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傳
第十一章 景公問政仲尼聞《韶》

    齊國是東方第一大國,疆域在現在的山東中部和東部一帶,土地肥沃,農業發達,
並富有魚鹽之利。早在春秋初期(公元前685—前643年),齊桓公任用大政治家管仲進
行改革,增強國力,成為東方霸主。眼下是齊景公統治的時代,也是大政治家晏嬰活躍
的時代,國家安定而強盛。孔子到齊國來,按說是能夠大有作為,干一番事業的。
    臨淄南門外,停放著一輛普通馬車,車旁立著一個士族打扮的人及其三五個隨從,
他們在翹首南望……
    依照當時從事政治活動的方式,要去投效一個國家,得找一點門路。哪怕五年前孔
子已經見過齊景公,齊景公對孔子的印象也很好,但如果不打通齊景公的親信,也還是
難以掌握到實權。雖然有百裡奚那樣的傳說,但這究竟只是「士」所樂道的美談罷了,
真正的社會現實並非如此。因此,孔子在決定赴齊之後,遣人致書晏嬰。
    孔子遠遠見有人郊迎,便下車步行。孔子師徒一步步走近了,士族打扮的人上前深
施一禮說:「微巨黎鉏,奉晏太宰之命,恭候夫子大駕光臨!」
    孔子急忙還禮。只見這黎鉏上中等個,三十開外年紀,白皙的面皮,稀疏的胡須,
頗有幾分文雅和英俊。孔子心裡泛起了一股熱浪,從晏嬰所派遣的使者可以看出他對自
己的態度。
    黎鉏引路,孔子隨行,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地進了臨淄城。
    臨淄城內,街道寬闊,屋舍儼然,店舖林立,貨攤相銜,人煙稠密,大街肩摩轂擊,
小巷熙來攘往,「農有條粟,女有條布」,「以粟易器械,紛紛與百工交易」,一派繁
榮景象。市民們衣著整潔,服飾華麗,志高而揚,滿面喜氣,向遠方來客顯示著他們生
活的殷實與富足。……
    馬車左彎右拐,拐進了一個陋巷。街巷狹窄,僅容一輛馬車通過。路面坑坑窪窪,
坐在車上顛簸得十分厲害。小巷盡頭是一排低矮的茅草房,石級上,有一老者在躬身迎
候孔子師徒,這就是齊太宰晏嬰。他身高不滿五尺,著一身緇褐色大襟粗麻布長袍,曳
著地面。寬大的服裳裹著一個慈祥和藹的乾巴老頭,酷似窮鄉僻壤的一位樸實的老農。
然而,他那寬闊的眉宇,灼灼目光,奕奕神采卻在告訴人們,這是一位卓越的政治家。
    故友相見,分外親熱,拱手,施禮,感情十分真摯。孔子介紹隨從弟子——見過,
晏嬰將客人延引至家,讓入客廳,分賓主坐定。這所謂客廳,不過是一個較寬敞些的草
堂,既無古玩字畫,也無珠玉珍寶。屋子本身低矮,門窗自然不會太大,室內光線昏暗。
普通葦席舖地,席地上整齊地放著三五張幾桌,供飲茶進餐之用。孔子簡介了魯國內亂,
申明來意,詢問魯昭公情況,請晏嬰引見齊景公。從晏嬰口中得知,齊無助昭公復國之
意,昭公現在被安置在一個叫堂阜的邊遠小鎮,齊派小股部隊保衛其人身安全。
    說話間,天已黃昏,一著麻布衣裙的婦人端來了杯盤匙勺,向孔子施禮致敬。晏嬰
介紹說:「此乃拙妻也,不善烹調,望夫子與眾高足海涵。」
    晏嬰布好餐具,重新正了正孔子面前的幾桌,晏太宰婦人陸續端來了酒菜,孔子面
前還多了一盤姜絲和一碗醬肉松——晏嬰設家宴招待遠方來客,黎鉏作陪。酒宴並不豐
盛,但卻都是新鮮的菜餚,刀工精細,色色依照孔子的生活習慣,孔子吃得津津有味。
原來孔子平日起居,必依禮而行,席不正不坐,菜餚不及時不食,切得不正的不食,買
來的熟肉熱酒不食,變色變味的不食,無姜無醬不食,飲酒不及亂,進食不過多……酒
足飯飽之後,晏嬰又陪孔子說了一會閒話,便命黎鉏送孔子師徒到館舍中安歇。館舍內,
孔子輾轉反側,難以安寢。他很興奮,回顧著半天來發生的一切,無一不說明晏嬰對他
不僅十分尊重,而且異常了解。他既然如此熟悉自己的生活習慣,想必更理解自己的思
想感情、志趣和抱負。他幻想著晏嬰是會像鮑叔薦管仲那樣向景公薦舉自己,他盤算著
明天見了景公將首先說些什麼,今後怎樣與晏嬰齊心協力地輔佐景公一步一步地在齊國
首先實現自己「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推而廣之,「天下為公」的大同世界就
有望了。當然,今日的會見並非事事都使孔子喜悅,齊國對魯君的態度就很令其傷情。
魯君寄人籬下,復國無望,在那邊遠小鎮是多麼孤獨、淒涼、悲哀和痛苦。他決定明天
一早帶幾個弟子往堂阜探拜昭公,勸慰他暫且忍耐一時,只要自己得到齊景公的賞識和
重用,齊定能出強兵幫昭公復國,懲罰季平子的不仁與無禮。常言道,耳聽是虛,眼見
為實,今天目睹了相府的簡陋和一家人的服飾,方知人們平日關於晏嬰節儉的傳聞並非
虛誇。自己一定要充分利用這一活教材,對弟子們進行艱苦節儉的教育,使每人都養成
節儉的良好習慣,並逐漸成為全社會的習俗……孔子心裡很舒坦地這樣想著,漸漸鼾然
入夢了。
    第二天,孔子赴堂阜拜見魯昭公歸來,欲見齊景公的心情更加迫切了,魯昭公復國
的希望全寄托在他的此行此舉上。然而,一連數日,晏嬰或來與孔子談古論今,或派黎
鉏陪孔子游覽、參觀、狩獵,絕口不提見景公之事。每當孔子提及,晏嬰總是回答「好
說,好說。」「不忙,不忙。」孔子是聽其言而觀其行的,晏嬰這樣有言無行,怎能不
令其生疑呢?但孔子總是以好心度人,特別是對晏嬰這樣他所崇拜的政治家。既然晏嬰
遲遲不肯引他見齊景公,定有其難言之隱,不要過於難為於人,不要操之過急,欲速則
不達呀。弟子們則七嘴八舌的像開了鍋,冉伯牛哈哈地笑個不停。孔子問道:「耕呀,
為何無故發笑?」
    冉伯牛回答說:「我笑齊國大無人,竟讓一個矮矬子當太宰!」
    「放肆!」孔子生氣地說,「晏太宰乃天下大賢,滿腹經綸,豈可以貌取人!」
    子路冷笑一聲說:「依我看,那晏嬰不僅個子矮,而且腸子細!……」
    孔子責怪說:「由呀,你今日如何也變得如此刻薄?」
    子路說:「非弟子刻薄,那晏嬰表面上待夫子很熱情,可是一聽說夫子欲見齊景公,
即刻變得吞吞吐吐,含含混混。若非雞腸鼠肚之輩,豈能如此嫉賢妒能!」
    「休得胡說!」孔子制止說,「晏子乃當今賢相,豈可胡亂猜疑!」
    子路冷冷地說道:「但願天下人都像夫子一般忠厚誠實!」
    還有幾個弟子欲有所言,都被孔子制止了。在這眾說紛紜,師生意見不一的情況下,
是黎鉏幫了孔子的大忙。
    這黎鉏原是齊景公寵臣高昭子的家臣,卻整天在晏嬰身邊轉悠。這是個神秘的人物,
他很像一只蝙蝠,在禽與獸的爭鬥中,能博得雙方的喜愛和寵信。飛禽說,蝙蝠有翅膀,
分明是自己的戰友;走獸說,蝙蝠有牙齒,顯然與自己是同類。黎鉏就是這樣圓滑地騎
牆,活動於晏嬰和高昭子之間。孔子接受黎鉏的建議,拜訪了高昭子。
    高宅豪華的客廳裡,漆器閃光,珠玉生輝,古玩陳列,書簡高累,地毯上龍飛鳳舞,
杯盤裡熱氣蒸騰,昭子正在滿面春風地接待孔子,自然又是黎鉏作陪。
    高昭子賠笑說:「不知夫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孔夫子恕罪!」
    孔子應酬說:「孔丘何德何能,敢勞高大夫大駕。」
    「不知夫子與眾位高足現在何處下榻?」高昭子問。
    「孔丘率弟子於館舍安身。」孔子回答道。
    「哎呀!」高昭子故作驚訝,「館舍雜亂之地,豈是大聖安身之所!」他轉身命令
黎鉏說:「黎大夫,回頭將孔夫子的眾門生俱都接進府來居住,將最幽雅舒適的客房騰
出來讓給夫子,讓聖人住館舍,也不知那晏太宰是何居心!」
    其實,有黎鉏這樣的靈耳利目,孔子來齊的情況,高昭子豈能不知?故弄玄虛而已。
孔子並不喜歡高昭子的虛言假套,後來他曾說過:「花言巧語,偽善面貌者,少有仁德!」
    孔子提及欲見齊景公,高昭子滿口應承,說明天一早就奏明國君,「為國薦賢。」
多年來,高昭子在與晏嬰的較量中一直處於劣勢,他很想借助孔子的聲譽和力量與晏嬰
抗衡,斗而勝之。
    齊景公是個虛榮心很重的君王,五年前孔子就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為圖一個
「禮賢下士」的美名,經高昭子薦舉,豈有不見之理!所以,很出孔子的意料,高昭子
面君回來,便喜形於色地說:「國君思賢若渴,明日早朝後便召見夫子!」
    好消息來得太突然了,孔子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人多是講究實惠的,評價人的好壞也往往從個人恩怨利害出發。晏嬰半月沒有辦的
事,高昭子一朝便辦成了,怎不使孔子迅速改變對他的印象呢?
    當天夜裡,晏府的書房內,同普通農家一樣以陶制的小碗做成的油燈閃著昏黃的光,
油燈下晏嬰與黎鉏對坐,中間隔一條粗糙而陳舊的幾案。黎鉏向晏嬰回報完了幾天來發
生的情況後說:「高昭子向國君推薦了孔丘,明天國君即召見他,望太宰及早設法制止。
國君耳根子軟,那孔丘又極富辯才,只怕經不住他三言兩語,便亂了方寸。」
    晏嬰長歎了一聲:「唉,我晏嬰侍奉國君,素來小心翼翼,戰戰兢兢,極謹慎地選
擇接近國君之人,目的唯圖國君耳根清靜。普天之下,知我心者,能幾人歟?」
    黎鉏說:「高昭子正鑽此空,他將孔丘接回家中,百般殷勤,多方昭顧,又說動國
君,召見孔丘,此乃置太宰於嫉賢妒能之地呀!」
    晏嬰目視著黎鉏問:「黎大夫是如何看待呢?」
    黎鉏機靈地眨眨眼睛,捋了一下他那三綹稀須,胸有成竹地回答說:「依下官之見,
太宰與孔丘,道相異也……」
    晏嬰極感興趣地「哦?」了一聲。
    黎鉏繼續說道:「太宰講現實,而孔丘拘古禮,『道不同,不相與謀』也。」
    晏嬰拍案而起:「黎大夫深知我心!我素來佩服孔夫子的人品學識,道德文章,我
們只能是好友,不能一殿稱臣!」
    第二天早朝後,溫柔和順的齊景公於齊宮接見了孔子,他像一個老朋友似地對孔子
說:「五年前夫子勸諫寡人的一席話,使寡人受益匪淺。寡人不敢自比秦穆公,但對百
裡奚那樣的賢才非常敬重與歡迎,請問夫子,如何才算政治清明呢?」
    孔子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君像君,臣像臣,父像父,子像子。果能若此,可謂政
治清明矣。」
    齊景公拍案稱絕:「講得好,講得好啊!真若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
不像子,縱有千萬石糧食,寡人豈能得而食諸?」
    數日後,齊景公再次召見孔子,仍是高昭子奉陪。齊景公問:「夫子來敝國已有數
日,依夫子所見,敝國當前最要緊者,莫過何為?」
    孔子回答說:「管子曰:『倉稟實而知禮義』,故政在節財。」
    齊景公是極敬重晏嬰的,而晏嬰就是一位非常節儉的人。聽到孔子也如此崇尚節儉,
正中下懷。「講得好,講得好啊!」齊景公連聲稱讚,「夫子如此倡儉,與我晏太宰真
乃同道之人呀!」
    高昭子在一旁冷冷一笑說:「可惜同道而不同心呀!……」
    齊景公一怔問:「愛卿此言何意?」
    高昭子毫不避諱地說:「啟奏國君,孔夫子多次提出欲拜見國君,太宰卻橫加阻攔,
不知何意。」
    齊景公將信將疑地問:「愛卿此言當真?」
    高昭子說:「孔夫子可以作證。」
    齊景公生氣地說:「寡人望夫子來齊,猶暗夜中盼星月。如此以來,豈不陷寡人於
不仁,讓寡人擔不敬賢之名嗎?為彌補寡人過失,願將尼谿一帶封夫子,作為夫子食邑。」
    高昭子贊歎說:「國君聖明!如此以來,則天下聖賢盡歸齊矣!」
    孔子急忙拱禮說:「國君厚恩,孔丘感激不盡!然丘於齊並無寸功,無功而受祿,
豈不顯得國君賞罰不明嗎?且魯君正逃亡在外,有國難奔。常言道『君辱臣死』,如今
丘苟且偷生,已不合禮儀,豈能再君辱而臣受封?」
    齊景公說:「孔夫子高風亮節,寡人欽佩之至!寡人素來敬重忠臣孝子,受封地,
夫子當之無愧。」
    「啟奏國君,孔丘實不敢從命!」
    齊景公一擺手說:「寡人主意已定,請勿再言!」
    又是這簡陋的書房,還是那昏黃的油燈,晏嬰執意明日犯顏廷諫,勸國君別重用那
誤國誤民的孔子。黎鉏說:「既然國君主意已定,太宰還是順水推舟吧。常言道,『伴
君若伴虎』,惹怒了國君,自討沒趣事小,毀了身家性命何苦?
    ……」
    「晏嬰只知有國有民,不知有家有命,吾意決矣!」晏嬰果決地說。
    「有一言難聽,不知當講否?」黎鉏試探著問。
    「黎大夫有話請講!」
    「太宰就不怕別人說你心胸狹窄,容不得賢人嗎?」
    「作為大臣,晏嬰在考慮國家大事時,心中從無自己!」
    黎鉏似乎很受感動,他的眼圈濕潤了,表示若國君責怪下來,自己情願和太宰一道
掛冠出走,永不為官。
    齊宮,只有景公和晏嬰兩人。
    「國君,此事萬不可行!」晏嬰聽了景公的決定,一反平日謙恭委婉的常態,十分
堅決地說。
    齊景公帶著三分不快,七分不解地反問:「這卻為何?」晏嬰回答說:「啟奏國君,
凡儒生皆傲慢成性,法度難約,不宜作臣下……」
    齊景公反駁說:「依寡人看來,孔夫子非世俗儒生之輩!」
    晏嬰說:「國君所見極是,孔子確與一般寒儒不同,因此也更加迂腐。他主張一切
傚法古人,一切按古禮行事。然而,古人早已亡故,骨且成灰,古禮、古法何以能不變?
孔子提倡復古,可他自己並不構木為巢,衣樹葉,食生肉,而是衣食起居,十分考究……」
晏嬰真不愧是舌辯之士,開口便滔滔不絕,難怪當年出使楚國,弄得想污辱他的楚國君
臣狼狽不堪。
    「孔子提倡節儉,卻是與愛卿相見略同。」齊景公像洩了氣的皮球,說話變得有氣
無力了。
    晏嬰順茬說:「他雖倡儉,但卻極重喪禮,治喪主張舖張,埋葬不惜傾家蕩產,此
等習俗豈能提倡?他們到處游說,乞求高官厚祿,此等人豈能用來治國?自大賢消失,
周室衰微,禮樂殘缺久矣。今孔子盛飾外表,禮節繁雜瑣碎,令人難窮其極,主上如以
此改變齊國風俗,豈不誤國?……」齊景公遲疑了半天說:「封地之事當緩圖,容寡人
三思。」
    從此以後,齊景公仍常召孔子進宮,但多是探討學問,不再問政,絕口不提封地之
事。孔子無事可做,便每日在高昭子家給弟子們講學,幫高家作些文牘之類的工作。孔
子師徒的衣食及一應費用,多由高昭子提供,還安排了男僕女婢各一人,專供孔子驅使,
孔子整日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生活倒也安閒自在。
    一天,齊景公視朝,見一單足鳥飛落殿前,展翅而跳。齊景公很奇怪,回頭問晏嬰:
「寡人有生以來,未見鳥生一足,太宰可識此鳥?」
    晏嬰回答說:「臣實不知,不敢捏名誑對。」
    景公又問群臣,群臣無不瞠目結舌。高昭子說:「孔夫子,人稱博物君子,待我回
府請教,或可知曉。」
    齊景公欣然同意。高昭子奉命回府請教孔子,先將詳細情形說了一遍,孔子聞後回
答說:「此鳥名商羊,乃是水祥。」
    高昭子跟問道:「夫子何以知之?」
    孔子說:「昔者有兒童屈一足,張兩手,且唱且跳道:『天將大雨,商羊起舞。』
今齊廷見此鳥,必有水災,應速告百姓開溝疏渠,修築堤防,以免大水成災。」
    高昭子汲汲回朝堂,把孔子的話如數告訴了齊景公。景公叫晏嬰定奪。晏嬰對孔子
的學問素來是深信不疑的,立即與有關大臣擬定若干防汛條款,頒布全國施行。數日後,
天果降暴雨,洪水氾濫,周圍國家俱都遭災,齊因早有防範,田畝莊禾,安然無恙,全
國上下,無不感激稱頌孔子。
    洪水過後,齊景公對晏嬰所說又有動搖,看來孔子的學問能博施於民,並非誤國之
道,因而封田之念又有萌動。高昭子則積極進諫,廣為宣傳,於是朝野上下,無所不知,
受惠農夫拍手叫好。
    這天,晏嬰趁齊景公興致正濃,送來了一幅畫,這是他請齊國著名畫師新繪製的。
畫面上是一清澈見底的小溪,溪中魚蝦清晰可辨,或稱霸,或追逐,或逃命。只見大魚
正吃小魚,小魚吃蝦,蝦吃砂,內中有一大魚,渾身束滿了細絲,欲追不能,欲逃不成。
岸邊有一老翁,怡然坐於石上,等候魚蝦落網,被束縛的大魚眼看劫數難逃……
    齊景公端詳了半天,不解其意,對晏嬰說:「寡人不解其中深義,請相國明教!」
    晏嬰湊近畫幅,指指點點地說:「此畫雖描繪自然景物,卻是當今天下的真實寫照。
君王請看,這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蝦吃砂,酷似諸侯間的強凌弱,眾暴寡,你不想
侵吞他,他卻欲食你,故值此天下多事,諸侯爭霸之秋,當務之急乃富國強兵,做一個
撒網老翁!而孔子所鼓吹的那套周禮古樂,專講究怎樣見人,如何走路,穿戴什麼,擺
何等面孔,不僅與爭霸無益,且猶如諸多細絲,將此大魚纏得緊緊,既不能追逐魚蝦,
強健身心,又難免成為漁人釜中美味……」
    齊景公擊案而起:「愛卿不必多言,寡人頓開茅塞!」
    一日,高昭子陪孔子閒游,忽然,一曲美麗悠揚的樂曲超過華麗府第的高牆,震擊
著孔子的耳鼓,孔子急忙上前,駐足諦聽。那樂曲描繪了一幅和風細雨、鳥語花香、雞
鳴犬吠、男耕女織、尊老愛幼、怡然恬靜的田園風光和太平盛世圖景,塑造了一位敦厚
大度、謙恭禮讓的慈祥老者的形象。孔子聽得入迷,連連贊歎道:「沒料到世上竟有如
此美好的音樂!」他按捺不住地詢問高昭子,高昭子告訴他說,這是齊國太師(樂官)
的府第,定是太師在彈琴。孔子請高昭子引薦,破門而入,拜師學琴。
    孔子與齊太師一見如故,談話投機,談論音樂,太師有問必答,比萇弘更為詳細。
太師告訴孔子,方才彈的曲子名《韶》,乃歌頌虞舜之作。孔子評論說:「丘於洛邑曾
聽萇弘組織樂隊演習《大武》,今又聞太師以琴彈《韶》,自覺《韶》樂優於《武》樂,
不知太師以為如何?」
    太師說:「夫子所言極是。」
    孔子說:「孔丘有一事不明,《韶》樂在前,《武》樂在後,《武》樂何不仿效
《韶》樂而竟歌意晦澀呢?」
    太師回答說:「此因舜、武兩人處境不同。舜處順境,唐堯先將兩個愛女妻他,後
將帝位讓他,雖則也是以臣繼君,卻由禪讓順受而得,所以他常處樂境,發明五弦琴,
作《南風》歌,歌雲:『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
財兮。』聲容何等宏大,詩歌中滿含樂意,猶如泉水般順流而下。武王所處的是逆境,
他載著文王木主,東征伐紂,遇見伯夷、叔齊跪在馬前諫道:『以臣伐君,不仁也!』
伯夷、叔齊乃孤竹君二子,並非商紂臣子,因素知文王仁德,不願武王建逆理之功,故
而叩馬諫阻。武王雖得了商紂天下,逃不了以臣伐君的公論。身處逆境,作樂記功,不
便盡量顯揚功德,盡量形容舊君的罪惡,於是變成或吞或吐,寓意曲折的《武》樂了。」
    孔子說:「太師所論精確無比,丘欲習《韶》樂,懇望太師正拍!」
    自此以後,孔子專心習《韶》,不分晝夜,連飲食也是弟子或高府奴僕侍候到嘴邊。
他常常是邊吃飯邊操琴,或狼吞虎嚥地吃完一餐飯又練,至於吃的什麼,滋味如何,全
然不知,以往的飲食習慣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弟子們見夫子如此辛苦勞神,便在膳食上
格外注意調整。孔子像喜歡姜絲和醬那樣喜歡牛肉,因此,一日三餐必備之。如是者三
月有余,直至達到自以為理想境界為止。
    子路見老師一天天消瘦下去,很是愛憐。一天,他進山射了一只梅花鹿,剁成肉餡,
買來初春的頭刀鮮韭菜,用香油調拌,包成肉丸包子。鹿肉是夫子不曾吃過的,子路心
想,夫子定能美餐一頓,誇他賢能。包子蒸熟之後,子路端到夫子跟前,請夫子用餐。
孔子正在操琴,十分興奮,照例是邊吃邊練,搖頭晃腦。突然,他的琴聲戛然止住,孩
子似地高喊:「成功了!成功了,這是世上最好的音樂,盡善盡美,盡善而又盡美矣!……」
忽然,他發現子路站在身邊,用手拍著他的肩膀說:「仲由呀,為師在習樂上又邁上了
新的台級!下午你快去買些牛肉來犒勞為師,為師已經三月不曾嘗到肉味了……」
    子路聞聽,「噗嗤」的一聲笑了,笑得孔子發愣,忙問:
    「由呀,你為何發笑?」
    子路笑著問:「夫子,您方才吃的什麼?」
    孔子被問得十分茫然:「吃的什麼?我啥也沒吃呀!
    ……」
    子路說:「這肉包我尚未端走,夫子嘴角的油珠尚在閃光呢!」
    「是嘛?」孔子用手抹了一把嘴角,看看,果然油珠尚在,無限感慨地說:「想不
到欣賞音樂竟到了這種境界!」孔子說著抓起了一個包子,咬了一口,咀嚼著,贊歎說:
「香,真香!
    ……」不禁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笑得眼角溢出了淚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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