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宋門,就是一個岔路,一條向禹王台方向去,一條直往東去。直往東去的這條
路要越過大堤,那裡是往商丘去的官馬大道。凡是出城的婦女,從曹門出去的,要在曹
門大堤缺口處聚齊。從宋門出去的,或者到宋門大堤缺口處聚齊,或者到禹王台、繁塔
寺聚齊。香蘭第一次走出宋門關,不知道往什麼地方去,看見往正東大堤的缺口處較近,
堤上插著幾面小旗,堤下有許多帳篷和席棚,她便拉著小寶,隨眾人往那裡走去。
曹門和宋門的大堤口,還有禹王台和繁塔寺,都是收容出城的老弱婦女的地方。西
城外的收容地是孤魂壇。北門外大堤口也有收容地方,但是從北門出城的老弱婦女較少。
老弱婦女們到了收容地方,可以先在帳篷和席棚中休息一會兒,等領得了賑濟再走。從
這裡到禹王台和繁塔寺一帶的安置出城災民事都歸田見秀掌管。李巖如今當了田見秀的
副手。
每一個收容婦女的地方都安置了許多大鍋,煮有稀飯。為著防備官軍乘機出城襲擾,
每個地方又部署了一二千步。騎兵,監視城中動靜。這時田見秀剛剛視察了曹門外收容
老弱婦女的地方,又到了宋門外。他看見許多老弱婦女已經來到,便一再囑咐兵丁們要
妥善安置這些餓傷了的老弱婦女。在宋門大堤外負責的是兩員偏將,一個是白旺,一個
是李俊。田見秀對他們囑咐說:
「一定要讓老弱婦女們好生休息,能夠今天就去投親靠友的今天就去,不能今天走
的就在帳中暫住一晚,明天再走。這些婦女餓了多時,身體無力,倘若晚上到不了親戚
家,露宿曠野,十分不妥。」
說畢,他又看了看路旁的大木牌,那上面寫著闖王的禁令:「不許欺壓難民,侮辱
婦女,倘有違反,定斬不饒。」他轉過身來對李俊說:
「子傑,這上邊的四句話,你要反覆向弟兄們講明,讓大家牢記在心。我們為救城
中生靈,作此義舉,倘若有一點差錯,我們如何對得起這些婦女?又如何對得起城中百
姓?」
李俊唯唯遵令。他知道,李巖原來也有此救活開封城中老弱婦女的主意,但沒有貿
然向闖王提出。直到打敗劉澤清之後,才由田見秀向闖王竭力建議。為此一事,李俊對
於田見秀更加欽佩。
田見秀又對白旺囑咐:「子傑照料出城婦女,安排她們投親靠友。你要隨時看著城
內有沒有官軍出來,倘若出來,你立刻帶兵將他們趕盡殺絕,不許他們騷擾。」叮囑以
後,他重新上馬,向禹王台方向奔去。
當田見秀走後不久,有一個青年小校,騎著一匹駿馬,後邊跟著四個騎兵,從北門
馳向曹門,在曹門大堤稍作停留,又來到宋門。李俊認識他,是在汝寧投軍的王從周。
他很喜歡這個小伙子,就把他叫住,問他來此有何事情。
王從周說:「我在找我的一家親戚。她們在開封城內住,要是出城,離宋門比較近,
出曹門也可以。我想她們會乘今天這個機會出城來的,來找找試試。唉,恐怕不容易找
到!」
「你的什麼親戚住在開封?住在哪條街上?」
「是一家表親,」王從周不好意思說明是他的未婚妻的家庭,「只知道住在鼓樓街
北邊不遠的地方,靠近南土街西邊,可是街道名稱我已經記不清了。」
「她們家姓什麼?男人叫什麼名字?」
「她們家姓張,男人是一個秀才,名叫成仁。」
「她家的婦女你可認識?」
「我同這個表嫂倒是見過一面,可是那時我還小,如今也記不清了。」
「你在這一大堆婦女中間看一看,倘若有彷彿見過面的,你不妨問一問。」
王從周在出城婦女中走了一圈,並沒有見到似乎相識的人。他想找以前出城采青時
見過的霍婆子,也沒有看到。李俊倒很細心,見王從周找不到,就高聲向婦女們詢問:
「有沒有張秀才家的婦女?請出來!」
問了幾遍,沒有人答應。李俊對王從周說:「你看,好像沒有來到這裡。莫非往禹
王台和繁塔寺那邊去了?你到那邊先去看看,待一會兒再來這裡吧。」
王從周和四個弟兄飛身上馬,向禹王台、繁塔寺奔去。
這裡香蘭剛剛走到這裡,王從周尋找她們的事,她一點不知。她遠遠地好像聽見有
人問:「有沒有張秀才家的人?」但是聽不清楚,何況她第一次單獨出門,遇事小心謹
慎,十分膽怯,不敢多言多語,更根本沒料到會有人尋她,怎敢隨便打聽?當王從周騎
馬奔走時,她也看到了,斷沒有想到這竟是自家的親戚。她只是一個勁兒在心中感歎:
而今母子兩人,孤苦伶什,雖說要去投奔親戚,可是路途很遠,誰知能不能走到?可惜
近處竟沒有一個熟人!這麼一路想著,她不禁又湧出了傷心熱淚。
她到了扎著許多帳篷和席棚的地方,出城的婦女都在這裡坐地休息。有些人因為過
於饑餓衰弱或有病,坐下去後就倒在地上。小寶早就走不動了,不住啼哭。她牽著小寶,
走進一個帳篷,在婦女們中間坐了下去。
附近砌起二十幾座土坯灶,上坐大鍋,有的鍋內已經煮好了粥,有的正在煮。灶下,
火光熊熊。灶上,煙霧騰騰。小寶正在對新地方感到驚奇,忽然看見了粥,聞見香氣,
不顧害怕,向母親哭著說:「我餓呀!我餓呀!」聲音是那樣淒慘,不僅香蘭聽了心如
刀割,連義軍將士聽了也覺得非常難過。一個兄弟見小孩餓得可憐,不等香蘭自己去領
粥,他便盛了兩碗,端來遞給香蘭和小寶。小寶伸出兩隻小手,可憐胳膊細得像兩根柴
棒一樣。這個義軍兄弟遲疑了一下,怕孩子端不動這一碗粥。香蘭也看出孩子端不動,
趕緊一只手接了一碗。她把自己的一碗先放在地上,將小寶攬在懷裡,端著碗讓他喝粥。
小寶多少日子沒有見過這樣又稠又香的粥了,自己抓著筷子,趕快往嘴裡扒。香蘭一看
這樣不行:孩子餓得太久,喉嚨餓細了,腸子餓細了,吃得急了,會噎住,會嗆住;吃
得飽了會撐壞腸子,甚至撐死。她只得奪過小寶的筷子,自己餵他吃,一面喂一面小聲
說道:
「小寶,莫太急,莫太急,小口吃,小口吃。」
她自己也餓得頭昏,腸子裡頭咕嚕嚕連聲響,可是她不能自己先吃。她一面喂小寶
一面想起招弟,想起自己的丈夫和婆母,還有妹妹德秀,他們都仍在城內挨餓。這麼想
著眼淚簌簌地滾落下來。有幾顆眼淚落在碗中,她不願小寶吃下眼淚,就接過小寶的碗
來喝了兩口。施粥的碗都是大碗。香蘭看小寶吃得差不多了,怕他撐得太厲害,就把剩
下的半碗奪過來,哄著他不要再吃了,留下半碗,待會兒再吃。小寶很聽話,加上實在
疲倦得很,安靜地躺在媽媽的腿上,轉眼間便呼呼人睡。
香蘭這才自己端起碗來喝粥,一面看著小寶的睡相,心裡感到可憐。可憐的是孩子
太苦。為什麼要打仗?為什麼要守開封?把孩子餓成這樣!可是,孩子畢竟逃出了開封,
如今倒是睡得踏踏實實的。她正在這麼想著,忽聽小寶在夢中叫道:
「奶奶,奶奶,快來吃粥!爹,快來吃粥!」
香蘭聽了這話,心如刀割,不覺哽咽起來。對自己說:「在這兒舉目無親,母子倆
如何能逃到蘭陽?」想著,想著,覺得前頭路一團漆黑。
吃過粥以後,各人領取三升粗糧。香蘭因為還帶著一個孩子,就領了六升粗糧。發
放糧食以後,李俊吩咐婦女們趕快各自投奔親戚,不要在此久留,以免時間晚了,到不
了親戚家,耽誤在中途。同時也說明,如果近處沒有親戚,今天可以住在帳篷中,明天
一早起來趕路。有少數婦女想回城去,李俊說:
「我們大元帥傳諭,願回城去的聽其自便。」他又說:「可是明天如果城門關閉,
不許出城,就沒有辦法逃出開封了。」
香蘭聽說可以返回城中,便不忍心離開丈夫和招弟,也不忍心丟下婆母和妹妹了。
想了一陣,下定決心返回城中。未時剛過,她的體力恢復過來了,小寶也睡足了覺,有
了精神。她不敢再遲疑,向李俊磕了頭,便提起包袱,背上糧食,左手拉著小寶,右手
拄著棍子要回城裡去。李俊覺得於心不忍,追上幾步,勸她不要回城,以免一起餓死城
中。她流著淚說:
「我不能眼看著親人在城裡挨餓。我現在把這點糧食帶回去,明日能夠出來我就再
出來。要是官府不再讓婦女出城,我就同一家人死在一起。」
李俊見她是一個賢良的婦女,不覺歎息一聲,心中十分感動。又問她姓什麼,她回
答說姓張。李俊還想再問下去,由於有好幾個婦女同時過來向他問這問那,一時間很亂,
只得作罷。
香蘭已經走出很遠,王從周又騎馬奔來。原來他在禹王台、繁塔寺兩地都沒有找到
他所要找的親戚,深感失望。這時又向李俊問道:
「你這裡有沒有從鼓樓街北邊來的婦女?」
李俊猛然想起香蘭,說:「有一個好像是讀書人家的娘子,我知道她姓張,可是沒
有顧得問她住在哪裡,不知是不是張秀才家的人。」說著,他用手指著城門方向,「你
看,就是她,已經快進城門了。」
王從周手搭涼棚,向西望去,看見果然有一個婦女牽著孩子,背著糧食和一個包袱,
快到宋門關了。他不禁歎氣說:
「唉!說不定就是我的親戚,可是沒有辦法追上了。」
李俊說:「說不定她明日還會出城來的。」
王從周說:「明日也許她不來了,也許她想出來卻出不來了。你想,誰曉得城中官
府明日會不會繼續放婦女出城?」
李俊搖搖頭,深為惋惜地說:「這個娘子是個賢妻良母。她心中丟不開她的丈夫和
她的婆母,真是個好娘子!」
當天,各門都有少數重回城內的婦女,總計約有一兩百人。官紳們因害怕城中軍民
如仇的情況洩露出去,嚴令兵丁義勇,對回城的婦女妥加保護,不許搶奪她們攜回的糧
食。香蘭儘管十分辛苦,進城門後擔驚受怕,畢竟趕在黃昏之前平安地回到家了。
雖然返回城內的婦女人數不多,但是立即產生了很大影響。不僅轟動她們的左鄰右
捨,同街共巷,而且經過城門,經過大小街道,到處有人攔著詢問。關於婦女攜糧返回
的消息飛快地傳遍城中,使城中居民對義軍的行事深感驚奇,暗中敬佩,也有想出城而
又疑慮躊躇的饑民們感到鼓舞,不再猶豫。
張成仁一家意外地重新團圓,如同做夢,驚喜和悲痛齊上心頭,奶奶將小寶摟在懷
中,香蘭將招弟拉到膝上,相對傷心哭泣。香蘭因為泣不成聲,好不容易才回答了丈夫
和母親的詢問,將出城後遇到的事兒述說清楚。左右鄰居都來問訊,將堂屋當間兒擠得
滿滿的。大家明白了香蘭回來的經過以後,互相歎息,有人稱讚香蘭好,有人對自己家
中出城的婦女開始放心,有人拿定主意叫自己家中的年輕媳婦和閨女們明日出城逃生。
但是大家心中都有一句話不敢說出,那就是稱讚李闖王必得天下,他的人馬果真是古今
少有的仁義之師。
鄰人們散去以後,香蘭知道母親、丈夫、妹妹和招弟都在餓著,趕快去給他們煮了
一點東西充饑,又將攜回的六升雜糧裝進一只空缸裡,埋入地下。原來在西屋角有一個
塌陷的地方,如今稍微刨深一點,就可以埋好,掩上舊土,堆一些破磚在上邊。她剛剛
將糧食藏好,疲累不堪,正想休息,忽然聽見有人敲大門。她摹然兩腿發軟,心中慌跳,
暗暗叫道:
「我的天,準是來搶糧食的!」
任憑外邊敲了幾次門,香蘭和丈夫只不應聲。母親顫抖地說:
「又是要命的兵勇!天呀,他們不見答應,會把大門砸開的!」
招弟聽說是兵勇來了,縮在奶奶的懷中大哭。一家人正在無計可施,忽然聽見彷彿
熟悉的聲音叫道:
「成仁!成仁!」
因為招弟在大哭,所以叫門的聲音不能分辨清楚,隨後又聽見叫聲:
「哥!哥!快開門!」
張成仁陡然放心,說道:「是德耀叫門!」
香蘭接著說:「剛才叫門的是鐵口大哥!」
一家人如慶再生。招弟立時不再大哭,換成了硬咽。成仁趕快答應一聲,站起來向
外走,卻向母親和妻子說道:「他倆這麼晚回來,有什麼重要消息?」
王鐵口和德耀廝跟著來到堂屋。德耀起小跟著哥嫂過日子,衣服鞋襪都由嫂子親手
做,饑飽冷暖全靠嫂子關心,一上堂屋台階,搶先帶著哭聲叫道:
「嫂子,你回來了!」
香蘭望著弟弟,沒有回答。她的喉嚨被一股熱淚堵住了。
坐定以後,王鐵口說道:「我聽說李闖王允許婦女們攜糧回城,想著李姑娘對婆婆
很孝順,夫妻感情又好,猜想她必會回來,所以替德耀請個假,同他一道回來看看。成
仁,你們夫婦決定下一步怎麼辦?」鐵口又朝著香蘭問:「李姑娘,你是什麼主意?」
香蘭哽咽說:「我既然回來,就不打算走了。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到陰曹地府
也不分離。」
鐵口向成仁的母親問:「大娘,你老人家可也是這個主意?」
母親歎口氣說:「我是快死的人,已經沒有主意了。自從她帶著小寶走後,我放不
下心,就像是失去魂靈一樣。招弟不住地要找媽,哭個不停。你兄弟是個讀書人,嘴裡
不言不語,怕我做娘的過於傷心,可是我聽見他背著我唉聲歎氣,也看出他眼裡常常是
淚汪汪的,鐵口……」母親又哽咽又喘氣,停了一陣,艱難地繼續說:「鐵口,李姑娘
說的是,既然回來了,不如一家人守在一起,到陰間還能夠鬼魂相依。開封近處無親無
故,讓李姑娘帶著小寶出城逃生,我死了也不放心。」
王鐵口深深地歎口氣,搖搖頭說:「不然!不然!」
張成仁趕快問:「大哥有何主意?」
鐵口說:「我回來就是為要幫你們拿定主意,而且事不宜遲,必須今晚就拿定主
意。」
「請大哥說出高見。」
「按照我說,李姑娘明日一早,帶著德秀姑娘、小寶和招弟趕快出城,萬不要留在
城內。大娘有病,你同大娘留在城內,這是萬不得已,不留下別無辦法。既然一家六口
人有四口可以逃生,為何都等著在城中餓死?難道你們願意連小寶也活活跟著你們餓死,
你張家人除德耀外全都死光?其實,長久下去,我同德耀也將餓死!」
成仁的心頭一亮,說:「大哥!……」
鐵口接著說:「李自成確實有過人之處,近世罕有其倫。他能夠以無辜蒼生為念,
知會守城大吏放老弱婦女出城就食,這樣行事實出我意料之外。我更沒料到,他向出城
婦女們發過救濟糧之後,願返回城中者隨便,不加阻攔,仍然一體保護。此乃古今少有
之事,竟然見之於今日!據我看,開封軍心民心,必將大變。本來老百姓從搜糧開始之
後已經不恨賊而恨兵,今日之後,民心更難維繫,必將迅速瓦解。可是正因為李自成的
這一手十分厲害,我斷定官府明日再放一天婦女出城,就會停止。所以,你們必須今夜
拿定主意,讓他們四個人明日趕快逃生;稍遲一步,悔之晚矣!」
大家聽完王鐵口的話,覺得句句合理。經過一陣商量,只好按照鐵口的話拿定主意。
王鐵口又囑咐一些話,帶著德耀走了。
第二天是八月十八日。香蘭因為要同丈夫和婆母分別,自己帶著妹妹和兩個小孩出
城逃生,幾乎一夜不曾合眼,總在哭泣。黎明時候,她先起來,替丈夫將常穿的衣服清
點一下,一邊補補連連,一邊流淚。她實不想離開丈夫單獨活下去,可是為救孩子們,
她只好忍痛離家。
母親也早早地起來,帶著德秀跪在神前燒香。這是家裡僅僅剩下的一點香,她洗了
手,拿出來恭恭敬敬地點著,插進香爐。中間供的是恭楷書寫的「天地君親師」牌位和
木製的祖宗神主,另外還供有木版套色印刷的關帝騎馬橫刀掛軸,紅綠兩種彩色已經隨
著年深歲遠而變得十分古;日。她跪下去磕了三個頭,虔誠地默默祈禱,有時也不由得
發出聲音。她禱告玉皇大帝、關聖帝君和祖宗神靈保佑她的兒媳、閨女、小寶和招弟平
安出城,順利逃生。特別是為著小寶,她反覆哽咽禱告:
「請神靈保佑,小寶是我們張家的命根子。張家傳宗接代,就只剩下這一棵獨苗了。
求求老天爺、關老爺和祖宗在天之靈,保佑她們母子平安吧!」
她祝禱以後,又叫兒子和兒媳都進來跪下,向神靈磕頭祈禱,保佑媳婦們大小四口
人一路平安。
這天早晨家裡煮的是一些山藥、茯苓和一些糠皮和雜糧。大家都吃了一點,讓兩個
小孩子吃飽,惟有香蘭吃得很少,她寧肯餓著肚子走出城去,多留下些吃的東西給丈夫
和婆母。快動身的時候,祖母一只手拉著小寶,一只手拉著招弟,哭得難捨難分。她又
對香蘭千叮嚀萬叮嚀,要她不管怎麼樣,一定要把小寶帶大,為張家留下一條根。香蘭
聽了這話,失聲痛哭。德秀從未離開過母親,這時也在一旁捂著臉痛哭不止。張成仁畢
竟是個男子漢,怕耽誤久了,官府變卦,不讓出城,於是一面揮淚,一面催她們趕快起
身。
由於昨天有一部分婦女攜帶糧食回城,盛讚闖王的人馬如何仁義,如何出人意料地
好,城中居民對義軍的疑慮消除,今日有很多婦女出城。左右兩家鄰居昨日沒有婦女出
去,今日就有三個婦女帶著四個孩子,約好了與香蘭一起出城,香蘭為著等候鄰居,比
昨天晚出發了一個時辰。她們是從宋門出城的最後一批婦女。
王從周很早就來到宋門外的大堤上,站在通往商丘官道的豁口處,等待親戚。等啊,
等啊,等不到昨天李俊所說的那個婦女,失望得很,又騎馬往禹王台、繁塔寺奔去。
與香蘭同行的鄰居婦女,因為都有親戚在陳留縣境,出了宋門關,就同香蘭、德秀
分手,向東南方向去了。
香蘭一面走,一面想著丈夫和婆母,明白今日去後很難再見,今日的分手就是死別。
她又想著自己是年輕媳婦,德秀是黃花閨女,太平年頭出門還難免路途風險,何況今日
世道如此荒亂,誰知能不能走到蘭陽縣境?這樣想著,她一陣傷心,邊走邊哭。德秀也
是邊走邊哭,同嫂子一直哭到大堤。
李俊看到她們來了,迎上去細問了她們的家住在什麼街道、男人姓甚名誰,然後大
為高興,大聲地說道:
「啊呀!果然就是你們!大嫂,你們有一位親戚在這裡尋找你們,昨天就在尋找,
剛才又來了一次。」
香蘭感到奇怪,說:「軍爺,我們在近處沒有親戚。」
李俊說:「有一個後生,姓王名從周,是汝寧人氏。他說是你們的親戚,難道你忘
了不成?」
德秀聽到從周的名字,頓時臉紅,心口隨隨地跳,羞得低下頭去,躲在嫂嫂背後。
香蘭愣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但又不懂這個王從周何以在義軍之中。她向李俊問道:
「你說的這個後生有多大年紀?」
「大約十八九歲。」
「好端端的,他怎麼來到此地?」
「幾個月前,我們大軍路過汝寧,他投了義軍,起初在馬棚裡喂馬,後來知道他認
識字,又見他少年老成,就把他撥到元帥標營,如今當上了一名頭目。」
香蘭這才明白果然是他,脫口說道:「哦,我的天!這位王相公ヾ,他是我家沒有
過門的客ゝ啊!」 ヾ相公——長輩或平輩而年長的親戚對年輕人稱相公,表示客氣。
ゝ客——河南人妻族的長輩或平輩而年長的人稱女婿為「客」,才結婚為「新客」,
結婚前為「沒有過門的客」。
這句話使李俊也一愣,原來王從周與她們並非姑表關係,而是張家的女婿。他馬上
派了一個親兵飛馬往繁塔寺一帶尋找王從周,要他趕快前來認親。
香蘭心中十分慶幸,覺得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一位親戚,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兒。
她不住地說出感謝蒼天的話,又不時地偷望妹妹。德秀低頭不語,十分害羞,一方面她
慶幸能夠在這裡遇見親人,另一方面她不知道應當如何同這未過門的女婿見面。當然她
也暗暗地感謝蒼天,感謝神靈的保佑。
王從周來到的時候,香蘭們已經吃過施捨的粥。李俊帶著王從周來同她們見面。王
從周先向香蘭行禮,香蘭趕快福了一福還禮,從周也十分羞怯,不敢看德秀,向香蘭不
好意思地叫了一聲「嫂子」,問道:
「你們打算去哪裡投奔親戚?」趁著說這句話,他偷偷地瞟了德秀一眼,並未看清
她的面孔。
香蘭答道:「我們近處沒有親戚,只有在蘭陽縣境內有我們的舅家,現在只有往那
裡去才能暫時躲避一下。可是路途很遠,我們又從沒有出過門,多麼困難哪!」話未落
音,眼淚已經奔流。
王從周說:「嫂子,不要難過。你們今天就住在這帳篷裡,等我回去向長官稟報一
下,看能不能明天找一個妥當人送你們到蘭陽親戚家去。」說著,他又用眼角偷瞟了德
秀一眼,但德秀仍舊低著頭,使他看不清楚。
德秀也很想看看這位未過門的女婿,但又不敢抬起頭來,只看見他腳上穿著馬靴,
腰間掛著寶劍。
當下他們在堤邊商量定了,香蘭等四口人今天就住在這帳篷裡邊,等著王從周去安
排如何送她們去蘭陽縣。王從周來後,香蘭很想把這意料不到的喜事托人告訴丈夫和婆
母,讓他們在城內放心。她就向周圍的婦女們打聽,果然有位同街坊的婦女要回城去,
住的地方離張家不遠。她托這位婦女回城後給丈夫和婆母帶個口信,那婦女也答應了。
可是等那婦女走到宋門關的時候,才知道城門已經關閉,牆壁上貼著官府的告示,糨糊
尚未干訖。一群婦女圍立在告示前邊,聽一個返回城來的白胡子老者念了一遍,大家猛
然失望,有的竟忍不住哭了起來。原來那告示是開封知府出的,借口有流賊混人城中,
奉撫台大人面諭,立即將五門關閉,不許老弱婦女回城,明日亦不再放人出城。婦女們
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悲歎著、哭泣著回大堤上去。
香蘭聽到這消息後,十分難過,求李俊再想辦法。李俊搖頭說:「沒有什麼辦法。
一定是城中官府因為昨日回城的婦女說了實話,怕動搖守城軍民的心,所以才這麼突然
變卦。你們既然已經出來,又碰見了你家沒有過門的客,這就是天大的幸事。你們安心
等待吧,從周一定會找到妥當的人將你們送到蘭陽。」
在蘭陽縣西鄉有一個宋家莊,這是一個小小的村莊,周圍有一道土寨,住著幾十戶
人家。香蘭和德秀帶著兩個孩子,住在親戚家中。因為她們來時帶有王從周贈送的幾兩
銀子,舅家又很熱情相待,所以日子過得也還安定。看看八月已過,重九將至,香蘭十
分想念開封城中的丈夫和婆母,擔心他們是否還活在人間,經常皺著眉頭,心事沉重。
偏偏這時招弟患了病。鄉下缺醫少藥,儘管也請了一個兒科郎中給看病,又求了神,
許了願,但發過幾天高燒後,轉成驚風,不幸死去。
香蘭哭得極慘,而且精神上也萎靡了,常常整天不吃飯,癡癡地想著女兒。後來她
自己也發起燒來,昏沉沉地睡覺。德秀細心地照料嫂嫂,生怕她一病不起。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一個消息,說太監劉元斌率領的京營人馬奉皇上聖旨去救開封,
在豫皖交界處逗留很久,最近來到了蘭陽縣境。這一帶百姓早就聽說太監劉元斌的京營
兵軍紀很壞,到處殺人放火,姦淫和擄掠婦女。所以聽說他的人馬來到,全村人心惶惶,
一日數驚。不意這一驚,香蘭的精神反而振作起來。她自己是年輕婦女,擔心受辱;同
時也為妹妹德秀擔心。德秀也是天天擔驚,發愁,夜間不敢睡覺,隨時準備躲藏,還時
時想著一個「死」字。
過了兩天,京營兵果然來到寨中,殺了許多人,又放火燒了幾座房子,從十三四歲
的女孩到五十歲以內的婦女,凡是沒有來得及逃走的,幾乎都被姦污。有的不從,被他
們殺死;有的年輕婦女,長得不醜,姦污後被帶走。德秀也被捉到,正要拉她去姦污,
恰恰路邊是一口深井,她猛地掙脫官兵的手,撲進井中。官軍來不及抓住她,罵了幾句,
離開了井邊,另去搜索別的婦女。
香蘭這時正抱著小寶藏在附近的一個麥秸垛中,看見德秀投井,嚇得渾身戰栗不止。
不料這時恰有一個軍官從旁經過,看見麥秸抖動,發出索索聲音。他順手用槍桿子將麥
秸一挑,露出了香蘭和小寶。那軍官見香蘭雖然消瘦,卻長得很俊,喜出望外,猛地一
把拖出來,當著小寶的面就要強姦她。她抵死不從,又是掙扎,又是哭罵,又是口咬。
披頭散發,衣服撕破。小寶大哭大叫,撲在媽媽的身上救護媽媽。那軍官大怒,提起小
寶扔出去幾尺遠,幸而地上有麥秸,沒有摔死。香蘭看見小寶在地上掙扎著爬不起來,
也哭不出聲,她像瘋狂一般,猛地坐起,照軍官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向小寶撲去。那軍
官一怒之下,一耳光將她打倒在地,暈了過去。軍官望望她,火氣消了,趁著她無力抗
拒,將她強姦。
香蘭清醒以後,哭著爬到小寶身邊,將孩子摟在懷裡。軍官命一個士兵將她從地上
攙起來,拖著她往北走。她緊緊地拉著小寶不放。小寶也拚命抓住她,大聲哭叫:「媽
呀!媽呀!」那軍官對她說:
「你好生跟我走,我救你母子兩個性命。你的小孩子長得怪好看,我很喜歡他。為
著救你的孩子,你好生跟我們走吧。要不然,不光你活不成,你的孩子也活不成。」
香蘭想救小寶,但又想到今生無顏再見丈夫,打算一死完事,不肯跟他們走。她挨
了許多打。士兵們還打小寶,打得孩子尖聲哭叫。並且威嚇說要殺小寶。她不忍心孩子
吃苦,更怕他們殺害小寶,才慢慢挪動腳步。一路上她幾次想到自盡,一看見水井就想
往裡跳,但看看身邊小寶,想著他是張家的命根子,就暫時放棄了自盡念頭。
後來不知走了多遠,她和小寶被扶上一匹老馬,小寶被她緊緊地摟在懷裡。在生與
死的思想纏繞中,騎著馬走啊,走啊,最後到了黃河岸邊。那裡停著許多大船,載滿官
兵。她和小寶被送上一條船去,這時她才知道自己已被這個軍官霸佔了。那軍官把她帶
進艙中,又逼她一起睡覺,她不肯,軍官便拔出刀來說:
「你要跟著我,這孩子可以撫養成人。你要不願跟我,我先殺這孩子,再來收拾
你。」
說罷目露兇光,拉著小寶就要到艙外去殺。小寶哭得慘痛萬分,抱著她的腿不肯出
艙。到這時,香蘭不得已只好屈服了。以後她就跟著這個軍官生活,可是只要軍官不在
面前,她就痛哭不止,飯量一天天減少,人越來越憔悴。在悲痛和恥辱的日子裡,轉眼
間重陽節來到了。
小寶的生日恰在重陽節。往年每到此日,香蘭都要為小寶做一件新衣服,做些好吃
的東西,但現在她只好托那個軍官找來兩個雞蛋,煮了煮,算是給小寶做生。小寶對她
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奶奶、爸爸,還有姑姑、姐姐,還夢見了叔叔。小寶畢竟太小,
夢中情形說不清楚,但是他說,他很想念奶奶,很想念爸爸。
香蘭聽了這個夢,想著招弟、德秀都已經死了,丈夫、婆母和德耀說不定也已死在
開封城中,莫非是全家鬼魂一起來給小寶托夢?這麼想著,她不禁痛哭起來。哭了好長
一陣,趁軍官不在船上,她走出船艙,向西方望著哭道:
「天呀,你們都死了,何必再來尋小寶?我知道你們想念小寶,可是如今陰陽相隔,
不能再見面了啊!我求你們在陰曹地府看顧小寶!」
當香蘭站在船頭上朝西方哭著祝告的時候,她的丈夫和婆母並沒有死。母親已經連
著七八天臥床不起。她剛才也做了個夢,夢見香蘭和小寶哭著回家,走進了大門。她迎
上去,說道:「小寶,別哭,今兒是你的生日!」忽然她傷心地哭起來,被自己的哭聲
驚醒。醒來以後,聽到外邊雨聲很稠,原來好幾天來開封就不斷下雨,今天雨下得格外
大。
成仁聽見母親的哭聲,拄著棍子,艱難地來到面前,安慰母親說:「請媽媽不要發
愁,我們還有一件皮襖,一日破皮箱,這些皮子都可以泡一泡,然後煮煮充饑,只要幾
天內不死,說不定城就會破。只要闖王來到,放賑分糧,老百姓就有救了。」
母親告訴兒子:她不是怕餓死,而是夢見媳婦和小寶回來了,所以才哭了起來。成
仁歎口氣說:
「娘啊!如今已到了這步田地,你還想他們做啥呢?再說,他們四口人出城去都有
了活路,你老也可以放心了。」
正在說話,只見王鐵口拄著一根棍子,一歪一歪地回來了。由於鄰家院子的大門開
著,他不曾叫門,就從鄰家院子穿了過來。他如今是那麼瘦弱,簡直和過去變成了兩個
人。本來是很強壯的一條漢子,現在卻駝著背,骨瘦如柴,脖子上青筋暴在外面,嘴也
有點歪了。他已經很少再回來,但今天卻是冒著雨,踏著泥,艱難地走回來了。他一進
屋就無力地坐了下去,對張成仁說:
「成仁,我今天沒有給你們帶吃的東西。我回來只是告訴你們兩個消息。我要不回
來,沒有人會告訴你們,所以我不放心啊!」
「鐵口大哥,有什麼重要消息,你說吧。」
「德耀昨天夜裡逃走了。」
成仁一驚:「他逃到哪裡去了?」
「他們守城的義勇也是餓得沒有辦法。他約了幾個小伙子,昨天夜裡用繩子系在城
頭上,縋下城去。臨下城的時候,被一個巡邏兵看見了,他們拔出刀子砍死了那個兵,
幾個人趕快縋下城去。後來城上別的人聽見響動,趕出來朝城下放箭,又扔石頭,因為
下了多天雨,弓弦濕了,松了,所以箭倒不能射遠,也射不准,傷不著他們。可是,那
些石頭要是打著人,不死即傷,這倒使我擔心。究竟以後情況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成仁歎了口氣,流下了眼淚,但沒有說別的話。母親在裡邊床上聽見,哭了兩聲,
也就罷了。因為如今大家都是命在旦夕,所以對親人的死也不像平時感到那樣難過,何
況德耀也可能並沒有被石頭打著,已經僥倖逃了出去。
王鐵口又說:「還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對你說,這又是要命的事兒。」
成仁說:「也沒有什麼要命,頂多官府來抓我,說我的弟弟逃走了,向我要人。我
隨時都準備著死,不放心就是老娘還躺在床上。」
鐵口說:「不是這事。今天官府已經顧不得抓人了。」
「那是什麼事呢?」
「我上次同你說過李光壂家造船的事,現在事情越來越奇怪,李光壂家想造船,沒
造成,又趕快秘密綁了一個木筏,不許僕人外傳。聽說巡撫、知府、布政使、按察使也
都在命人綁筏子。還有理刑廳的黃推官也在連夜命人綁筏子。你說這怪不怪?多少年來
黃河沒有淹過開封城,可是他們為什麼都秘密地綁筏子?難道開封會被水淹麼?怪,大
怪了!」
成仁也感到奇怪:「開封如果被淹,他們怎麼能夠料到呢?」
鐵口說:「所以我說很奇怪。這事我也不敢多猜,我回來只是告訴你,一定要準備
一塊大的木頭,萬一水淹,抱住木頭就可逃生。」
說完以後,他不肯多坐,站起身來又說:「近幾天開封吃人的事情很多,還有父親
吃了兒子的。我要趕早回去,免得天色稍晚,走路更加擔心。」
他冒著大雨,又從鄰家院子穿過,向著宋門方向走去。走過一條較長的胡同,他遠
遠地看見有兩個人蹲在那裡敲一個死人的腿骨。腿上已經沒有肉,他們是在敲破骨頭,
尋找骨髓。這樣的事,王鐵口在城裡已經見過兩次,所以並不感到害怕。當他快走到那
兩個人蹲的地方時,腳下一不小心,滑倒泥中。雨繼續下著。他忽然看見那兩個人從死
人骨頭旁站起來。像兩個餓鬼似的,每人拿著一根棍子,目露兇光,艱難地向他走來。
他心裡想道:「啊喲,這是來吃我的?」他拚命掙扎著要站起來,可是由於餓得太厲害,
剛撐起半個身子,眼睛發黑,頭腦暈眩,爬不起來。正在這時,突然覺得頭頂上挨了一
棍,猛然倒了,不省人事。
王鐵口走後,張成仁又走進裡屋跟母親談話。他們都不相信開封會被水淹,覺得這
是不可能的事。他們倒是想起今天是小寶的生日,不知道她母子倆現在哪裡。母親說:
「唉,今年小寶的生日沒有人替他做了!」
這時香蘭仍坐在船艙中,將小寶抱在懷裡,一面喂雞蛋給他吃,一面說道:
「小寶,今年這就是給你過生日了。要是我們能逃過這一關,明年太平無事,再給
你做件新衣服吧。」
剛說到這裡,忽然間幾百條大船都騷動起來,一片吵鬧聲音。
香蘭仔細一聽,才聽到人們吵嚷說,朝廷派御史前來清軍,御史大人已快到黃河岸
了。她不懂得什麼叫「清軍」,正在驚駭,那個霸佔她的軍官已帶著幾個兵丁來到船艙,
叫她趕快出艙。後邊艙裡住著的女人也都被逼著出艙。香蘭不知道出艙有何事情,就走
出艙來,小寶嚇得一面啼哭,一面拉著她的衣襟也跟著出了艙。這時那個軍官便逼著她
立刻跳下水去。同時各船上都在逼婦女投水。滿河一霎時齊哭亂叫,婦女們紛紛被推落
水中。香蘭這才明白是要殺她們婦女滅口。她望一眼滔滔黃水,並不怕死,不貪戀這樣
的恥辱生活,可是她捨不得小寶,沒有立刻跳進水中。一個兵一把提起來大哭的小寶扔
進黃河,但見水花一濺,便不見了。香蘭剛向著小寶落水的地方哭喊一聲,有人從她的
背後猛力一推,將她推進水中。
過了很久,大約是過了一夜,她發現自己睡在一間很破的茅屋裡,面前盡是陌生的
面孔,男女都有。原來她被推下船後,立即被洪水沖走。黃河正在漲水,常有從上流沖
下來的各種木料、家具,以及死的人和牲畜。香蘭碰巧抓住一根木料,死死抱住不放,
因此忽而略微下沉,隨又漂起,得以不死,但後來也失去知覺。她憑借這一根農捨屋樑
竟然漂流了大約十裡,被衝到河漫灘ヾ水邊淺處,被一片蘆葦擋住。幸而被村民看見,
將她抬回村中救活。這時她望望眾人,想了一陣,重新想起她被推下水去的經過。由於
剛剛甦醒,渾身乏力,她沒有馬上說話。旁邊的老百姓歎息說: ヾ河漫灘——沿河床兩邊,由洪水淤積成的泥沙灘地,可以耕種,有的地方也有村
落,但遇漲大水,便沒人水中。
「唉!昨天真慘哪,幾百個年輕婦女被官軍活活地扔下黃河,水面上漂滿了死屍。
你好在還沒有斷氣,遇著我們打魚,把你救了上來。」
香蘭問道:「我的孩子呢?」
老百姓搖搖頭說:「不知道,沒有看見什麼孩子。」
香蘭這才完全明白,無力地哀哭起來。
救她的這些百姓都非常窮苦,但心都非常好,儘管自己生活十分艱難,還是弄了點
東西給香蘭吃,要她好好休息。過了一天,香蘭的體力慢慢恢復了,但精神已經失常,
瘋瘋癲癲。旁邊沒有人的時候,她就跑出來,跑到黃河堤上,呼喚小寶的名字,喚一陣,
哭一陣,直到那些漁民發現後,把她拖回屋中。但只要別人一不注意,她就又跑了出來。
這樣她幾乎天天都要跑到黃河岸邊哭喊。哭喊了幾天,喉嚨嘶啞了,神經更失常了,有
時連飯都不願吃了。
交九月以來的連陰雨,在開封和上游下得較大,這一帶斷斷續續,下得較小,有時
陰天,有時半晴。但是從上游來的洪水,日夜都在上漲。洪水早已越出了河槽,也漲滿
了兩邊寬廣的河漫灘,沖刷著大堤。那些坐落在河漫灘中較高地方的許多村落,如今幾
乎全不見了,有的地方只剩下點點的黑色的或淡灰色的樹梢,有的也許還露出來尚未沖
走的屋脊。放眼望去,有許多地方,但見大水茫茫,無邊無岸。
可憐的香蘭,稍稍恢復了力氣以後,每天不斷跑到大堤上邊,望著黃河用嘶啞的聲
音哭喊。她的眼睛,原先是明如秋水,如今因不眠和哭泣而通紅了。
她的衣服已經被自己撕破,一條一條地掛在瘦弱的身上,在深秋的冷風中飄動。
她的頭髮幾天來沒有梳過,帶著不曾洗去的泥沙和不曾梳掉的草葉,散亂地披在背
上和肩上,縷縷長髮在強勁的野風中飄動,中間夾雜著新出現的幾根灰白頭髮。
她在大堤上有時對著黃河呆呆凝視,有時腳步踉蹌地走來走去,彷彿在尋找失去的
東西,亂走一陣便癡呆地停住,望著遠方哭喚小寶。有一次她實在衰弱得很,坐在大堤
上,好久站不起來,只望著滔滔洪水,不斷哭喊:
「小寶你回來吧!小寶你回來吧!快快回來吧!小寶,我的嬌兒,你是咱張家的命
根子,你在哪裡?你在哪裡?媽媽在尋找你呀!……」
曠野寂靜,沒有回答,只有洶湧的風浪沖刷大堤,澎湃做聲,而無邊的洪水滔滔東
流。
三四個村中婦女慌慌張張趕來,又一次在大堤上找到了她。她們害怕她撲進水中,
從左右緊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攙起,勸她回去。她掙扎著不肯回村,望著河心邊哭邊說:
「小寶,我看見你了,看見你了。你同姐姐在玩哩。姑姑在照看你們。好孩子,你
可要聽姑姑的話呀!……啊啊,我看清啦。沒有招弟,也沒有德秀,只有你可憐的一個
孩子。你不是在玩。你是被別人扔進了水中。你沉下去了,沉下去了!我的天,我的心
尖肉,我的可憐的兒呀!……」
這最後一句哭喚,簡直要撕裂人心,跟著是嘶啞聲嚎陶大哭。婦女們也都感動得哭
泣起來。香蘭忽然轉過頭去,向著西方,望著開封方向,嚎喝聲變成了幽幽哀泣,邊哭
邊斷斷續續地說出來下邊的話:
「小寶爹,我對不起你呀!德秀死啦、招弟死啦、小寶死啦,統統死啦。我不是不
願死,原是想晚死一步,救小寶一命,給張家留下獨根。小寶爹,我不是無志氣、無廉
恥,甘願失身的人。為著小寶,我苟活至今。唉,這一切都完了,都完了,我到了陰間
也無臉見你!」
她轉回頭來,對著黃河,想跳進水中。婦女們用力將她拖住,勸她不要輕生。她們
說亂世年頭,清白婦女被兵抓到,被匪抓到,受糟踏是常有的,用不著為這輕生。她們
還勸她苟活下去,等待著開封解圍,夫妻團圓。香蘭一聽這話,重新嚎陶大哭。婦女們
跟著哭泣,都不敢再提這話,勉強將她拖下大堤,拖回村中。
九月十五日夜間,天氣完全放晴。二更以後,香蘭趁主人一家人都睡熟了,悄悄出
來,逃上大堤,沿堤向東,一邊走一邊哭喊:
「小寶,我的嬌兒,你在哪裡?媽為你快要瘋啦。媽在呼喚你,呼喚了幾天。兒呀,
你怎麼不答應媽呀?小寶,你快點答應一聲!……」
她從西向東走很長一段路,又回頭向西走,不停地哭喚,聲音嘶啞,幾乎呼喚不出
聲來。曠野寂靜,悲風嗚咽,月色慘淡。小寶始終沒有回答,只有洪水無情地沖刷大堤,
澎湃作響,滔滔東流。
好心的人們順著哭聲,將她找回,按在床上,強迫她睡下。可是四更時候,她又逃
了出來,走上黃河大堤,對著黃河哭喚小寶。主人們睡得正酣,不知道她又逃出。村中
只有一個老人,在睡意矇矓中似乎聽見從遠處傳來叫聲:「小寶你回來吧!」但是這聲
音是那樣的啞,那樣的低,聽不清楚,所以不曾重視,只以為是出於他自己的疑心。
天明以後,主人不見了她,也聽不見大堤上有可憐的哭喚聲音。好心的男女們趕快
來到堤上,卻沒見她。人們分別向東向西,沿堤尋找,找了很遠,竟沒有見到她的蹤跡,
也沒有聽見她的哭聲,但見洪水滔滔,向東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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