袁營沾點兒油水!以後,你看吧,總是按照這
規矩,闖王和曹營分吃肥肉,隨意扔給小袁營一根骨頭!」
袁時中嚴厲地看了時泰一眼,責斥說:「不許順嘴胡說!你活得不耐煩了?……闖
王決不會虧待咱們小袁營,你只管放心!」
他問明了去唐鉉宅子的最近的路,便趕快策馬前去。中途,他回頭向緊跟在背後的
劉玉尺望了一眼,兩個人交換一個眼色,雖然都無言語,卻互相都在想著剛才袁時泰所
說的話。
袁時中到了唐鉉的大門外,那從西門進來的小頭目也才趕到。小頭目自己在守護唐
宅大門,分出十個人去守護後門。袁時中問道:
「你怎麼現在才到?」
小頭目回答說:「守西門的那個曹營頭目因我拿的不是曹營的令箭,不肯讓我進城,
耽誤了時光。後來遇到一個大頭目從城上下來,才讓我進了西門。」
袁時中又問:「有人進唐宅搶劫麼?」
小頭目回答:「剛才看見有一隊曹營騎兵從這條街巡邏過去,這一帶還沒有搶劫和
殺人的事。」
袁時中放下心來,回頭對他的軍師說:「玉尺,你代我去叩見大將軍,向他稟報:
北門一帶已經由小袁營人馬遵令占領,秋毫無犯,百姓各安生業。回來時,向大將軍要
一支令箭帶回,插在這大門前邊。」
劉玉尺又同他小聲嘀咕一陣,勒馬朝東,帶著親兵們走了。
袁時中下了戰馬,命親兵們快去叫唐宅大門。裡邊沒人開門,只聽見內宅似有哭聲。
袁時中感到詫異,擔心曹營的兵已經從別處進人宅內。他吩咐大聲叫門,用拳頭照大門
猛打幾下,又將銅門環拍得嘩啦響。
自從義軍破城以後,唐宅主僕,男女三十余口,認為已經大難臨頭,恐慌萬分。尤
其是主人們,比奴僕們恐慌十倍,認為是「在劫難逃」。唐鉉原來在開州知州任上做了
不少貪贓枉法的事,被劾解職,好歹在京城用銀子上下打點,僥倖無事,於三年前回到
故鄉。他平日常聽人言:李自成和張獻忠都痛恨貪官污吏、土豪劣紳,抓到時決斬不赦。
他還聽說袁時中就是開州人,這使他更加害怕,想著袁時中必然知道他的貪贓枉法和敲
剝百姓行事,一定會替開州的百姓伸冤。昨晚上他就要離開家,躲往別處。但是他只能
躲避到窮人家中,才有可能不被查到。幾處貧窮的遠房親族和鄰居,都因為知道他在開
州任上民怨很深,不肯窩藏,所以他只好在家中坐以待斃。
金銀財寶,古玩玉器,在前天夜間風聞義軍將到,唐鉉夫婦就在兩個忠心家奴的幫
助下埋到後院地下。如今唐鉉最關心的是他的年輕貌美的第三房姨太太和尚未出閣的十
七歲女兒琴姑。他決不能讓她們被「流賊」擄去,姦淫。一聽見街上有紛亂的馬蹄聲和
有人呼喊已經破城,他認為自己即將被殺,忽然將心一橫,將一根準備好的麻繩納入袖
中,抽出雪亮的寶劍,大踏步走進三姨太太的房中。三姨太太已經換上了僕婦的舊衣服,
打散了頭髮,弄污了容顏,乍看上去很像一個女僕,只是神態不似;而且五官清秀,皮
膚細嫩,無法可以遮掩。看見唐鉉仗劍進來,滿臉殺氣,還以為他準備隨時同沖進院裡
來的「賊人」拚命,為國殉節,嚇得她不禁渾身戰栗,顫聲說道:
「老爺,你不能這樣。你趕快逃命,萬不能死!」
唐鉉瞪著眼睛對她看了片刻,說道:「賊人已經進城,我們家斷難倖免。你年輕,
又有姿色,不應該活著受辱。」他從抽中取出麻繩,扔她腳下,接著說:「趁此刻賊人
尚未進到院裡,你趕快上吊殉節,落一個流芳百世!」
三姨太太傻了片刻,突然跪地,哭著說:「老爺,你可憐我,放我活下去!我已經
懷孕了,三個月啦。老爺,你要可憐我腹中胎兒,那是老爺的骨血啊……」
她抓緊唐鉉的袍子,向唐鉉哀求,痛哭不止。兩個丫環和兩個僕婦一齊在唐鉉的面
前跪下,替她哀求,一片哭聲。唐鉉默然片刻,忽又厲聲說道:
「你快去死!快去死!不要誤事!」
三姨太太又哭著說:「老爺,我不是怕死,是因為我已經。」
唐鉉恨恨地說:「我知道你身懷六甲。可是你此刻不能失節,非死不可。你不立刻
自盡,我就只好親手將你殺死,使你成為唐家的節烈之婦。快自盡去吧!」
三姨太太繼續哀哭,不肯起來。丫環、僕婦們也哭著求情,說三姨太太已經懷孕三
月,她一死就是兩命俱亡。唐鉉一腳將一個跪在地上的丫環踢倒,第二腳又踢倒一個,
對三姨太太舉著寶劍說:
「或自盡,留一個囫圇屍首,或由我用劍砍死你,你立刻自己選擇。先殺了你,我
隨後也去自盡。快快!」
三姨太太忽然止住哀哭,拾起地上的麻繩,顫巍巍地立起來,抽咽說:「既然老爺
也要自盡,做個忠臣,妾就先走一步,在陰間等候老爺。老爺個子高,請老爺替妾綁
繩!」
唐鉉接過麻繩,綁在梁上,又搬一個凳子放在下邊。儘管他綁麻繩時禁不住手指打
顫,但還算沉著,絲毫沒有猶豫。他扶著三姨太太登上小凳,等她將頭探進繩套,隨即
用腳將小凳踢開。
當唐鉉向梁上綁麻繩和逼使三姨太太上吊時候,兩個丫環嚇跑了,一個僕婦跑到院
中哭泣,一個僕婦臉色慘白,退後幾步,默默地望著這件事的進行。她們沒有一個人再
打算阻止唐鉉,救三姨太太不死。她們很相信主人的主意有道理:他自己也要在流賊來
到時自盡,做皇明的一個忠臣,一家人死得雖慘,卻都成了忠臣烈婦。
唐鉉望著三姨太太已經死了,點頭說:「死得好,死得好!」他轉身走出,在天井
小院中遇見最忠實的僕人韓忠,趕快問道:
「外邊什麼情形?」
韓忠說:「我正是來稟報老爺,前後門都給賊兵圍起來了。」
唐鉉對這事早在料中,只是用眼色命令韓忠跟在他的身後,不要離開。他快步走到
正宅,進入上房,看見沒人,便轉往有人說話的西廂房,果然找到了他的太太帶著十七
歲的二女兒同丫環、僕婦們在一起。有人哭泣,有人坐在黑影處。二小姐琴姑已經換了
衣服,弄污了容顏,坐在奶母和另一個年老的僕婦中間,唐鉉對她說:
「琴姑,賊人已將我家前後門包圍,馬上就要進來。你是大家閨秀,父親的掌上明
珠,讀書明理,萬不可失節於賊。你快自盡吧,免得受辱。快,琴姑!」
分明琴姑在思想上早有了準備,並不貪生怕死,也未伏地大哭,倒是比較鎮靜,扶
著奶母站立起來,用淚眼望著父親,果斷地回答說:
「請爹爹放心,孩兒不會丟唐家的人!」她隨即轉向母親。哭著說:「媽,請你老
人家保重身體,不要為孩兒悲傷。孩兒聽爹的話,先走了!」說畢,扭轉身,不再回頭,
迅速向上房走去。唐鉉擔心她不肯死,跟在後邊。唐太太和奶母從西廂房哭著追出,想
拉她回來。唐鉉將奶母猛推一掌,使她打個趔趄,跌坐地上,然後攔住太太說:
「你是明理的官宦太太,豈可使女兒失節?倘若你不是年紀已老,也當自盡!」
太太不敢再救女兒,扶著身邊的一個丫環悲泣。正在這時,從附近又傳來一小隊馬
蹄聲、鑼聲和一個陝西人的高聲傳諭:「大將軍傳諭,大元帥嚴申軍律:不許殺害平民,
不許姦淫婦女……」唐太太忽然抬起頭來,用哀憐的眼光望著丈夫,哽咽叫道:
「老爺,你聽,你聽,又在敲鑼傳諭!」
唐鉉說:「不要聽賊傳諭,須知我家是書香之族,官宦之家,非同小民賤姓!」
唐太太不敢再有僥倖想法,只是哭泣。唐鉉快步走進上房,見女兒已在西閣懸樑自
盡。他點點頭,小聲贊歎說:
「你死得好,不愧是我唐鉉的女兒!」
他本來還要催促一個比較年輕的兒媳自盡,但已經來不及了。忽然想起來上月收到
在吏部做郎中的同年好友來的書子,答應替他盡力多方設法,銷了被劾削職的舊案,重
新替他營謀一個美缺。雖然托開封一家山西當舖匯去三千兩銀子的事在書子中沒有提,
但他含蓄地寫了一句「土儀拜領」,已經不言自明。他認為這書信不能失掉。倘若能夠
平安無事,他一定要營謀開復ヾ,再做一任知州。於是他奔往書房,打開抽屜,取出書
子納人懷中,然後往東邊一個偏院奔跑。這時從大門外傳過來催促開門的洪亮叫聲,用
拳頭用力捶打大門的咚咚聲,打門環的嘩啦聲。韓忠在背後催促說: ヾ開復——官吏被撤職或降級,恢復原官或原級,叫做開復。
「老爺,快,快,喊人快進來了!」
唐鉉感到兩腿癱軟,跌了一跤。韓忠立即將他攙起,攙著他繼續往前跑。他們到了
一個平時沒人居住的小偏院,院中雜亂地堆滿了柴草,有碾,有磨面的草屋。垣牆角有
一眼不大的枯井。韓忠用事先準備的繩子將主人系下井中,並將剛才抬起的一只主人跑
掉的鞋子扔下去。唐鉉在井中說:
「韓忠,賊人一退走,你就趕快來救我出去!」
「老爺放心。聽說賊人是路過睢州,一兩天就會走了。今夜,我來給老爺送東西
吃。」
「事過以後,我會重重賞你!你快去應付賊人!」
前邊敲大門的聲音更急。韓忠趕快向前院跑去。眾僕人見他來到,都說:
「你來了好,快開大門吧,再遲遲不開就要惹出大禍了。」
平時辦事老練沉著的韓忠也感到十分害怕,只得硬著頭皮去開大門。
袁時中只帶了十名親兵,大踏步進了唐宅大門,穿過儀門,向第二進院落的正廳走
去。唐宅的男僕們,有的躬身站在南路兩旁,不敢做聲,有的躲藏起來。韓忠在大門口
迎接,低聲下氣地跟隨進來。他看見這位「賊軍」首領相貌英俊,氣派不小,顯然非等
閒之輩,卻分明不是要殺人的神氣,心中奇怪。袁時中進了正廳,回頭向韓忠問道:
「唐老爺在哪裡?」
韓忠躬身回答:「家主人於三天前逃往鄉下,離城很遠。兩位少爺也隨著家老爺逃
下鄉了。」
袁問:「府中還有什麼人?」
韓忠恭敬地回答:「留下男女僕人看家。小人也是家奴,賤名韓忠。」
袁時中頓腳說:「可惜!可惜!」他坐下休息,想起來剛才聽到哭聲,問道:「沒
有散兵游勇從別處進來騷擾吧?」
「沒有,老爺。」韓忠更感到這位首領的臉色確實和善,口氣並無惡意,心中更加
詫異,趁機問道:「請問老爺尊姓?同家主人可曾認識?」
袁說:「我是開州人,是小袁營的主帥。我認識你家老爺,可是他不會記得我。他
真的逃往鄉下了?」
韓忠趕快跪下,叩頭說:「小人失敬,萬懇恕罪。將軍可是在開州看見過家主?」
「說來話長。我看,唐老爺准未出城,不必瞞我。你迅速將唐老爺找來,我要與他
見面。你家唐府,我已經派義兵前後保護,萬無一失。我只等與你家老爺一見,便要出
城。今日事忙,我不能在此久留。究竟唐老爺躲在哪兒?快快請來一見!」
韓忠賠笑問道:「將軍如何這樣對唐府施恩保全?為何急於要見家主?」
袁時中說:「你不必多問,速將唐老爺請來一見,自會明白。」
韓忠不敢再問,立即站起身來,笑著說:「請將軍稍候片刻,小人前去尋找。」
過了一陣,唐鉉半驚半疑,隨著韓忠來到客廳。他在心中已經決定,既然袁時中一
心見他,對他相當尊敬,他見袁時中應施平禮,方不失自己身份。不料他剛剛躬身作揖,
卻被袁時中趕快攔住,將他推到首位的太師椅上坐下。袁時中在他的腳前雙膝跪下,連
磕三個頭。唐鉉大為驚異,趕快站起來還揖,攙起時中,連聲問道:
「將軍,將軍,請問這是何故?這是何故?」
袁時中說:「唐老爺是時中的救命恩人。數年前如非唐老爺救時中一命,時中的骨
頭不知拋到何處,何有今日!」
唐鉉想不起來什麼時候曾救過時中,只得重新見禮,讓時中在客位坐下,自己在對
面落座。這時一個面目清秀的小家人端上茶來,韓忠仍站立一旁伺候。唐鉉吩咐韓忠速
備酒席,款待隨袁將軍來的全體將土,然後向時中問道:
「剛才將軍說學生曾救過將軍一命,學生已經記不得了。可是在開州的事?」
袁時中說:「那是崇禎九年春天的事。唐老爺初到開州任上。時中因時值荒春劫大,
隨鄉里少年做了小盜,被兵勇捉到,押解人城。老爺正在剿賊清鄉,雷厲風行,每日捉
到的人多被問斬。……」
唐鉉插了一句:「那時上憲督責甚急,學生是出於萬不得已,只好『治亂世用重
典』。」
袁時中似乎對他很諒解,沒有一個字責備他的濫殺平民,接著說下去:「那時節,
州衙門的大堂下黑鴉鴉跪了一大片人,不少人當堂判斬,判絞,判站籠ヾ,也有判坐監
的,那是夠輕了。老爺問到我時,忽然將我打量幾眼,發了慈悲,問道:『袁鐵蛋,我
看你年紀很輕。相貌也不兇惡,不似慣賊,快快從實招來,為何伙同別人搶劫?』我招
供說:『因我老母守寡,只有一個兒子養活。荒春劫大,老母染病不起,小民萬般無奈,
才跟著別人攔路打劫,伙搶一頭耕牛是實,並無傷害牛主。求老爺鑒憐苦情,恩典不
殺!』蒙唐老爺破格開恩,又將我打量幾眼,說:『既然你只是初犯,得財不曾傷主,
我念你上有老母染病,沒人養活,從輕發落。我給你兩串錢,你拿去做點小本生意,養
活母親。你須要洗心向善,不可再作小盜,干犯王法。倘再偷人搶人,捉拿到案,前罪
俱罰,決無活路!袁鐵蛋,你肯永不再做小盜麼?』我回答說:『小人對天明誓,永不
再做小盜。生生世世,永感大恩!』唐老爺果然命人取了兩串制錢給我,當堂開釋。你
想,這救命之恩,時中如何敢忘?」 ヾ站籠——又名「立枷」。是一個木籠子,犯人站在籠中,脖頸被木板卡住,頭在
籠外,可進飲食。如將腳下磚頭抽去,立即便死。
唐鉉想起來似乎有過這樣的事,又望望袁時中的面孔,裝做完全回憶起來,彷彿遇
到多年不見的一個故人,親熱地笑著問:
「怎麼,將軍就是當年的鐵蛋乎?」
袁時中笑著說:「鐵蛋是我的小名。我因生下不久就死了父親,身子多病,母親怕
我養不成人,叫我鐵蛋,取個吉利。大名兒叫時中。只是我是窮家孩子,村中大人都叫
我小名鐵蛋,很少人叫我時中。」
「令堂如今可在軍中?」
「先慈早已在饑寒中病故。先慈一下世,時中別無牽掛,便糾集鄉里少年,在山中
起事。不過我起事時後老爺已經卸任走了。」
「沒有再用從前的名字?」
袁時中笑著說:「唐老爺釋放我時,我對天發誓說決不再做小盜,所以這次是堂堂
正正起事造反,一開始就糾合了五六百人,大家推我為首,用我的大名袁時中。不過三
個月,就有了四五千人;又過一年,有了兩三萬人,打過黃河,就搖動風ヾ了。又打到
渦陽、蒙城一帶,人馬更多,我的小袁營就遠近聞名了。」 唐鉉輕捻胡須,打量著袁時中的英俊開朗的臉孔,再也回想不起來當年劫牛小盜袁
鐵蛋是什麼樣子,但是他對時中說道:
「說實在的,我當時看將軍相貌雖是面黃肌瘦,煙灰塵垢,同一般饑民小盜無殊,
然而,然而將軍五官端正,天庭飽滿,雙目有神,眉宇間暗藏英俊之氣,日後必非草木
之人,所以立志救將軍一命。學生平日自詡尚有識人眼力,今果驗矣,驗矣!」他得意
地笑起來,笑得十分自然。
袁時中欠身說:「倘非唐老爺相救,時中斷無今日。」
「話也不能這麼說。這是天意。天意使學生當日做開州知州,在紅羊劫中放走將軍。
倘若冥冥中沒有天意安排,今日也不會再與將軍相見。」
他們談得十分投機,真好像是故人重逢。後來酒飯準備好了,唐鉉請袁時中到書房
飲酒,隨來將士被請到大門內的對廳中飲酒,前後守門弟兄各在門內坐席。劉玉尺從曹
帥處回來,立即被請進書房。時中先介紹他同唐鉉相見,等他坐下後,向他問道:
「見到曹帥沒有?」
劉玉尺欠身說:「在州街中見到曹帥。曹帥知道我們小袁營占領北門一帶後秋毫無
犯,十分滿意。曹帥並說請將軍前去見他,有事同將軍當面商量。」
時中問:「曹帥的令箭取來了麼?」
「已經取來,交給守衛唐府大門的小頭目了。」
袁時中對唐鉉說:「城裡多是曹營人馬,敝營只占領北門一帶。府上這一條街也是
曹營所管。我特向曹帥討了一支令箭,保府上平安無事。」
唐鉉起來先向袁時中深深作揖,又向劉玉尺躬身作揖,說他「承蒙如此眷顧,實在
感德無涯」。隨即問道:「請問二位,學生左右街鄰,多是清白良民,公正紳衿,如何
可以保全他們的身家性命?敝宅既有曹帥發下令箭保護,是否可令左右街鄰都來敝宅避
難?」
袁時中點頭說:「也好,也好。」
唐鉉立即命家奴暗中分頭通知附近鄉宦紳衿,富家大戶,火速來他的宅中避難。後
來一般平民之家聽到消息,也紛紛逃來。韓忠遵照他的囑咐取來了四百兩銀子,由他接
住,雙手捧到袁時中面前的桌上放下。他用親切而又恭敬的口吻對袁時中說:
「這區區四百兩銀子,請將軍賞賜隨來敝宅的貴軍弟兄。另有兩份薄禮,敬獻將軍
與軍師,因一時準備不及,將隨後差人恭送柳營ヾ。」 ヾ柳營——對駐軍營盤的美稱。西漢周亞夫駐軍細柳營。柳營即細柳營之略。
袁時中望一眼劉玉尺,對唐鉉笑著說:「好吧,這四百兩銀子收下,賞賜隨來貴宅
弟兄。至於另外禮物,千萬不要準備。不管唐老爺送什麼貴重禮物,我決不拜領。」
劉玉尺也說:「是,是,斷無此理。我們袁將軍是為報恩而來,豈能領受厚饋!」
唐鉉說:「此話以後再說。請到那邊入座,少飲幾杯水酒,以解二位鞍馬之勞。」
酒餚已經在另一張八仙桌上擺好,三人隨即走去入座。遵照唐鉉對韓忠的暗中授意,
伺候酒席的是從唐府中挑選的兩個十六七歲的較有姿色的丫頭,因在亂時,都是淡裝素
裙,薄施脂粉。袁時中在飲酒時候,常常不自禁地偷膘兩個丫頭。唐鉉笑著說道:
「兩個丫頭雖然說不上長相好看,倒是自幼學會彈唱。歌喉宛轉,尚堪侑酒。命她
們為將軍彈唱一曲如何?」
袁時中遲疑一下,望望劉玉尺,想到曹操在等著他去商議大事,不宜耽誤,便說:
「時中公務在身,不敢在此久坐,不用她們彈唱了。」
唐鉉點點頭,又說:「好吧,午後,我命僕人們用兩乘小轎將她們送往虎帳如何?」
袁時中立刻說:「不要,不要。我那裡用不著她們,請莫送去。」
唐鉉對袁時中的拒不受美女之饋略感意外,笑著問道:「莫非她們不能如將軍意乎?
城中諸大戶,不乏美姝。容我另為將軍物色佳麗如何?」
劉玉尺不等時中說話,搶著答道:「唐老爺既然肯以美姬饋贈袁將軍,豈有不受之
理?好吧,請唐老爺吩咐她們收拾打扮齊楚,不必送往袁營,我在午後親自來替將軍取
去。」
袁時中感到吃驚,正要說話,見劉玉尺向他使個眼色。他不知說什麼好,心中一時
茫然無主。劉玉尺催促他說:
「將軍,曹帥那裡須得趕快前去,我們就此告辭吧。」
袁時中和劉玉尺同時起身告辭。唐鉉不敢強留,將他們恭敬地送出大門。內宅裡的
女眷因知道袁時中已走,又發出一片哀哭。唐鉉進了二門,聽見哭聲,也不禁心中淒酸,
滾下熱淚,後悔不該過早地逼女兒和愛妾自盡。他害怕太太撲到他身上哭著要女兒,不
敢走往內宅,到書房頹然坐下,低頭流淚,想著如何將愛妾和女兒作為節婦烈女寫進即
將纂修完畢的《睢州志》中,使她們「流芳百世」,使後人景仰他唐家的節孝家風和一
門雙烈。
袁時中和劉玉尺留下四十名弟兄守護唐宅,然後帶著大群親兵策馬向州衙馳去。在
路上,袁時中讓劉玉尺同他並馬緩轡而行,小聲問道:
「你為什麼代我答應要下那兩個俊俏姑娘?」
劉玉尺故意問:「為何不要?」
袁時中含著苦惱的笑意說:「太太頗有人品,且是新婚不久,怎好瞞著她做這樣事?
被她知道,豈不生氣?金姨太太是個醋罈子,對新夫人尚且不肯甘心,豈能容得再來兩
個?況且,闖王自己不貪色,軍令整肅……」
劉玉尺不等時中說完,哈哈一笑,說道:「玉尺自有巧妙安排,請將軍不必操心。」
袁時中害怕慧梅會對他大鬧並向闖王和高夫人稟報,正要批評軍師考慮不周。忽遇
曹操派親兵迎面而來,催他同劉玉尺快去州衙議事,便不再言語了。但是他在肚子裡暗
暗抱怨:
「玉尺,你準會替我惹出是非!」
袁時中見到曹操,原以為曹操要同他商議軍戎大事,不料僅僅告他說接到闖王傳諭,
曹營和小袁營在睢州只停留今明兩天,准於三月二十五日趕到商丘城外與闖王大軍會師,
圍攻府城。另外,曹操告他說,今日曹營派出幾支人馬在睢州城中和四鄉徵集糧食、騾
馬、財物,明日下午將按三萬人馬發給小袁營一月軍糧,要他派一得力人員與曹營總管
共商如何分發軍糧的事。曹操和吉珪並沒有對他特別尊重,也沒有留他吃午飯。袁時中
將劉玉尺留下,自己告辭出城。他的心中失望,暗生悶氣。他又想著自己本是一營之主,
在豫、皖之間獨樹一幟,從不受誰的管束,不料投了闖王之後,卻被當做一般的部將看
待。他對當日在匆忙中決定投闖,開始感到後悔。
午飯後,他在金氏的帳中睡了一大覺。因為心情不快,疑心羅汝才的對他冷淡是出
自闖王授意,開始對闖王不滿,所以回老營後沒有興趣去慧梅駐處。午覺醒來,已是申
初時候。聽說劉玉尺已經回來,他便回到自己所住的一家地主住宅的堂屋。看見劉玉尺、
朱成矩、劉靜逸和幾個親信將領都在等他,另外唐宅的韓忠同兩個年輕僕人帶著兩擔禮
物也在天井中等候。
袁時中坐下以後,先處分韓忠前來送禮的事。韓忠進去,在他的面前跪下叩了頭,
說:
「家主老爺因蒙將軍庇護,闔宅平安,眾多街鄰也都得蒙保全,結草銜環,難報鴻
恩。特差小人前來,敬獻菲儀,聊表寸心,務懇將軍曬納。」說畢,韓忠從懷中取出紅
紙禮單,雙手呈上,隨即站起,躬身立在一旁,準備袁時中在看禮單時有所詢問。
袁時中見禮單上開列著紋銀三千兩,黃金二百兩,綾羅錦緞,珠寶首飾不少,隨即
將禮單交給親兵,對韓忠笑著說:
「你回稟唐老爺,本來我是報唐老爺在開州救命之恩,派兵保護唐府,義所應當。
如此厚禮,實不敢受。可是如一概退還,人情上說不過去。沒奈何,我收下一半吧。」
韓忠趕快說:「懇將軍務必全數曬納,小人方敢回去覆命。在將軍營中,金銀珠寶、
綾羅綢緞等物,自然很多,區區薄敬,不在將軍眼中。可是,倘若將軍不肯全收,家主
便會怪小人不會辦事,小人就吃罪不起了。」
袁時中感到有點為難,望望左右。劉玉尺、朱成矩和劉靜逸等都說既然禮物送來,
出自誠心,應以全收為宜。袁時中只得同意全部收下,命親兵厚賞韓忠和隨來的兩個僕
人,仍由護送他們前來的十名小袁營士兵護送回城。等韓忠走後,時中對眾人說道:
「唐老爺丟了官已經幾年,今日拿出這份厚禮,很不容易,所以我不肯全收。」
劉玉尺笑著說:「將軍誤矣。據我看,唐知州的這份厚禮,大半不是出在他的身
上。」
「怎麼不是出在他的身上?」
「午後,為著處分那兩個美人的事,我又到唐宅一趟。那時唐宅滿是避難的人,多
是富家、大戶與鄉宦、紳衿,帶進唐宅的箱籠包袱到處堆積。唐鉉的這份厚禮定出在這
些人的身上,將軍黨其多,我尚嫌其少耳。」說畢,哈哈大笑。
朱成矩點頭說:「玉尺所見甚是,羊毛只能出在羊身上。將軍待人忠厚,故不曾想
到這一層。」
袁時中也笑了,說:「我原是莊稼後生,起義後才閱歷世事,哪有像知州這樣人的
心中窟眼兒多!玉尺,那兩個會彈唱的俊俏丫頭,你送到哪兒去了?」
劉玉尺說:「將軍不要,自然有喜歡要的人。」
「你送到曹帥那裡了?」
「是的,這才真叫做惜花獻佛。」
「曹帥怎麼說?」
劉玉尺捻著略帶黃色的短須,得意地哈哈大笑,說:「我將兩個姑娘送到曹帥那裡,
對他說:我們袁將軍遇到這兩個姑娘,不敢染指……」
時中問:「你說什麼?」
玉尺:「我說將軍連用手指碰一下也不敢,命工尺送來為曹帥侑酒,聊表一點孝敬
之意。曹操將兩個姑娘通身上下打量一遍,心中滿意,對我說:『還好,還好。留下吧。
對時中說我領情了。』隨即叫她們彈唱一曲,越發滿意,頻頻點頭。」
朱成矩小聲說:「果然名不虛傳,是一個胸無大志的酒色之徒!」
劉靜逸向來不喜多言,忍不住搖搖頭,說:「我看,曹操貌似酒色之徒,安知不是
韜光於群雄之中,別有一番打算?倘若他果是庸碌之輩,何以將士歸心,兵馬眾強,僅
僅次於闖王?」
朱成矩說:「靜逸的話很有道理。曹帥當然必有過人之處,萬不可等閒視之。他同
李帥原是勉強結合,同床異夢。雖然他奉李帥為盟主,但並非李帥部曲,差不多是平起
平坐。我們要善處兩雄之間,既不要得罪曹帥,還得使李帥多加信任。」
劉靜逸冷冷地說:「誰也不會信任我們。他們兩營儘管貌合神離,可是全都是老陝
兒,有鄉土之親,都把我們小袁營看成外路人,十分清楚!」
袁時中歎口氣說:「我們小袁營目前處境同我們原先所想的很不一樣!」
劉玉尺向袁時中的親兵頭目袁大洪和兩名親兵掃了一眼。他們立即退出,並且揮手
使站立在門外的親兵們都退後幾丈以外。有兩個人正要來向袁時中和劉玉尺稟報事情,
被袁時中的親兵們迎上來小聲詢問一下,知道事兒不很重要,擋回去了。
屋裡完全用小聲談話,站在院裡的親兵頭目袁大洪雖然出於好奇心,很想知道屋裡
談的是什麼機密大事,但是聽不清楚,只猜到是在議論自從歸順李闖王以來的種種事兒。
他也明白,近些天許多將士也常在私下議論,有人說應該投闖王,有人說不應該投闖王。
有人說我們的首領好歹做幾年婆子,如今反而變成了媳婦兒;上邊壓著一個嚴厲的婆子,
還有一位拿架子的嬸娘。袁大洪還聽到有人抱怨說:不是李闖王的養女嫁到小袁營,倒
是我們的首領嫁到闖營,連整個小袁營的人馬都陪嫁了。到底以後怎麼辦,袁大洪常在
想這個問題。儘管他是袁時中的近族侄兒,又是親兵頭目,但是像這樣重大問題是不許
他打聽的,更不許他同別人議論。
過了許久,參與密議的人們開始從屋裡出來,各人去辦各人的事,只有劉玉尺和劉
靜逸被袁時中暫留一步。時中向劉靜逸問道:
「靜逸,唐知州送來的這份禮物,你看怎麼收賬呀?」
劉靜逸恍然記起,說:「一議論大事,就把收賬的事忘啦。將軍,紋銀、黃金和大
宗綢緞,照!日例收人公賬,金銀珠寶首飾向來交孫姨太太和金姨太太處分,我不收賬。
如今將軍已有太太,這金銀珠寶首飾應如何處分,請將軍吩咐。」
袁時中怕引起金姨太太同慧梅爭鬥,沉吟說:「孫姨太太向來遇事退讓,只是金姨
太太獨霸慣了,須得斟酌。送給太太,由她將二位姨太太找去,三人一起商量如何?」
劉靜逸遲疑說:「怕不好吧?太太雖系新來,但她的名分為正,且系闖王養女,又
是健婦營女將,豈肯將金姨太太放在眼裡?她不會找兩位姨太太商量的。」
袁時中寵慣了金氏,也覺難辦,說道:「這個,這個……」
劉玉尺忽然抬起頭來,撚鬚微笑。
劉靜逸問道:
「軍師有何妥善辦法?」
劉玉尺說:「以我之意,連那二百匹綾羅綢緞你也不要入賬。將這金銀珠寶首飾、
綾羅綢緞,外加紋銀四百兩,黃金五十兩,送到太太面前,請她處分。她分給什麼人,
分多少,或者賞給什麼人,悉聽她的尊便。將軍今日已有正室夫人,何必為此小事分
心?」
時中問:「倘若她故意不分給金姨太太,豈不鬧得我耳朵不清靜?」
玉尺說:「太太跟著高夫人長大,見過大世面,我想她不會將這東西全數留在自己
手中。倘若她全部留下,那也沒啥,你另外給兩位姨太太一些金銀珠寶首飾和綾羅綢緞
罷了。」
袁時中說:「她才來不久,這樣會使她慣成了獨霸天下的脾氣。」
「將軍差矣。後日我們就到商丘城外與老府會師。闖王和高夫人必然關心太太出嫁
後的一切情況,將軍此時何必對小事斤斤計較,令太太不將好話多說?」
袁時中笑著說:「對,對。有道理!」
唐鉉送來的全部禮物,劉靜逸暫不入賬。片刻工夫,由袁大洪率領親兵挑著二百匹
綾羅綢緞、金銀珠寶首飾和分出來的黃金白銀,並帶上一張由劉靜逸重新寫的禮單,往
慧梅所住的宅子去了。
當東西送到時候,慧梅正在村外馳馬射箭。她常常有一些難以對人言說的苦惱情緒,
只能借騎馬、射箭或舞劍排遣。她得到稟報,趕快回去,看見袁大洪和兩名親兵果然坐
在她居住的上房門外等候,邵時信和呂二嬸在陪著他們談閒話。看見慧梅帶著一群女親
兵回來,大家起立。儘管按宗族關係袁大洪應該向慧梅稱呼嬸兒,但是因時中是一營之
主,而慧梅又很威嚴,所以他按照文武官員家通行規矩,恭敬地叫一聲:
「太太!」
慧梅略有笑容,輕聲問:「什麼事兒?」
袁大洪趕快說明來意,雙手呈上禮單。慧梅在闖營時候,遇到這樣事兒都是高夫人
親自處理或慧英代高夫人處理,自己不曾留心,所以乍然間沒有主意,說:
「你們先到外邊等一等吧。」
袁大洪回答一聲「是」!同兩名親兵正在退出,辦事細心的邵時信突然說道:
「大洪,你留一下,讓我按照單子將東西點一點,免得出錯。」
慧梅不再過問,進到房中休息。時信同呂二嬸一件件清點無誤,才讓大洪出去等候。
他進來向慧梅笑著問:
「姑娘,你打算如何處分?」
慧梅說:「時信哥,要我打仗我有經驗,可是這樣事我是外行。你同呂二嬸說,我
應該如何處分?」
呂二嬸笑著說:「袁姑爺將這麼多禮物請姑娘處分,這是對姑娘特別尊重。姑娘自
然要留下一部分,余下的請姑爺自己分給兩位姨太太。姑娘是太太,身邊還有眾多女兵,
自然要多留一些。」
慧梅轉望邵時信,等他幫助拿主意。
邵時信想了一下,說:「以我主見,東西以少留為佳。綾羅綢緞共留四匹,好首飾
留四包,黃金白銀一概不留。」
呂二嬸問:「姑娘身邊還有四百多男女親兵,男的不說,女的難道不該賞賜?一般
女兵不說,那些女兵頭目和常在身邊伺候的姑娘,不該賞賜?」
邵時信笑著說:「我想,我們慧梅姑娘新嫁到小袁營,處事要越大方越好,方是闖
王和高夫人的養女身份。至於我們眾多女兵,另有賞賜辦法。其實,不僅隨嫁來的姑娘
們應該賞賜,男兵們也不應該受虧待。今天午飯後因知曹帥老營已經移駐城中,我奉姑
娘之命到城中辦事,又去向曹帥夫人和二夫人請安,聽曹帥老營總管言講,曹帥已經吩
咐下來,明天將為姑娘送來一些東西。剛才我從城裡回來後已經將此事向姑娘稟報過了。
曹帥做事大方,難道曹營送來的東西還會少麼?」
慧梅高興地說:「時信哥說得好,就按你的主意辦吧。呂二嬸,你把該留下的四匹
綢緞和四包首飾留下,其余的交給大洪帶回去吧。」
邵時信說:「姑娘,你還得派人隨大洪前去,對姑爺把話說清楚,免得姑爺見你只
留下很少東西,又不肯處分禮物之事,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慧梅說:「那就請你去一趟吧。」
邵時信笑著說:「姑娘和姑爺夫妻之間,還是呂二嬸傳話合適。」
慧梅連連點頭,說:「好,好。呂二嬸去傳話好。呂二嬸身邊要帶兩個女兵……」
呂二嬸笑道:「你放心。我是個大老婆子,不怕有人調戲我,身邊還要女兵護駕
麼?」
慧梅說:「我不是怕在小袁營有誰吃了豹子膽,敢調戲你呂二嬸。我是想,你身邊
跟著兩個女兵,使咱們袁將爺手下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們,知道你呂二嬸是我的女總
管,不敢輕看了你。」
邵時信說:「袁大洪和隨來的兩個弟兄,要賞給封子,請呂二嬸趕快封好。」
慧梅問:「我是他們的太太,還給賞封?」
時信笑著說:「按道理說,他們是姑爺的親兵,也就是姑娘的親兵,來送禮物不該
賞給封子。可是姑娘嫁來以後,至今好像作客一樣。小袁營的人們也在背後戲言,說我
們隨姑娘來的這四百多人是小袁營裡的小闖營。所以姑娘對姑爺身邊的人要多施恩義,
慢慢地使他們心悅誠服,少說閒話。」
慧梅恍然明白,一定是邵時信聽到許多閒話不肯告她知道。她的心頭一沉,對呂二
嬸吩咐:
「給大洪一個二兩的封子,其余每人一兩。」
當日二嬸用紅紙封賞銀的時候,邵時信將留下的禮物用紅紙開列清單,交給呂二嬸
帶給袁時中,然後派人將袁大洪叫了進來。
慧梅對袁大洪說:「你回稟咱家將爺,我留下四包首飾和四匹綢緞,其余的都請將
爺自己處分。」
袁大洪趕快說:「太太,你這樣只留下很少東西,余下的東西又不肯做主處分,我
不好回復咱家將爺。他一定會責備我說錯了話,引起太太不高興了。」
慧梅笑一笑,說:「你不用害怕受責備,我叫呂二嬸隨你前去,由她替我傳話。」
呂二嬸隨將三個賞封送給大洪,大洪堅不肯要,說是沒有這個道理。經邵時信一半
勸一半勉強,他才收下。呂二嬸帶著兩個女兵隨著袁大洪等走後,邵時信也跟著離開,
去計算分發各哨的騾馬草料。慧梅回到裡間房中,不覺輕歎一聲,一陣心酸,眼圈兒紅
了。她暗想:假若闖王將她許配張鼐,夫妻倆處處一心,共保闖王打江山,該有多好!
卻說呂二嬸帶著兩名女兵隨袁大洪來到袁時中的上房外邊,恰巧袁時中正在同客人
談話,不好進去,立在門外等候。坐在客位上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人,穿一身破舊藍綢
長袍,相貌斯文。房門邊地上蹲一個長工打扮的年輕漢子。袁時中先看見袁大洪帶兩名
親兵挑著東西回來,心中納罕,立即停止同客人談話,用眼色將大洪叫到面前,問道:
「怎麼將東西帶回來了?」
大洪說:「太太只留下四匹綢緞,四包首飾,這是一張單子。她命呂二嬸前來回話,
現在門外站著。」
時中接著單子略看一眼,說:「請呂二嬸進來。」
呂二嬸進來後先說了請安的話,隨後說:「太太命我來回稟將爺,她才來小袁營不
久,許多事兒都不熟悉,在闖營也沒經驗,不敢妄作主張,所以這些東西請將爺自己處
分。」
時中間:「她如何留那麼少?」
呂二嬸賠笑說:「實不瞞將爺,太太從闖營出嫁時候,陪嫁的和添箱的細軟和首飾
很多,連賞賜男女親兵們東西也都有了。太太想著小袁營中除孫姨太太和金姨太太之外,
另有眾家將領的太太很多,應該讓大家都分到一點東西。所以她只留下四包首飾和四匹
綢緞,多一件也不肯留,黃金白銀一兩不要,都請將爺你親自處分。」
袁時中不再多心,說道:「太太果然是在高夫人身邊長大的,十分通情達理,心地
開闊!」
呂二嬸向袁時中福了一福,趕快退出。剛出屋門,忽然聽見那個蹲在地上的年輕人
站起來說:
「袁將爺,你莫信他的瞎話。他不姓陳,也不是賣書的。他姓田,是田家莊的大財
主,家中騾馬成群,金銀財寶成堆。你一動刑,他就會說出實話。」
屋裡空氣突然一變,片刻間寂然無聲。那個穿藍綢長袍的中年人面色如土,張惶失
措,趕快站起,兩腿打顫。袁時中先打量年輕人,隨後向驚恐的客人問道:
「你剛才對我說你姓陳,是賣書的,也賣筆墨紙硯,他是你雇的伙計,替你挑書和
文房四寶,原來都不是真話?」
中年人低頭不語,越發顫栗不止。
年輕人恨恨地說:「他任讀聖賢書,還是個黌門秀才,祖上也是做官宦的,在鄉下
依仗他家有錢有勢,專意欺壓平民。請將軍大人將他吊起來,狠狠一打,他就會獻出來
金銀財寶。」
袁時中聽到說這個中年人原是資門秀才,又將他通身上下打量一遍,看出來這人確
實是個斯文財主,笑著問道:
「他說的都是實話麼?」
中年人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正要跪下去懇求饒命,卻聽見袁時中連聲說:「坐!
坐!」他惶惑地望望時中,重新坐下。
袁時中向年輕人問:「你怎麼知道他家中底細?」
年輕人回答說:「我做他家的奴僕很久,所以最知底細。請將軍不要饒他!」
袁時中的臉色一變,罵道:「混蛋!該死!我宰了你這個無義之人!」
年輕人一時莫名其妙,慌忙跪下,分辯說:「將軍老爺,小人所說的全是實話。倘
有一句不實,願受千刀萬剮!」
袁時中怒目望著年輕人,恨恨地說:「你想要我殺你的主人麼?我雖做賊,決不容
你!……來人,給我捆起來,推出去斬了!」
立刻進去兩個親兵,將年輕僕人綁了起來。僕人大叫:
「我死得冤枉啊!死得冤枉啊!……」
袁時中催促親兵快斬,並且對這個僕人說道:「你以僕害主,毫不冤枉!」
年輕人從屋中被推著出來,掙扎著扭回頭,恨恨地說:「我死得冤枉,確實冤枉。
原來你白投闖王旗下,並不是替天行道的人!」
袁時中對親兵說:「他敢罵老子,多砍幾刀!」
年輕人被推到院中,破口大罵。親兵們對他連砍數刀,他才倒在地上,疼痛亂滾,
罵聲不絕。又一個親兵踏著他的身體,就地上砍了兩刀,割斷他的首級。庭院中一片血
污,將呂二嬸和兩個女兵驚駭得目瞪口呆,不忍多看。
袁時中向中年人問道:「我已經替先生處分了不義奴僕,你還有什麼話說?」
中年人站起來說:「請將軍賞賜一條席子,將我的這個無義奴僕的屍首裹了,埋到
村外。」
時中點頭說:「你真是一個長者,好心腸!」他吩咐親兵們用席子將屍首卷了,抬
往村外掩埋,又問中年人:「你現在打算往哪兒去?」
中年人回答說:「我實想逃往毫州,但怕又被將軍手下的巡邏抓到。」
「現在天色不早,你怎麼好走?」
「聽說往南去五六里外即無你們的人馬。再走十幾里,我有地方投宿,不會再遇意
外。」
「既然這樣,我派幾名弟兄送你出五裡之外。」
中年人深深一揖,說道:「承蒙將軍厚愛,得以不死,並承派人護送,實在感恩不
盡。小人名叫田會友,草字以文。只要平安脫險,他日定當報答將軍。現在就向將軍告
辭。」
袁時中也不留他,吩咐袁大洪派四名弟兄送客人一程。他還將客人送出堂屋口,拱
手相別。
呂二嬸在袁時中出來送客時趕快拉著兩個女兵躲開,隨即回到慧梅面前,將這事從
頭到尾說了一遍。當她說話時,兩個女兵不斷插言補充。她們對此事十分不平,對被殺
的僕人十分同情,所以在述說時激動得流淚,有時咬牙切齒,說不該這樣枉殺人命,放
了壞人。
這時慧劍等七八個大小女兵頭目剛剛收了操練,都來到慧梅的屋中玩耍。聽了此事,
都氣炸了,公然當著慧梅的面,抱怨袁姑爺處事沒有道理,還說像這樣事兒在闖營中從
來沒有。慧梅眼睛浮著激動的淚花,久久地咬著下嘴唇,咬出白痕,只不做聲。等姑娘
們吵嚷了一陣之後,她命人將男兵首領王大牛叫來,又叫呂二嬸將這件事兒對大牛從頭
說了一遍,然後她吩咐大牛:
「你親自率領二十名騎兵,追趕他們。看見他們時,對姑爺的親兵們說,奉我的差
遣去辦一件急事,越過他們繼續前行,到七八里處停下休息。等那個人單獨來到時,將
他殺了,屍首推進溝中,趕快回來,不許走漏消息。」
王大牛興奮地說:「是,我明白了。」
呂二嬸慌忙攔住大牛,對慧梅說:「姑娘,你要息怒,萬萬不可造次!」
慧梅說:「姑爺妄殺了好人,我只好再殺了那個無義財主,有何不可?」
呂二嬸命人去請邵時信,又勸告慧梅說:「姑娘再大,大不過姑爺。他縱然做了天
大錯事,你只可遇到方便時暗中婉言規勸,豈可擅殺他保護的人?這豈不是要在全營中
使他的面子難看?姑娘,可使不得!」
慧梅問道:「難道站爺沒有殺錯人麼?」
呂二嬸說:「姑爺是殺錯了人,他說出的理也是歪理。可是,姑娘,常言道,丈夫
是妻子的一層天。女子出嫁要從夫,要學會溫順忍讓,才能使夫妻和睦。縱然丈夫做了
錯事,行了歪理,為妻的也不能在眾人面前使他丟了面子。何況,咱們姑爺是一營之
主!」
邵時信趕來時已經知道了原委。揮手使大家退出,只留下呂二嬸在屋中,然後對慧
梅說:
「姑娘,這事你千萬莫管!闖王將姑娘嫁到小袁營來,不是要姑娘多管閒事,……」
慧梅問:「將該殺的人放走,將該受賞的人殺了,也算閒事?」
邵時信說:「姑娘應該留心的是軍中大事,就大事說,剛才的事兒也算閒事。」
慧梅又問:「什麼是我應該管的軍中大事?」
時信說:「同袁將軍和睦相處,使他忠心擁戴闖王,這就是闖王嫁你來小袁營的一
番苦衷,難道你不明白?」
慧梅歎口長氣,傷心地噙著熱淚,低頭走進裡間。過了一陣,呂二嬸和邵時信知道
她已經回心轉意,不會再派人去追殺那個姓田的人,才互相使個眼色,悄悄退出。當他
們走出門外時,聽見慧梅在窗子裡邊自言自語地說:
「這事,我要告訴夫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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