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不情願再上戰場,當然也就不情願交出兩江總督的關防。去年十月,朝廷命他帶
兵赴皖鄂一帶協助僧格林沁平捻,當時也叫李鴻章署理江督。李鴻章興沖沖地從蘇州趕到江
寧,恩師卻滿臉陰雲,絕口不提交印之事。李鴻章何等乖覺!見此情景,便也隻字不提此
事,只是說來看看恩師,問問何時啟程。過幾天又一道上諭下來,安徽戰事有起色,曾國藩
不必離江寧。李鴻章空喜一場,掃興回到蘇州。曾國藩從中看出李鴻章官癮太重,權欲太
重,又聯繫到他殺降的往事和貪財好貨的傳聞,對這幾年來把他作為自己的傳人有意栽培,
覺得有些不妥。
曾國藩觀人用人,一向主張德才兼備,而更偏重於德。認為德若水之源,才若水之波;
德若木之根,才若木之枝。德而無才,則近於愚人;才而無德,則近於小人。二者不可兼
時,與其無德而近於小人,毋寧無才而近於愚人。李鴻章不患無才,曾國藩甚至認為他的臨
機應變以及與洋人交往等方面的才幹要強過自己,李鴻章所患正在德上。自己一貫的這個用
人準則,恰恰在選定傳人替手這個最重要的關頭上失誤了,曾國藩為此隱隱心痛。而這次,
他居然又迫不及待地趕來接印,曾國藩真想不見他,讓他在城外冷落幾天後再說。然而這個
想法剛一露頭,又立即改變了。
李鴻章已被扶植起來了,現在爵高位顯,手裡有五萬用洋槍洋炮武裝起來的強悍淮軍,
正所謂「羽翮已就,橫絕四海」,今後繼承自己名位事業的,已非李鴻章莫屬了。德再差,
只要不走到起兵謀反的地步,就不可能動搖現有的地位。曾國藩已不能開罪於自己的門生
了,更何況這次是必定要離江寧交督篆的,而剿捻的主力還得要靠淮軍,怎麼能憑意氣辦事
呢?不但不能冷落他,還要示之以破格之禮!
下午,曾國藩正準備更衣出署,孔巡捕來報:「李中丞來了!」
「請!」
一會兒,李鴻章大步走進了簽押房。幾個月不見,四十三歲的淮軍統領似乎更顯得神采
煥發了,對照自己日益衰瘦的身體,曾國藩更覺得昔日的門生,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向他
壓來。他笑著打招呼:「少荃近來可好?」
「托恩師洪福,門生賤軀尚可。」李鴻章仍然是已往一樣的謙恭,他暗喜老師這次的態
度與上次大不相同了,但他仍然不敢說出自己的真正來意。「這兩天在鎮江查看城防,想起
多日不見恩師,放心不下,特來看望。」
「少荃,你來得正好。」李鴻章這幾句假話當然瞞不過曾國藩,但現在他不計較這些
了。「明天就在這裡舉行交接督篆的儀式吧!」
「明天?恩師一切都準備好了?」李鴻章按捺不住心中的驚喜。
「準不準備好,都容不得我再呆在江寧了,催行的上諭昨天又來了一道。」曾國藩苦笑
著,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態。
「僧王新殞,捻戰無主帥,聖慮焦灼,中外倚恩師為砥柱。恩師受命誓師,天下人心方
可安定。」李鴻章說,態度是誠懇的。
「少荃,我這根砥柱是建在你和你的淮軍之上,有你和淮軍作為基礎,砥柱方可立於中
流。」曾國藩目視李鴻章,右手已習慣地抬起來,在胡須上來回梳理著。
「恩師言重了。」李鴻章誠惶誠恐地說,「當初恩師讓門生招募淮軍,就已預見了這一
步。如今淮軍能夠供恩師驅馳,這不只是門生個人的榮幸,更是整個淮軍的榮幸。」李鴻章
說到這裡,似乎動了真情,眼角有點紅了。
這幾句話使曾國藩感到欣慰。是的,自己當年的選擇是不錯的,李鴻章畢竟爭了氣,把
淮軍訓練出來了。這就是他的大過人之處,眼下這個世界,要的正是這樣的人才。
「少荃,我跟你說句真心話,你千萬不要誤會。」曾國藩安詳地望著英俊豪邁的門生,
平靜地說。
「不知恩師有何賜教?」李鴻章卻不安起來。心想:一定是有什麼把柄落到了老頭子的
手裡,少不了有一頓嚴厲的訓斥。他作好準備,現在這個時候,不管老頭子說什麼,哪怕完
全不是事實,也要全部接受過來,決不還嘴,決不分辯。
「少荃,我要趁這個機會向太后、皇上辭去兩江總督的職務,由你來正式擔任。」
曾國藩的眼光分明昏花多了,但在李鴻章的眼裡,這昏花的眼光背後依然埋藏著昔日的
犀利、陰冷!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不明白老師的弦外之音,趕緊說:「恩師,門生
奉聖命暫且護理督篆,兩江一切舉措,悉遵恩師舊章。待恩師凱旋,門生跪迎郊外,恭還督
篆。若有自作主張之處,那時當聽任恩師杖責。」
李鴻章畢竟是聰明人,這番對話,雖沒道中窾要,卻也的確消除了曾國藩心中的某些顧
慮。他微笑著說:「少荃,你領會錯了,我不是怕你在署理期間改變我的章程。我有哪些不
妥當的地方,你盡可修改。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忝為乃父同年,又曾和你一起探討過為文之
道,你能超過我,我豈不高興!」曾國藩端起茶杯,輕輕地呷了一口,鄭重地說,「此事我
已考慮很久了。我近來精力越來越不濟,舌端蹇澀,見客不能久談,公事常有廢擱。右目一
到夜晚,如同瞎了一般。
左目視物,亦如霧裡看花。兩江重地,朝廷期望甚大,不能由我這樣的老朽屍位,江督
一職遲早要讓賢。我帶兵前敵,糧草軍餉都出自兩江,且兩江乃淮軍的家鄉,讓別人來接這
個位子,你說我如何能放得心?我環視天下督撫,只有你才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李鴻章終於明白老師的意思了,他以堅決的口氣說:「恩師只管放心前去,切勿存後顧
之憂。糧糈銀錢,門生自會源源不斷地提供,決不會使恩師再有當年客寄虛懸的局面出現。
至於劉銘傳、潘鼎新、張樹珊、周盛波,門生已嚴厲訓誡過他們,要他們恭恭敬敬地服
從恩師的調遣。若有不服之處,請恩師以軍紀國法處置,門生決不會有絲毫異議。老三、老
四一向敬恩師如同父親一般,將代我監視淮軍。軍中情況,他們都會隨時向我稟報。淮軍就
是湘軍,就是恩師的子弟,恩師盡可驅使。兩江重地,非恩師不可鎮壓。漫說恩師精力過
人,就是真的累了病了,憑恩師的威望,兩江亦可以坐而治之。前代有汲黯臥榻而治。汲黯
算得什麼,他都可以做到這種地步,何況恩師!」
李鴻章真會說話,說得曾國藩舒心起來,顧慮也去掉了,上午的不快,早已煙消雲散。
「少荃,明天上午交印儀式如期舉行,後天一早我登舟北上!」
第二天,隆重的交接督篆的儀式過後,曾國藩又與江寧藩司以及其他高級官員將公事作
了最後交代。下午,又與幕府人員作了長談。一直忙到深夜,才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睡著
了。不知什麼時候,他發覺自己劃著一只木船在登山,弄得渾身大汗淋漓,船卻一步未動,
急得雙腿亂蹬。
「夫子,你怎麼啦!」歐陽夫人嚇得忙挑燈照看,曾國藩這才醒過來,全身衣褲已濕透
了。看看鐘,還只是寅初。換過衣服後,曾國藩再也不能入睡了。再過兩個時辰就要坐船出
征了,乘舟登山之夢,豈不是預示著此次北上征捻將會極為不順?曾國藩想到這裡,心情又
沉重起來。
劉松山、易開俊、張詩日等人統率的八千湘軍陸師,潘鼎新、張樹珊、周盛波統率的三
萬淮軍都已先後開赴前線,約定六月上旬在徐州會合,等待曾國藩來後再作軍事佈置。鮑超
新建的霆軍,則還要過幾個月才能上戰場。曾國藩的老營由黃翼升親自統率三千長江水師護
送,這三千水師今後就作為親兵留在曾國藩身邊。對於湘軍,曾國藩最信得過的便是他親手
創建的水師,而保留下來的水師現在又起大作用了。
一清早,李鴻章在督署舉行盛大的餞行宴會。李鴻章的性格與乃師大為不同。他愛講排
場,出手闊綽,喜歡熱熱鬧鬧、如火如荼。他永遠記得在安慶懷寧酒樓,恩師為他東下上海
所舉行的酒會,以及在那次酒會上所作的非同尋常的談話。今天,由他來作主人為恩師北上
餞行,李鴻章躊躇滿志,心裡充滿了自豪感。他要以加倍的隆重來報答恩師的大恩大德,也
要以豪邁的姿態向眾人表示:從他今天正式坐定這把交椅後,這裡的一切都會更有聲有色。
生性儉樸的曾國藩不習慣這種豪華的場面,何況他心底深處抑鬱不樂,他只動了幾筷子,喝
了兩口酒後便離席了。
此時,下關碼頭已按李鴻章的佈置,擺開了異乎尋常的送行儀仗隊。這裡彩旗飄舞,鼓
樂齊備,臨時扎起的牌坊一座接一座,手執刀槍、盔甲鮮明的衛隊一排挨一排。最為起眼的
是一字兒安放在江邊的百門西洋大炮,一律炮口指著江面。西起九洑洲,東至草鞋峽的江面
上已不見一只民船。裝飾一新的水師戰艦雄赳赳地等待出發,那只特大號的「長江王船」的
桅桿上,高高飄揚著碩大無朋的帥字旗,猩紅哈拉呢上那個星繡「曾」字,兩里外都可以看
得清楚。
曾國藩帶著黃翼升、趙烈文、薛福成等文武僚屬,在李鴻章、彭玉麟等人陪同下來到碼
頭邊。紀澤、紀鴻兄弟也來為父親送行,羅兆升、紀琛夫婦帶著不到半歲的幼子也來了。
他們遵父命回湖南原籍。今天是大大吉日,又有許多人送行,羅兆升覺得這時和岳父一
道離江寧最是風光。他們夫婦受全家人所托,代表家人送父親大人到揚州,然後再轉船西上。
在一片熱鬧的鼓樂聲中,曾國藩向送行者頻頻揮手致意,然後踏過跳板,上了王船。就
在水手緩緩起錨的時候,只見江邊指揮樓一面紅旗對空揮舞了一下,頃刻間,百門西洋大炮
齊鳴,江面上騰起無數朵沖天浪花。那響聲,直欲震破碧空;那波浪,如同要翻捲長江。北
上的官兵們為此壯觀場面激動地鼓起掌來,曾國藩也為門生的精心傑作而感動,卻不料王船
艙中那個幼小的生命,被這震天撼地的響聲嚇得大哭大鬧起來。三姑娘紀琛急得從奶媽手裡
接過來,自己拍打著兒子,口裡喃喃地念道:「好崽,不要怕,娘在這裡!」
炮聲接連不斷,越來越響,嬰兒越哭越厲害。羅兆升氣得直跺腳,心裡罵道:「該死的
大炮,還不早點停下來!」
曾國藩在一旁也急了。他很喜歡這個小外孫。每天回到後院,他都要逗逗親親,而過
去,他的眾多的兒女,一個也沒有得到父親這樣的慈愛。直到最近半年來他才體會到:含飴
弄孫,自有人生真樂趣!眼看著小外孫哭得氣絕而止,又轉而手腳抽搐,他心裡害怕了:
「紀琛,你趕快抱孩子上岸去!」
立時便有兩個親兵過來招扶。紀琛一家連同奶媽匆匆出艙,上了跳板。曾國藩忽然想起
了什麼,對著跳板大喊:「讓孩子全好後再回湖南,聽見了嗎?」
炮聲終於停住了,王船緩緩地向下游駛去。曾國藩坐在船艙裡,腦子裡亂哄哄的。「小
兒驚風,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盼來一個可愛的小外孫,難道就這樣被禮炮聲送回去了嗎?
北上督師的兩江總督,一如荷葉塘的普通田捨翁,為小外孫的不幸焦慮萬分。他哪裡知
道,此刻,他所鍾愛的,並對之寄與莫大期望的外孫子,已在母親的懷抱裡慢慢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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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東西網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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