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和初報,乍瑞靄霽雲,故都春早。翠華競飛,玉轡爭馳,齊道鰲山彩結蓬萊島。
向晚也,九門剔透,千衢玲瓏,袞冕與紅袖輕搖。縹緲廣寒傳韶樂,依稀瑤池飲蟠桃。
一輪冰盤大,數點星辰小,游人歸來處,洞天未曉。
亙古以來,也不知始於何日何時,哪朝哪代,興起了一樁元宵夜賞月觀燈的習俗。
每年到了這一日,無論是帝子皇孫,抑或是草野編氓,都要放下手中的生計,家家收拾
起,戶戶不提防,湧上街頭巷尾,仰瞻天上娟娟寒月,聆聽人間處處笙歌,把那一段去
舊迎新的未了之情盡興付與徹夜之游。這一首《絳都春﹒元宵》,便是詠的那元宵夜天
上人間、金吾不禁的情境。不過,月有陰晴圓缺,世有清明混沌。這首《絳都春》把元
夜之樂寫得淋漓酣暢,透露出那一番海晏河清、娛樂升平的世態。至於兵連禍接、亂世
澆漓,卻又是大大不同的另一番景象。謂予不信,有一首著名詞人王磐的《古調蟾宮﹒
元宵》為證:
聽元宵,往歲諠譁,歌也千家,舞也千家。聽元宵,今歲嗟呀,愁也千家,怨也千
家!哪裡有鬧紅塵香車寶馬?只不過送黃昏古木寒鴉。詩也消乏,酒也消乏,冷落了春
風,憔悴了梅花。
話說元朝至正十六年(公元一三五六年)正月十五,又正值一年一度的元宵佳節,
青州府屬下的長清縣城裡,午後響過一陣辟辟啪啪的炮仗,早有幾戶官宦殷實人家稀稀
落落掛出幾盞燈來,把個寥落冷清的街市巷陌照耀得斑駁陸離,影影綽綽。這些年,水
旱饑饉、兵戈不息,休道那些逃兵荒、躲徭役的下戶災民,便是尋常工商士農人家,每
日朝朝都愁著那開門七件事,天色向晚,一聲狗吠便心兒顫顫地關門不迭,卻哪裡有心
思作徹夜冶遊?早把那慶賞元宵之事忘到爪哇國裡去了。
此刻,冷冷清清的長清縣城裡,倒還有個熱鬧去處。只見縣衙前青蔑搭著燈篷,篷
簷下扎著一溜彩綢,笸籮兒般大小的花團下垂著流蘇;燈篷居中那座金晃晃的鰲山周圍,
懸著三十六盞玲瓏剔透的走馬燈兒,薄薄的輕紗上一式畫著花鳥、山水、人物,題著詩
詞歌賦。笙簫檀板聲中,幾名扮著雜劇臉譜的伶人在燈影下做張做致地扭捏得一回,立
時便走出一個吏員模樣的人來。只見他緊一緊腰間絲絛,對圍在燈篷下面的眾人敞聲叫
道:
「各位聽者:本縣太爺為與闔城軍民人等共慶元夕,特地耗銀百兩,堆了這座鰲山,
制下這一組燈謎,在場各位父老,有幸猜得下的,每一道謎語賞黍米一升、制錢十文!」
說著,這吏員一只手揭開身邊滿盛著黃燦燦黍米的笸籮,另一只手在懷內掏得一掏,
立時將沉甸甸的兩貫制錢「啪」地摜到案頭上。
這一摜不打緊,倒恰似半空中傾下盆冰雪水,把一眾圍觀百姓的興致澆得徹骨冷,
本來就稀稀拉拉的幾個人,立時大眼瞪小眼,有幾個膽兒小的,貓腰聳脊已自悄悄地溜
出了人群。內中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廝走的飛快,嘴裡頭兀自嘟囔道:「快走快走,瘟疫
神撒出花狐盅,沒的卻惹得滿身腥!」
他正自一頭走一頭嘰咕,猛古丁牆根影裡踅出個人來,那小廝收腳不迭,立時撞了
個滿懷,不由地脫口罵道:「瞎眼撞屍,也不揀個日子,偏偏今日碰了俺一個趔趄!算
俺晦氣!」
那人卻不見氣,笑嘻嘻唱個喏道:「得罪得罪!晚生有一事動問。」
小廝見此人和顏悅色,心中氣先自消了一半,抬頭一看,只見面前立著一個風塵僕
僕的游學士子,青巾芒鞋,書劍傘囊,扎縛得十分齊整。一張清懼的臉龐早已曬得如鐵,
眉目間卻處處透著謙和儒雅;青衿袍襟上沾滿泥跡黃塵,顧盼間依然一派倜儻風流。這
小廝久處小邑,哪曾見過這等齊楚的人物,不由心中一喜,忙道:「該死該死,小的口
拙衝撞了尊客,沒的打嘴現世。不知尊客動問何事?」
那游學士子道:「晚生偶經此地,適才見那縣衙之前,燈篷之下,懸燈猜謎、射覆
投彩,正是元夕盛事,不知眾位為何一見那吏員拿出獎物,竟爾哄然走散?」
小廝一聽,臉上扮了個齮虎,連連擺手道:「休提,休提!俺縣的這位太爺乃是普
天下一等一的鐵爪籬,皮筲箕,這些年把個長清縣境的地皮也刮走了一層!素常日只要
拋出一文錢,滿縣百姓便須千倍萬倍地與他納貢,今日在那鰲山之下搬出黍米制錢,八
成又是聚斂盤剝的花招,俺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那士子聽畢,微微一笑,整一整頭上青巾,勒一勒腰間絲絛,便要走向燈篷。小廝
一見,連忙一把攥住衣袖,問道:
「尊客敢莫想去猜謎投彩?」
士子點點頭道:「正是。」
小廝連忙勸道:「使不得,使不得!尊客休要去趕這一趟渾水!弄不好,輕則白送
了你這衣服行囊,重則丟了性命!還是快些趕你的路要緊!」
那士子也不答話,拱一拱手,說了聲「大哥放心」,撩衣直奔那閃爍著燈火的篾篷。
此時,燈篷前早只剩得五七個浮浪子弟,兀自口裡嗑著瓜子,指點著燈謎兒嘰嘰呱
呱地亂笑,卻哪裡有一個人敢上前猜謎射覆?那吏員心中焦躁,正待發話,猛然間人叢
裡起了一陣騷動,一團青影疾奔燈篷而來,霎時,熒熒的燈影之下早站出個儒雅秀士,
只見他叉手兀立,從容問道:「請問尊駕,這些燈謎許得過路人射覆麼?」
那吏員皺眉打量著面前這位不速之客,說道:「看你這位年兄,敢莫也想來博些彩
頭麼?」
士子點點頭,呵呵笑道:「正是,正是,晚生四海求師,八方游學,這兩日盤纏告
罄,行囊羞澀,可巧今日碰上尊駕在此設篷射覆,晚生不才,願以胸中錦繡,換得幾升
黍糧、數串銀錢,以解絕糧之厄!」
吏員瞠目掃了士子一眼,笑道:「年兄有此雅興,委實令小邑今日燈會添了光彩!
只要年兄猜中謎底,自然按規矩奉送黍米、制錢——」
那士子不待他說完,對在場眾人說一聲「眾位鄉鄰,恕晚生僭越了」,拔步便要跨
進燈篷。那吏員呵呵一笑,忽地一把攔住,又道:「年兄也忒性急,適才俺只將這猜謎
射覆的規矩講了一半,還有一半,你且聽得明白:三十六道燈謎倘若一並猜中,這一籮
黍米、滿貫制錢自然歸你所有。不過,若是有一道謎面猜得錯了,須按所有彩頭賠償,
那便是足足百兩紋銀!」
這番話尚未落音,早將在場的眾人嚇得伸出舌頭半晌縮不回去。那士人卻只當沒聽
見,微微笑道:「有賞有罰,這也不足為奇!」說畢,從容閒適地解下肩頭傘囊,交到
那吏員手上,說一聲:「這些物事,便是晚生今日猜謎的押頭」!
此時,一見有人出頭猜謎,那些走散的人又踅了回來,此外又添了些看熱鬧的百姓,
燈篷下漸漸聚攏一片黑壓壓的人頭。眾人屏息斂氣、凝神注目,一面想見識這位游學士
子的才氣學識,一面又擔心這外鄉孤客墮入官府的彀中,一個個手心裡都攥出冷汗來。
只有那吏員依舊不動聲色,拱一拱手,將這士子讓進燈篷,然後吊著眉梢瞇著兩眼,嘴
角掛著冷笑,注視著這冒冒失失、大大咧咧的秀才如何猜出謎語來。
只見那士子背翦雙手,彷彿踏宮商踱律呂般地在燈篷裡轉悠起來,他忽而撥一撥這
盞燈,又忽而戳一戳那盞燈,一邊搖頭晃腦,一邊喃喃自語:「好手藝好手藝!」半晌
也不曾猜出一只謎底來。
圍觀的眾人見他這模樣,不由得悄悄議論起來:「瞧這秀才一身書卷氣,兀的卻是
銀樣槍鑞頭!」「俺只道是個會唸經的和尚,怎的變成沒嘴的葫蘆!」吏員已自按捺不
住,正待發作,驀地,那士子卻轉過身來,雙眉高挑,兩顎輕抖,大袖呼呼拂風揚起,
嘴裡迸出一陣大笑:「嘻嘻——呵哈哈哈!」
這一陣大笑委實起得突兀,彷彿平地捲來一股狂飆,直震得宿鳥驚飛,砌草抖索,
把那吏員與一眾圍觀的人們一齊驚呆了。
沒待眾人回過神來,只見那士子早已撩起青衿袍襟,幾步奔到案頭,袍袖晃處,早
把那兩貫制錢抓到了手裡。
吏員厲聲喝道:「兀那秀才,未曾猜出燈謎,取了俺太爺這賞餞,敢莫要放搶麼?」
那士子兀自呵呵亂笑,一面將那兩貫制錢抖得叮噹響,一面指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燈
謎說道:「嘻嘻,你家太爺忒也憊賴,大好一個元宵佳節,怎的胡謅出這些下三濫的餿
詞拙句充作燈謎?兀的不污了讀書人口舌?」
吏員劈手奪過那兩貫制錢,冷笑道:「哼哼,胸無點墨,休在此處充聖人!既然口
出狂言,便將這些燈謎一並猜出,倘若漏了一個,立時將你拿到縣衙之內打折了你那雙
腿!」
士子歎口氣道:「既如此,那就休怪晚生出你家太爺的丑了!」說著,戟指朝那些
燈謎劃了一圈,說道:「這前面三十五道謎語,甚麼『一點一橫長,一撇到漢陽』,
『有嘴不言聲,有足不登程』,甚麼『四面不透風,十字在當中,若把田字猜,不通又
不通』,便是三歲小兒都能猜到,晚生就不講了。晚生只把這第三十六道謎語,也就是
最難解之謎道出,也教你見識見識!」說畢,他疾步跨到最後一盞燈前,一把扯下那燈
紗上的字條,只見那上面寫道:
「目字加兩點,不作貝字猜;貝字欠兩點,不作目字猜。
射二字。」
士子將字條在眾人面前晃了兩晃,伸手在案頭提筆蘸墨,飛龍走鳳,立時在謎面下
頭寫出兩個字來。
眾人聚攏一看,只見他寫的是「賀」、「資」二字,滿場上立時暴雷般喝起彩來!
吏員捧著那張字條,一時間驚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正在這時,猛聽得燈
篷深處暴雷般響起一陣怒喝:「哪裡來的野秀才,攪擾了太爺的燈會,拿下了!」吼聲
未落,只見縣衙的金釘朱漆大門「豁喇喇」開了,幾個皂衣衙役虎狼般湧了出來,只見
熒熒的燈燭之下,立著個錦衣貂帽的虯髯官兒,正自瞪著銅鈴般兩只怪眼,嘿嘿冷笑。
守燈篷的吏員走上前來,先將那張字條遞給虯髯大漢,又在他耳畔竊竊絮語一陣。那官
兒忽地收住冷笑,拍案喝道:「兀那秀才,吃了熊心豹膽,竟敢來撩俺的虎鬚!本待打
折你這雙腿,念你肚內尚有幾滴文墨,俺這裡還有幾道謎語,只要你再能猜得出,俺便
放你一條生路!」說畢,嗽了嗽喉嚨,敞聲念出一道謎來:
「行人弓箭各在腰。——唐詩一句,射一字。」
那士子不假思索,脫口答道:「夷也。」
虯髯官兒點點頭,又道:「藺相如完璧歸趙。——射二人名。」
士子應答如響:「保住。連城。」
那官兒續道:「何可廢也,以羊易之。——射一字。」
士子才思如泉,賡即答道:「佯哉!」
這一番駁詰較量,只在瞬息之間便判了勝負。那虯髯官兒直驚得眼都直了。
誰知那士子卻不放過,跨上兩步,對虯髯官兒說道:「君子之交:投桃報李。大人
若有興致,晚生也有一道謎語請教。」
虯髯官兒怒道:「俺不與你計較倒也罷了,你窮秀才也充起鴻儒來!有什麼謎語便
做出來聽聽,沒的俺便輸與你!」
士子道聲「痛快」,輕挽絲絛,款踱方步,立時吟出一道謎來:
「客從東來,歌謳且行。不從門入,窬我牆垣,游戲中庭,嬉娛殿庭。擊之啪啪,
死者攘攘。碎彼皮囊,何懼我傷。——
射一物。」
這一番抑揚頓挫的輕吟曼語,竟把滿場人等聽得呆了,這夥人幾曾聽到過如此古怪
的謎語,一時面面相覷,嘖嘖連聲。那虯髯官兒更是皺眉蹙額、抓耳撓腮,把張臉都齊
頸兒掙紅了,卻哪裡答得出半個字來?
那游學士子望著這尷尬模樣,叉手佇立,逕自嘿嘿冷笑。笑了兩聲,只見他袍袖一
卷,早又將那兩貫制錢捲到手裡,朝著那虯髯官兒吟道:「大人慷慨設謎,晚生僥倖發
市,區區黍米制錢,捨與百姓度饑!」吟畢,轉身對圍觀的眾百姓叫道:「眾位父老鄉
親,這一籮黍米、兩貫制錢,請拿回去度一個元宵佳節罷!」說畢,手臂一揚,將那兩
貫錢「唰啷啷」拋進人叢。有幾個膽大的百姓奔了過來,「嗨」一聲抬起那滿滿的一笸
籮黍米,叫一聲:「這都是俺們的血汗,索性分了罷!」
霎時間,燈篷裡鴉飛鵲亂,眾百姓饑饉之年也委實餓得慌了,立時蜂擁而上,拾錢
的拾錢,裝黍的裝黍,不多時,笑呵呵地一哄兒走了個淨盡。
那虯髯官兒設謎兒輸了道行,一時吃癟,大庭廣眾之下哪能食言,心裡暗暗叫苦。
一邊眼睜睜看著眾百姓分了制錢黍米,一邊欽佩地注視著面前這游學士子,半晌不發一
言。
稍頃,那吏員在耳畔輕聲說道:「大人,光天化日之下,搶劫官府錢糧,你便罷休
不成?」
一句話提醒了這官兒,他眨了眨雙眼,喝道:「都是這野秀才弄鬼,還不與俺拿下
了!」說畢,「錚」地一聲拔出腰間長劍,便要尋那士子。
只見燈篷之下,空空如也,那游學士子適才分明站在眾衙役圈中,眨眼間卻失了蹤
影。虯髯官兒正自驚詫,只見那吏員雙手從案頭上捧起張紙頭呈了上來。
虯髯官兒攤開一看,只見紙頭上寫著數行蠅頭小楷,卻是一首打油詩:
「大腹長喙,晝伏夜行,嗜血無厭,嘴臉猙獰。么麼小丑,名之曰『蚊』,謹告謎
底,休再橫行!」
虯髯官兒一時忘形,連聲贊道:「好謎底,好謎底!怪道俺猜它不出!」
那吏員卻附耳說道:「大人,這窮秀才忒也可惡,他這道謎語,罵你是吸血蟲哩!」
虯髯官兒不羞不惱,臉上抹起一陣贊許的神態,擺擺手道:「撤燈罷會,退堂,退
堂!」
話猶未了,只聽燈篷外陡地響起一聲大叫:「慢來,慢來!」隨著叫聲,只見一道
黑影凌空掠過,「豁喇喇」一聲大響,縣衙牆頭倏地躍下一個人來。
只見他頭挽太極冠,身著明黃道袍,袍帶上斜插著一把塵帚,兩撇濃眉斜掛,一雙
豹眼環睜,說什麼超凡脫俗方外士,分明森羅殿內黑煞神。這游方道士滿臉漾著怪笑,
踅進燈篷,忽然跨上兩步,一把攥住虯髯縣令的手腕,瞠目喝道:
「阿騰鐵木兒大人,你做的好事!」
虯髯縣令鬧了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邊掙脫道士的手掌,一邊說道:「道長究
竟有何見教?」
游方道士嘿嘿冷笑道:「俺把你這不知死活的贓官!如今舉國大亂,盜賊蜂起,江
淮亂黨已然遍及齊魯,半月前劉福通、吳鐵口余黨逃竄濟南,破了省城大獄,青、滕、
濟、兗等數十州縣已然草木皆兵!這長清縣與濟南近在咫尺,你身為朝廷命官,不去修
繕城池、緝拿亂黨,卻在此張燈結彩,尋歡作樂,你、你、你、你敢莫不想要這顆驢頭
了麼?」
虯髯縣令聽了這番話,臉上漾起一絲難以覺察的冷笑,他望了望眼前這游方道士,
暗暗忖道:區區一個雲游道士,如何曉得這些軍機大事?再說這些時縣境內太平安寧、
雞犬不驚,哪裡見什麼盜賊蹤跡?敢莫是這道士餓慌了,口出大言,想在此訛詐些錢財
不成?想到此處,他問道:「多承見教,下官敢不聞命?不過,能否請仙翁昭示來歷?」
道士聽畢呵呵笑道:「區區七品縣令,也想知道俺的來歷?說出來怕不嚇你一跳!
俺,華山紫雲洞壇下銀鏡先生,大元朝濟寧路總管帳下記名副將公孫玄是也!只因半月
前群寇大鬧濟南城,內中走了一名朝廷軟犯,俺奉『山東王』護廓大人與濟寧路總管董
大鵬之命,沿線緝拿歸案!」
虯髯縣令忙問:「不知這軟犯又是何等樣人!」
公孫玄道:「此人姓施名彥端,又號耐庵先生,乃是浙江錢塘縣的一名潦倒書生!」
虯髯縣令聽了,不覺失笑:「俺聽了半日,只道是走了一條銅頭鐵臂的混世魔王,
沒想卻只是個書生!堂堂天朝,竟為了此等人物興師動眾,未免小題大作了罷!」
公孫玄聽畢,不覺怒聲斥道:「你這贓官知道個屁!休看這施耐庵只是一個秀才,
這些年卻出沒於草野之中,奔走於江湖之上,妖言激眾,四處煽惑,所到之處,便似播
火的祝融,立時就撩撥出幾隻潛藏的猛虎,燃起反叛朝廷的烽煙!眼下此人又胸藏一宗
綠林中的絕世大秘密,要去尋找當年梁山泊叛黨余孽,倘若叫他喚出那一百零八名魔頭
的後代,齊集到叛賊麾下,不要說你這個小小縣令的驢頭保不住,便是大元朝的錦繡江
山也危如累卵了!」
虯髯縣令一聽,心中猛地一動,驀地又記起適才大鬧燈會的那個游學士子,敢莫他
便是施耐庵?想到此處,他囁囁嚅嚅便要將此事說出。賡即一想:天下如此大,秀才多
如牛毛,偏偏這施耐庵便闖到了長清縣?世上決無如此巧事!
虯髯縣令正自疑疑惑惑,只見那公孫玄雙眼骨碌碌在燈篷裡掃視了一圈,忽然奔到
案頭,一把抓起那張寫著謎底的紙頭,仔細審視一陣,驀地雙眉陡豎,怪眼圓睜,立目
喝道:
「縣尊大人,這紙頭從何而來?」
虯髯縣令心下一凜,連忙支吾道:「這個,這個,乃是卑職門下一個清客寫的謎底。」
公孫玄聽畢,雙手團成一團,將那字條揉在掌心,罵一聲「咬文嚼字,一派胡言」,
揚手便要擲到腳下。他一條手臂恰才抬起,猛覺得腕骨上一緊,緊接著一聲嗄啞村人的
喝叫在耳畔響起:「等一等!!」
這一聲大叫彷彿暗夜中陡起一聲霹靂,饒是這公孫玄膽兒大,亦自嚇了一跳,他一
扭腰脊掙脫束縛,躍開兩步,說話間早掣出腰間塵帚,瞪目看去,不覺驚呆了:
只見燈篷內立著一條大漢,身軀奇長,形銷骨立,一張長臉上抹兩撇蝦須吊眉,嵌
一雙泛青魚眼;兩頰深陷,雙顴凸出,頭戴一頂鑲珠鑌鐵氈盔,身著一領海天青團花戰
袍。就在一抓一縱之間,公孫玄手裡那張紙頭不知如何早已到了他的手裡。此時,只見
他一邊展讀,一邊眉目聳動,神情似嗔似喜,似驚似怒。
公孫玄認出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元朝新任濟寧路總管、聲威赫赫的「三界無常」董
大鵬!不覺收起塵帚,揮一揮袍袖,迎面唱了個大喏,說道:「俺只道遇了江湖魔頭,
不料卻是董將爺。貧道這廂有禮了!」
董大鵬擺了擺手,逕直走到那虯髯縣令面前,嘿嘿冷笑兩聲,驀地肩膊一聳,早抓
住了虯髯縣令的脊樑骨,厲聲喝道:「好個瞎眼奴才,分明放走了朝廷欽犯,卻在此拆
白掉謊!」說著,一抖手中紙頭,瞠目斥道:「這究竟是何人所寫?」
虯髯縣令見他那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先自嚇了一跳,此時被他抓住脊樑骨,彷彿
楔入了一只鋼爪。他也不呻喚,想了想,慢慢說道:「卑職該死!這乃是一位過路的秀
才所寫,卑職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董大鵬怒道:「什麼過路秀才!這施耐庵的字跡,點、橫、撇、捺,哪一筆瞞得過
俺這雙眼去?煮熟的鴨子教你這贓官放了生!可惜了你爺娘給的你這雙眼!」說畢,他
那只瘦骨伶仃的長臂也不知哪來這般駭人的力道,將虯髯縣令滴溜溜拎得轉了幾圈,只
一送,便將他擲倒在階砌旁。
在場眾人聽董大鵬這一說,一齊驚呆了,癡癡地立著,半晌回不過神來。在一旁早
惱了的公孫玄,須眉倒立、怒聲如雷,大踏步奔了過來,手腕一抖,早從一個衙役腰間
拔過一把朴刀,喝一聲:「贓官,放走了欽犯,俺拿你這顆驢頭回去交差!」說畢,將
那虯髯縣令劈胸提起,兜頭便剁。那官兒既不閃避,也不驚懼,只是嘻嘻亂笑。
董大鵬身軀一閃,早插到公孫玄面前,啞啞笑道:「銀鏡兄刀下留人!」
公孫玄收回刀勢,不覺詫道:「董大人,朝廷早有明令:施耐庵乃名教罪人、衣冠
敗類,知情不舉,殺無赦!這贓官私縱欽犯,罪不可逭,大人如何便要回護他?」
董大鵬也不答話,忽然仰頭發出一陣啞啞怪笑,那身骷髏般的骨架也彷彿「軋軋」
作響,那笑聲猶如空山梟鳴,令人渾身起栗。笑畢,他以手加額,揚頷說道:「銀鏡兄
差矣!這位縣尊大人不僅無罪,而且是一個大大的功臣!試想,那施耐庵自離了濟南,
潛蹤晦跡、晝伏夜行,既有江湖強賊庇護,又有叢山峻嶺藏身,俺千里追蹤,遍地搜索,
把這青、滕、濟、兗十余州縣幾乎篦子般篦了一遍,兀自不見他的行蹤。虧得這位縣太
爺想出這設獎猜謎的玩藝,撩撥得這窮酸技癢,可可兒露了行藏!你道他這功勞大是不
大?」
一番話說得那縣令暗暗打了個冷戰。那公孫玄卻是茅塞頓開,不覺拊掌大笑道:
「不錯,不錯!果然,果然!真可謂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這贓官歪打正
著,俺們正好拿人受賞!董大人,此時不捉那施耐庵,更待何時!」
董大鵬啞啞笑道:「銀鏡兄稍安勿躁,長清縣以西,俺早已佈下天羅地網,區區一
個施耐庵,已成甕中之鱉,不怕他走上天去!」說畢,伸手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揚手
擲到那虯髯縣令面前,說一聲:「足下功不可沒,待俺拿了施耐庵,再與你請賞!」說
畢,只見暗夜中呼喇喇湧出數十名蒙古長刀侍衛,擁著董大鵬、公孫玄溜韁上馬,霎時
便隱入了夜幕。
此刻,燈篷裡只剩下那虯髯縣令兀自怔怔地癱在地上,半晌回不過神來。約摸一盞
茶功夫,他緩緩站起,一番奇變委實出人意料,聽了董大鵬那番話,兀自不敢相信,懵
懵懂懂只道是在夢中。此刻,他望了望眼前,分明躺著那一張銀鉤鐵劃的謎底,而面前
彷彿還留著那游學士子的氣息,他默然良久,臉上神色變幻,不知是驚是悔、是憂是喜?
適才見了董大鵬那兇神模樣,吏員衙役們怕惹了狐騷,一個個忙不迭躲了。此時一
見無災無難,大夥兒便又從樹影牆角裡走了出來,揉腰的揉腰、捶背的捶背,七嘴八舌
地趨奉起來:「老爺金鉤釣魚,不想釣出件大功勞,可喜可賀!」「老爺神機妙算,哪
裡是斗燈謎,分明是引蛇出洞,可可兒便叫那施耐庵上了鉤!」
虯髯縣令捺著虯髯,仰著頭顱,一邊來回踱步,一邊搖頭歎氣,也不答理。
良久,忽然沉臉豎眉,揮揮手道:「休要囉皂,本老爺要安歇了!」說畢,揣上董
大鵬留下的銀子,拂袖走入了縣衙。
眾人討了個沒趣,只好怏怏散去。虯髯縣令捂著懷中那錠紋銀,心裡彷彿揣著個鬼
胎,施施然走入了縣衙後庭,推開廂房隔子門,剔亮了昏昏蠟燭,正待喚醒縣令夫人,
好將這一腔心事訴與內人知道,誰知他一撩羅帳,不禁嚇了一跳:
只見「縣令夫人」並未嬌臥錦衾,卻似蝸牛般蜷縮在牆角,定睛一看,她雙臂倒縛,
嘴裡堵著一團破布,只穿一身薄薄的寢衣,兀自凍得索索發抖。
虯髯縣令正欲失聲大叫,猛覺著肩頭按上了一只手,接著響起一聲舒徐從容的問話:
「縣尊大人,別來無恙?」
虯髯縣令渾身一凜,掉頭一看:面前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那斗燈謎的游學士子,
只見他長衫窄窄,大袖飄飄,依然一副閒適瀟灑氣度。
虯髯縣令只道此人早已遠走高飛,或是墮入董大鵬的羅網,哪裡料道他又在眼前現
身?事出倉卒,他只說了一句:「你、你、你真是那朝廷欽犯施、施耐庵?」只聽那士
子從容笑道:「正是晚生,今日幸會,真是天緣湊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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