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州因為地處湘南,即使是冬天,只要太陽出來,就顯得溫暖如春。那條秀美的湘江,
在冬日的陽光照耀下,益發顯得纖塵不染,一清到底,實在逗人喜愛,偶爾還可以看到幾個
不怕冷的後生子在江中游泳!江面上除開來往的貨船、客船外,還有一種當地叫作釣鉤子的
小船,小船上只能坐一個人。一年四季,哪怕是煙雨霏霏的時候,湘江上都佈滿了這種釣鉤
子。漁翁們或站或坐在船上,把釣竿垂向水面,屏心靜氣,等著魚兒上鉤。冬日和暖的江面
上,沒有風,水不急,釣鉤子穩穩噹噹,如同用釘子釘死在水中。頭上鷹擊長空,腳下魚游
淺底,簡直令人心曠神怡。這種南國冬釣的情景,與柳宗元筆下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
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北方風味大異其趣。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候,漁翁們上得岸
來,一手提著滿滿一桶魚,另一只手扶著反扣在肩膀上的釣鉤子,笑微微地回家去。那情
景,正是「高歌一曲斜陽晚」的典型寫照。
曾國藩十多歲時,在石鼓書院從汪覺庵先生讀過兩年書,早早晚晚在湘江邊散步,看著
江上星星點點的釣鉤子和站在其上的漁翁,覺得他們真是世界上無憂無慮最快活的人,常常
不自覺地吟起《三國演義》開卷那首無名氏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
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
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這個時候,攻讀四書五經的煩躁厭倦之情,便會一
時淡化,功名莫測的憂慮苦惱,也會得到片刻安慰:當么子大官,建么子功業,「是非成敗
轉頭空」,還是當個漁翁幸福!
自到衡州治軍來,曾國藩的腦中常常浮現出少年時代所羨艷的那種情景;多次想過,哪
一天要抽空去當一天釣鉤子主。怎奈湘勇草創,百事叢雜,沒有一天空閒,且辦事不易,心
情郁悶,也缺少那份閒情。近一個月來,通過對澤字營、齡字營江西作戰的獎賞以及對金松
齡的處置,湘勇的訓練效果大為提高,軍紀也更加整肅,塔齊布、周鳳山、楊載福等人常
說:「湘勇可用。」曾國藩近來心情略為舒暢些了。今天是一個艷陽普照的好天氣,吃早飯
時,他突然萌發了駕舟浮釣的念頭。想起兵勇們到衡州四個月了,還從來沒有放過假,索性
今天放假一天。命令下達後,大家都很高興。
曾國藩帶了滿弟國葆,兩個親兵打著兩只釣鉤子跟著,沿著蒸水走到石鼓嘴下,親兵把
釣鉤子放到水中。曾國藩打算釣完魚後,再上石鼓嘴去看看石鼓書院,儘管汪覺庵師已離開
書院回到鄉下去了,但石鼓嘴上的一草一木仍然牽動他的情絲。
曾國藩饒有興致地將釣鉤子劃到江中,國葆也劃著一只跟著他,兩個親兵在岸上等候。
釣鉤子上的漁翁看著逍遙自在,真正當起來卻不那麼容易。船並不聽曾國藩的使喚,左右搖
擺,弄得他常常站不穩,有幾次晃動得大,連裝魚的桶都打翻了。國葆的處境,也不比哥哥
強多少。曾國藩坐在船上,心猿意馬,不能安寧,一時想起過去在江畔的吟遊,一時又想起
在刑部時的審理案件,一時又想起好久沒有去看岳父了;還有汪師,已二十五六年未見面,
怕是早已白髮皤然了吧!一時又想起,對金松齡太殘酷了,其實不殺也可以。一個時辰過去
了,他的心思很少平靜過,釣鉤子也一直在晃動,魚兒也很少有上鉤的。他看看船頭上那只
小木桶,除幾條瘦癟的浮油子在竄來竄去外,仍是一桶清水。他歎了一口氣:今生今世大概
當不成一個像樣的漁翁了。
正在這時,一艘大貨船鼓帆順流北下,船主並不知道這條小小的釣鉤子上,居然坐著一
位團練大臣,船過之時,激起的水波差點將曾國藩掀到水中。就在這個劇烈的顛簸當兒,他
猛然想起,長毛憑著強大的戰船,在千里長江上稱王稱霸,今後要與長毛作戰,水師一定不
能少,當不了漁翁,卻可以當水師統領。是的,要趁著衡州有湘江、蒸水兩條河流的有利條
件,將湘勇的水師建立起來。水陸二軍,齊頭並進,那才是真正威風凜凜的曾家軍。想到這
裡,曾國藩十分興奮。
「曾大人!」呼聲從岸上傳來,打斷了他的遐想。他回頭一望,岸上的親兵正對他打手
勢,示意他把船划到岸邊來。
原來是歐陽凝祉先生前來桑園看他,羅澤南打發人來喊。
曾國藩釣漁翁的興趣已過,就是沒有人來喊,他也準備上岸了,許多事急於要處理,漁
翁不可久當。
曾國藩和國葆匆匆回到趙家祠堂,歐陽老人笑吟吟地迎上前:「滌生,你看誰來了?」
話音剛落,從裡屋走出一個矮矮胖胖的老頭子,笑容滿面地說:「伯涵,還認得我
嗎?」
「呵喲喲,恩師駕到,國藩有失遠迎。」原來這胖老頭正是剛才在釣鉤子上想起的汪覺
庵,他仍用過去的表字稱呼自己的得意門生。
「一別二十多年了,你老身體還這樣硬朗,可喜!可喜!」
「不行啦,這幾年常鬧毛病。」汪覺庵拉著曾國藩的雙手,異常親熱地上下打量,「胖
多了,也威武多了,到底當了大官,與過去的窮書生完全不同了。」
曾國藩把覺庵師和岳父讓進書房,親手恭恭敬敬地給兩位老人獻上茶,望著覺庵師說:
「岳父講,你老離開石鼓書院,回鄉下老家已有七八年了。國藩一直想抽空到長樂去看望你
老,總找不到空。到衡州四個多月了,沒有一天清閒,今天我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丟開一切
事,去過一過幾十年來想當個釣鉤子主的癮。」
覺庵哈哈一笑:「偷得浮生半日閒。不容易,不容易呀!」
「不瞞你老說,剛才在石鼓嘴邊垂釣,我又想起你老當年執鞭教誨的情景,恨不得明天
就到長樂去看望你老。」對眼前這位青少年時代的恩師,曾國藩有著真摯的深情。
「老朽蟄居山鄉,路途遙遠,豈敢勞賢契枉駕。你今日的擔子很重,有賢契剛才這句
話,老朽心中已倍感欣慰。」
「恩師說哪裡話來。當年你老朝夕相教的重恩,國藩至今未報,思想起來,常覺慚愧。
沒有恩師,哪有國藩今日。」
歐陽老人也說:「到長樂去看看老師,是應該的。我原擬明年春暖花開時候,和滌生一
起到長樂來看你呢!」
「那就益發不敢當了。」汪覺庵高興得開懷大笑。
「恩師一向不大到城裡來,這次進城,有何貴幹?」曾國藩問。
「我原不知在城裡練兵的統帥就是你。」
「這是自然的。當年那個文弱單薄的書生,怎麼也不可能與刀槍兵馬連在一起。莫說你
老,就是我在一年前也沒有想到過。」歐陽老人插話。
「話要說回來,」覺庵望了一眼歐陽凝祉後,又轉向曾國藩,說,「自古以來,當統帥
的也有不少書生出身的。遠的如孔明,近的如鄭成功,都是羽扇綸巾之輩。我以前的確不知
是你,若是知道,我早就會來看望了。我教了一輩子書,出息了你這個人才,心裡有多高興
呀!這次是親家六十大壽,三番五次邀請,才在初五進了城。昨天去看望老朋友——你的泰
山,才知道賢契是今日的李鄴侯、王文成了。」
「學生豈能與李泌、王陽明相比。請問恩師,你老的親家是誰?」曾國藩笑道。
覺庵未開口,凝祉忙說:「汪師的親家,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是船山先生的六世
孫王世全先生。」
「就是與新化鄧湘皋一起合刻船山遺稿的王世全?」
「正是的。」
曾國藩笑道:「恩師與大儒結上親戚,應當祝賀。」
「前年滿女嫁給了世全的老四。這孩子酷愛詩書,有乃祖遺風。」
「聽說王家世代建有船山先生的紀念室,過去在石鼓書院讀書時,竟未一至,實在遺
憾。」
「既然想去,我看今天最巧,下午我們一道到王衙坪去拜訪汪師的親家如何?」
「正好。」曾國藩說,「下午我就陪二位老人一起去瞻仰船山先生的故居,以償宿
願。」
覺庵滿心高興:「伯涵肯去,這可給世全家增色添輝了。」
國葆聽說下午要去王家,立即叫一位親兵先去通知王世全。
吃過午飯後,曾國藩陪著汪師和岳丈前往城南王衙坪。聽說去拜訪船山公的後裔,湘勇
中書生出身的營官哨官個個興致濃厚,大家都想隨著去。曾國藩怕去的人多,王家招待不
起,制止了他們,只帶羅澤南和國葆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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