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宇文孝伯請求趙王回京輔政的奏章,讓奸臣鄭譯終於找到了置
其於死地的借口。
宇文贇從楊麗華的懷中醒了過來,他是從一場惡夢中驚醒過來的。
他是從一個女人的懷中被禁衛拉走的,那女人面目不太清晰,似乎是父皇武帝的一
個嬪妃。禁衛將他拋落於文安殿上,父皇怒喝一聲「打!」,於是棍棒交加。此刻他一
絲不掛,直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周遭立著齊王憲、宇文孝伯、宇文神舉、王軌和
尉遲運,直冷笑。齊王說:「打死他,打死這個不忠不孝的亂倫人!」又是一陣劇痛,
血往屁股溝裡淌下。他知道,屁股打裂了,腿也打裂了。這是往死裡打,顯然是一個陰
謀:打死了他,齊王就可以順順噹噹繼承父親的皇位了,反正大周朝的先例都是弟承兄
業,與突厥人一般無二。父皇為何又娶了突厥的阿史那氏為皇後,大概也是贊成突厥人
的那套規矩。棍棒終於收了起來,這時,宇文孝伯端了一碗藥過來,歎了一口氣,說:
「這藥喝下,病痛就好了!」那藥有點古怪,碧綠碧綠的,定是毒藥無疑!不,我不能
喝!
「良藥苦口利於病!」宇文神舉嚷著。
「忠言逆耳利於行!」王軌也在助威。
他們串通一氣,深知唯有毒死了我,齊王憲才能繼承皇位。我不喝這毒藥,我不上
當。三叔孝閔皇帝便是被毒殺的,大伯明皇帝也是被毒死的,前車之鑒哪!
「把它灌下去!」父皇暴跳如雷。
於是,兩個武士將我架住,宇文孝伯一手捏緊我的鼻子,強行將藥灌下……我心裡
抗爭著:這不是藥,是毒藥,我的藥是女人,女人才是我的良藥!
然而,大家置若罔聞,分明是有意謀殺!藥已咕嚕嚕過了喉嚨,死定了,死定了……
宇文贇醒來真是喜不自勝;我沒死!死的反而是齊王憲、父皇……他發現一只柔若
無骨的纖手在撫摸他的傷疤,屁股上的傷疤,還有腿上的傷疤。手是皇後楊麗華的手。
「這幾日,你都在尉遲繁熾那裡過夜吧?」楊麗華問。
「你吃醋了?」
「你晚上經常驚醒過來……莫非只有在女人懷裡你才感到平安喜樂?」
宇文贇感激地愛撫著楊氏,喃喃道:「看來人世間只有愛卿最了解寡人的心思……」
「既是如此,妾身怎敢吃醋?」
「好……」他翻身將她緊緊抱住,弄得她直喘不過氣來。
她依然在撫摸他的傷疤,屁股上的,腿上的……
宇文贇愣了半晌,突然問:「寡人在東宮時,宇文孝伯、尉遲運兩個宮正三天兩頭
就向父皇說我的過失,那是為什麼?」
楊麗華一聲不吭,只是不停地撫摸傷疤。她終於窺測到丈夫內心深處的秘密:宮中
層出不究的陰謀和謀殺,弄得這個當年的太子、當今的皇帝心裡緊張到了極處,他若不
是尋找一個安全港灣,準會發瘋。所以,他從少年起始,便往女人堆裡磨蹭,他把女人
當作完全的港灣了。他每次出巡,總要幾個皇後並駕齊驅,把禁衛支得遠遠的,奧秘便
在這裡!唉,他的好色,卻原來是源自心靈的怯弱……
怪不得每回出巡,總要物色成群的美女充實後宮,他需要一種溫柔的氛圍將自己重
重包裹起來。但他的獵色未免過分,甚至不擇手段。前不久,賜宗婦、命婦到驪山沐浴
溫湯,他竟鑿壁偷看人家洗澡。看中了尉遲繁熾,便將她留在內宮,強令飲酒,又趨醉
淫之,挽留宮中十多日,昨天才讓回家。此事朝野人言籍籍,都道是要收為第五個皇
後……這行嗎?尉熾繁熾是他堂兄宇文亮的兒媳,堂侄宇文溫的妻子,亂倫是不消說,
更糟的是,眼下宇文亮是行軍總管,正隨韋孝寬元帥出戰淮南,要是聽到兒媳婦被皇上
霸佔的消息,不知又要生出什麼事端來。皇上膽小怕事,卻又不斷生事……
宇文贇忽然自問自答:「我當年若是死於杖下,誰來接替父皇的皇位?十有八九是
齊王憲吧!」他的語氣飽含著仇恨。
楊麗華這時對母親實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她說:只需摸摸你夫君的傷疤,他終會記
起那些謀奪皇位的人;這些人收拾之後,你夫君才能當個太平天子,你自然也就當了安
穩的皇後!唉,母親當真是女中諸葛!
第二天上朝時宇文贇一言不發地坐在龍椅上,望著身上袞冕之服出神。兩個月前,
楊堅奏言,正宗的皇帝應當服漢魏衣冠,方能顯示天子的威嚴。朝臣也應照此易服,才
能區別出等級來。其時他半信半疑地答應了。一待新衣制成,他一看便心花怒放,這衣
裳實在比胡服好看多了。看這衣裳上山龍華蟲藻米等圖案,果然是繡得活靈活現,更妙
的是皇帝衣裳上的九種圖案只有天子一人可以享用,凡人一用便是僭越,大逆不道,這
對提高皇帝的威望極有好處,難怪許多人都想當皇帝了……
想到此,他忽然眉頭一皺揭開衣裳,捋起了褲筒,指著腿上的傷疤,問道:
「我這腿上的傷痕,是誰造成的?」
內史下大夫鄭譯立即出班奏言:「此乃王軌、宇文孝伯誣陷皇上造成的。」
「他們加害於朕,意……意欲何為?」宇文贇想起往事,依然有點緊張。
鄭譯撥弄皇帝殺了宇文憲之後,已是處在欲罷不能的境地,他深知宇文孝伯、宇文
神舉、王軌和尉遲運一向與齊王宇文憲情同手足,如今殺了齊王憲,他們心中記恨是不
用說的,現在留下這四人,便是為自己留下了無窮後患,眼前皇上即已準備算這筆老賬,
如不設法來個斬草除根,將來悔之晚矣!當即言道:
「皇上明鑒,宇文孝伯、王軌與皇上並無仇怨,不過他們一向同宇文孝舉、尉遲運
聯成一氣,極力推崇齊王憲;所以,臣想他們屢次在先帝面前數落皇上的不是,無非是
不讓皇上承嗣,好讓齊王憲繼承皇位!」
宇文贇雖也有這種疑心,但聽了鄭譯的話心中不免又是撲通一跳,繼而咬牙切齒道:
「按律該當何罪?」
「如今宇文憲已死,按理不必深究;就怕其他幾位記恨在心,賊心不死,私下又要
擁戴什麼王爺再來爭奪帝位;所以,若不以大逆不道之罪論處,誠恐又要生事。」
官居四輔之一的大前疑楊堅對此事不吭一聲。事態全按他的安排發展,心中可謂樂
不可支。這時他想起淝水之戰中的謝安,其時,謝安對戰略戰術均作卓越的運籌,一旦
接到前線告捷的消息,雖然還能若無其事地下棋,但入房時還是忘乎所以,以致折斷了
履齒,當然這也無傷大雅。然而他卻不同,他必須不動聲色,不折不扣做到深藏不露方
可;而一旦露了形跡,就不堪設想了。所以,他是滿臉的冷漠,似乎他們君臣的對話與
他全然無關。
這時,內史中大夫元巖出班啟奏道:「臣以為鄭內史的話全是捕風捉影之辭。這話
同當年衛王宇文直的說詞實是一般無二。宇文直為了取代齊王憲大塚宰位置,也誣他圖
謀不軌,先帝英明,不予理睬,後來事實證明,卻是宇文直自己圖謀不軌。今齊王憲已
死,夫復何言?但若以圖謀不軌罪名置宇文孝伯等於死地,勢必大損國家元氣,令親者
痛仇者快。先帝晏駕之時,特召宇文孝伯趕來,執其手曰:以後事付君!即授他司衛上
大夫,總宿衛事。孝伯若有異心,於先帝晏駕時便讓宇文憲承繼大統,那時不費吹灰之
力,何待今日?那尉遲運也是皇上中表之親,骨肉相殘更為不宜!」
宇文贇聽了元巖的話也覺不無道理,一時心無主見,但就此作罷卻心猶不甘。想了
想,突然下旨道:
「傳宇文孝伯!」他想當面質問或許能問出個頭緒來。
此時,宮禁已由楊堅的姊夫、領左右宮伯竇榮定統領,宇文孝伯已賦閒在家,短時
間還來不了。
門正上士崔彭急急上殿稟報:「突厥專使安遂迦就和親一事,請求面上!」
宇文贇心想,我中原美女自己都不夠用,還能給外人?當即惱道:「朕這裡沒有王
昭君,要王昭君南朝找去!」
這時楊堅不得不說了,如今乃多事之秋,再添一個外寇突厥,將來不免疲於應付。
當即和藹地對崔彭說:「你回安遂迦的話,就說皇上正忙著。」
崔彭去後,宇文孝伯來了。他想:皇上特地召見,莫非三日前上表請求召回趙王宇
文招的事有了著落。
宇文孝伯緩緩跪了下去。
宇文贇一見孝伯,又想起身上的傷疤,立即氣呼呼責問:「你知道齊王謀反,何以
不言?」
宇文孝伯回答得很硬朗:「臣知齊王忠於社稷,因被一群小人誣陷,言必不用,所
以不言。但先帝托付微臣,令臣輔導陛下紹述先帝之遺志,統一九州,安天下百姓;今
陛下諫面不從,反其道而行之,先折國家柱石,再則自毀長城,臣見周廟不血食矣。以
此而論,臣實有負先帝顧命之思,依此定罪,是所甘心!」
宇文孝伯說罷站了起來,但見娃娃大塚宰宇文貞立在左班之首,少年大司空宇文賢
立於右班之首,接下的大多是乳臭未乾的漢王贊、秦王贄之流,心想:讓這群娃娃來主
持朝政,真是兒戲社稷,大周不亡那才是奇跡了!想到此,他痛心望著皇帝宇文贇一眼。
宇文贇臉上如被火燒火燎,急急地低下頭來,他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慚愧,揮揮手
讓宇文孝伯退下。」
臨行,宇文孝伯又掃視一下屏風一般立著的少兒大臣,最後將目光定在楊堅的臉上,
心想:你楊堅不笨,有權,何以讓朝政亂到這個境地?是了,這不正是你所希望嗎?唉,
我輩早就看出你有反相,所恨一直抓不到證據,才讓你混到今日!看來,若非你太滑溜,
便是我等也太笨拙了……
楊堅坦然地對宇文孝伯一笑,然後出班奏曰:「皇上明察,臣以為那尉遲運並無異
心。若有異心,當年何必積火肅章門,攔住作逆的宇文直,捨命保衛主上的平安?」
宇文孝伯又是一怔:他怎替我等說情?莫非又看走眼了?
散朝之後,鄭譯與楊堅一路回府。往時,他們同行有說有笑,今日鄭譯不吭一聲,
又納悶又窩氣,心想今日要清除的四個大臣眼看已經得手,不料宇文孝伯竟以氣勢奪人,
這倒也罷了,叵測這個楊堅竟然也為他們說好話,須知這四人往昔都在先帝面前說楊堅
有反相,他倒反過來說他們不錯,這葫蘆中究竟賣的是什麼膏藥?
「還在生我的氣嗎?」楊堅頭也不回地說。
「我又何必生氣?你既然要替他們說話……」
「我只是說句公道話。」
楊堅說罷,心中直是冷笑:你鄭譯急著根除後患,我就不急?但口說無憑,一下子
要殺四個大臣,未免太浮躁了吧!想到此,他從袖中取出兩份奏章,遞給鄭譯,說:
「晚上回去好生看一下,明日好奏明聖上。」
楊堅丟下這話,便與鄭譯分道揚鏢,各自回府去了。
當天晚上鄭譯依然很氣悶,獨自在書房中觀看《論語》,不久,他的夫人蕭氏悄悄
地進房,挨到他的身後,迅捷地奪走丈夫手中的《論語》,將它拋入炭爐之中,立時升
騰起一簇火焰。
「你!」鄭譯的驚異多於惱怒,因為他對夫人有點怕,「這可是聖賢的書……」
「嘻……」夫人蕭氏譏笑說,「如今朝野大興坑蒙拐騙,你還想當忠臣,這不是找
死嗎?」
「那……」鄭譯的話不順暢,「也用不著將孔夫子的書燒掉!」
夫人歎了一口氣,幽幽言道:「江陵陷落之際,父皇一把火燒了十四萬卷的書。事
後長孫儉問:何故焚書?父皇說:讀書萬卷,方有今日,所以焚之!這道理你想過了
嗎?」
鄭譯無言。
夫人也無言。
兩人各自在翻閱一份奏表。鄭譯忽地「咦」了一聲。
「又出了什麼怪事?」夫人問。
鄭譯放下了奏表,說:皇上將尉遲繁熾接入宮中的消息已傳到乃翁宇文亮那裡,宇
文亮心中不平,密謀偷襲行軍元帥韋孝寬的帥帳,打算奪走淮南前線兵權,準備擁戴趙
王宇文招,揮師入京,找皇上算賬……
「看來天下又大亂了!」夫人激動地說。
「不,他偷襲失敗了,被韋孝寬殺了,這道奏章便是韋孝寬寫的。」鄭譯一頓,微
笑道,「這樣,宇文亮的兒子宇文溫也非死不可了,尉遲繁熾當真成了寡婦,看來皇上
很快便會重新將她接入宮,冊封為第五個皇後了!」
夫人對韋孝寬的奏章似乎不感興趣,只是仔細地將手中的奏章又看了一遍,然後輕
輕地吐了一口氣:「今天你殺不成宇文孝伯、王軌一幫人,很窩火是不是?告訴你:他
們死定了!」
「胡扯!宇文亮造反,與宇文孝伯有何相干?」
夫人將手中的奏章推到鄭譯面前:「你再看這一份奏章,這是宇文孝伯寫的!」
鄭譯看了一下,興奮地說:「原來宇文孝伯上表請求讓趙王招入京輔政!這不與宇
文亮不謀而合了?」
夫人笑道:「這不叫不謀而合,乃是遙相呼應。」
鄭譯倒有點憐憫起宇文孝伯:「他這是自己撞上刀口來了!」
夫人蕭氏閉上雙目,眼前立時顯現一片沖天大火,在火光中,一隊俘虜在西魏軍兵
的挾持下默默與京城江陵告別,父皇垂頭喪氣走在前頭,母后牽著她這個十二歲的安團
公主緊隨其後,接下便是長長的蕭氏皇族。大家艱難地跋涉著……從皇族走向奴婢。二
十五年前西魏的執政者便是北周開國太祖宇文泰,她,安固公主一到長安,宇文泰便劃
給他的四兒宇文邕為婢。
第二天上朝,鄭譯先將韋孝寬的奏章呈上給皇帝御覽。
宇文贇看了奏章,勃然大怒:「反了!宇文亮反了!」
殿上群臣默不作聲,但心中無不明白:你君奪臣妻,奪走了宇文亮的兒媳,先自亂
倫了,能不激變嗎?
宇文贇將奏章遞還給鄭譯,示意讓群臣傳閱。這時他心中一亮,暗忖:我正苦於無
策再召尉遲繁熾入京,而今她一家犯了滿門抄斬大罪,真是求之不得!嘿,往後這小美
人就是我的了!想到此,不禁喜形於色,有如中彩。
沒有人敢指出宇文亮的反叛來自皇帝的亂來,於是,宇文亮的罪名便坐實了。
皇帝宇文贇迫不及待下了滿門抄斬的聖旨,然後問楊堅該誰去執行?
「大將軍元宇、元冑辦事周密。」楊堅漠然道,心想:這兩人是北魏的王子,對本
朝有破國亡家之恨,讓他們去殺宇文氏那是絕無漏網之理。
宇文贇連連點頭,忽道:「只是……只是……」
小御正劉昉連忙接上:「只是那尉遲氏乃是老附馬爺尉遲迥的孫女,又是皇上始祖
媽的外曾孫,宜應法外施思……」
宇文贇又連連點頭。
這時鄭譯又遞上了第二道表章,自然便是宇文孝伯請求讓宇文招入京輔政的那道奏
表了。
宇文贇閱覽奏表,心上頓時籠罩了一片陰影,弟承兄業的陰影。齊王宇文憲繼承先
帝皇位的危險雖因誅殺齊王而告終,但是宇文孝伯一幫人仍然不死心,如今又物色一個
趙王宇文招出來了……哼,你們認定朕不行,朕更認定你們不行!咱們是水火不相容,
他娘的!
「這份奏表,眾卿也傳閱一下!」他氣呼呼地說著,將表章交給身旁的小御正劉昉。
鄭譯不陰不陽地說:「淮南前線的宇文亮要擁戴趙王招,京師的宇文孝伯要請趙王
招回京輔政,這種裡應外合,僅僅是湊巧嗎?」
劉昉看罷也道:「這恐怕是醞釀已久的大陰謀,若非韋孝寬先給當頭一擊,不免要
危及社稷了。這兩人已經赤膊上陣了,臣以為背後必定還有許多押陣的人,如不一並根
除,消滅隱患,他日必然還會地震。」
娃娃大家宰宇文貞不禁好奇心勃發:「哦,那些押陣的人是躲在地底地洞裡吧?想
必大有氣力才能引發地震……」
少年大司空宇文賢搶白道:「錯了!地震並非由人掀起的,那是地底的地牛翻
身……」
皇帝不耐煩地揮揮手,徵詢說:「依眾卿之見,背後押陣的都是一些什麼人?」
鄭譯見殿上群臣沉默不語,生恐又來節外生枝,只得搶先而言:「自然是宇文神舉、
烏丸軌、尉遲……」講到此,不禁斜睨楊堅一眼,想起昨日楊堅當殿為尉遲運開脫的話,
楊堅為何要替尉遲運說好話?是了!尉遲繁熾眼看就要入宮當第五皇後了,她不僅是尉
遲迥的孫女,也是尉遲運的侄女啊,這馬蜂窩實在不能再捅了!
皇帝宇文贇斷然道:「此事不可議而不決,宇文孝怕、宇文神舉烏丸軌著令就地自
裁!」他一頓,望著御正下大夫李德林又補了一句,「李大人,你這就為朕草詔。」
「遵旨!」李德林不動聲色地說。
接著,群臣就趙王宇文招算不算圖謀不軌。該不該殺,展開了激烈的爭辯。主張該
殺者認為:既然擁戴的人都殺了,罪魁怎可逍遙法外?主張不該殺者則認為:宇文亮發
兵擁戴趙王才到半路便被韋孝寬殲滅了,趙王事前可能根本不知道此事,憑此殺人,尤
其是殺皇叔,太不慎重了。
最後,大前疑楊堅出來講話了。他說:「趙王究竟有無不軌行為,因雙方證據都不
足,再爭下去不僅無益,而且有害。皇上還有七個皇叔,大家的爭論遲早會傳到他們耳
中,一旦引起諸藩王的不安,勢必出現動盪的局面。為今之計,理應給趙王一個表忠輸
誠的機會。臣聞突厥求婚的專使安遂迦尚在京都候旨,皇上無有姊妹,而趙王尚有一女
待字閨中,不如將趙王之女冊封為公主,到突厥和親,這樣,邊陲無事,眾藩國得安,
天下也安。」
他的建議平息了一場爭論。主殺者已聞到楊堅建議中包藏的殺機,讓宇文招唯一的
女兒遠嫁漠北無異在他的胸口剜了一刀,遵旨則骨肉分離,抗旨則死罪難免,所以,他
們沉默了。主赦者卻見趙王死裡逃生,更是無有異辭。
皇帝當即順水推舟,封趙王招女兒為「千金公主」,命司衛上士長孫晟立赴襄國郡
趙王府宣詔。
這時,李德林詔書寫完畢,呈緒皇帝御覽。皇帝邊看邊點頭,李德林起草詔書馳名
朝野,他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當即交給內史中大夫元巖署詔,吩咐御正中大夫顏之儀
蓋上玉璽。
然而,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兩人只簽蓋了冊封趙王女為「千金公主」那份詔書,拒
絕簽蓋那三份殺人的詔書。
御正中大夫顏之儀跪下諫曰:「以上三人乃先帝心腹大臣,無論是清除權臣宇文護,
還是東征北齊,統一北方,他們都立下了不朽的功勳,今殺非其罪,恐非天下之望!」
皇帝勃然大怒:「何謂殺非其罪?他們前欲擁戴齊王,今又擁戴趙王,蔑視寡人,
一貫圖謀不軌,罪在不赦,死有余辜!」
這時元巖摘下頭上紗帽,跪拜頓首奏道:「所謂一貫圖謀不軌,實屬子虛烏有之辭,
雖雲事出有因,臣料終必查無實據……」
青年皇帝不待卒聽,怒不可遏,厲聲道:「我看你是烏九軌。宇文孝伯同黨!」
「罪臣絕非同黨,但不願坐視大周亡於陛下之手……」
「掌嘴!內侍,給狠狠地揍!」
兩個內侍趨上前去,狠狠地摔打元巖的嘴巴。
元巖抹了一把嘴中流出的血水,往前又爬了幾步,頓首道:「請陛下息雷霆之怒,
平心靜氣再聽愚臣數語。所謂天子,乃天下人之子,以供奉天下百姓為己責,不敢稍怠,
這才是稱職的天子;倘若以為自己是上天派下來,讓天下人供奉,甚至不顧百姓死活,
隨意掠奪天下財富、子女、玉帛,就不是天子了,而是……」
「是什麼?!」皇帝虎視眈眈地追問。
「是」
「是什麼?快說!」
「那是……是真命強盜!」
「再給我掌嘴!」
於是,又是一陣辟啪脆響。
元巖不顧嘴裡的血灑滿衣襟,又往前爬了數步,含糊言道:「臣言猶未盡……當年,
烏丸軌、宇文孝伯等,在先帝面前屢言陛下的不是,絕非與陛下過不去,乃是對陛下愛
得太深,恨鐵不成鋼也。他們深感帝業來之不易,守之更難,而陛下作為儲君,不知養
德,恐將來不克負荷,所以犯忌進言,生恐來日君臨天下,難為真命……」
「住口!」青年皇帝拍案怒喝,氣急敗壞喝令,「拉下去聽候處置!」
元巖被拉出去十來步,忽又回頭望那班下的內史下大夫高熲及御正下大夫李德林,
他們三人都是從北齊過來的人,一向志同道合,今日何以一言不發。
元巖去後,皇帝又宣旨:「今遷鄭譯為內史上大夫,領內史,即行署詔!」
鄭譯很興奮,非常迅捷地簽完三道殺人詔書;顏之儀取出玉璽,放在案上,那意思
是你們自己蓋上玉璽吧,我不沾邊!鄭譯取過王璽,又代他蓋過。
這時,大將軍元冑回來覆命,他自然是不折不扣按旨行事,末了忽問皇帝:「尉遲
氏現已帶回,如何安置,請陛下賜旨!」
「這……」皇帝剛殺宇文亮全家,自然不好當著朝臣的面說要將她留在後宮,
「這……」但若是放在別處,或遺還家中,又恐她自尋短見,「這……」他的聖旨還是
出不了口。
劉昉見皇帝「這」了老半天,已知他的心意,當即插嘴道:「臣以為還是暫且將她
擱在內宮,過後再作處理!」他這話何等乖巧,很委婉,便一下子將尉遲氏定在宮中;
皇帝連連點頭,言道:「是,對!便是暫且擱在內宮……」
「領旨!」元冑匆匆告辭了。
皇帝目送心馳,終恐萬二有個疏漏,後悔就來不及了。他略為猶豫一陣,便宣佈散
朝,但話一出口又覺不妥:派誰去并州、徐州等地宣詔,將宇文神舉、王軌等三人賜死,
此事尚未安排,怎好散朝?
但此時百官紛紛離去,再調集已不合時宜了。幸好楊堅滯後,只得拉住他的袖子說:
「國丈,差遣何人前往並、徐二州宣詔,此事卿得為朕費心了。」他丟下這話,便
急急返回內宮找尉遲繁熾去了。
楊堅望著他的背影,暗忖:誰為專使前往宣詔殺人,這可是事關大局關鍵的一著棋
啊!假如能讓旁人代勞,將他們也卷入這場是非而不能自拔,叫他們也沾一手宇文孝伯、
宇文神舉與王軌的血,將來有事驅使他們,這些人就可以省一些猶豫與觀望,欲罷不能
了。他心中開始篩選宣詔專使的人選,腦中首先浮現的是韋孝寬家庭的子弟、李賢兄弟
的子弟……
這一天晚上,楊堅徹夜不眠,不但是殺人的專使人選一時不得落實,凌晨卻又冒出
一個新的問題來:殺了宇文神舉、王軌與宇文孝伯之後,這并州、徐州的總管該由誰去
頂替?宇文孝伯的大宮伯之職由姊夫竇榮定頂上去那是順理成章;而這兩大總管的位置
何等險要,那可是控制數州的軍事長官,倘若所用非人,不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當然,最好是讓自己的心腹頂上……但,這是奧棋,小皇帝雖是糊塗透頂,對權力卻極
敏感,不僅不會准奏,還會懷疑我有野心,此為一臭也;其二,這三人的被殺乃舉世矚
目的大事,大家怨懟皇帝之余,勢必推究更深層的原因,倘若我讓自己的親信頂上,那
麼,我的用心豈非昭然若揭了?非但大事不成,簡直是找死了!臭!太臭了!
這時,獨孤伽羅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睡眼惺松地說:「昨日李渾、杜慶信前來找你,
不知為了何事……」
李澤!
杜慶信!
獨孤伽羅雖是含糊說到這兩個人,但在楊堅聽來,不覺一震,心中大亮:這李澤現
在為左侍上士,乃是上柱國、大左輔李穆的小兒子,倘若讓他前往并州宣詔殺了宇文神
舉,然後再讓李穆去接任并州總管之職,那麼,殺人的冤債自然就落在李家頭上了,這
才叫妙!同理,那內史上士杜慶信乃是韋孝寬的孫女婿,讓他去徐州殺王軌,再讓韋孝
寬接任徐州總管之職,效果也是一樣。對!讓這兩大家族沾一點血,得一些實惠,蒙受
朝野的猜疑,我則深藏不露,將來又好借重他們的勢力,實在妙極,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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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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