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桓」回到曲阜,將中都所見奏明魯定公,於是委任孔子為小司空。大司空是孟
孫氏世襲的官職,司空掌管全國土地兼管工程建設。孔子一上任便帶領部分弟子和署衙
工作人員跋山涉水,勘察土性,足跡幾乎遍及全國各地。然後,根據勘察所得和年輕時
做委吏,乘田的實際經驗,將全國土地劃分成山林、川澤、丘陵、墳衍(即高原)、原
隰(即平地)五種類型,再根據這五種土性的特點,因地制宜地或植樹造林,或發展魚
鹽之利,或栽種果樹,或種植各種不同的農作物。孔子任小司空時間很短,旋即擢升為
與三卿(司徒、司馬、司空)並列的司寇。司馬遷為了區別司寇下設的小司寇而稱之為
「大司寇」。司寇之職原由叔孫氏世襲,掌管全國的公安司法工作。
這時,孔子大治中都的消息像春風一樣傳到華夏各地。於是各國紛紛派使者來中都
參觀、考察,回國後傚法施行,即所謂「行之一年,四方則焉」。齊國是魯國的近鄰,
對中都的振興,孔子的政績,自然十分關注,特別是孔子做了大司寇,在魯國已經漸漸
掌握了實權,十幾年前的憂慮已經變為事實,於是不斷有臣下諫齊景公出兵伐魯,免得
將來魯國勢強大,威脅齊的安全。
齊景公豆面耳朵,是個沒有主見的人,在他看來,似乎誰的話都有些道理。晏嬰臨
終時說,齊的威脅在晉而不在魯,齊魯比鄰,應世代修好,以抵禦強晉。晏嬰還說,孔
子不足為慮,因為他所熱衷的一套繁文縟節,無助於國家的強盛。周朝衰敗,勢在必然,
孔子妄圖用恢復周之禮樂曲章制度挽救四分五裂的天下,只能碰得頭破血流。即使魯國
真的因孔子秉政而強盛起來,也絕對不會威脅齊國,因為孔子一生極謹慎地談論怪異,
勇力,叛亂和神鬼,小心翼翼地對待齋戒,戰爭和疾病,極力主張仁政德治,反對諸侯
爭雄稱霸。晏嬰是齊景公最得意,最尊崇,最信賴的賢相,自然言聽而計從了,決定采
取對魯友好的政策。如今部分臣僚吵吵嚷嚷要出兵伐魯,他又不以為然。他回憶當初孔
子率弟子來齊求仕,晏嬰千方百計不肯用他,迫使其逃離。現在看來,晏嬰確乎是嫉賢
妒能,怕孔子超過了自己,取代了自己。如果像晏嬰所說,孔子的一套是復古倒退的東
西,早已不合時宜,那麼,孔子宰中都一年大治,該作何解釋呢?孔子任大司寇不久,
魯國便漸漸政清民安,國勢日強,又該怎樣理解呢?照此發展下去,用不了多久,魯國
將與齊國對峙於東方,進而侵吞蠶食齊國,怎麼能說「孔子不足為慮」呢?他後悔當初
不該聽晏嬰的話,應該重用孔子。如果那樣,何來今日之苦惱,何有今朝之慮呢?想到
這兒,景公不僅在埋怨晏嬰,甚至在暗暗恨晏嬰誤國誤民了。
晏嬰去世後,齊景公遵照晏嬰的遺囑,委任大夫黎鉏做了太宰。常言道「新官上任
三把火」,黎鉏急於有所作為,以顯示自己的才幹,既取信於景公,又樹威於百官,便
很想用兵於魯。然而,自己「追隨」晏嬰半生,甚得晏嬰的栽培與重用,若無晏子的極
力薦舉,自己今日未必能做這位極人臣的太宰。如今晏子的屍骨未寒,自己怎麼好違背
他的意願而對魯用兵呢?所以他一直在隱瞞著自己的觀點,極力在尋求著兩全其美之策。
一日,當齊景公徵求對此問題的意見時,黎鉏說:「晏太宰乃一世雄傑,齊魯修好可威
震東方,使強晉不敢覬覦於我。魯昭公欲除『三桓』,兵敗奔齊,晏太宰冷遇之,昭公
去齊適晉。魯之陽虎叛亂投齊,齊不納,晏太宰揚言欲殺之,陽虎逃晉。晉已兩次獲罪
於魯,大王何不乘機與魯君會盟,以祝賀魯國大治為名,而離間晉魯之間的關係,令魯
遠晉而親齊,對齊畏而敬之,為齊附庸呢?」
景公聞言,心中大喜,脫口贊道:「黎愛卿果有韜略,此言甚合孤意。一切煩愛卿
從速籌辦之。」
黎鉏見景公准奏,美得不能自抑,眉飛色舞地說道:「請大王釋念,一切臣定會安
排得妥當周到!」
黎鉏忙修國書一封,遣使送往魯國,邀請魯君是年六月於夾谷(今山東省萊蕪境內)
舉行乘車之會,永結盟好。書中充滿了溢美之詞,贊揚魯君如何善用人,如何力挽狂瀾,
撥亂反正,如今魯如何大治,聲震寰宇,等等。
魯定公頭腦簡單,無自知之明,讀了齊侯國書,喜出望外,重賞來使,不及與「三
桓」商議便欣然應允。
事情並不像定公想的那樣簡單,「三桓」的意見分歧很大。有的說,齊國來書,盡
是獻媚鼓吹之詞,可見並無實意。有的說,齊強魯弱,且齊國向來詭計多端,突然相邀,
決非善意,貿然赴會,恐為齊所挾迫。有的說,明知齊人有詐,卻不能不往,不往既表
示魯不願與齊友好,又顯示了魯國的怯懦與軟弱。有的說,不去赴會,勢必得罪齊國,
招至干戈之禍……眾說紛紜,弄得定公莫衷一是。他真懊悔自己的輕浮與冒失,然而晚
矣!前次晏嬰逝世,齊曾遣使赴魯報喪,這是友好的表示,但魯國卻並未派人前往吊喪,
已經失禮。如今齊侯盛情相邀,彬彬有禮,如若拒絕,再次失禮,齊則有理由刀兵問罪,
豈不更糟!再說,自己業已修書與齊侯,答應如期赴會,豈可失信於諸侯!縱然是刀山
火海,也得硬著頭皮去闖。只是這相禮之官需認真選擇,他不僅要熟知禮儀,權謀善辯,
根據這次會盟的特點,更需臨危不懼。只有這樣,才能不失禮於對方,不失威於盟壇,
關鍵時刻能轉危為安。按照慣例,兩君會盟,皆由塚宰相禮。可是季桓子年輕稚嫩,不
諳世事,從未經過這樣的場面,恐難當此任。最令魯定公放心不下的,還是季桓子的膽
識。五年前季平子去世時,家臣陽虎手中一柄閃著寒光的寶劍,和一只翻著白眼的羊羔,
就嚇得他魂飛魄散,癱作一堆爛泥,乖乖地按陽虎的旨意訂盟。如此貪生怕死的怯懦之
輩,怎麼能充任兩君會盟的相禮?孔子司寇倒是個理想的人選,就怕季桓子嫉妒,不肯
相讓,鬧起糾紛。
其實,魯定公又錯了。自從孔子任大司寇之職以來,朝中諸事,季桓子俱都推給孔
子辦理,他自己倒落了個悠閒自在,整日花天酒地,鬥雞走狗。他雖不諳世事,卻也深
明陪國君會盟是個苦差事,國君在外的衣食起居,會盟時的問答禮對均由相禮負責,稍
一疏忽,便有喪權辱國之危險,特別是這一次,要冒著十二分的風險。因此,不等魯定
公找他協商,他便主動進宮推讓,薦舉孔子為相禮。他說:「臣才疏學淺,不通禮儀,
恐辱國辱君。孔大司寇博學多才,足智多謀,可當此任。」
季桓子說出了魯定公的心裡話,這正是定公求之不得的。但他卻故意為難地說:
「歷來兩君相會,由塚宰相禮,此乃古禮,怎好推給孔大司寇充任?」
季桓子說:「只要官為上卿,均可任相禮,並非定由塚宰擔當。」
魯定公說:「孔大司寇一向講的是名正言順,塚宰在朝,他恐難受此任。」
季桓子說:「主公可宣大司寇上朝,先委其代行相事,再命其任相禮之職,事可成
矣。」
孔子朝見已畢,定公依季氏之言委其代行相事。孔子聽後,很覺意外。齊對魯一直
存有二心,如今魯國較前振興,齊非但不敵視,反而會盟慶賀,豈不反常!季桓子見孔
子發愣,認為他不願代勞,便說道:「孔大夫代行相事乃我久已想定,只是無時機提出。
夾谷會盟之後,斯將永不任塚宰,孔大夫應為國盡力,不負國君之重托。」
孔子知道,季桓子推脫相禮之職,不僅是為了圖清閒,更是怕擔風險。齊魯兩國是
異姓諸侯,魯國接受齊國的慶賀,雙方盡合周禮,這叫做親異性之舉。然而這只是表面
現象,齊國的真正意圖恐決非如此簡單。「禮」乃先祖所制,但人世滄桑幾經變遷,人
心變化更是莫測,以「禮」為名,行非禮之實,在當今天下已屢見不鮮。孔子在齊三年,
對齊國君臣頗有所知,晏嬰素講信義,只是已經作古。其余大臣之中,多有奸詐之徒。
特別是眼下當政的黎鉏,更是讓人難以捉摸。他原為高昭子家臣,卻整日與晏嬰形影不
離。高昭子與晏嬰不共戴天,他卻能博得雙方的共同器重與信賴,連晏嬰這樣一位睿智
英明,一世罕見的政治家也難識其廬山真面目。他爬上了太宰的寶座,主宰著強齊的命
運。孔子在齊,與黎鉏接觸較頗,但卻一直摸不透他。對他的感情也無所謂愛與恨,只
覺得他很神秘。他曾奉晏嬰之命保護過孔子師徒,可謂救命恩人,但孔子卻並不感戴他,
反而覺得他令人生厭。孔子知道齊景公耳根子軟,料定這次夾谷之會定為黎鉏所策劃,
是一個大陰謀。名為祝賀與結好,實則暗藏殺機,欲以刀光劍影脅迫魯君為其附庸。然
而,身為大臣,應以宗廟社稷為念,豈可過多考慮個人安危?見義不為無勇也,寧殺身
以成仁也,這正是報效國家,實踐自己主張的時機,豈能畏縮卻步?想到此,孔子微微
一笑說:「丘受相禮之托,不敢推諉!太宰之職,丘不敢為!」
定公聽孔子欣然受命,如釋重負,高興地說道:「有孔愛卿相禮,朕心放矣。」他
似乎覺得這樣說有輕慢季氏之意,便又補充道:「魯乃禮儀之邦,萬不可失禮於齊國君
臣。」孔子說:「啟奏國君,齊侯於國書上明寫著『乘車之會』。『乘車之會』乃修友
好,不以暴力相凌。昔者齊桓公不以兵車,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雖然如此,然而臣嘗
聞:『雖有文事,必有武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昔楚約宋襄公會盟
於孟,亦言乘車之會。然楚伏兵於孟,宋卻毫無戒備,被殺得一敗塗地。前車之覆,後
車之鑒也,望君王命左右司馬訓精兵五百乘,屆時護駕前行,伏兵於夾谷隱蔽之處,以
備不測。」
魯定公准奏,立即命左司馬樂頎,右司馬申句須,於全國軍中選精兵五百乘,加強
訓練,不得有誤。孔子本人則全權總理會盟事宜。
這夾谷是位於泰山以東的一處狹長的溝谷地帶,谷深林密,四周層巒疊嶂,蒼松翠
柏,遮天蔽日。鳥在林中棲息,蟬在枝頭吟唱,蛙在溪邊鼓噪。千溪萬壑,流水叮咚,
似在歌詠;南坡北嶺,鹿奔雉飛,像在比賽。多麼靜謐幽雅的世界啊!然而,公元前50
0年盛夏,這密林幽谷之中卻孕育著一場風暴,一場血腥的屠殺。
祭壇依山而築,宮殿傍水而建,飛簷斗拱,小巧玲瓏,四周有高牆圍擋,遠比曲阜
宮室華美。圍牆內又有一堵隔牆,把整個建築分為東西兩個對稱的跨院,結構甚為新穎
別緻。黎鉏興工建此會址,很用了一番心思。表面上齊是這次會盟的發起者,東道主,
將會址建得考究一些,以示莊重和誠意。實際上,他這是為齊侯興建了一處避暑行宮,
以討好景公。孔子依諸侯相見之禮,先行入內晉見齊景公。齊景公也依禮接魯定公分賓
主入內,各自獻上見面的禮物——一只大雁。
第二天,齊景公先去壇台,令黎鉏迎接魯定公來壇會盟。孔子偕魯定公來至壇邊,
魯定公舉步欲從西階登壇,孔子扯扯他的衣襟,示意稍候。黎鉏發覺,微微一笑,也不
搭話。黎鉏上壇報與齊景公,齊景公下壇迎接,於是兩位國君攜手從東階拾級而上。黎
鉏這才招呼孔子,二人隨後並肩登上壇台。
兩位國君各自按賓主坐定,黎鉏站在齊景公身邊,孔子立於魯定公側旁。黎鉏代表
齊景公,以盟主的身份首先講話,他說道:「齊魯比鄰,似唇齒,若比肩,且歷有姻親,
世代友好。齊侯欣聞魯國大治,國泰民安,不勝歡悅,特聚會以示祝賀,並永結盟好。」
黎鉏講完,兩國相禮便引導國君正式舉行儀式——祭拜天地,歃血為盟,相互贈送象征
和平的玉帛等禮品,相互祝賀。齊是盟主,黎鉏將手一揮,兩位使從各端著盛有活雁和
酒器的盤子登上祭壇,來到魯定公面前。一位使從用牛耳尖刀把雁殺死,向兩樽酒杯中
各滴了幾滴血,退於一邊,黎鉏捧起一杯血酒遞與齊景公,齊景公離座,向魯定公雙手
舉杯。孔子捧起另一杯血酒遞與魯定公,魯定公接過,雙手舉杯還禮,與齊景公對視,
二人齊肩舉杯向天地各灑少許,然後一飲而盡,這便是「歃血為盟」,是古代結盟的禮
節。
魯定公高興地說道:「魯國願與齊國共建繁榮,禮尚往來,互通工商。」
齊景公更是熱情,說道:「齊魯雖異姓諸侯,實乃兄弟也,從今往後,情同一國。」
孔子聽後,心中不禁一悸。齊早有併吞魯國之意,今天從齊景公的熱情中看出了他
的狂妄野心。齊雖是太公姜尚的封國,但與魯國不同,魯國乃是天子嫡親封地。這「情
同一國」,實在是不合「禮」之詞,本想站出反詰,但見定公無不悅之色,也就忍住。
黎鉏說道:「兩君相會乃兩國幸事,不可無樂。今有一班樂工。特獻四方之樂以助
興,請兩位君主欣賞。」
黎鉏說著向壇下揮手,一群面目猙獰的怪物鼓噪而至,他們手持刀槍劍戟,旍旄羽
祓,狂歡亂舞,妄圖於混亂中劫持魯君。
諸侯相會,歌舞助興,這是常例。魯定公在國內,聽膩了魯國的歌,看厭了魯國的
舞,很想借此機會觀賞一下異國他鄉的藝術風味。可是,齊國登台的「樂工」既非窈窕
淑女,又不是風流少年,而是一群七長八短,齜牙咧嘴的鬼蜮。他們咿咿呀呀,手腳亂
彈,邊跳邊向魯定公圍來,手中的刀槍斧鉞在定公面前搖來晃去,嚇得定公面如土灰,
渾身顫抖,不覺依偎在孔子身上,孔子萬沒料到齊國竟能表演如此歌舞,他怒火中燒,
心血上湧,二目圓睜,刷的一聲拔出寶劍向「樂工」喊道:「爾等休得無禮!」他一邊
護住魯定公,一邊轉向齊景公質問道:「齊魯兩君友好盛會,不用宮廷雅樂,卻用蠻夷
之音,是何道理?百姓炫惑諸侯,依禮,依法俱當斬首,請齊主事者依禮、法行事!」
齊國的主事官看看黎鉏,黎鉏將頭轉向一邊,置之不理。孔子見狀說道:「齊魯既
修兄弟之好,齊事亦即魯事,魯豈能視齊失禮托法而不顧!魯司馬何在?」
孔子的話音未落,只聽山搖地動一聲怒吼:「下官在此!」
隨著一聲空谷回響,申句須與樂頎躥上壇台。
齊眾定睛看時,壇上屹立著兩座高高的鐵塔,都不禁悚懼汗然。只見兩位將軍向魯
君與孔子深施一禮說:「末將聽令!」
孔子命令說:「請代齊行事,斬帶頭樂工以正禮法!」
「末將遵命!」只見寒光閃處,兩個領頭樂工的頭顱滾落在地,其余的四處逃散。
盛夏,悶熱異常,人都在張著嘴喘息,遠處的山谷裡傳來了戰馬的嘶鳴,近處的密
林裡有戰車在滾動,整個夾谷瀰漫著灼熱的空氣,似乎隨時都會爆炸,隨時都會燃起漫
天大火……
這一夜,雙方都過得很不平靜。
齊景公大發雷霆,在軍事上他常勝於魯,今天在外交上卻一敗塗地。他斥責黎鉏說:
「孔子導其君行仁義,循古禮,爾卻導朕行夷狄之陋俗,害朕於不義,失禮於諸侯,為
天下笑,居心何為?」黎鉏雖口頭認罪,但心中卻並不懼怕,他知道景公雖然生氣,但
圖魯之心並未改變。只要能從魯國那兒得到好處,景公自然會高興,自己也照樣得寵弄
權。今天這第一個回合算是失敗了,下一步該怎樣辦呢?怎樣才能從魯國那兒弄到好處,
達到預期的會盟目的呢?他在籌劃新的陰謀,玩弄新的花招,齊魯兩君,特別是那孔子,
不是都喜歡欣賞那宮廷雅樂,只有這樣才算是合乎古禮的嗎?這個好辦,於是黎鉏奏請
齊景公說:「啟奏大王,此番會盟,難道就這樣不歡而散嗎?」
齊景公余怒未息,緊板著面孔說:「魯國君臣俱已震怒,且人家已有武備,不散又
有何法?」
黎鉏說:「盟約未簽,勝負未定,大王何必灰心喪氣呢?臣請大王明日設宴,招待
魯國君臣,賠禮請罪,以解今日之隙。」
「事情鬧到這等地步,也只好如此。」齊景公喘了口粗氣說。
黎鉏連夜籌辦宴席,趕排歌舞,忙得不可開交。
魯定公隨孔子回到住地,便要孔子回明齊景公,離開這是非之地。不久齊使又送來
請柬,請他君臣明日赴宴。定公驚魂未定,哪裡還敢前往赴宴!孔子勸慰道:「君王休
要擔憂,有孔丘在此,諒齊人奈何不得。我們匆匆離去,反遭他人恥笑。若黎鉏竟敢不
軌,景公近在尺間,性命操在臣手。且有左右司馬侍立壇下,五百乘兵車陳於山林,何
患之有?屆時我主儘管開懷暢飲,不虛此行!」
魯定公還是放心不下,憂鬱無言。無奈事已至此,只好聽大司寇安排。
第二天一早,齊景公親自來請魯定公君臣赴宴。宴會仍設在昨日的那個祭壇上,景
公、定公共桌,黎鉏、孔子左右分別相陪。齊景公面有羞愧之色,殷勤賠笑。黎鉏不時
向兩位國君張望,趁吃酒的當兒偷看孔子。孔子見狀,知道黎鉏還有新的花招,便倍加
留意,只是不便顯露,假意只顧痛飲。
黎鉏見魯國君臣只是貪杯,心中不免好笑。經過昨天的一場較量,他早已不把定公
放在眼裡,只是這孔子確非等閒之輩,竟敢當著齊國君臣的面斬殺齊國樂工。可是現在
你失算了,等會你喝醉了,我定要你君臣丑態百出,迫你就範,作我強齊附庸。到那時,
我看你這位赫赫有名的聖人,將何面目去見魯國父老!黎鉏這樣想著,勸酒更加殷勤,
一樽接一樽,一碗連一碗。景公與定公已經醉話連篇了,黎鉏起身說道:「臣不通禮數,
昨日多有得罪!今有宮廷樂工一隊,善習齊風,願獻技於兩君席前,一則贖昨日之罪,
二則助今日之興。」
魯定公聽說又有樂工歌舞,急忙說道:「朕已醉矣,不,不……不要樂,樂工。」
黎鉏哪管這些,迫不及待地說道:「魯君欲賞齊風,請樂工上場獻技。
孔子默不作聲,他要觀察事態的發展,並不急於說話。
幾位琴師調撥琴弦,一曲悠揚的調子奏過,四位女樂伴著一位太后服飾的女樂上場
邊歌邊舞。四名女樂圍著太后服飾的女樂進進退退,忽而列隊行進,忽而作駟乘之形。
太后服飾的女樂極盡力量,做出各種媚態和淫蕩的動作,不時地以目挑逗定公。四名女
樂各將手中鮮花交給太后服飾女樂,將其圍在中間,如眾星捧月。太后服飾的女樂在四
女樂簇擁下款步輕邁,婀娜前行,將手中的鮮花獻與定公。定公搖搖晃晃,正欠身去接。
只聽「匡當」一聲巨響,眾人皆驚。只見孔子將面前幾案掀翻,美酒佳餚潑灑滿地。孔
子奔上前去,按住魯定公說道:「主公慢來,此歌乃誣爾先祖之淫辭,此女扮作文姜,
獻花乃視我主為禽獸也。」
魯定公大吃一驚,愕然向孔子看去。
原來這五個女樂扮的是文姜和齊宮宮女,唱的是齊詩《載驅》。《載驅》的內容是
齊景公之先祖諸兒與其妹文姜的亂倫羞事。
孔子怒不可遏,渾身顫抖,載指女樂喝道:「爾等踐踏盟壇,不僅破壞齊魯兄弟之
盟,而且以淫辭誣爾先祖,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孔子轉向景公說道:「請大王速誅
女樂,以潔兩君視聽,更慰汝先祖在天之靈。」
齊景公見孔子發怒,斥責女樂,不知是何原因,又聽孔子要誅女樂,以慰先祖在天
之靈,更加莫名其妙,忙向道:
「大夫何故震怒?」
孔子回答說:「大王深居宮中,焉知貴國風情否?《載驅》乃國人斥爾先祖之音,
如今竟以恥為榮地於齊魯會盟之壇演唱,大王將何面目見先人於地下!……」
景公急問:「何辭也?所記何事也?」
孔子羞於回答。景公又問黎鉏,黎鉏此時嚇得跪在地上更不敢言語,只求景公寬恕。
齊景公又催孔子快講:「孔大夫請講無妨,朕免你污君之罪。」
於是孔子簡要地將二百年前齊國的那段不光榮的歷史敘述了一通,齊景公聽後,羞
得臉發紅,氣得唇發青,驚得魂魄出竅,急令將女樂盡數斬首,以雪今日之恥。
好一個太宰黎鉏,真乃機關算盡太聰明,竟然在莊嚴的外交盟壇上自掘祖墳,自鞭
祖屍,齊景公豈能不惱!
兩國會盟,盟約應本著平等互利的原則協商締訂。而夾谷會盟的盟約卻是齊國早在
臨淄就已擬好,只拿到會上來讓魯國簽署執行,這哪裡是什麼兄弟之盟!盟約共有九款,
最後一款為:齊國出征時,魯國需出三百乘兵車相從,否則便為破壞此盟。這顯然是要
魯國無條件地承認自己是齊國的附庸。昨夜魯君臣研究這個盟約時,魯定公讀到這最後
一款,義憤填膺,拒不肯接愛。孔子考慮到兩國強弱懸殊的客觀形勢,這一條雖然難以
拒絕,但卻不能無條件地接受。見眼下的鬥爭形勢有利,便挺身說道:「魯君讀齊所擬
之盟約甚喜,只末款未盡解其義,請齊侯明示。」
這一款原本是黎鉏臨時加上去的,所以齊景公理不直,氣不壯,吞吞吐吐地說:
「齊魯既結兄弟之好,理應相助。」
孔子說:「大王所言極是,兄弟之間理應相助。然則,昔者齊所侵魯汶陽等地,若
不歸還,何談兄弟之誼,手足之情呢?」
齊國君臣猝不及防,被問得瞠目結舌。「這,這個……」那齊景公嘴直張,但卻說
不出話來。他忽然想起,昨夜曾有心腹內侍奏道:「小人謝過以言,君子謝過以行。大
王既知失禮於魯,何不將所占魯之汶陽、鄆、龜陰三地歸還之,以表修好之誠意!」可
見,齊魯竭誠修好,若水之歸海。想到這兒,齊景公下定決心,歸還了以往侵占魯國的
全部土地。
齊魯重修舊好,結為兄弟之邦。
孔子隨機應變,折沖尊俎,以「禮」為武器進行鬥爭,以弱勝強,保全國格,取得
了外交上的重大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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