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援汴大軍在朱仙鎮潰敗以後,開封城中的官紳軍民日夜盼望朝廷的救兵再來。
到了七月上旬,風聞山西總兵許定國奉旨來救開封,五千人馬到了沁水縣ヾ境,因監軍
御史王燮催促速人河南渡河ゝ,將士膽怯,一夕鼓噪四散。差不多同時,又聽說寧武副
將周遇吉率領三千人馬來救開封,剛過了太行山,在沁陽附近自潰,剩下一部分人馬退
回山西。開封官紳明白他們的人馬不多,縱然能夠來到也無濟於事,所以對他們的半途
兵潰不很重視。近來城中向河北望眼欲穿,都把一線希望寄托在劉澤清率領的一支救兵
上。 ヾ沁水縣——屬山西省,距河南省邊境尚遠。
ゝ河——指黃河,這是自古以來的習慣用法。
劉澤清在黃河北岸的陳橋驛休兵三日,於十四日先派一營渡河,在柳園渡立下營寨,
引水環繞。前四天,王燮從北岸密檄城內,告以渡河日期,並說有杞縣五萬義勇百姓前
來接濟,要求高巡撫和陳總兵看見柳園渡火光就派兵勇出城,雙方會師,打通從河南岸
到開封北門的通道,運糧食接濟城中。城中官紳軍民異常振奮,立時準備了出城作戰的
兵勇,先籌措了兩萬銀子犒賞。沒想到劉澤清過河到柳園渡的一營人剛立好營,義軍騎
兵和火器營從東、南、西三面環攻。劉營將士中炮死傷甚多,爭相奪船。義軍隨即一齊
猛攻,勢不可擋。官軍全營潰亂,溺死的不計其數。王燮聞敗,拿著尚方劍立在大船上,
到黃河中流督戰,敗局已經不可挽回了。
開封城中預備的兵勇都未出城。開封官紳在北城上望著義軍如何進攻,劉營如何潰
敗,有人不禁放聲大哭。從此以後,開封居民再也不盼望援兵和糧食接濟了。
八月初旬的一個下午,大約申時過後,張成仁從張民表的宅中出來,懷中揣著五兩
銀子,手中提著一包草藥。他很久沒有在街上露過面了,如今是骨瘦如柴,走路的時候
感到腿腳無力,就像是害過大病的老年人那種神氣。他因為父親已經餓死,剩下一家人
也隨時都會餓死,所以今天不得已又來到伯父張民表家中,要求周濟。一年多來,他替
張民表抄寫了許多稿子。張民表喜歡他的小字寫得工整,就讓他將自己的幾十卷文集重
新謄抄一遍,也讓他抄了許多部稀見的好書,這都是他用教蒙館的閒暇時候來抄的,有
時熬到深夜。張民表對他做的事很感滿意,常常稱讚,也答應給他一些銀子。實際上今
年已經給過他兩次銀子。
張民表近來生活與往日也大不同了。開封城中的名流學者自顧不暇,沒有人再有閒
心來同他飲酒賞月,談詩論文,風雅的生活被饑餓與憂愁代替,使張府的門庭大為冷落。
他是以草書馳名中州的,過去經常有人向他要「墨寶」,他常常為人家寫條幅,寫對聯,
寫各種大小的字。他有一個習慣:決不替商人寫字;豪紳有劣跡的,他也堅決不寫;就
是一般的達官貴人,他也不喜歡為他們寫字。他喜歡給那些讀書人寫字,哪怕是落第的
舉人,他也寫。可是近來求他寫字的人卻稀少絕跡了。有時他也不得不給一些有權有勢
的人寫幅中堂,寫副對聯,為的是兵荒馬亂,他不敢過分得罪這些人。他時常被請到城
上去看一看,在城樓上坐一坐,走一走。因為他是極有名望的文人學者,又是名門公子,
父親在萬歷朝做過尚書,所以他在城頭上露一下面,可以稍稍安定守城軍民的心。
今天張成仁到他那裡時,他剛剛從城上回來,正在休息。他看見張成仁已經餓得走
了相,問了問他家裡情況,才知道成仁的父親已經餓死,母親也快餓死了。張成仁是個
孝子,說的時候不禁嗚咽出聲。張民表聽了,對張成仁的一片孝心頗為感動,安慰他說:
「開封城萬不會失守。莫看眼下城中日子很艱難,其實流賊也有困難。闖、曹二賊
同床異夢,決不能長久屯兵於開封城下。」說畢,就吩咐僕人稱了五兩銀子交給成仁,
又說道:「你拿回去先用吧,以後如有困難,我還會周濟你一點銀子。」
張民表家裡還開著很大的藥舖。近幾天來開封城中的藥材店,凡是能夠充饑的藥材
如像干山藥、茯苓、蓮肉、地黃、黃精、天門冬等都被有錢的人搶購一空;接著,像何
首烏、川芎、當歸、廣桂、芍藥、白術、肉巫蓉、兔絲子、車前子乃至杜仲、川烏、草
烏、柴胡、白芷、桔梗、蒺藜等,也都被搶購一空。有的人是臨時買去就吃,也有的人
是買了存下來,預備以後吃。張民表的管家看到這種情況,也從自己的藥舖中盡可能把
這一類藥材運進公館,以備將來使用。張民表吩咐僕人包一些中藥給張成仁,讓他拿回
去煮一煮,救一家人的命。張成仁感激萬分,當下給張民表磕了一個頭,落下感激的眼
淚,便嚥著告辭出來。
這時街上冷冷清清,顯得十分淒涼,有的大街上甚至一個行人都沒有。多麼繁華的
一座省會,自古以來號稱東京,而今淒淒慘慘,如同地獄一般。他走到鼓樓附近,忽然
看見一群兵了鎖拿了一老一少兩個人,迎面而來。他趕快閃在街邊,偷眼觀看,看見這
兩個人的臉上都帶有血痕,顯然是挨了打;再一看,覺得這兩張臉都好生熟識。等他們
走過以後,他才想起來,那個五十多歲的人是張養蒙,三十左右的人是崔應星,都是住
在鵓鴿市附近的殷實戶主。他在應星的堂兄弟應朝家中坐過一年館,所以同他們都是熟
人。不過自從圍城以來,他沒有再見過他們。這兩個人不再是往日那樣胖乎乎的,紅光
滿面,而是滿面煙灰,憔悴萬分,使他乍遇見幾乎認不出來。
他走過一個糞場,那裡原來有一個小小的菜園,而今菜園裡一點青色菜苗也沒有了,
剩下的是一個大的糞池和一片小的水坑,坑中水還沒有完全枯乾。他看見幾個人蹲在水
坑邊,將剛剛從糞池子裡舀出來的小桶大糞倒進竹篩子,然後將竹篩子放到水坑裡晃啊
晃啊,使大糞變得又碎又稀,從篩子縫中流走,把白色的不住活動的組蟲留在篩子裡邊。
他近來雖不出門,卻常聽說有人從糞中淘出蛆蟲充饑,如今果然被他親眼看見了。他感
到一陣噁心,沒敢多看,趕快繼續往前走。
走了不遠,看見有一個中年人帶著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正用鋤頭刨開糞堆,在那
裡撿蠐螬,已經撿了二十幾條。當他走近時候,那小孩趕緊伏下身子,用兩手護住蠐螬,
同時用吃驚的和敵意的眼睛瞪著他。那中年人也停下鋤頭,用警惕的眼神望他。這眼神
使張成仁感到可怕,不由得脊背上一陣發涼。
慘淡的斜陽照在荒涼的亂葬場上,照在灰色的屋瓦上,到處都是陰森森的。特別是
許多宅子現在都空起來了,人搬走了,或者餓死了。這些空房的門窗很快被人們拆掉,
有的甚至整個房子都被拆掉。凡是拆下的木料,不管好壞都當柴燒。一陣秋風吹來,張
成仁感到身上一陣寒意。風,吹得地上的干樹葉刷拉拉響。因為缺柴,所有的樹最近幾
乎被人鋸完了。只有那滿地的干樹葉,一時還未被掃盡,在秋風中滿地亂滾。
在深巷中一些暗森森的房子裡邊,好像有人影在活動。究竟是人影還是鬼影,張成
仁覺得沒有把握。他十分害怕,忽然起一身雞皮疙瘩,根根毛髮都豎了起來。他近來常
常聽說,開封城中有許多地方已經發生了人吃人的事情。這不是一般的傳聞,而是事實。
半個月以前,官軍從河北強迫五百個百姓運糧食過河,結果被李自成的人馬捉住,剁了
右手,任其自便,很多人逃到城下,有的死在城壕中,有一部分人從水門進了城,一夜
間被兵丁們全部殺死,將肉吃了,將頭賣給別人,一顆人頭七錢銀子。這事情也千真萬
確。另外,不久前曾有官軍半夜縋下城去「摸營」,有的人一出去就投了義軍,不再回
來;有的去附近的村中將百姓殺死,把頭提回來,先向周王府報功領賞,然後重價賣給
別人吃。因恐被人們認出面孔,故意在被殺者的臉上和頭上亂砍幾刀,詭稱是格鬥被殺。
然而後來到底露了馬腳,不僅有人認出來是郊外的親戚和相識,不敢聲張,還有人看見
有的死人頭不長胡子,耳垂上帶有窟眼,顯然是用婦女的頭混充「流賊」首級。現在官
府已經明白實情,禁止兵丁們半夜再縋城「摸營」。
當張成仁想到自己正一個人走在空洞洞的胡同裡,而腰間又帶有銀子,手上又提著
一大包草藥時,心中充滿疑慮和恐怖,努力加快腳步,希望盡快地趕到家中。由於饑餓,
身上沒有一把氣力,他走了一陣就渾身出汗,不斷喘氣,心頭慌跳不止。
忽然他聽見背後有腳步聲,回頭一看,是兩個人緊緊地尾隨著他。這兩個人的眼窩
深陷,目光陰冷,十分可怕。他們顯然比他強壯,腳步很快,越走高他越近。他恐慌至
極,幾乎渾身都癱軟了,想著今天必定會死在這兩個人的手裡,銀子和藥材都要被奪去,
自己會被他們剁開,煮了吃掉,同時想著老母、妻子兒女和妹妹也將餓死。他想要大喊
「救命!」,可是在這冷僻的胡同裡有誰能夠聽見呢?縱然聽見,又有誰敢出來救他呢?
正在危急萬分之際,忽然從右邊的一條胡同中走出兩個人,他一看,原來一個是王鐵口,
一個是他的堂兄弟德耀。王鐵口手中提著寶劍,德耀手中提著大刀,另外一只手中抓著
一包東西。他們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遇見張成仁,只見他面色驚惶,氣喘吁吁,德耀趕
快上前喊道:
「哥!哥!」
張成仁明白自己得救了,在心中暗慶更生;趕快撲到德耀和王鐵口面前,回頭看時,
那追趕他的兩個人已經停住了腳步,遲疑片刻,回頭走了。
王鐵口帶著抱怨的口氣說道:「成仁,你太不小心了。你一個人跑出來做什麼?」
張成仁說:「我到民表大伯家去了。我不能看著一家老少都餓死,去請民表大伯周
濟周濟。」
德耀問:「大伯可周濟咱了?」
張成仁噙著感激的淚花說:「大伯到底跟別人不同!他給了我一點銀子,又給了這
一包草藥!要是不死,我一輩子不會忘下他老人家的眷顧!」
王鐵口說:「不管怎麼,以後一個人不要出來。你是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出來之
後,說不定遇到歹人,性命難保。尤其是黃昏時候,你千萬不要離家。」
成仁點頭說:「我實在是太大意了!剛才背後那兩個人就是在追我,要是你們晚來
一步,我就完了。你們兩個怎麼會走到一起的?」
鐵口說:「我現在也在宋門一帶,跟德耀常能見面。今日德耀說一定要回家來看一
看,我就跟他約好了一起回來。他是年輕小伙子,我也懂得一些武藝。我們兩個在一起,
沒有人敢來害我們。可是成仁呀,你是書生,又不會武藝,餓得皮包骨頭,沒有一把勁
兒,可不要再隨便一個人離開家!危險哪,實在危險哪!眼下開封的事情就像地獄一般,
你坐在家中哪能全部知道!」
張成仁一面聽著,一面把他們兩個打量一眼。看見德耀身上縫著一個布條,上寫
「義勇」二字;王鐵口穿的是官軍的號衣,打扮得像軍官模樣。成仁不覺後悔起來:當
日別人曾讓他到義勇大社去當個文書,他卻不願離開家,如果當時去了,如今也穿上號
衣,或者在身上縫一個布條,自然會安全多了。他尤其羨慕王鐵口。過去他們兩家相處
雖很和睦,王鐵口也替他辦過一些事情,可是他心中對鐵口總有些輕視,認為他是一個
江湖上的人,走的不是正道,而他張成仁卻是聖賢門徒,簧門秀才,走的科舉「正途」
ヾ,日後就是舉人、進士,光前裕後。誰知王鐵口因為久混江湖,熟人很多,加上稍通
文墨,略懂武藝,如今在陳永福軍中受到重視,比他這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強得多了。
就在片刻之間,許多事情一股腦兒湧上心頭。他默默無言,夾在王鐵口和德耀中間往家
走去。 ヾ正途——明代因重視科舉,由科舉出身做官,稱為正途。
轉過了孫鐵匠那個鐵匠舖,他和德耀、鐵口不約而同地投了一眼,只見舖板門用銅
鎖鎖著,裡頭早已空無一人。他們又往前走了不遠,聽見一片大人小孩的哭聲從胡同中
傳出。小孩的哭叫更其慘不忍聞。他們都十分驚恐,那哭叫聲分明是從自家院中傳出的,
也有些哭叫聲是從左右鄰捨中傳出的,中間還夾著婦女和老人的哀告聲。到底出了什麼
事情?他們又往前走幾步。看見自家的大門和左鄰右舍的大門一律洞開,與往日情景完
全不同,好像有軍隊在裡邊出出進進,同時也聽到了兵丁的威逼聲和吆喝聲。他們越發
驚恐了,趕快向自家的大門走去。張成仁一面走一面心跳得厲害,腿又發軟,暗暗地呼
叫:
「天哪!天哪!」
近來開封城中,常常發生搶劫案子。夜間常有兵了和義勇突然到百姓家中把一切可
以吃的東西和銀錢搶走,這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特別可怕的是開封城中已經有不少
地方在夜間被兵丁沖進院子,把人拉走、殺掉,分吃人肉。儘管在這一帶還沒有發生過
這種事,但因為到處傳說,令人害怕,所以有些男人較少的人家這時便搬到一起住,或
者把幾家院子打通,互相幫助,一家有事,大家吆喊。近來張成仁家的院也有了很大變
化:原來霍婆子住的兩間東屋,有一間已經拆毀,和東鄰接通了;西邊有一段小的院牆
也拆了一個豁口,可以和西鄰隨便來往。
張成仁等一進前院就看見有許多兵丁正在東邊鄰院到處搜糧。還有幾個兵了把一個
六七歲的小孩拉在院中,扭住兩只胳膊,另外一個兵拿著一把納底子的長針往小孩的皮
肉裡面刺,已經刺進幾根。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都跪在旁邊哭著求饒。但兵士們毫不心軟,
根本不聽。那個拿針的兵丁嚷著:
「你們說不說?糧食到底藏在哪裡?你們不說,我就再刺一根。」
於是一根鋼針又刺進小孩的皮肉裡。小孩放聲哭叫,慘不忍聞。大人們拚命磕頭,
為孩子哀求饒命。
王鐵口等瞥了一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無暇多管,就直往二門裡邊走去,聽見上
房裡頭也在哭,也在叫,也在哀求。張成仁和德耀臉上已經沒有一點血色了。王鐵口明
白這時候不能對兵丁們有一點觸犯,否則馬上就會被殺。所以他偷偷地把手中的寶劍插
進鞘中,又小聲叫德耀也把刀插人鞘中,然後廝跟著走進上房。
兵丁們正在上房中逼問藏糧的地方,威脅著要用大針刺進招弟和小寶的皮肉中去。
奶奶已經瘦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這時把小寶摟在懷中,跪在地下,不住磕頭。香蘭
摟著招弟,也跪在地下。婆媳倆一面哭,一面哀告饒命。德秀也撲在小寶身上,用自己
的身體遮住小寶。幾個兵了翻箱倒櫃,把東西扔得亂七八糟;另有一個小軍官、兩個兵
丁站在奶奶和香蘭面前,要把小寶和招弟從她們的懷中拉出來。奶奶拚命地不放小寶,
哭得極慘。正在這時,王鐵口已經走到他們面前。那軍官一看王鐵口也是一身軍官裝束。
就暫時停下來。王鐵口馬上拱手施禮,賠笑說道:
「老兄,辛苦了。」
小軍官看著王鐵口,覺得有些面熟。王鐵口一把拉住他,笑道:
「怎麼,你忘了我麼?」
軍官說:「我好像同老爺有點面熟。老爺尊姓?」
王鐵口說:「我如今是總鎮衙門裡步兵營的書記官,原是在相國寺擺卦攤的王鐵口,
江湖上人人盡知。」
他一露自己的牌子,那小軍官馬上改變了態度,拱手說:「啊,是王老爺,久仰!
久仰!近來常聽人說老爺在步兵營高就了,可是一直沒有機緣拜見。老爺是貴人多忘事。
大約在一年半以前,王老爺曾經給我看過相,批過八字,細推流年,說我在去年要有一
官半職,不想果然應了;又說我今年會有兇險,只要過了這一關,就會大富大貴。如今
他媽的圍在城中,又缺糧又要打仗,難道不是兇險麼?王老爺,請你鐵口吐真話,我這
一關能過去不能過?」
王鐵口故意在他的臉上打量片刻,笑著說道:「老兄,務請放心!今年被圍在開封
城中,的確是一場浩劫,許多人將很難渡過這一關。不過老兄自有吉星高照。我看你的
臉上雖有菜色,蓋多日半饑半飽所致,要緊的是老兄的印堂設一點灰暗之氣。如今老兄
的運正走在兩眉之間,乃是逢兇化吉的開朗氣色,所以請你完全不用擔心。不過遇此年
頭,還要發菩薩心腸,多積陰鴛。常言道:五官八字雖強,無德不能承受。老兄氣色不
壞,能多做幾分好事,氣色定會更佳。我雖然現在也成了軍官,但我到底是王鐵口,說
一句就是一句。我從前靠看相算命,養家糊口,結交朋友,也沒有說過半句奉承話。」
小軍官十分高興,說:「真的麼?如果這樣,將來開封解圍之後,我要重謝老爺。
老爺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王鐵口說:「我就住在這個院中,那南屋就是我的家。這一位是張秀才,是這院裡
的房東,也是我的莫逆之交。現在這個小孩子,是我乾兒子。我自己沒有兒子。這個小
孩如同我親生兒子一樣。請老兄高抬貴手,不要逼他們太甚。也請老兄關照弟兄們,不
要再搜糧了。這位張秀才,地無一畝,又不經商,靠教蒙館度日,一向日子十分貧寒,
家中連一粒糧食都沒有留存的,有時我從軍營回來,帶點東西救救他們一家的命。老兄
千萬看在我的情面上饒了他們。」
軍官聽王鐵口說得很誠懇,就馬上揮手讓兵丁們停止搜糧,並且對王鐵口說:「不
瞞王老爺說,我們也是奉上邊的命令,萬不得已,拿著令箭,到處搜糧。許多街道已經
搜了兩遍。這條街道沒有大戶人家,是一條窮街,所以捱延到今天才來搜糧。如今不看
金面看佛面,看在尊駕的佛面上,我們就不在張秀才的家中搜糧了。聽說尊駕在鎮台衙
門人緣極好,上下拉扯得很活,就是總社李老爺那裡,話也可以隨便去說。我這小小的
軍官,以後仰仗尊駕看顧的日子多著呢!」然後他又轉過臉去對一個小頭目說:「怎麼?
還在敲敲打打干什麼?」
小頭目說:「這個地方敲著是空的,糧食一定埋在這個地方。」
張成仁一聽駭慌了。他確實有一只缸埋在那裡,其中盛著半缸糧食。不料他正在著
慌,忽聽王鐵口打個哈哈說:「什麼糧食!那個地方是被老鼠掏空了,你不要瞎猜。」
隨即又遞眼色給那軍官。軍官揮揮手說:
「管他下邊空不空,說不搜就不搜了。你聽我的,給王老爺一個面子。」
那小頭目不敢再敲,但顯然很不滿意。王鐵口見狀,把那軍官的袖子一拉,說:
「請到西邊屋裡說句話。」
軍官隨著他到了西屋。王鐵口從袖中取出一兩多碎銀子,說:「老兄請不要嫌少,
我今日回來就帶了這麼一點散碎銀子,請收下讓弟兄們隨便喝杯茶吧。」
軍官不肯要,說:「我知道你們文職軍官也很窮,欠餉很久,我怎麼能要你的銀
子!」
王鐵口硬把銀子塞進他的手中,說:「我知道你不會要,可是弟兄們總得喝杯茶。
你收下,我另有話說。」
那軍官方把銀子揣進懷裡,恭敬而親熱地說道:「請王老爺吩咐。」
王鐵口說:「如今到處都在死人,所以正是大丈夫積陰德的時候。閣下年紀很輕,
趁此時候,多救幾條人命,積下陰德,就可以逢兇化吉。開封解圍之後,一定會步步高
升,青雲直上。我說的這些都是良心話,也是經驗之談,請不要當成耳旁風。」
軍官歎口氣說:「王老爺說的完全是真實話,我們這些當兵當官的何嘗不知。我們
現在困守開封,每天搜糧,起初名日買糧,實際也是敲詐勒索,不知逼死了多少人命。
如今到處搜尋糧食,天天都逼死人。況且把別人的糧食搜來,我們有了糧食吃,老百姓
就只好餓死。有些小孩子身上扎了幾十根大針,又驚怕又流血,又疼痛,又饑餓,過幾
天也很難再活下去。這事情我們過去從來沒做過,如今就天天做。許多殷實人家,一天
幾次被搜,這一股兵了搜過,那一股兵了又來。老百姓恨死我們,私下都在議論:『保
開封保的是大官,是周王府,死的是平民百姓。』王老爺,說句良心話,如今開封百姓,
恨兵不恨賊啊。」
王鐵口點點頭:「你算是把話說透了。確實我也常聽說,百姓不恨賊只恨兵。說恨
兵也不完全對,因為兵是沒有權的,上邊指到哪裡,你們走到哪裡,說到底還是恨上邊。
可這是咱兩個的體己話,對別人是不好說的。我也是一名官員,不應該說這些話。可是
人總得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不然將來百姓會恨死我們,恨到無可再恨的時候,會與我們
拚命,同歸於盡,那時我們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他說時神色沉重,飽含感情。那年輕軍官聽了十分感動。兩個人又感歎了一番,然
後一起回到上房。兵丁們都在坐著等候。那年輕軍官揮揮手說:
「走吧,咱們離開這裡,以後不許再來啦。」
兵丁退出以後,到了鄰院。這時東西兩鄰繼續哭聲連天,聽著撕心裂肝。大家心中
明白:東鄰的一個小孩是弟兄三房合守的一棵獨苗;西鄰有三個小孩,兩男一女。如今
這東西鄰四個孩子都在被兵了不住地用鋼針刺進皮肉。在哭聲中還夾雜著鞭子打人的聲
音、叱罵的聲音、威逼的聲音,還有大人的哭聲、叫聲和哀求聲也混在一起。張成仁實
在不忍聽,對王鐵口拱拱手說:
「王大哥,你會說話,又是一位官員,你幫鄰居們去講講情吧。」
王鐵口使個眼色說:「你真是書生!如今什麼時候,各人自顧不暇,你還想叫我去
替別人講情!我們現在只能各人自掃門前雪,能夠保住自己不死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大家覺得王鐵口的話說得很對,都不敢再提鄰居家的事了。小寶還在奶奶的懷中哭
泣,奶奶說:
「小寶,你撿了一條性命,快不要哭了。你王大伯剛才說了一句謊話,說你是他的
乾兒子。你現在給他磕個頭,真的認他做干老子吧,他救了你的性命。」
說著,把小寶推出來,向鐵口磕了個頭。香蘭讓招弟也跪下去給鐵口磕了個頭。鐵
口從懷中掏出來一包糧,說:
「我今天弄到了這點粗糧,也只有三四斤,能救一天命就救一天吧。」
他把粗糧遞給張成仁,成仁夫婦和奶奶都千恩萬謝。成仁又問道:
「王大哥,剛才你到西屋去,是不是給了那軍官一點銀子?」
王鐵口矢口否認:「我一點銀子也沒有給他。我今天回來時沒有帶一分銀子。」
從進上房時起,德耀就一直很不平靜,聽見侄兒侄女的哭聲,他幾乎要拔出刀來,
同那小軍官和兵丁們拚命。忍到現在,軍官和兵丁們走了,他還是緊咬著牙齒沒有說話。
這時看見王鐵口把粗糧拿出來,他才把手中提的包也遞給嫂嫂,說道:
「這是一點野草。在靠東北城邊有一個很大的荒坡,是亂葬墳場,長了些稀稀的草。
如今大家都去那裡搶草,我也去搶了一些,拿回來你們煮一煮吃吧。」
東西兩院的哭聲和叫聲漸漸地止住了。分明是那些搜糧的官兵得到了糧食,退出去
了。王鐵口和張成仁都坐下來,相對歎息,又談了一些外邊的情況。德耀原是參加李光
壂的義勇大社的,後來又被挑出來參加車營,天天訓練。現在車營計劃已經取消,德耀
又回到宋門守城。守城的義勇大社,糧食也在一天比一天減少,大家常常餓肚皮。談到
這裡,王鐵口插嘴說:「現在連周王府的宮女們也常常吃不飽,何況百姓!」接著他們
又談到前些時「買糧」的事情,說不知枉死了多少人。張成仁問道:
「我剛才回來時,看見張養蒙、崔應星被兵丁綁走了,想必也是被逼著要糧食?」
王鐵口說:「你還不曉得,崔應星的叔伯兄弟崔應朝一家人昨天就被綁走了。如今
開封城內為官為宦的大士紳,有權有勢,雖然也受苦,也出糧,人還不至於遭殃。至於
那些非官非宦的殷實之家,就不免人人遭殃。從前說『米珠薪桂』,如今糧食就是命。
前天我親眼看見有挑筋教ヾ的一對夫妻,女的頭上臉上蒙著黑紗,一起買米。他們掏出
來整把的銀子和珍珠、瑪瑙,買到的不足二升米。有幾顆米掉在地下,夫妻倆搶著去撿,
可是一顆珍珠掉在地下滾動,他們連看也不看。把米撿完後,趕緊逃走,惟恐被別人搶
去。」 ヾ挑筋教——猶太民族由於宗教習慣,宰殺牛、羊後必將腿上的筋挑除,所以宋以
來的中國人對猶太教俗稱挑筋教。從北宋時有一部分猶太人移居開封,沿襲不絕。
聽了王鐵口的話,大家都不斷歎氣,覺得以後的日子更難過了,人吃人的事兒一定
會更多、更慘。奶奶絕望地說:
「天呀,天呀!咋著好呢?逢到這年頭,活著還不如早死的好廣
王鐵口說:「嬸子不要這麼說。只要我活一天,一定想辦法幫你們一點忙。以後我
和德耀要經常回來看看。德耀是年輕小伙子,又會點武藝;我好歹如今有一官半職,也
習過武。我們兩個一起回來,萬一遇著有人搶劫,我們還可以救一救。」
德耀說:「我以後只要能請假,就回來。」
又談了片刻,王鐵口對張成仁使個眼色。張成仁站起來,跟著他來到西屋。王鐵口
小聲說:
「成仁,有兩件事兒,我告訴你,你千萬不要告訴第二個人;萬一走漏出去,是要
殺頭的。」
成仁神色緊張,吃吃地說:「大哥,你說吧,我對誰都不說。」
王鐵口說:「第一件事,我聽說李闖王給巡撫和陳總兵下有密書,勸巡撫和陳總兵
放城中老弱婦女出城逃命。出去的人,他一個不殺,婦女一個不辱,願往親戚家去的,
他派兵護送。」
成仁問道:「果有此事?」
鐵口說:「巡撫和陳總兵因怕此事擾亂軍民的心,所以不許外傳一個字,可是我聽
說確有此事。李闖王的密書已經來了幾天了,只是上邊的主意還未定。他們一怕老弱婦
女一旦放出城去,城中情況會完全被李自成知道;二怕百姓都想出城逃生,引起城中大
亂,不戰自潰;三怕兵丁們散了心,不願再拚死守城。」
成仁沉吟說:「可是放老弱婦女出城,古人也有此辦法。」
「看來是非放老弱婦女出城不行。」
「何以見得?」
「近來城中絕糧,救兵無望,巡撫等封疆之臣已經束手無策,經常登上城頭,向北
痛哭。大勢如此,不趁早放出老弱婦女何待?」
張成仁想到自己的一家老弱婦女,不知如何是好,不再言語。過了片刻,王鐵口用
更低聲音說道:
「還有另一件事兒,十分奇怪。」
成仁抬起頭來問:「何事令你奇怪?」
王鐵口說:「聽說,李光壂暗中吩咐他家中的奴僕伙計們秘密造船。從來開封城中
沒有人造過船的,可是李光壂為造這船已經催了幾次,你說這是什麼意思?」
張成仁大驚:「怎麼會有這樣的話?這是怎麼回事兒?」
王鐵口說:「我是混跡三教九流,到處都有朋友,這是一個好朋友悄悄告我說的,
他就在義勇大社裡頭替李光壂辦事,也算李光壂的一個心腹。」
張成仁脫口而出:「你的意思是說開封會被水淹?」
王鐵口揮手不讓他再說下去,小聲答道:「我也在疑心。李光壂家中造船這事太怪,
也說不定開封會被水淹。」
張成仁沉吟說:「這太怪了。目前正是天旱,黃河水並不大啊。」
「什麼事情都有出人意外的時候。我現在告訴你這件事,你可千萬不要露一點口風。
我們只要自己心中有數,預先準備幾塊大的木頭,就不會馬上淹死。好,話就說到這裡,
出去千萬千萬別走一點風聲,這可是要殺頭的話呀!」
張成仁點點頭,隨著王鐵口又回到上房。這時天已經黑了。
王鐵口對德耀說:「走,咱倆一起回宋門去吧。再晚了,就是咱倆一起走,也說不
定會吃虧的。」
張成仁也不留他們。臨走的時候,奶奶問道:「你們什麼時候再來?」
兩人一起答道:「我們一有空就回來看看。」
奶奶忽然歎口氣:「唉,誰知道還能不能再看見你們!」
十六日下午,巡撫衙門向全城居民傳諭:從十七日起到十九日止,連著三天,每天
辰時至申時,五門開放,婦女老弱可以出城逃生,壯年男子不許混出城去。
這消息在全城居民中引起很大震動。好幾天前,人們已聽說李自成曾給巡撫一封密
書,說他體上天好生之德,不忍見全城百姓同歸於盡,要高巡撫速將老弱婦女放出城去。
可是巡撫、按院和開封知府對這件事諱莫如深,堅決否認李自成曾有這封書子送進城中。
一般老百姓對這封書子的傳說半信半疑,直到現在到處敲鑼傳諭,才證實確有此事。這
傳諭既給一部分人們帶來希望,也同時給人們帶來各種疑慮和將要生離死別的悲傷。一
天來人們紛紛議論,有的人擔心闖王人馬未必像傳說的那樣不隨便殺戮老弱、姦淫婦女;
有的人擔。已出城以後縱然能夠受到闖王人馬的保護,卻未必能不受到羅汝才人馬的苦
害。多數人家在開封近處沒有親故,必須走到百裡以外才能找到暫時安身之處,可是到
處盜賊如麻,婦女們如何能夠走脫?這些都使人們產生各種疑慮。悲傷的是,男人不許
出城,這樣就必然造成一家人生離死別。所以聽到傳諭以後,家家都在議論,家家都有
哭聲。
張成仁的家庭也不例外。成仁和他的妻子香蘭,婚後恩恩愛愛,不曾有過反目的時
候,如今正在困苦中相守,忽然間來了這意外的事,香蘭走不走呢?按香蘭的意思,她
寧願跟丈夫餓死在一起,不願意單獨逃生。可是成仁苦勸她逃生,因為她若逃生,可以
把小寶帶出城去。這個男孩是一家的命根子,不能讓他餓死在開封。還有招弟要不要也
帶走?實際上香蘭早已餓得皮包骨頭,走路沒有一把力氣,單帶著小寶一個孩子已是萬
分困難,倘若再把招弟帶走,母子三人都走不動,只好餓死荒郊。另外,香蘭與婆母的
感情就像親母女一樣,如果讓婆母也出城去,她已病了多日,連站都站不穩,怎麼能夠
走路?倘若把婆母留在城中,香蘭又覺於心不忍。還有妹妹德秀,正是十六七歲的大姑
娘,出不出城呢?如不出城,只有餓死;如果出城,又多麼令人擔心!
一家人商量來商量去,只有抱頭痛哭。正在這時,王鐵口回來了。他對成仁夫妻說:
「我回來正是為著此事。這是難得的逃生良機!不乘此時逃走,難道讓一家人全都
餓死不成?」
成仁說:「我擔心她們出去,舉目無親,無處可以存身。」
鐵口說:「出去以後再說以後的話。只要能夠出去,就多了一步活路,比死在城內
好。再說,難道你們就沒有親戚在開封近處?」
成仁的母親餓得有氣無力地說:「有親戚,可是不在近處,在蘭陽西鄉,離這裡一
百幾十裡路,是我的娘家。如今我的兄弟還活著,人雖窮,暫時在那裡住幾個月還是可
以的。」
鐵口聽了點頭說:「這就很好。如今往東去還比較安穩。一邊討飯,一邊慢慢走,
終能走到蘭陽縣境。好在是蘭陽西鄉,那就又近了一步。」
母親問道:「到底闖王人馬是不是真的都那麼好,不許淫婦女,不殺害百姓?」
鐵口說:「我實話對你說,闖王人馬並不像官軍那麼壞,可是這話只能背後說,人
前可不能亂說。小寶媽不是出西城采過青麼?難道還沒有親眼看見?」
香蘭說:「那一次我同妹妹一起出去,確實人馬都不到大堤以內。有幾個采青婦女
在大堤邊遇見了闖王人馬,他們連問也不問,十分規矩,再好不過。」
鐵口說:「著啦!耳聽是虛,眼見是實!既然親見闖王人馬的軍紀很好,何必多
疑?」
成仁夫妻說:「唉,我們實在是被愚弄的日子久了,總是不很放心。」
鐵口說:「我再向你們說明白,這駐在曹門和宋門一帶的,是闖王手下大將田見秀
帶的人馬,田見秀的老營就駐在應城郡王花園,杞縣李公子的人馬駐在城東南一帶,他
的老營就扎在禹王台旁邊。這位田見秀,人們都知道是個吃齋念佛的活菩薩,到處多行
善事;李公子當年作過《勸賑歌》,也十分體恤百姓。李姑娘ヾ帶著小寶出城,我看就
從宋門出去最好。再說,往蘭陽縣境,也只有出宋門最為方便。」 ヾ姑娘——河南風俗,長輩稱晚輩婦女為姑娘,前邊冠她的娘家姓氏。縱然她活到
幾十歲,長輩仍以某姑娘相稱。
母親聽了這話,感到稍微寬心,說:「你說出宋門好,那就讓李姑娘明日帶著小寶
出宋門去試一試吧,倘若能夠逃出兩條命,也是我們張家的大幸。」
張成仁又問:「王大哥,這事你能不能佔個卦問一問吉兇?」
鐵口笑道:「雖然我半生吃江湖飯,以看相占卜為生,但今天既然我們都將同歸於
盡,不妨實話告你說吧。成仁,占卜的事,渺茫難憑。倘若占卜那麼靈驗,宋獻策為何
讓李闖王第一次攻開封,中了箭傷?為何又讓他第二次攻開封受挫,白死了數千精兵?
可見連宋獻策身為李闖王的軍師,尚且不能算得那麼靈驗。我王鐵口是什麼人?你還不
知?只要此事可行,何必向我問卦?『山人』我給你出的主意比卦還靈驗得多,這叫做
『盡人事少信天命』。」說罷,他坦然一笑,又說道,「反正我日後也不會靠算卦謀生
了,今天把我的底兒都露給你們。」
張成仁愁苦的臉上也露出笑容,又問道:「你看德秀這姑娘要不要跟她嫂子一起出
城?」
王鐵口向德秀打量了一眼,心裡也覺得難作主張。德秀已不是小姑娘了,儘管餓得
走了相,但兩隻眼睛仍像秋水一般明亮,皮膚細白,真像俗話說的:小家碧玉。萬一出
城去有了好歹,他怎麼對得起成仁一家?可是不出城,難道讓這個好姑娘也餓死不成?
他想了一下,忽然有了主意,說道:
「明日先讓小寶媽帶著小寶出城。明天一天我們對城外情況必然知道得更多,倘若
出城婦女果然受到闖營保護,沒有三長兩短,後天早晨再讓德秀出城不遲。」
成仁說:「那時候就沒有人跟她一道了。」
鐵口說:「這不難。我算定明天出城的人只是一部分,還有很多人心懷疑慮,想出
城又不敢出城,到後天還會有很多人出城。明天我會在熟人中找一位可靠的大娘,後天
早起帶德秀一起逃出。」
大家聽了王鐵口的這番話,讓香蘭帶著小寶先出城逃生的主意定了。母親流著眼淚
說:
「唉!要是她霍大嬸兒還在世,該有多好!」
當天夜裡,香蘭哄小寶睡了以後,在黑暗中一面哭一面將需要帶的衣服和舊鞋子都
收拾停當,包在一個小包袱裡邊,又找了一個籃子,還準備了一根棍子。這棍子為的是
怕上路以後,萬一走不動,可以當拐杖拄著;遇著狗時,可以防身。一面準備著這些東
西,一面小聲哭著同丈夫談了許多話。他們商量著以後萬一都能活下去,如何見面;萬
一有一方不幸死去,另一方應當怎麼辦。他們明白這次分手就是永別,以後見面很難,
不是雙雙死去,就是有一方先死,所以彼此千囑咐萬叮嚀,說不盡的傷心。只是張成仁
雖然心如刀割一般,卻忍著淚對她盡量說了些安慰的話。
黎明時候,香蘭早早起來,煮了一些東西,要同小寶在走之前吃一點才能出城去。
這煮的一鍋東西中,有張成仁從張民表家取回的中藥,其中有茯苓、天門冬和桔梗等等,
另外還摻了一點點雜糧,含著濃厚的藥味。小寶被哄著也吃了一碗,一面吃一面哭,說
他不吃藥。
吃過之後,一家人依依哭別。婆婆捨不得小寶,放聲悲哭,隨後一面哭一面囑咐兒
媳:
「李姑娘呀,不管多麼艱難,要把小寶拉扯成人。他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傳宗接代
就靠這一棵獨苗。倘若出城後你能夠活在人世,逢年過節,不要忘了替餓死在開封城內
的婆婆、丈夫在露天地裡燒一些紙錢!你縱然拉棍兒討飯,也不要使小寶餓死!……」
招弟知道媽媽要帶弟弟出城逃生,死抓住母親衣襟,放聲大哭說:
「媽媽也帶我走吧!媽媽也帶我走吧!」
這哭聲撕裂著香蘭的心,也撕裂著全家人的心。德秀抱著招弟,用好言哄她,讓她
不要拖住媽媽,但招弟卻不理,竭力掙扎著,要同媽媽一道出城。香蘭見招弟哭得這麼
慘痛,也痛哭起來,不忍動身。小寶見姐姐哭,媽媽哭,他也嚎陶大哭起來。最後全家
人都大哭起來。哭了一陣,祖母怕耽誤了媳婦出城,把招弟攬到懷裡,哄她說:
「招弟,你聽奶奶說。小寶是男孩子,你不能同他比,他是一家的命根子。讓小寶
隨媽媽逃走吧,先救活弟弟要緊。你可惜不是一個男孩子。」
招弟聽奶奶這麼一講,心中明白了:在生與死的問題上,她也不能同弟弟比,應該
讓媽媽帶著弟弟走。於是她不再大哭大鬧,變為低聲抽泣。香蘭牽著小寶,哭哭啼啼動
身。一家人都送出大門,忍不住又哭了一陣。成仁揮手讓他們走去,然後把母親攙回院
裡,門上了大門。
香蘭一面哭,一面牽著小寶往宋門走去。這時街上有不少婦女,也在哭哭啼啼向宋
門走去,香蘭母子就混進了這哭著的人流。
昨日下午,王鐵口和德耀已約好今晨在宋門等候香蘭和小寶。這時果然在城門附近
遇見了。香蘭有幾天沒見德耀,今日一見,看出來他已比往日餓得更瘦了。不禁心中更
加悲痛。從宋門出去的婦女,約有兩三千人,小孩們也在裡邊擁擠著。但因有兵丁守門,
大家有點害怕;同時因為大家都餓得瘦弱無力,好像風一吹就會倒下,所以擠得不算厲
害。香蘭與德耀灑淚相別後,已經走出一丈開外,又回過頭來囑咐道:
「德耀呀,要常常回家去望一望。你哥是一個書獃子,百無一能,只會讀書。娘快
餓死啦。你一定常回去看一眼,兄弟!」
她哭,德耀也哭,小寶也哭。她和小寶被捲在擁擠的人流中出了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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