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定睛瞧去,只見密林裡齊嶄嶄擺開一隊蒙古鐵騎,當先一將,烏盔烏甲,臉
如塗炭,倒提著一桿點鋼撾,坐下一匹踢雪烏騅馬,虯髯戟豎、豹眼環睜,鞭梢戟指著
施耐庵呵呵笑道:「施相公,你我今次已是第三回相逢,倒也是前世有緣!不過,這段
孽緣也該了結了!你的人頭與那幅白絹俺一齊都要,快快納上命來!」
施耐庵認出來將正是老冤家察罕帖木兒,眼見情勢危迫,也無暇與他打話。一抖湛
盧劍,便要沖出重圍。察罕帖木兒忽地沉下臉來,對眾元兵喝一聲「兒郎們,休要動手,
今日俺要親手宰了這個窮酸!」一夾馬腹,點鋼撾如烏龍擺尾,平空疾掃,直攪得樹木
枝葉「簌簌」亂響,激起一股逼人的寒氣,泰山壓頂般朝著施耐庵的頂門砸了下來。
施耐庵情急之間,哪裡知道厲害?見那點鋼撾兜頭砸下,長劍挽一朵劍花,使一招
「坐懷不亂」的險招,劍刃平推,便要迎頭卸去那鋼撾的來勢。只聽得「匡啷」一聲,
劍撾相交,施耐庵猛覺著一股巨力壓上劍尖,緊接著一陣凜人的寒氣沖人欲倒,手腕一
麻,長劍拿捏不住,幾乎飛出手去。他心中一凜,叫聲「啊呀」,好不容易抓緊了手中
長劍,咬一咬牙,待要使出那「快活劍」中的招式,哪知背上背著個宋碧雲,踏不出圭
步,挪不動身形,眼看那察罕帖木兒馬頭一轉,丈八點鋼撾挾著雷霆萬鈞之勢,已然攔
腰砸了過來!
施耐庵待要舉劍去格,哪知臂膀發軟,一柄長劍已然使不成招式,心中一慌、雙眼
一黑,不覺仰天歎道:「嗟呼,不想我施耐庵葬身此處!」歎畢,只等著那驅雷掣電般
的鋼撾砸到身上,一腔憂憤化作南柯一夢。
忽然,他耳畔猛聽得「哇呀呀」一聲慘叫,緊接著「轟隆隆」、「呼呼呼呼」、
「乒乒乓乓」一串大聲驟然響起。施耐庵心中詫異,他睜開眼睛一看,只見一桿點鋼撾
赫然落在面前草叢之中,那察罕帖木兒正捂著鮮血淋漓的右肩,騎在匹烏騅馬上滴溜溜
亂轉,元兵隊中,不知何時已然鑽出七八條好漢,各各揮動手中兵器,正與眾元兵鬥得
熱鬧。當先那人,頭上歪不嘰嘰裹著幅邋裡邋遢的頭巾,身著一件油膩襤褸的短褐衫,
趿拉著一雙破布鞋,菜黃面皮、吊眉斜眼,舞著一柄鐵鉤,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插花
蓋頂、枯樹盤根,將那察罕帖木兒直逼得手忙腳亂,哇哇大叫。看起來這元將右肩上早
著了一記,這委瑣瘦漢不是別人,正是當日在洋河集上會過一程的徐文俊。他的兩邊,
各有三位英雄,左手是老將朱子奇、少年將軍朱尚與「灶上虱」時不濟;右手乃是一男
兩女,廝役打扮的那個年輕漢子正是滁州大營帳下的「小三子」藍玉,烏雲斜挽,繡裙
飄飄的那位少女卻是燕綠綾,紅紗包頭,錦帶輕颺,站在高阜上正用彈弓打人的婦人正
是那「八臂羅剎」燕紫綃。只見七條大蟲摯動兵器,徐文俊一根鐵鉤如奔星掣電,朱子
奇那桿金背大刀威風凜凜,朱尚一柄青鋼劍似流雲飛瀑,藍玉那柄八稜紫金錘使得性發,
亞賽漫天滾雷,燕綠綾兩柄繡鸞刀翻飛游弋,恰似天雨散花,燕紫綃的銀弓神彈渾如夏
日飛雹,直認著敵手的眉心亂打,至於那時不濟,則似嬉戲的怪猿,在樹枝間飄忽騰挪,
五只利爪倏忽便抓向蒙古大漢的咽喉,端的是出手如電。那一隊元兵哪裡禁得住這番沖
擊,立時便似雨打殘花,一陣忽哨,隨著那察罕帖木兒落荒而逃。
施耐庵心中大喜,也顧不得與眾好漢一一見禮,立時將背上的宋碧雲交給了燕紫綃
姊妹照料,奔上來一把抓住朱子奇、徐文俊的手叫道:「盧起鳳大哥與一干好漢已被困
在擴廓的陣內,眾位快快去救助則個!」
徐文俊笑道:「施相公,聽說那擴廓的什麼鳥陣圖十分古怪,既然盧大哥那般好身
手兀自困住,俺們這點三腳貓功夫又如何破得了那『鐵籠金鎖陣』?既然如今白絹大秘
已然在手,何必在此耽擱時辰,俺們只走去休!」
施耐庵不料他說出這等話來,跌足歎道:「唉唉,三十四條好漢便如此葬身敵陣,
豈不叫人歎恨終天!」
他正自傷心,不料一旁轉出「灶上虱」時不濟,只聽他唧唧笑道:「施相公,休聽
這叫花子胡柴亂嚼,有道是不是真仙不下神,俺們今日走得屁股眼兒冒煙,便是衝著擴
廓帖木兒這鳥陣來的!」
施耐庵又驚又喜,忙道:「如此說來,時大哥能破得了那『鐵籠金鎖陣』?」
徐文俊對時不濟扮個齮虎,笑道:「這夜老鼠只有偷雞摸狗的能耐,破陣?嘿嘿,
他哪能?今日那正角兒在邊後哩!」
話猶未了,只聽得密林之中一陣馬蹄響,樹影裡早走出一隊紅巾抹額的兵士來,當
先四條好漢,正中那位角巾青袍,削面秀髯的先生,正是齊魯義軍第一位頭領——「算
破天」吳鐵口,左邊兩人,一個頭裹英雄巾,身穿寶藍色團花英雄氅,一個黃錦包頭,
鵝黃英雄大氅,兩個人都綽著方天畫戟,卻似一對少年兄弟,正是張秋鎮上顯過神威的
「小忽雷」呂俊與「武潘安」郭雲。右邊一位英雄,虎臉虯髯,古銅面皮,頭裹六角壯
士巾,身著赭色湖縐夾袍,腳登一雙踏倒山軟底快靴,手裡未執兵刃,卻拿著一只劃著
周天三百六十刻度的銅盤。施耐庵一眼便認出,此人乃是在長清縣做過假「縣令」的
「六目星官」凌元標。
施耐庵見了這四人,不覺以手加額,叫了起來:「哎呀呀,有吳仁兄親自押陣,今
日大事成矣!」
吳鐵口略略寒暄已畢,從容說道:「冤有頭,債有主,幾年前朝廷大軍便是仗著這
『鐵籠金鎖陣』血洗了翠屏山義軍大寨,慘殺了無數兄弟姊妹,今日此時,便是它的末
日到了!」
施耐庵還只道吳鐵口是遠道馳援,不想他已然知道擴廓已在此處擺下了「鐵籠金鎖
陣」,不覺脫口問道:「吳仁兄身在飲馬川,竟然洞察數百裡外動靜,果然有未卜先知
之能!」
吳鐵口笑道:「哪裡有如此活神仙?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虧得馬莊驛的
『追風校尉』戴逵賢弟常常通風報訊,俺對這些時梁山爭奪白絹之戰胸中了然。五日前
戴賢弟忽然來報,說是擴廓老賊率著『四大天王』、『十三太保』出了省城,卻又未奔
梁山故壘。俺心中已然納悶,接著自濟南城中又探得擴廓駐紮在大明湖畔的一萬名『金
甲軍』忽然失蹤,俺掐指一算,便知擴廓老賊必在半路設伏,欲以『鐵籠金鎖陣』一舉
捉拿眾位上山的好漢,然後奪走那幅白絹。於是,俺便命戴賢弟千里傳訊,請來了一位
大大的英雄!」說著,他朝凌元標點點頭,續道:「今日便要教那擴廓老賊的『鐵籠金
鎖陣』灰飛煙滅!」
凌元標聽畢,也不絮聒,返身對眾軍士叫道:「鐵浮圖預備!」
話猶未了,那些紅巾戰士立即從樹叢內牽出百十匹馬來,只見馬背上沉甸甸地馱著
烏黑珵亮炮筒、鐵輪,眾軍士七手八腳卸了下來,一陣「叮叮匡匡」的響聲過後,眼前
的高阜上霎時雄踞起一百尊「鐵浮圖」大炮,黑洞洞的炮口直指敵營。
施耐庵望了望指揮若定的凌元標,又望了望那些臥虎般蹲在地上的大炮,不禁想起
當日在長清縣斗謎射覆的情景,心中不覺好笑。
只聽凌元標問道:「吳大哥,發炮攻營罷!」
吳鐵口大袖一擺,依舊是一派瀟灑閒適的神態,從容說道:「凌賢弟休急。俺想以
盧大哥等人身手,一時間也不致被擒。不過,眾英雄已在陣內,胡亂髮炮,萬一傷了俺
那些兄弟可不是耍子。適才俺已在高阜上看夠多時,料想元軍那些金甲武士也無甚能耐,
怪就怪在盧大哥一眾好漢在陣中殺到何處,那些金甲軍便圍到何處。依俺忖度,這蹊蹺
多半便是著落在那座黃銅大帳身上!只要破了那座大帳,這『鐵籠金鎖陣』便瞎了雙眼!」
凌元標聽他一番剖析,已自心領神會,也不答話,撩袍轉身,親自推過兩尊「鐵浮
圖」大炮,然後轉動手掌上那只銅盤,待測得精確,立時擺動炮口,直指敵陣中那座黃
燦燦的中軍大帳,厲喝一聲:「小的們,發炮!」
喝聲未畢,只見兩個兵士擎著火捻,一俯身點燃引信,一陣「茲茲茲」輕響過後,
緊接著便是驚天動地的兩聲巨響,震得腳下土地「簌簌」亂抖,人人耳鼓生疼。
霎時,只見兩顆彈丸曳著火紅的長尾,長虹般劃過戰場。賡即又是兩聲巨響,敵陣
中那座堡壘般的中軍大帳上爆起兩團火焰,緊接著便裹進了駭人的濃煙烈火。
吳鐵口一見敵軍大帳一發即中,大袖一揮,叫道:「眾位好漢,快快與俺沖營破陣!」
說畢,率著眾好漢疾奔敵營。
施耐庵見宋碧雲已有燕紫綃姊妹二人照應,一揮長劍隨著眾人奔了上去。恰才奔得
數步,他忽地心中一沉,一把抓住吳鐵口惶惶然叫道:「吳大哥,不好了,晚生只顧高
興,竟把個黑牛兄弟忘了!這條莽牛也不知胡闖到哪裡去了?」話音未落,時不濟早走
上來笑道:「唧唧,施相公休擔心,那使雙斧的黑大漢適才見俺們殺出,早一溜煙殺入
元軍大陣裡去也!」
施耐庵一聽,一時也顧不得去擔心李黑牛的死活,隨著眾好漢叱吒呼喝,一窩蜂殺
入了那「鐵籠金鎖陣」。
吳鐵口所料不差,此刻,元軍陣中早已一片混亂。開初,那一萬名金甲戰士,全憑
著擴廓帖木兒在中軍大帳指揮,盧起鳳等人沖殺到東,那牛皮大盾結成的「鐵牆」便圍
裹到東,眾人沖突到西,那「鐵牆」又圍裹到西。擴廓帖木兒命「四大天王」分管東、
西、南、北四面,大帳高踞垓心,陣內纖毫盡收眼底,全憑著大帳內二十四支胡笳傳出
指令。盧起鳳一干好漢在明處,擴廓在暗處,自然入陣之後,處處受制。凌元標兩發彈
丸,絲毫不差地命中了擴廓大帳,那「鐵浮圖」大炮何等厲害?饒是那中軍大帳外層裹
了黃銅,卻哪裡抵得住彈丸爆發的烈火巨力,立時便炸了個七零八落、東倒西歪。
霎時間,濃煙烈火吞噬了破碎的大帳,二十四名胡笳手一齊殞命。「四大天王」個
個帶傷,哪裡還顧得什麼「鐵籠金鎖陣」,擁著個主帥擴廓帖木兒慌不迭地沖出了熊熊
的烈火。
此時,盧起鳳一眾三十四員好漢,在陣中困已多時,左衝右突,兀自沖不破那些牛
皮大盾結成的「鐵牆」,一個個早殺得冷汗淋淋、骨軟筋酥。正在心中發慌之際,猛聽
得陣中兩聲巨響,接著燃起濃煙烈火,眾人心中驚詫,沒待他們醒過神來,忽見滿營中
「嗚嗚哇哇」地發起喊來,耳邊那不時亂鳴的胡笳之聲卻已消歇,眼前這牛皮盾結成的
「鐵牆」也東倒西歪,忽忽亂動起來。盧起鳳情知有變,奮起神威,厲聲高叫:「營中
眾位英雄:擴廓老賊陣勢破矣,快快與俺殺出陣去!」
眾好漢已自目睹陣內劇變,聽了盧起鳳這聲大喝,一個個精神抖擻,舞動手中兵器,
猛沖眼前的牛皮大盾,卻也作怪,先時這「鐵牆」固若金湯,彷彿長著眼睛,殺到哪裡
便裹到哪裡。此時一沖之下,便似無頭蒼蠅,只知團團亂轉。那些金甲武士哪裡禁得這
三十余條大蟲一陣猛沖,立時處處露了破綻,眾好漢尋瑕抵隙,群刃交下,霎時將「鐵
牆」沖開幾道缺口,一路呼喝,登時便殺出陣來。
盧起鳳一眾三十四條好漢匆匆奔到陣門,迎頭遇上殺入陣來的吳鐵口、朱子奇、朱
尚、時不濟、呂俊、郭雲、施耐庵、藍玉、徐文俊九條好漢,眾人一見,不覺驚喜交集,
略略問候一陣,那孫不害、雷振塘、史嘯風三人立即大叫道:「吳大哥,俺們合成一隊,
再殺進陣去,碎剮了擴廓那老賊!」
吳鐵口笑道:「不必,不必!天下一物降一物,這『鐵籠金鎖陣』自有克星!適才
那兩炮你們已然瞧見,待會兒眾炮齊發,更有好戲可看!俺正要來接應你們出陣,好叫
凌賢弟的鐵浮圖發威哩!」
眾人一聽,不覺歡呼雀躍。只見吳鐵口朝著站在林邊的凌元標一揮手,叫道:「凌
家賢弟,發炮!」
話猶未了,忽聽得施耐庵,李顯大叫:「且慢、且慢,俺那黑牛兄弟尚未出來!」
眾人聽畢一齊驚得呆了。說時遲,那時快,後陣中早已眾炮齊發,只聽得「轟隆轟
隆」一片聲響,滿天曳光亂舞,緊接著元軍陣中到處炸開耀目的閃光,霎時間無數根火
柱煙雲蓬然而起,人喊馬嘶,鬧成一片。
眾人眼看著偌大座「鐵籠金鎖陣」霎時便要化成灰燼,一個個喜笑顏開,只有那樂
龜年、石通二人卻蹲在地上痛哭起來:「嗚嗚,俺那可憐的黑牛賢弟,平日裡叮叮噹噹
沒少嗑牙打嘴,如今你、你、你——」
一個「你」字尚未哭完,猛聽得一聲大吼在耳邊響起,緊接著一個滿身煙垢劫灰的
大漢從濃煙滾滾的元軍大營中冒了出來,眾人一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一眨眼便走
失了蹤影的李黑牛。
盧起鳳一見他這模樣,氣往上衝,厲聲喝道:「好個莽牛,不遵軍令,四處胡撞,
當心回去打你八十大棍!」
李黑牛一抹黑乎乎的闊臉,兀自嘻嘻笑道:「休急,休急!俺可將功抵罪,瞧瞧,
俺這手裡是什麼?」說著,左手從背後伸出,眾人一看,不覺嚇了一跳。
只見他手裡提著的竟是血淋淋一顆人頭,仔細瞧去:只見那人頭一張馬臉、兩撇吊
眉,形象委實兇惡可怖,不是別人,正是擴廓帳下「四大天王」之首完顏帖木兒的頭顱!
晁景龍一見李黑牛竟斬得完顏帖木兒的首級,驚喜問道:「好兄弟,如今擴廓帳下
『四大天王』三缺一,他那『鐵籠金鎖陣』只怕再練不成了!你如何便斬了這員猛將?」
李黑牛笑呵呵地說道:「休提休提,俺正殺的痛快,不料一陣霹靂火差點兒落到俺
頭上。俺正要走出陣來,猛見從大帳後轉出五個鳥漢來,俺認得其中一個是擴廓老賊,
待要去拿他,不料這個馬臉賊漢一馬撞了過來,俺乘著煙霧迷眼,一斧頭剁斷了他那馬
蹄,復一斧便剁下了這顆驢頭!」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了。李黑牛一眼瞧見了仗劍立在一旁的施耐庵,忽然濃眉一皺、
虎眼倏睜,奔過來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叫道:「啊唷唷施相公,你把那個宋旗首弄到哪裡
去了?
俺們快去尋她,倘若丟了,俺這牛頭可真的保不住了!」
施耐庵笑道:「黑牛兄弟,倘等你此刻記起這事兒來,宋旗首只怕早已落入敵手了!」
說畢,朝身後林邊一指,只見燕氏姊妹正在與宋碧雲裹傷上藥,李黑牛一見,不覺咧開
大嘴,在施耐庵胸口拍了一掌,說道:「施相公,你真是俺的好搭檔,下一回,俺還是
跟著你!」
眾人正自說笑,只見敵陣中那人喊馬嘶、鬼哭狼嚎之聲已然漸漸消歇,一陣猛烈的
炮火轟擊之後,那一座威風凜凜、森嚴壁壘的鐵騎方陣早已冰消瓦解,只剩下滿地的人
馬屍首,一個個焦頭爛額、渾身烏黑,滿地拋撒著破旗爛盾、斷槍殘戟,僥倖逃脫炮火
的元兵早已隨著主帥擴廓帖木兒倉皇遠遁,只有那無數的牛皮大盾還裊裊地冒著黑煙,
散放著刺鼻的焦臭。
施耐庵瞧著這一派淒涼慘烈的情境,心中歎道:朝廷無道,致使這許多生靈枉充炮
灰,悲夫!若有後世文人至此,或許會做出又一篇令人擊節吁嗟的《吊古戰場文》。
眾好漢面對這劫後殘陣,回想起適才的遭遇,一個個也自默然。只聽孫不害走上前
問道:「盧大哥,怎不乘勝追擊,一舉擒了擴廓那老狗?」
盧起鳳搖搖頭道:「此番破陣,多虧了凌家賢弟的鐵浮圖大炮,擴廓雖敗,那一萬
名金甲鐵騎尚十存七八,此去濟南,沿途必有重兵接應,要擒這『山東王』,談何容易?」
盧起鳳話猶未了,只見吳鐵口站上高阜,從容說道:「盧大哥說得極是!今日汶河
口一戰,擴廓軍已受重創,這老賊必不甘心,慘烈的搏殺指日可期。如今梁山故壘的白
絹大秘已然到手,又喜得回龍莊七雄、滁州大營的一眾好漢、蘄水大營的徐將軍以及烏
橋大營的宋旗首一同相聚,實在是難得的幸事。俺吳鐵口與晁寨主願請眾位到飲馬川大
寨歡聚數日,不知諸位英雄意下如何?」
眾好漢心中大喜,不覺齊齊應聲「好極」。吳鐵口撩袍掀髯,揚聲叫道:「既如此,
眾位兄弟姊妹聽俺分撥:請盧大哥、黃大哥、晁賢弟率飲馬川六傑、回龍莊七雄、李海
大哥父女、黑牛賢弟為前隊;凌家賢弟及其浮圖兵,單、魏二位將軍及水、火兩軍,呂、
郭二位賢侄,林、燕二位侄女,燕紫綃姊妹,朱老英雄父子,宋旗首、施相公與俺為中
軍;阮氏三雄,孫家大嫂,徐文俊將軍,宣、郝二位賢弟,韓、彭二將軍,楊思賢弟、
薛琦賢弟、呼延鎮國、關猛二位賢弟、藍玉將軍為後隊;時家賢弟為諸路傳信使者。請
諸位整飭行裝,即刻登程!」
話猶未了,眾英雄精神抖擻,拔寨都起,一時間人如虎馬如龍,「葫蘆兵」、「鐵
管兵」意氣昂揚,「浮圖軍」雄威凜凜,四十八位好漢分作三隊,浩浩蕩蕩,踏碎了齊
魯大地的春寒,迤邐向飲馬川進發。
一路無話。不及半日,大隊人馬便進了飲馬川。只見一馬平川上戈戟耀日、旌旗如
林,留守在山寨上的郁岳、王摶九、孔文、孔武、杜山、宋海、穆龍、穆虎、解明、解
亮、鄒無忌、鄒去疾等十二員頭領早已列隊迎下山來。眾好漢在山前下馬,一路金鼓嗩
吶,直擁入聚義廳內。山寨裡早已得了捷報,廚房內伙頭軍殺豬宰羊、剝鹿烹獐,不移
時便擺開連桌筵席,眾好漢大塊肉、大碗酒,一邊開懷痛飲,一邊促膝暢談。有的知交
故舊,有的是累世通家,有的是初次相逢,有的是患難知己,一時間大廳裡歡聲笑語,
鼓掌擊節,氣氛煞是熱烈。談起這許多年的痛楚蹭蹬,風塵際遇,這些嶔崎磊落的漢子
們也禁不住扼腕唏噓。
花廳一側,另設了三桌筵席,孫十八娘居首,燕紫綃、燕綠綾、李金鳳、林中鶯、
燕銜梅以及從朱家莊地穴中救出的十八位女眷分齒序落座,其中「小呂蒙」孔文之妻張
氏、妻妹淑貞已與他見過,「徹地手」宋海亦與兩個女兒麗蓉、秀蓉團聚,「摸天手」
杜山的三個妹子玉娘、美娘、錦娘也已會過兄長,此時一齊陪著在翠屏山陣亡的好漢眷
屬:朱豐之妻梁氏姊妹,張豹之妻宋氏姊妹,裴蘭田之妻霍氏,楊孝直之妻鄭氏姑嫂,
周延祿之妻王氏及二女娟兒、婉兒,輪番把盞,眾遺孀念及亡夫生前恩愛勇烈,不覺又
心痛如絞、嗚咽啜泣。女眷們又各各勸慰了一番。
酒過三巡,吳鐵口見眾人連日征戰疲累,已然不勝酒力,便命手下撤了酒餚,將一
眾好漢分撥到各房安歇,好在這些時寨中積草囤糧,頗修了不少廨捨,倒也寬寬綽綽,
不嫌擁擠。
待到分撥已畢,施耐庵便走到吳鐵口面前,從懷中貼身處摸出那幅寫著梁山一百零
八位英雄後代下落的白絹,珍重地捧了過去,說道:「吳仁兄,此乃梁山至寶、綠林大
秘,今日終於從血火之中奪回,晚生一路上代為保存,此刻完璧歸趙。」
吳鐵口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幅已被鮮血染得殷紅點點的白絹,雙眉聳動,臉
色肅穆,默默地走到大廳正中的供桌前,雙手抖抖地將白絹舉過頭頂,忽然腰脊一彎,
登時跪在地上,他兩眼凝視著高懸在廳堂正中的那塊寫著「與民更始」四個大字的匾額,
喃喃地祝道:「諸位列祖列宗英靈在上,不肖晚輩為復興梁山大業,賡續『替天行道』
遺志,保存烈士遺孽,披肝瀝膽,半世尋覓,終於將這樁大秘從梁山故壘求回,這都是
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庇佑,眾位梁山英雄後代浴血奮戰所致。但願從今以後,大業振興,
英雄永傳後世,不負諸位先輩遺願。」
瞧著這番情景,施耐庵不覺肅然動容,跟著默默頂禮一陣。吳鐵口祝畢站起,也不
展看那白絹上寫著的秘密,輕輕地將它疊好,納入袖內。
施耐庵詫道:「仁兄嘔心瀝血、夢寐以求的便是能一睹這白絹上的大秘,此時夙願
傾刻可了,卻如何又藏入袖內?」
吳鐵口搖搖頭道:「這幅白絹儘管事關綠林大業,然而它卻是當年宋靖國前輩所留,
物有所歸,俺吳鐵口怎能妄動。一切還須聽憑宋旗首處置!」說畢,一挽施耐庵的袍袖
說道:
「走,咱們這便去找她。」
兩個人來到後寨廨宇,找到宋碧雲的寢處,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只見宋碧雲身著
件梅紅薄綾小襖,正擁著條錦被倚在床頭,兩個女卒正自收拾著水盆藥罐,一個青巾闊
袍的老者正在小几旁搗藥炙艾。宋碧雲此時已然神清氣爽,除了臉色依然蒼白外,渾不
似一路上那昏瞀不醒的模樣。
施耐庵心中詫異,忙對吳鐵口問道:「這也奇了,宋旗首重傷之後,又加顛沛流離,
卻如何好的這般快捷?」
吳鐵口笑道:「這便叫妙手回春!施相公你看,俺這裡有位再世的華陀哩!」說著,
對那青袍老者喚道:「安家老哥,快來見見施相公!」
那老者揩揩手走過來,與施耐庵見禮已畢,說道:「施相公,小老兒安百川久仰大
名了!」
施耐庵聽畢又驚又喜,雙眼仔細打量了這老者一陣,只見他年過六甸,依然童顏鶴
發、氣舒神爽,不覺贊道:「難怪宋旗首頃刻間便起死回生,卻原來遇上了安侍詔!江
湖上傳言你老醫道通神,可以活死人而肉白骨,『賽扁鵲』之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
真真是三生有幸!」
吳鐵口道:「百川先生乃當年梁山泊大寨神醫安道全的後人,此前在穎川大營效力,
只因棒胡、毛貴等人不能容人,半月前投奔俺飲馬川大寨,宋旗首正好遇上他,豈不是
好運氣麼!」
三個人說笑著來到宋碧雲床前,問知她傷情已然大好,各各高興了一番。接著,吳
鐵口便從袖內掏出那幅白絹,雙手捧給宋碧雲。說道:「宋家妹子,令尊宋靖國前輩以
畢生心血藏下的這幅白絹,幸而安然無恙,此時特來交割,還請查驗區處。」
宋碧雲掙起身來,一雙秀眉忽然高揚,兩只冷峻而秀麗的眸子裡奇彩游弋,清麗蒼
白的雙頰上驀起一抹紅潮,她挽一挽翠袖,將雙手在紅錦被上揩了一揩,輕輕地、輕輕
地接過那白絹,定定地凝視了許久,也不知是喜是悲,雙目中冷淚「撲簌簌」地落了下
來。驀地,她猛一把將白絹貼到臉頰上,秀削的雙肩在薄綾小襖裡索索亂抖,霎時便泣
不成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見宋碧雲慢慢地抬起頭來,掠一把披散到額際的秀髮,忽然聳
身坐起,一把將那白絹又遞向吳鐵口,顫聲說道:「吳大哥!俺先祖宋公明創建梁山大
業,乃是為了替天行道、驅除奸佞;俺父親留下這幅白絹,並非圖一己之私利,乃是為
了闡揚祖輩英雄抱負,根除暴虐,救民於水火。這梁山大業既非我宋家之物,亦是眾好
漢拚死搏殺方才奪得,小女子何德何能,敢擔此千鈞重托?吳大哥既為梁山後代眾望所
歸的首領,自當由你處置,小女子敢不聞命!」
吳鐵口見她說得真誠,便接過了那幅白絹,說道:「既然賢妹如此囑托,俺吳鐵口
便盡力而為了!其實,自從知道白絹已然奪回之時,俺已經籌劃了處置辦法,正好施相
公也在此,俺說出來,你們看是否妥貼?」
宋、施二人齊道:「吳大哥思慮縝密,必有良策。」
吳鐵口道:「依俺所見,這白絹之上,必是註明一百單八位梁山英雄前輩後人的下
落。為今之計,先從白絹上查明眾位好漢的去處,然後分頭知會,請他們克日來飲馬川
相聚,同投滁州朱元璋大營,恢宏抗元大業!」
宋、施二人一齊稱好。吳鐵口隨即便展開白絹,只見那白絹約有四尺見方,用硃筆
寫著如下字跡:
「萬世豪傑存照:藏貔貅聊資俊才,隱雄風以待亂世。梁山一百零八名血裔:
第一名宋靖國攜女碧雲現存滇南;
第二名盧傑攜男起鳳隱於大名;
第三名晁毅攜男景龍匿於魯東翠屏山;
第四名吳鉞攜男鐵口隱於張秋;
第五名公孫曜攜男玄入華山紫雲洞;
第六名關超流於盧龍;
第七名呼延立隱於薊縣;
第八名林紀隱於膠東;
第九名秦敢攜女梅娘隱於廣南;
第十名柴安攜男林隱於淄川;
第十一名花九隱於滇南;
第十二名李曾攜男顯隱於魯西;
第十三名朱照攜男豐隱於膠東;
第十四名楊收攜男思仕於汴州;
第十五名索隆攜男元亨隱於淮南;
第十六名戴戟攜男逵仕於濟州;
第十七名李景隱於魯西;
第十八名史亮攜男嘯風隱於膠州;
第十九名穆寬攜男龍隱於宿州;
第二十名雷凌攜男振塘隱於魯西;
第二十一名李海隱於魯西;
第二十二名阮鶴攜男大武隱於燕州;
第二十三名石奔攜男驚天隱於魯西;
第二十四名解雄攜男明隱於膠州;
第二十五名解蒙攜男亮隱於膠州;
第二十六名燕翎隱於翠屏山;
第二十七名朱子奇隱於華陰;
第二十八名黃傑攜男振隱於金陵;
第二十九名孫斌攜女十八娘隱於燕州;
第三十名宣誠攜男德仕於薊州;
第三十一名郝信攜男登仕於盧龍;
第三十二名韓剛攜男涵仕於廬州;
第三十三名彭烈攜男澎仕於廬州;
第三十四名單柏攜男澤世居於大都;
第三十五名魏芷攜男焚海居於大都;
第三十六名肖莊攜男文淵隱於穎州;
第三十七名裴龍攜男蘭田隱於膠州;
第三十八名楊錦攜男孝直隱於翠屏山;
第三十九名凌松攜男放隱於濟州;
第四十名蔣峻攜男士藻隱於德安;
第四十一名呂嘉隱於張秋;
第四十二名郭清隱於張秋;
第四十三名安適攜男百川隱於汴州;
第四十四名皇甫瓊攜男榮隱於汴州;
第四十五名王洋攜男擎天隱於海州;
第四十六名扈雷攜女慧娘流於大青山;
第四十七名鮑正攜男洪隱於碭山;
第四十八名樊袞攜男鐘入「四魔洞」;
第四十九名項翼攜男鼎入「四魔洞」;
第五十名李納攜男鼐入「四魔洞」;
第五十一名孔升攜男文隱於和州;
第五十二名孔旭攜男武隱於和州;
第五十三名金克木隱於東台;
第五十四名孟賁攜男成武隱於許州;
第五十五名侯厲攜男傑隱於魯西;
第五十六名陳舜攜男濟隱於許州;
第五十七名楊靜攜男鋒隱於商州;
第五十八名鄭方攜男玄隱於魯西;
第五十九名陶睦攜男宜隱於魯西;
第六十名樂韻攜男龜年隱於魯西;
第六十一名龔鐵攜男洪隱於魯西;
第六十二名丁犁攜男彪隱於宿州;
第六十三名穆菊攜男虎隱於宿州;
第六十四名曹希攜男協隱於魯西;
第六十五名宋鶚攜男海隱於宿州;
第六十六名杜鳴皋攜男山隱於宿州;
第六十七名薛仕攜男琦隱於魯西;
第六十八名周繼攜男延祿隱於翠屏山;
第六十九名李化攜男豹隱於汴州;
第七十名杜梁攜男鳴皋隱於汴州;
第七十一名朱愷攜男一鳴隱於青州;
第七十二名焦志攜男霸隱於濟州;
第七十三名石磊攜男通隱於魯西;
第七十四名孫鎮攜男不害隱於登州;
第七十五名王敏攜男摶九隱於濟州;
第七十六名郁勝攜男岳隱於青州;
第七十七名白震攜男宣義隱於霸州;
第七十八名時晦攜男不濟隱於淮州;
第七十九名段靈攜男克敏隱於雲州;
第八十名張劭隱於湖州;
第八十一名張勵隱於海州;
第八十二名鄧浩隱於閩州;
第八十三名歐燕隱於鄂州;
第八十四名張康隱於襄南;
第八十五名鄒謙攜男無恙隱於沂州;
第八十六名鄒謖攜男去疾隱於沂州;
第八十七名宋靖邊隱於楚州;
第八十八名蔡渙隱於太平;
第八十九名蔡漣隱於六安;
第九十名朱恆隱於膠州;
第九十一名李南山隱於萊州;
第九十二名李春隱於廣州;
第九十三名李明隱於湘州;
第九十四名張傲隱於龍州;
第九十五名童淵隱於徐州;
第九十六名童浩隱於徐州;
第九十七名施元德隱於蘇州;
第九十八名湯擒虎隱於泉州;
第九十九名燕紫綃隱於濟州;
第一百名徐文俊隱於蘄州;
第一百一名張蔭隱於蔡州;
第一百二名張藍隱於蔡州;
第一百三名董祈攜男大鵬隱於揚州;
第一百四名劉玠隱於淮南;
第一百五名馬堅隱於韶州;
第一百六名顧菡隱於彰德州;
第一百七名阮鶚攜男中武隱於幽州;
第一百八名阮鸞攜男小武隱於燕州;
梁山不肖遺孽宋靖國錄於偽元仁宗延祐五年。」
施耐庵、吳鐵口、宋碧雲三人看完這白絹上寫著的長長名冊,不由得感慨萬端。悠
悠二百余年,時世紛繁,滄海桑田,特別是宋高宗南渡、元人入主中原以來,暴政高壓、
綠林凋殘。然而梁山一脈,卻似山火中的野草、磐石下的潛流,一代復一代悄悄地延續
了下來。而且用一種任何人也難以察覺的秘密辦法,把散匿在天涯海角的英雄子孫聯成
一氣!而宋靖國又在血與火的兇險搏殺中,把它傳到這一代梁山後代的手中,其間耗費
的心血,經歷的磨劫,的確令人難以想象!
吳鐵口虔敬捧著那白絹,語調沉靜地說道:「這些年,俺吳鐵口也在苦苦搜求,想
把梁山後代聚到一處,共圖抗元大業。今日見了宋靖國前輩遺下的這幅白絹,方才知道
世上更有苦心之人!」說著,他指點著白絹上的那些名字,細細剖析起來:
「依俺看來,這白絹上一百單八名英雄,牽涉到當年梁山大寨中一百零六位前輩,
即除開魯智深、武松二位方外之士外所有的頭領。其中七十三位已記至第五代裔孫,三
十五人卻是第六代傳人。由於這白絹上的名冊乃是宋靖國前輩三十年前所錄,故爾如今
年紀在三十歲以下者均未載入,其中有關猛、呼延鎮國、燕銜梅、林中鶯、李黑牛、李
金鳳、朱尚、呂俊、郭雲、金小鳳、燕綠綾等人。據俺這十余年悉心查訪,到此時為止,
這白絹上一百零八名梁山後裔中已然查實、相聚或互通音訊者為九十六人,其中惠州一
役陣亡的七人,翠屏山一役戰死的朱豐、張豹、裴蘭田、周延祿、楊孝直五人,共計十
二位英雄已然絕嗣;另有三人投靠朝廷作了鷹犬,即公孫玄、秦梅娘、董大鵬;余下的
便是今日在山寨聚義的六十位好漢,再加已在滁州大營的樊鐘、鮑洪、項鼎、李鼐四人,
『嚇天大將軍』張士誠營中的索元亨賢弟、烏橋大營裡的王擎天、金克木二位好漢、洋
河集童氏雙傑以及經扈慧娘救助現在穎川、蘄水等義軍大營的十一位英雄,外加新到飲
馬川大寨的安百川先生,共計八十一位梁山後裔,恰恰湊成個九九之數。想來這也是天
意使然!」
施耐庵聽了他這一番歸納剖析,心中亦已條理清晰,頭緒井然。宋碧雲則倚在床頭,
一邊聽他敘說,一邊搬起十個手指,計算著人數,她眼裡飽噙著晶瑩的淚水,神色變幻,
每聽到一位梁山後代的名字,臉上便掠過一絲喜悅的笑容,聽到那些慘遭屠戮的好漢姓
氏,鼻翼便徐徐抽動,一旦聽到董大鵬、公孫玄等叛徒的名諱,那眼底便燃起憤火!不
待吳鐵口說完,她便急切地問道:「吳大哥,白絹上尚有十二位梁山後人未曾聯絡,也
不知他們的生死存亡,還須早些與他們通個訊息才好!」
吳鐵口笑道:「賢妹不必擔心!白絹上所記的余下十二人,俺已默出:其中張劭、
張勵二位必是當年梁山張順、張橫前輩之後,宋靖國前輩則極可能是宋清宋大英雄的嫡
傳後裔,張康、劉玠則無疑是當年梁山前輩張清、劉唐的血嗣。張蔭、張藍隱於蔡州,
當是當年『菜園子』張青的兩個遠孫,李明、張傲、朱恆三人來歷尚待查實,想來亦與
當年梁山上的某位李姓、張姓、朱姓人物大有瓜葛,至於馬堅,極可能是當年『鐵笛仙』
馬麟一支嫡派,而那顧菡,則多半是一位巾幗英雄,依俺揣度,說不定就是當年梁山大
寨『母大蟲』顧大嫂娘家子孫!」
施、宋二人聽了他這番揣測之言,儘管一時難以證實,但是他們素知吳鐵口思慮縝
密,卜算精當,自然深信不疑。宋碧雲拭淚歎道:「果然又是足足一百單八位兄弟姊妹,
這也是先祖英靈庇佑!」
吳鐵口點點頭又道:「既然一切已然明瞭,俺胸中籌劃了如下計策:克日指派盧起
鳳大哥、朱子奇前輩、晁大哥、徐文俊賢弟、李顯大哥、李海前輩、曹協賢弟、薛琦賢
弟八人分赴湖州、海州、楚州、襄南、蔡州、淮南、韶州、彰德尋訪那十二位英雄,倘
若健在人世,約定七月十五日齊集滁州大營相會;另遣凌元標、楊思、戴逵等人分赴蘄
水、河南、洋河、牛欄崗各營,知會四魔、二童、索元亨等人及經扈慧娘救助投軍的十
一位好漢伺機到滁州會合。至於宋家賢妹,據近日探報,得知烏橋大營的劉大龍頭已然
與朱元帥聯軍抗元,你與王擎天、金氏父女即日便可在滁州大營相逢。眼下,唯有這一
幅白絹,乃是宋家賢妹祖傳之物,俺不敢妄加處置,還請賢妹定奪。」
宋碧雲聽畢,慢慢從吳鐵口手中接過白絹,深情摩娑一陣,然後說道:「既然吳大
哥吩咐,俺便只好妄作拙斷了。依小女子之見,這祖傳大秘乃是絕世至寶,為免再釀起
江湖間的猜忌殘殺,俺與吳大哥各自默誦十遍,將它點滴銘記心底。如今一百零八位梁
山後裔已然有了下落,區區白絹,已成流水黃花!記得數年前小女子曾與施相公相約,
欲借他滿腹大才、一支巨筆,將梁山英雄業績書之竹帛,昭示萬代,為古往今來的『草
寇盜賊』們立傳,為千萬披肝瀝膽、埋沒蒿萊的造反英雄翻案。今日白絹到手,夙願未
了,千秋功罪,尚待評說。俺意欲將這幅白絹贈予施相公,請他以這百八勇士、帶血綾
羅作為藍本,去描摹俺梁山一脈的胸襟情態,謳歌俺草莽英雄『替天行道,與民更始』
的豐功偉業,以喚醒舉世黎民、海內志士,攜手並肩,共創那無強梁、無暴虐、無欺詐、
無奸佞、無有饑寒血淚、無有血影刀光的清平世界!」
宋碧雲這番話說得淋漓酣暢、鏗鏘激越,施、吳二人不覺竦然動容。吳鐵口點頭贊
道:「賢妹苦心衷腸,遠見卓識,勝俺吳鐵口多矣!既如此,俺便命時家賢弟、朱尚賢
弟、燕綠綾三位男女英雄護送施相公,即日啟程,返回興化白駒場,去撰寫那古往今來
的第一部奇書!」
宋碧雲點點頭,鄭重地將那幅白絹遞給了施耐庵,她那清麗冷艷的臉龐上漫起一股
莊嚴深沉的奇彩,一雙秀眉冷峻的眸子裡注滿了期待與囑托,羅襦下的雙峰急驟起伏,
良久,良久,只輕輕地然而又是一字一頓地說出一句話:「施相公,一切、一切都拜託
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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