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瀾閣」是烏橋鎮有名的賞心娛性的處所,三面環水,一面用浮橋與岸相接,彤
柱髹漆,畫棟雕梁。一溜三間小屋。推窗臨水,抬頭聞鶯,一年四季荇水荷風,風簾霧
幕,的確令人心曠神怡。
施耐庵被留在這裡,住進臨水的一間佈置雅潔小屋。只見香爐壁櫥,琴劍花架,琳
琅滿目,床上珠簾錦帳,繡被絨褥,備極華麗。每日裡兩名頭裹紅巾,身系長裙的女教
友端茶送水,服侍周到。然而施耐庵心中懷著鬼胎,時時想著那矮瘦老頭臨別的那席話,
那意思很清楚,他已經作為換取那所謂「秘籍」的人質被軟禁在這裡,十日之後,倘若
證實那本秘籍竟是子虛烏有,他施耐庵便只好自認晦氣,引頸就戮了。
一想到此處,他如坐針氈,悔不該當時在那老人的巨掌之下直陳有「秘籍」,哪怕
斃於當廳,也勝似此刻憂思焦慮、擔心受怕。俗話說:長疼不如短疼,這軟刀子鋸心委
實難以忍耐,哪裡還有心思留連勝景。每日裡望著那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捏著筷子
難以下咽。一旦到晚,那繡被錦帳也彷彿成了荊棘,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他平生還未
遭逢過這種度日如年的境遇,兩天下來,早已憂愁得心瘁神疲了。到了第九天晚上,施
耐庵難以入睡,爬起身走到窗前,四面眺望。天上的一輪皎月,眼前的粼粼波光,一齊
映入眼簾,他不覺沉醉。此刻,他忽然心胸豁然開朗。想到這兩日的煩惱煎熬,不覺失
笑。人生自古誰無死?自己堂堂一個嘯傲風月的讀書士子,六尺高的須眉丈夫,為何把
這生死看得如此認真?他又記起這幾年的風塵遭際,有多少次死裡逃生?多少回命懸一
發?就拿幾天前在那斷崖之下,又如兩日前,在那大龍頭面前,幾乎命在呼吸之間。此
刻,有這等良宵美景,自己卻戚戚然在生死之間感歎唏噓,豈不可笑可卑?
想到此處,他大步走到桌前,將日間送來的好酒咕碌碌斟滿一杯,走回窗口,舉杯
過頂,一時興起,披髮吟道:「人生苦短,對酒當歌。舉樽邀月,三杯淚落。風荷動,
纖纖影,柳梢搖,舞婆娑,且與皓魄作歸依,聊將白蓮比嫦娥。千里風塵,此生誰料,
心在大漠,身老淮河!」吟畢,一口飲盡,大呼三聲:「嗚呼,大英雄,大豪傑何在?
晚生施耐庵在此,願與你一醉!」
忽然,耳旁響起一聲清麗婉轉的聲音,吟道:
「勸君莫惜杯中酒,人生自當對酒歌,雄心化煙雲,壯志空自多,若將熱血寄嬋娟,
錯、錯、錯!」
施耐庵聽畢,不覺渾身清爽,酒意全消。他循聲四顧,窗外只有殘荷嘯風,魚躍清
波,明朗的月色下,纖毫可鑒,哪裡有甚麼人影!難道果然是神仙下界,嫦娥臨凡?他
正在冥想,忽聽得身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不覺猛一回頭,只見從窗口射進屋內的朦
朧月色之中,立著一位衣袂飄飄的女子,一身素白衣裙,清麗絕俗,在水光月色的映襯
之下,愈發顯得婀娜娉婷,令人不敢仰視。
施耐庵一時還沉浸在忘形的境界之中,恍恍惚惚,不能自持。稍頃,那個仙人般身
影款款問道:「施相公,你是人是鬼?」
施耐庵聞言一驚:是人是鬼?這是什麼話?我施耐庵堂堂六尺漢子,有聲有影,這
個女子為何出言如此唐突?衣裙窸窣之聲又起,那個身影走了幾步,又說道:「你要是
鬼,且在這裡盡情領略良辰美景;你若是個活人,請快快離開此地!」
施耐庵默默凝視著對方,不及作答。漸漸地,他從恍惚的境界回到現實之中。那個
女子的聲音、步態,竟然是這般的熟識!驚喜之余,他不覺趨前數步,叫了起來:「啊
啊,是你,花大姐,花旗首!」
那女子後退兩步,制止道:「不要過來!你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而且,你此刻
是人是鬼,尚且叫人猜詳!」施耐庵駐足答道:「花旗首,晚生不是好端端一個大活人,
你如何要咒我死?」
花碧雲款款移步,圍著施耐庵打量了一圈,依然吶吶地自語道:「不可思議,出乎
意料!你怎麼能活得下來?他殺過那麼多的讀書人,你怎麼逃得他的手掌?!」
施耐庵忙問:「花旗首,你說的,敢莫便是那個矮瘦老者?」
花碧雲點點頭說:「嗯。他是當世第一位大仁大義大德大威的大英雄,又是一個殺
人不眨眼的魔王!他曾經發過誓願,成事之前,他要殺死任何一個敢於闖進白蓮教紅巾
幫總壇來的讀書人。奪得天下以後,便要殺盡天下的讀書人!」
施耐庵淡淡一笑:「哦,這一些,他已經都告訴過我。」
花碧雲驚異地問道:怎麼,他把這一些都告訴了你,最後,卻又沒有殺掉你?」
施耐庵點點頭。
花碧雲道:「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的這身莊戶人家的衣著,還有你的花言巧語
騙過了他。」
施耐庵道:「不,我沒有騙他,我第一句話便是:晚生錢塘施耐庵。」
花碧雲道:「你真有膽量。他也是一個有膽量的人,一個氣吞山河又鐵石心腸、使
人琢磨不透的人。」她猛地抬起頭來,說道:「他,也是一個什麼力量也改變不了脾氣
的人。施公子,你能從他手裡活下來,真是當世奇跡!」
施耐庵問道:「請問,他,究竟是個什麼人物?」
花碧雲答道:「他麼,就是你口口聲聲說著要去追尋的當世大英雄、大豪傑——劉
福通。」
施耐庵詫異莫名,叫了起來:「什麼,他便是紅巾幫的首領劉福通?!」說著,他
又記起了高踞在總壇正廳上的那個彪形大漢,問道:「那麼,當日要處你極刑的那個大
龍頭又是誰?」
花碧雲道:「這是白蓮教太師父劉福通的智計所在。那個王擎天,只不過是劉大龍
頭的替身!」
施耐庵不覺恍然大悟。好一個劉福通,難怪得百姓們傳言他有三頭六臂、用兵如神,
天羅地網也鑽得出去,果然是奇詭難測,狡兔三窟!
他想著想著,忽然記起尚未給花碧雲讓坐,連忙說道:
「花旗首,你深夜造訪,晚生何以克當,請坐請坐。」
花碧雲也不謙讓,搴裙就座。
施耐庵奉上一杯茶,舉到案頭,說道:「花旗首,你我素昧平生,未曾想到竟爾三
次邂逅,這也是冥冥之中若有神助,當此月白風清之夕,晚生也顧不得那男女授受不親
的禮教,一定要請你飲這三杯!」
花碧雲道一聲謝,也不作什麼客套,接過施耐庵斟上的三杯酒,一飲而盡。
施耐庵起先還有些拘束,平生第一次為一位陌生女子敬酒,他心下忐忑。尤其想到
兩次相遇,她都是那樣凜若寒霜,謹嚴端莊,實在擔心會討個沒趣。豈料這花碧雲此刻
豪爽豁達,落落大方,剎時飲下三杯烈酒,坦然相對。他心中的敬重剎那間又平添了幾
分。唉唉,綠林中的女子果然與尋常婦女不同,這坦蕩胸懷,恢宏氣度,方才是英雄本
色。淮河畔、斷崖下兩次相逢,他施耐庵還孜孜然以大丈夫氣概憐惜這位女子,此刻她
露出真實氣質,施耐庵頓覺惶愧無地。
只聽花碧雲說道:「施公子,你不恨我這個忘恩負義的女子麼?」
施耐庵突聞此言,不覺一愣,忙道:「花旗首何出此言?」
花碧雲道:「淮、泗古道上你劍斬丑虜,救我於鬼門,可是,我至今未曾向你言一
個『謝』字,在那斷崖之下,竟爾拔劍相向。古人雲:受人滴水之恩,應當湧泉相報,
我如此為人,你心中又作何感想?」
施耐庵放聲大笑:「花旗首,晚生不過逞一時血氣之勇,圖報私仇;自承過失,乃
每一個凡夫該當本份,與你們報國除奸的大智大勇相比,那又何足掛齒?花旗首不要再
提了。」
花碧雲道:「不,今日乘興對月,巧遇施相公,也是天意使然。你兩次救我於生死
之間,我定要謝你。施公子,你說,這舉世之中,你想要何物?」
施耐庵聞聽,不敢再推辭,沉默片刻,說道:「花旗首既然如此,晚生倒有二事相
求!」
花碧雲聽了,不覺一笑。這個讀書人倒也奇特,自己欲以一物相謝,他竟不知高低,
一口說出「二事相求」,倒是個直性子。
她答道:「施相公請講。」
施耐庵站起來,自己斟上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問道:「花旗首,晚生與你見面
以來,深感你心地深沉、胸懷浩渺、義薄雲天。不過,晚生似乎覺得,你眉宇之間,愁
雲厚重,身姿言貌,異乎常人,舉動飄忽,行事奇特,彷彿胸中有無限塊壘,身世有不
凡遭際,倘若不嫌唐突,請一敘你的過去未來。」
花碧雲一聽,渾身一顫,猛地站起,撫在案頭的手指索索抖動,一字一頓地問道:
「怎麼,你要打聽我的身世?」
施耐庵點點頭。
花碧雲款款移步,喃喃地說道:「不、不,往事如煙,斷魂凝血,怎可輕以示人!」
她默默地踱到窗前,清冷的月色下,那窄窄的雙肩在抖索不已。
施耐庵心中一震。這女子身世中有什麼樣的非常變故?為何如此激動不寧?此時,
他真後悔不該提出這一問,觸動了她心頭的隱痛,他惶恐地踅過去,囁囁嚅嚅地說道:
「花旗首,都是晚生好奇心重,勾起你的隱痛,你、你、你萬萬不可介意。」
花碧雲默立半晌,忽然轉過身來,臉色慘白,兩滴晶瑩的淚珠掛上腮邊,在朦朧的
月光映照下,彷彿兩串剔透玲瓏的合浦珍珠。她雙唇如血,雙目如炬,凝視著施耐庵說
道:
「不,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
說著,她走到案頭,正襟危坐,朝施耐庵點點頭道:「施公子。請你再給我一杯酒!」
施耐庵斟上一杯酒,鄭重奉上。
花碧雲一飲而盡,講了起來。
「元朝至元初年,壽春城西六十裡的一派山巒之中,有一戶人家,戶主名叫花九叔,
妻子名叫盧美容,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年方十四。這一家人乃是梁山好漢神箭將軍小李
廣花榮的後代。花九叔少年時候隨著南宋抗元名臣文天祥、張世態轉戰鄂州、臨安,不
久元兵南下,他又投到一支抗元義軍的麾下,逐鹿中原,轉戰淮泗。後來宋亡東南,元
人入主中原,花九叔便隱居到這壽春山中。一家三口不問世事,老少敦睦。那花九叔從
祖上繼承下了神箭絕技,尋常時百步穿楊、半空射雁,萬馬軍中箭射上將咽喉,出手之
快、控弦之準、開弓之力,教人目奪神搖,令敵酋聞風喪膽,二十歲時便在江湖上留下
一個美名:『賽養由基』。眼下隱居山林,時日充裕,精神閒適,他便每日在叢山林間
演習一樁神異的武功。他覺著攜強弓挾硬弩,馳騁疆場為官家效力,已是永不再有的往
事,在這豺狼當道的世道,須得為後輩傳下一樁護家防身,夜黑復仇的精巧絕技。於是,
便將馬上功夫略略變通,化為馬下功夫,將長弓健弩稍稍演進,苦練出一套『流螢箭』
的暗器功夫。那流瑩箭長不滿四寸,重不足二兩,用純鋼點了箭鏃,打出麥芒樣一道倒
掛須鉤;那箭羽更是奇特,乃是用野鴨腹部的茸茸羽毛綴成,出手之時,鴨絨便可消除
短箭飛行的呼嘯之聲,任你聽風辨器的功夫再深,也難在倉促之間覺察出來。發箭之時,
能將十支短箭電射而出,十名敵手瞬息間便可飲羽而亡。花九叔為了不致引來江湖上的
暴客,既不留下什麼『警訣』『秘籍』,也不顯山露水,除了自己演練之外,便是將這
門招式傳給自己的女兒。」
聽到此處,施耐庵心中恍然,他又記起了運河邊上那七名元兵咽喉上的短箭,原來
自己苦苦追尋的「前輩高手」遠在天邊,近在咫尺,正是面前這位衣裙飄飄、弱不禁風
的女子!
花碧雲續道:「就在這一年的一個冬夜,一家人圍爐品茗,花九叔把獨養女兒喚到
跟前說道:『孩兒,你今年已滿十七,為父一生勞碌,未曾與你留下什麼家業,女大不
中留,該是了卻你終身大事的時候了。』一邊說一邊從懷中掏出封信來,遞給嬌羞無比
的女兒說道:『按祖輩傳下的規矩,俺花家世代只與梁山好漢的後代通婚。因為當年祖
上立下家訓:凡我梁山子孫必須心存忠義,救民於水火之中;如有貪圖富貴,附逆投敵、
助紂為虐者,群起而攻之。為父在文丞相軍中,巧遇當年梁山好漢盧俊義的遠孫盧傑兄
弟,也就是你母親的堂弟,曾經作了大媒,將你許配與當年梁山泊好漢雙槍將董平的後
裔董大鵬賢侄,近日聽說大鵬賢侄為人忠厚、品德端正,又是一位讀書識禮的士子,這
樁親事就此定了。倘若孩兒你心下也肯的話,明天為父就要托人將這封信送到揚州,叫
大鵬賢侄前來迎娶。」
施耐庵聽得入神,歎道:「梁山好漢這家訓立得好!花旗首,那女兒她答應下這門
親事了麼?
花碧雲仰首望著虛空,默默一陣,歎道:「唉,答是答應了。可是,卻鑄成了終身
難泯的綿綿遺恨!」
她接著講道:「那一日過後半月,花九叔喜孜孜地將那茅屋佈置得燈燭熒煌,喜氣
盈庭,那女兒見過遠道來迎娶的新郎,見他身形高大,倒也別無他言,婚筵辦得十分豐
盛,一家人喜氣盈盈,唯一的缺憾便是大媒人盧傑舅父因事阻隔,沒能來參加婚禮。」
「由於是獨養女兒,母親盧美容捨不得新娘離去,硬是留女婿在家裡住了三日。新
婚的第二天,女兒突然找到母親訴說道:『新郎董大鵬行為放肆,言語鄙陋,更有一樁
難忍的是,他那身上彷彿有一股羊膻之氣。』可當時母親沉溺在喜氣之中,也不細究,
反而勸道:『如今元人入主中國,胡漢混雜,風俗漸移,加之董公子家世坎坷,曾隨父
親在軍中效力,餐風宿露,免不了沾染上塞上的膻腥。一席話說得女兒再無疑慮,加之
新婚情濃,也就把這點心頭的疙瘩拋到腦後了。三日內,女兒領著董大鵬登山眺景,穿
林探幽,的確是賞心怡目,兩情依依。三日過後,小夫婦辭了父母,灑淚南行,於是回
到了揚州郊外的董家。公公、婆婆一見新媳婦秀外慧中,勤謹有禮,自然也歡欣不已。」
說到此處,花碧雲忽然打住,小屋內只剩下兩人呼吸之聲。施耐庵又起身替她斟了
杯酒,雙手奉到面前。花碧雲接過酒,問道:「施相公,這後半截的事,卻是極無味的
了。你還往下聽麼?」
施耐庵道:「正講到興頭上,就請大姐把它講個結局罷。」
花碧雲歎了口氣,又接著講道:「唉,施公子,你是個聰明人,我想,講到此處,
你已經明白,我講的這一戶人家,便是我的父母,那個糊里糊塗嫁到揚州的女兒麼,便
是小女子我了。」
「到揚州董家過五、六年,我漸漸發覺,董大鵬常常和公公婆婆拌嘴,兩位老人也
彷彿對他日漸疏遠,儘管我也勸過他,他卻只是笑一笑也就罷了。不過這人卻有樁好處,
那便是對我謙恭有禮、殷勤體貼,大凡小事,言聽計從。這情份也兼及我的父母,每當
上元、端午、中秋、重陽,他都要帶著我不遠千里,去壽春歸省雙親,常常一住就是十
天半月,對那棟茅屋、對那郁郁蔥蔥的野嶺荒山,他彷彿有著無限依戀。」說到此處,
她的語調變得嚴峻了:「這一年端午節後不久,我與他從壽春回到揚州,他忽然對我說
道,朝廷開科取士,他想去碰一碰運氣,倘若有幸中了幾甲幾名,也能掙得一點俸祿,
使我日後免除饑寒之憂。本來,我們梁山好漢的後代,大多隱跡草野,恥於到元朝為官。
可是董大鵬說得懇切,我一個婦道人家,自幼受的是夫唱婦隨的教誨,再說趕考也可檢
驗他的學業,就應允了。」
「他一走,我便擔起了家事的重壓,侍候公婆,教導姑侄,內督紡績,外事耕耘,
終日勞碌,廢寢忘食,只盼著他回來之時,大家相見,親熱無比。可是他,這個狼心狗
肺的賊子,這喪盡天良的惡棍,卻是一去杳如黃鶴,久久不聞音訊!」
「我等呀等呀,整整等了兩年,幾乎熬干了眼淚。我想,千里迢迢,路途險惡,舟
車傾覆之禍,盜賊剪徑之虞,時時皆有,數年不歸,那必是遭遇不測了。一個風高夜黑
的隆冬晚上,我正在油燈下紡績,自歎著一生命苦。忽然一個黑影從窗外閃了進來,只
見他身著元軍參將的官服,臉蒙青巾,腰懸長劍,一闖進來,直奔到我面前,一把抱住
了我的身軀。」
施耐庵禁不住「啊」地叫了一聲。花碧雲揮揮手,講道:「你不用擔心。倘若這暴
客真是一個夜闖民宅的惡少,那倒還不可怕。你簡直不能相信,抱住我的竟是比惡棍更
可怕十倍、百倍的豺狼!當時,我一把掙脫,退到牆角,暗暗將平日藏在那裡的短箭取
在袖中,喝了一聲:『賊子,再過來,我就要你屍橫在地了!』那人似乎毫不在乎,逕
直逼了過來。我一見形勢危迫,衣袖一抖,一根短箭激射而出,說時遲,那時快,瞬息
之間,那根短箭直取對方咽喉。而他卻絲毫沒有知覺。就在我等著他血濺頸脖,砰然倒
地的時刻,忽見他右臂微微一抬,伸出雙指,在間不容髮的奇險之際,輕輕地夾住了那
根短箭!我不禁大驚,心想父親這一手天下絕招,除了我們父女,世上再無第三人知道,
俗語道:識功方能破功,這是什麼人,竟然毫不費力就破了花家的『流螢箭』?正在我
驚懼萬分之際,那人忽然哈哈一笑,一把扯下臉上的青巾,我一看,不覺驚得呆了:這
個夜闖民宅的蒙面人,竟然是我的丈夫董大鵬!」
施耐庵又「啊」了一聲,聽到此處,他的一顆心才從嗓子眼落進肚裡,不覺問道:
「那麼,你們這對夫妻久別重逢,必然是親熱無比了。」
花碧雲道:「那是自然。」
施耐庵又問道:「不過,他那手接箭絕招又是從何而來呢?」
花碧雲又長歎一聲,講了起來:「當時,我一見他風塵僕僕,儘管心頭許多疑竇,
也就暫時咽住未問。待到他梳洗飲食完畢,我才問他:「為何這許多時杳無音訊?這身
參將衣服是從何處得來?這手接箭功夫又是何人所授?他卻一句也不回答,只是笑著說
道:『不用問了,只要一到我的任上,你什麼都知道了。』我見他那喜孜孜的樣子,覺
得他把天大的喜訊留著,要讓我高興,也就不再追問了。」
施耐庵聽到此處,忍不住插言道:「哎呀,你錯了,這麼重大的事情,你應該當場
問個清楚!」
花碧雲點點頭,說道:「唉唉,我如今才知道錯了!可是,你也明白,久別的夫妻
一旦相見,情意蒙了眼哪!過了幾日,我們收拾家當,一齊上路直奔海州上任,一到地
頭,我嚇了一跳,原來竟是一個雕梁畫棟、森嚴無比的將軍府第。迎接董大鵬的都是當
地的官吏豪坤和戎裝貫甲的蒙古鐵騎。那董大鵬戚戚赫赫,趾高氣揚,好一副少年得意
的神態。當天晚上。他在後堂擺了一桌豐盛的酒筵,屏開眾人,只留下兩名蒙古裝束的
丫環侍候酒菜。那董大鵬默默地敬了我二杯酒,一直不說話。我等得急了,問道:『大
鵬,今天你神色間恍惚怔忡,有什麼心事,你就直說了吧!我們是夫妻,還有什麼顧忌
的呢?』他仍然一言不發,又過了許久,他忽然嚎啕大哭,直哭得我心碎神裂,他才收
淚說道:『碧雲,有一件事我不敢對你說,我瞞了你許久,我真該死!』我見他神色異
樣,忙問:『無論什麼事我都經受得起,你只管講吧。』他停了停,才說道:『兩個月
前,朝廷發現你父母都是梁山泊好漢的後裔,又與淮南、太湖的那些綠林反叛有牽連,
派重兵圍住那小茅屋,把兩位老人都殺了!』我一聽這消息,彷彿天塌地陷,哪裡經受
得住!長嚎一聲,哭倒在地。當時也顧不得追問他做官的經過和學武的奧秘,第二天便
結束行裝,趕到壽春山中那間小茅屋所在的地方。只見茅屋早已燒成一堆灰燼,只剩下
荒崗亂樹,寒鴉悲啼。我按他說的方向找到了父母的墳墓,燒紙祭奠,望著那兩丘土,
又想起了父母一輩子養育之苦、教誨之恩,自己連送葬都沒有來得及,真是悲從中來,
直哭了一天一夜,在墳頭昏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陣腳步聲將我驚醒,我想:
這荒山野嶺,來者定不是好人,立即起身藏進了樹叢。不久,只見一個老人顫巍巍地來
到墳前,俯身泣道:『花九哥,美容姊姊,我盧傑對不住你們,都是我瞎了眼,把一個
豺狼引到你們身旁,叫你們一家慘遭巨變。小弟無顏再立身世上。今日趕來,與你們泉
下賠罪吧!』說著,只見寒光一閃,那老人拔劍勒向咽喉。我伏在樹叢之中,早已認出
他便是母舅盧傑,顧不得荊棘牽衣,大叫一聲:『慢些下手!』奔了出來。盧傑舅父一
見是我,不覺又是老淚縱橫。他問道:『怎麼,你還跟那個狗賊在一起?』我不知所以,
問道:『舅父說的狗賊是何人?』舅父恨恨地說道:『就是那個董大鵬!』接著。他便
講出了那叫人撕心裂肺的經過。原來,那個董大鵬根本就不是梁山好漢的後代,他早先
本是一個投靠蒙古貴族的鮮卑人。董大鵬父母早年養下大鵬,不想十二歲上出痘而死,
兩位老人傷心慘目,心境孤淒,盼子心切,卻總無子息。董老漢出外經商,偶遇那鮮卑
無賴,見他孤身一人,伶俐勤快,便將他收為義子,頂替了已死的兒子大鵬的名諱。這
假大鵬常常為了幾兩銀子的施捨,悄悄為元軍作眼線,殺戮忠直之士。及至與花家聯姻
之時,三日盤桓,這個狡黠的賊子發覺九叔秘藏的怪異兵器,心生惡念,假借赴考之名
潛回壽春山中,每日偷偷看花九叔的演試,這賊子本來就隱著武功底子,加之心地靈敏,
不到兩年,竟然把那手『流螢箭』學了個八九不離十,不巧有一日老母送飯入山,發現
了他的行跡,這賊子竟然殺心大起。謊稱在山野發現了亂黨頭目,告到壽春元將的名下,
那元將慣於殺人邀功,連夜帶兵圍住茅屋,兩位老人猝不及防,待要取『流螢箭』抵抗,
哪知秘藏的短箭早已被那重大鵬盜走,二老手無寸鐵,雙雙慘死在元兵屠刀之下。那董
大鵬為此換得了一頂海城參將的烏紗。臨赴任前,為了消滅罪證,他又帶人燒了茅屋!」
施耐庵不覺拍案而起,說道:「好一個喪心病狂的奸賊!真是枉披一張人皮!花旗
首,你為何不將他殺掉,以報血海之仇!」
花碧雲道:「我何嘗又不是如此想的。當日我就趕回海州,裝作一切都不知曉的模
樣,與那賊子周旋。待到夜晚他鼾鼾入睡之際,我舉劍便向他斬去。誰知劍刃剛要剁向
他那頭顱之際,被中忽地伸出一只手來,那手上竟執著一個劍鞘,事出倉促,我的寶劍
被他磕掉,他反而躍起將我擒住,拾起寶劍架在我頸上說道:『哼,亂黨余孽,我好意
待你,你還要行刺我,休怪我無情!』說著,命人將我縛住手腳,綁在柱上,喚出一個
花枝招展的蒙古女人,當著我的面尋歡作樂。打算第二天便將我押解燕都,再去邀功請
賞。誰知就在那一夜,劉福通太師父帶著白蓮教紅巾軍夜襲海州,把元兵打了個丟盔卸
甲,在虎口之中將我救下,從此,我便成了紅巾軍手下的一名弟子,跟隨劉大龍頭殺賊
報仇了。」
一席話說完,早已雞鳴天曙。施耐庵此時已經被花旗首的身世深深打動。此刻,他
才明白,這個如此端麗孱弱的女子,為何竟變得冷若冰霜,剎時間心底湧起一股莫名的
憤激和同情,他凝視著面前的花碧雲,說道:「大姐,倘若有朝一日晚生撞上了這個賊
子,一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花碧雲淺淺一笑,搖搖頭走到窗前,冷冷地說道:「你不能,他會殺了你。」她說
完,忽然轉過身來,臉上哀戚的神色早已收斂,又換上那不嗔不喜、不怒不怨的神色,
她說道:「這麼多年,劉福通大龍頭為小女子打抱不平,曾經派出許多高手前去刺殺董
大鵬那個狗賊,可是沒有一個人生還!為了我,犧牲了不少好兄弟,我已經不再想這件
事了,再提它,只會增加我的罪孽!」
施耐庵大惑不解,忙問道:「哦,有仇報仇,有怨報怨,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大姐
如此消沉,又是為何?」
花碧雲眼底掠過一絲隱約可見的痛楚表情,訥訥地說道:「老天有眼,世道渾濁,
人生善惡哪裡還有道理可言?」她一步步走到施耐庵面前,兩眼汪著淚水,憤激地說道:
「舉世之人,都說女子是禍水,是亡國破家的禍水!說我們這些為人世昭雪怨仇的人,
這些血性男兒、含憤女子是草寇、強盜、賊!可憐那些為我去復仇的好兄弟,負傷走避
的時候,居然沒有人開門掩護!居然有許多肉眼凡胎市井小民,為官兵指路,大喊『捉
賊』!當義士們不屈而死,頭懸城門之時,居然還有那麼多人拍手稱快!唉唉,這人世
啊人世,哪裡還容得心懷正義的忠烈豪俠?!」
施耐庵萬萬想不到,這個只能舞劍弄槍的女子,此刻竟能說出這樣哲理深邃的話來。
其實他也想過:這麼多心懷忠義,為人正直的男女英雄,為何空懷報國之心,徒負恢宏
之志,長年出沒草澤、命懸游絲,卻總是被人視為么么小丑、亂世盜賊?許多年來,施
耐庵自負經天緯地的才氣,大有時不我予、懷才不遇的憤慨。可是,此刻面對一個草莽
女子如此淺顯的質問,自己卻目瞪口呆,無法解答。
他惶愧地說道:「大姐,只怨晚生少諳邦國之策,倘若有這樁大學問,晚生將竭智
盡心,學成之後,再來解答你心中的疑問。」
花碧雲忽地淺淺一笑,不以為然地說:「施相公,你又錯了。你知道太師父、大龍
頭為何要殺你?為何立誓打下江山之後,殺盡天下的讀書人?」
施耐庵想了想,答道:「晚生琢磨,必是他的家族之中出過什麼失節投敵,破國亡
家的不肖讀書人!」
花碧雲搖頭說道:「你這就更錯了。大龍頭常說:『是一個讀書人造出了『草寇』、
『盜賊』這四個丑字,又是讀書人寫出的史書上罵倒了千千萬萬綠林志士、血性男兒!
若不是他們助紂為虐,不知有多少草澤英雄打下了江山!古往今來,讀書士子有幾個敢
站出來為我們這些官逼民反的人說一句直話,鳴一回不平?這,你該明白他為什麼如此
憎恨讀書人,為何發誓要殺盡天下讀書人的緣故了吧?」
施耐庵點點頭,似乎明白了一切,又似乎一點也不明白,他笑道:「怪不得,在那
斷崖之下,你差一點刺穿了我的咽喉。」
花碧雲抿嘴一笑,說:「不。我恨讀書人,我也偏偏喜歡讀書人。當時,我一見你,
就想起那個董大鵬,真想一劍殺了你!可又覺著你身上有一種東西,和那個狼心狗肺的
奸賊不同,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我喜歡聽你吟的那些詞句,和這裡的弟兄竟是
如此的不同,它們又使我想起壽春山中的爽風綠林、野花泉水!正因為這些,我才在你
睡著的地方來回走了許久,終於忍心沒有殺你!」
一席話,猶如拂水荷風,潤物春雨,說得情真意切。施耐庵望著她,心裡的敬重又
添加了幾分。這麼多天的血雨腥風。顛沛流離,第一次聽到草莽之中竟有人如此蘊藉坦
誠的說這一番活,他的心裡暖洋洋的。
施耐庵正要說些什麼,花碧雲早已起身斂衽,意欲告辭。
施耐庵急忙攔住:「大姐,哦,花旗首,明日,哦,天已亮了,該是今日了。今日
是大龍頭劉福通十天期限的最末一天,倘若他回來,晚生的性命便要不保!晚生死不足
惜,可惜的是大姐適才說的題目,晚生倒想琢磨他十年八年,萬一琢磨出來,也許可以
一解大姐心頭疑竇,甚而至於教太師父、大龍頭收起他那把意欲殺盡天下讀書人的無情
劍!」花碧雲沉思一陣問道:「施相公,你怎麼曉得太師父回來,便會性命不保?」
施耐庵道:「因為,因為晚生家中從未見過什麼『武林秘籍』,晚生斗膽,騙了大
龍頭。」
花碧雲聽畢,臉色唰地慘白,憂心忡忡地說道:「施相公你好大膽,太師父平生最
忌有人欺騙他。這件事,只好聽天由命了。」說完,整衣而去。遠遠響起幾聲雞啼。施
耐庵正自惶悚無計,忽然聽得岸上傳來一串令人戰栗的呼喝:「太師父升帳——」
施耐庵兩眼一黑,幾乎癱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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