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八 李鴻章給恩師獻上皖省八府五州詳圖

    正當建昌軍營因三河之變而士氣沮喪的時候,圍攻兩年多的吉安城,終於被曾國荃的吉
字營攻克。接著,鮑超趁陳玉成部返回天京附近、李秀成部再度經營蘇南的時機,在皖南連
打幾次勝仗,站穩了腳跟。緊接著,李元度部又挫敗從福建過來的太平軍。這些勝利,使士
氣重新振作起來。曾國藩從吉安之勝中,看出了九弟倔強不屈的性格和帶勇打仗的才能,認
定他是個可當大任的人物。恰好康福這時又從老家跋山涉水來到了建昌。去年,曾國藩回籍
不久,康福也請假回沅江去了。曾國藩賞給他的三百畝水田,王矮爹替他經營得興旺。一到
家,王矮爹又為他張羅著娶了一房妻子。康福將田產分為兩半。一半歸於弟弟康祿的名下。
康福不願意作個財主終老,他要建功立業,光耀康氏先祖,接到曾國藩的信後,便匆匆趕來
了。曾國藩派他前往吉安,代他獎賞吉字營。國荃將吉字營安置後,便和康福一同來到建昌。
    曾國荃送給大哥的戰利品是一部《歐陽文忠公文集》。曾國藩輕輕地翻著這部已發黃發
黑的文集,驚喜地問:「這是南宋慶元年間刻的,是歐陽子文集的最早刻本,你是怎麼得來
的?」
    「吉安是歐陽修的故鄉,大哥不是要我留意他的遺墨嗎?」
    曾國荃得意地說,「打下吉安後,我也不管是不是歐陽修的後人,凡姓歐陽的,我統統
把他抓了起來,要他們交出遺墨來,否則殺頭。」
    「你怎麼能這樣做?」曾國藩沒有想到九弟用這種手段來搜集遺墨,倘若歐陽修九泉有
知,豈不憤怒至極!
    「不這樣做,怎麼可能得到它?」曾國荃指了指大哥手中的文集,「這樣,幾百個姓歐
陽的互相商議,逼得那些歐陽修的後人無法,實在找不出遺墨,便以這部供在祠堂裡的宋本
來充數。」
    「沅甫,你給我送回吉安去!」曾國藩生氣了,板著面孔命令弟弟。
    「大哥,這樣的珍本到哪裡去找?你若過意不去,我給他們三百兩銀子算了。」曾國荃
不服氣。
    「九弟!」曾國藩嚴肅地說,「咸豐三年練勇之初,我便對你們說過,長毛毀孔孟、焚
書籍,得罪了天下讀書人。我們就是要抓住這一點,把讀書人爭取過來。在《討粵匪檄》
中,我將維護中國數千年的禮義人倫、詩書典籍昭告天下,也是為了得讀書人的心。這些年
來朝廷失政,老百姓易被長毛籠絡,只有讀書人才是我們依靠的力量。你以殺頭的手法,逼
一代文宗的後人交出他們的傳族之寶,此事傳揚出去,豈不冷了天下讀書人的心?九弟,你
要明白此中的利害!」
    大哥的話有理,曾國荃不作聲了。曾國藩把文集仔仔細細翻了一遍,遞了回去,曾國荃
默默地收下。
    「沅甫,乘這次攻破吉安的好機會,你回家去一次,招募幾千人,將吉字營擴大到一萬
人。看來,溫甫收復皖中的未竟事業,要由你來擔負了。」
    大哥的話太合國荃的心意了。這次在吉安得的大量金銀,正要運回家去買田起屋,為今
後自立門戶作準備,至於募勇擴建,更是他多年的心願。
    「大哥,無論為國為家,我都要和長毛血戰到底!」曾國荃慷慨激昂地表示。在建昌小
住幾天後,便匆匆回荷葉塘去了。
    不久,石達開率部離開福建,經江西、湖南向西開拔。朝廷分析石達開有可能入四川,
急調曾國藩入川剿堵。一旦入川,則遠離江寧,今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拿下它。這是曾
國藩極不情願的事。他上奏皇上,請求讓他進兵皖中,為三河之役報仇。奏折剛拜發,荊七
送來一封信。原來,這信是李鴻章從五裡外的縣城裡,托人捎來的。信上說,咸豐二年六月
與恩師在京分別後,第二年正月,便隨同工部侍郎呂賢基回籍辦團練,與長毛、捻子作戰。
這些年來,巡撫福濟不明事理,欽差大臣勝保多方猜忌排擠,在安徽很不得意,欲投奔恩
師,不知肯收留否?
    曾國藩覽畢微微一笑,對於這個年家子,他是再了解不過了。
    道光二十五年,李鴻章遵父命晉京,投奔曾國藩門下,拜他為師。曾國藩見李鴻章長得
身材修長,五官俊美,言談文雅,舉止倜儻,心中甚是高興,更兼李鴻章有人所不及的乖
覺,過目不忘的記性,深為曾國藩所賞識。道光二十七年,李鴻章與郭嵩燾一起中進士,入
詞館,時年二十五歲。真個是少年高第,春風得意。曾國藩將他、郭嵩燾及同年入翰苑的陳
鼐、帥遠燡視為丁未年四君子。但李鴻章心氣高傲,性格疏懶,為人不夠實在,細節上不大
檢點,這些方面,與曾國藩脾性不合。李文安曾給曾國藩講過他兒子小時候的一個故事:李
家以前養過一缸好金魚。李文安一日偶與家人戲言,如今年金魚產子多,則門徒中進學的
多。後果然這一年產子很多,李文安扳著指頭,數著這個可進學,那個可進學,又說長子瀚
章今年也可進學。第二天,一缸金魚全部死盡。文安奇怪,問家人,鴻章坦然承認。文安問
何以害魚。鴻章說:這麼多人進學,唯獨我不進,此魚不可留。文安笑道:你今年只有十一
歲,怎能進學?鴻章不語。李文安從這件事上,知兒子雖心高志大,但胸襟未免太狹窄,手
段也太刻毒了。
    這幾年李鴻章在安徽打勝仗少,打敗仗多,曾國藩也知道些。他甚至還聽到過有人以
「翰林變綠林」的刻薄話來挖苦李鴻章。曾國藩將來信鎖進櫃子,既不復函,也不派人傳
話,他有意要挫挫這個高足的鋒芒。
    十天過去了,沒有動靜,曾國藩派人悄悄地到建昌旅館查看。回報說,李鴻章在旅館讀
書寫字。又過十天,曾國藩再派人去窺視李鴻章。回報說,李鴻章仍在讀書寫字,並無回安
徽的表示。當天,曾國藩傳令叫李鴻章來軍營相見。
    李鴻章一進軍營,便急趨向前,走到曾國藩身邊,行門生叩拜大禮。曾國藩凝然端坐,
並不起身。待李鴻章行完禮,才招呼他坐下。六年多不見了,李鴻章已步入中年,戰火奔
波,使他面色黧黑,而腰板卻顯得比過去在書齋時硬朗多了。
    近來常感右目癢痛、精力不支的曾國藩,看到眼前這個踔厲風發的門生,又是喜歡,又
是羨慕。
    「少荃,這些年來你干了不少大事,人也發福了,官也做大了,現在是道員銜,還是按
察使銜?」曾國藩充當過多次鄉試主考和會試閱卷大臣,且詩文為一時之冠,故而門生甚
多,但真正經他指教過的受業生,僅李鴻章一人。對李鴻章,他有一種父兄對子弟的情感。
早就盼望李鴻章來了,但直到在安徽混不下去了才來投靠,曾國藩心裡不太滿意,二十天不
理不問,也含有這層原因。
    「恩師取笑了!門生早就想投奔恩師帳下,並托家兄轉達過此意,怎奈福中丞執意挽
留。福中丞是門生的座師,門生亦不好強違。這次我不管他肯不肯,下決心離開了他,追隨
恩師左右。門生雖蒙聖恩賞加按察使銜,但在恩師面前,門生永遠只是個小學生。」
    李鴻章的話提醒了曾國藩。的確,李瀚章曾跟他說起過老二要投奔的事,且二十天未
見,李鴻章不以冷落為意,仍這樣謙恭有禮,恍如十多年前碾兒胡同裡的恂恂學子。曾國藩
心中的一絲不快消失了。
    「少荃,此間局面狹窄,恐艨艟巨艦,非潺潺淺瀨所能容。你既與勝保不和,何不回翰
林院供職去?」曾國藩望著李鴻章笑著,三角眼裡射出的是慈愛的光芒。
    「恩師,」李鴻章認真地說,「你老從來教導門生,男兒立身,不在高官厚祿,更不應
貪圖個人享受,當為君分憂,為國出力。目前逆賊肆虐,四海鼎沸,門生豈能違背恩師教
導,視國難民危不顧,而回翰苑享清福呢?」
    真是本性難移。多年的挫折,並沒有打磨掉他的稜角,說起話來,仍是這般大言犖犖,
但曾國藩喜歡聽。他心裡暗暗讚許,臉上卻無特別的表示。
    「這幾年,門生在家鄉東撞西突,前後追隨過呂侍郎、福中丞,均茫然無指歸;現在又
遇了個勝保,心中無點滴才學,偏又目空一切,視漢員如同仇人一般。門生冷眼觀察過許
久,無論福中丞,還是何制台,以及和春、張國梁,都不是戡亂之才,更不要說勝保之流
了。東南半壁濁浪滔天,真正的中流砥柱,實只恩師一人,萬望恩師收留門生,日後也好附
恩師驥尾光宗耀祖,這也是家父臨終時的遺言。」李鴻章說到這裡頗為動情。
    「少荃,你來我這裡,是想自己帶勇,還是作參贊?」曾國藩不再盤馬彎弓了,直接問。
    「門生雖出身詞臣,但這幾年也曾幾十次親歷沙場,略懂一點打仗的道理,門生想在恩
師帳下作一名偏俾將佐。」李鴻章答得也直截了當。
    「哦,你想帶勇,那好哇!」曾國藩邊說邊思考,略停一會說,「不過,我身邊暫缺一
個辦文書的人,先委屈你幫幫忙,掌幾天書記文案如何?」
    在曾國藩看來,安徽的團練辦得一團糟,李鴻章的那一套根本就不能帶到湘勇中來,必
須先在他的身邊跟著學習一段時期再說。
    「好!門生正要跟著恩師學習起草奏折哩!」絕頂聰明的李鴻章將失望藏起,裝出一副
滿心喜悅的樣子,「家兄曾跟我說過,筠仙有次起草奏折,中有『屢戰屢敗』四字。恩師看
後,將『戰』『敗』二字互換位置,變為『屢敗屢戰』。家兄對此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位置
一換,滿篇精神大變。門生在安徽時,聽福中丞說,恩師奏折,當今無雙。門生過去跟恩師
學古文時不用心,現在要補上這一課。」
    李鴻章此時提起這件往事,真是恰到好處。曾國藩開心地笑笑說:「好吧,你今天回旅
館去結帳,明日一早到軍營來。」
    幾天下來,李鴻章在建昌軍營辦事順利。他留心觀察幕府一切事務,覺得也並沒有什麼
與眾不同之處,從書啟到贊畫都可勝任,惟一難以適應的,便是天未明就吃早飯這件事。
    湘勇規矩,天未明就得吃罷早飯,有仗打仗,無仗操練,不容許睡懶覺。幕府跟軍營一
樣。曾國藩自己以身作則,每天和幕僚們一起吃早飯。吃飯時,他說古論今,談笑風生。飯
桌上,他不再是一個嚴厲的統帥,而是幕僚們極隨和的朋友。
    李鴻章卻有睡懶覺的習慣。平素在家鄉,他要團勇們清早起床操練,自己則總是日上三
竿才大夢方覺。
    這幾天凌晨,天還是漆黑漆黑的,軍營便放炮吃飯了。一會兒,親兵便來敲門叫起床,
李鴻章正睡得香甜,哪裡願意出被窩!他借故不起。一連三天,曾國藩看在眼裡不作聲。第
四天天未亮,親兵又來敲門了。李鴻章煩躁地喊:「我病了,不吃飯!」
    過一會,一幕僚來敲,李鴻章仍不起。又過一會,康福來了:「李翰林,請起床吃早
飯!」
    「告訴你們我病了,為什麼三番兩次總來喊?」
    「曾大人說,有病也得起來,大家等你去後再用餐。」
    李鴻章一聽,心裡發毛了,趕緊披衣,踉踉蹌蹌地奔進餐廳。曾國藩瞟了李鴻章一眼,
端起碗吃飯,幕僚們跟著端起碗來。曾國藩面色峻厲,一言不發。吃完飯後,他放下碗筷,
一字一句地說:「少荃,既到我這裡來,就要遵守我的規矩。此間所尚的,惟一誠字而已!」
    說罷,起身走出餐廳,看也不看李鴻章一眼。李鴻章驚呆在板凳上,半天作不得聲。
    從那天起,李鴻章一改過去驕懶的文人習氣,虛心學習周圍的一切,這才發覺恩師所帶
的湘勇,與自己過去所帶的團練確有許多不同之處,愈加從心裡佩服。這天晚上,他對曾國
藩說:「門生這次給恩師帶來了一件小小的東西。」
    說罷從布包裡拿出一卷紙來,曾國藩認得這是大內珍藏的特制棉紙。
    「恩師請看。」李鴻章微笑著展開,竟是一幅皖省全圖。曾國藩撥亮燈,仔細查看。圖
上畫著安徽全省大的山川和府縣界線,都標有名字。圖下邊還註明圖與實地的比例關係。圖
雖畫得精工,但並無特別之處。這樣的地圖,曾國藩手頭有,他微笑著沒有作聲。
    「恩師,這是幾幅安徽分府地圖,請你老過目。」李鴻章又從布包裡拿出一卷紙,打開
第一張,圖上方標明「鳳陽府」三字。只見這張地圖大異剛才那一張,圖上密密麻麻地標著
山名、水名、縣名、鎮名,甚至較大的村莊名、神廟名都寫上了。曾國藩心裡吃了一驚:
「少荃,廬州府的詳圖有嗎?」
    「有。八府五州都有。」李鴻章不慌不忙地找出了廬州府地圖。
    曾國藩接過地圖,急忙打開,右手食指在圖上快速地移動,嘴裡不停地說:「三河,三
河在哪裡?」
    「在這裡。」李鴻章一下子就點出了三河鎮。
    曾國藩兩眼死死地盯住三河。圖上明明白白地標出了三河鎮四周的形勢地名:鎮建在馬
柵河與界河的交匯處,巢湖在東邊,只有四十五裡遠,西邊是金牛嶺,東邊是白石山,一條
大道貫穿金牛鎮直達三河鎮。這樣詳盡的分府地圖,曾國藩還是第一次見到。看著看著,他
慢慢地兩眼潮潤,嗓門嘶啞:「少荃,早幾個月看到你這張圖,迪庵、溫甫和七千湘勇也不
至於遭厄難。」
    曾國藩將其他府州的地圖略微翻了翻,都像鳳陽、廬州一樣,山川城鎮,一一標列得清
清楚楚。這是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地圖啊,想不到今天居然由李鴻章送上門來了。看著這幾
張地圖,曾國藩彷彿看到了湘勇的戰旗正插在一個個城池上,規復皖省、攻克安慶已有了可
靠的保證。他真想站起來,緊緊地拉著李鴻章的手,大聲地說:「少荃,你這個禮物太好
了,我收下!」但他很快地控制了自己的感情。李鴻章畢竟是他的晚輩門生,在晚輩門生面
前怎能失態!他以慣常的神情說:「少荃,你來我這裡好些天了,怎麼今天才把皖省地圖拿
出來,你對我還留一手嗎?」
    「哪裡,哪裡!」李鴻章已知這幾張地圖在曾國藩眼中的份量,興奮地說,「門生巴不
得把一切都貢獻給恩師,哪有留一手之理,前幾天之所以沒有拿出來,是怕露丑。這兩天我
見恩師這裡用的仍是乾隆內府圖,故才敢奉獻。」
    曾國藩心想:畢竟長了幾歲年紀,比以往穩重多了。他慢慢地疏理著已見花白的長鬚,
說:「地圖莫精於康熙內府圖,其准望勾弦,皆命星官親至各處,按諸天度測量裡差。乾隆
內府圖又拓而大之,亦甚精當,蓋出齊次鳳宗伯之手。近時陽湖董方正孝廉依此二圖訂正差
誤,合為一本,李申耆先生付諸剞劂,據說是現在最精確的地圖。我已托人去重金購買,至
今未得到。這批皖省分府地圖確比乾隆內府圖精細多了,你是怎樣得來的?」
    「恩師。」李鴻章欠身答道,「咸豐三年初,我隨呂侍郎在家鄉辦團練,幾仗打下來,
吃了不少苦頭。這些苦頭,大部分來自對地形不熟悉。有一次,我與長毛打仗,打敗了,想
找條路逃都找不到,結果幾十個弟兄送了命,我幸而躲在草叢中才免於死。長毛走後,我問
當地百姓。他們告訴我,穿過松樹林後就是一條大路,路口左右是兩座小石山,是天然的堡
壘,只要百把個弓箭手埋伏在石山上,就是一千人也都會死在那裡。我聽後半晌作不得聲,
倘若早點知道此處地形,不僅那幾十個弟兄不會死,說不定還可反敗為勝。我於是下定決心
要繪製一套詳細地圖,遠勝朝廷頒發的乾隆內府圖。我從團練中抽出幾十個知書識字、頭腦
靈活、辦事可靠的人,派他們到各府去實地調查,足足用了十個月時間,終於繪製了這十四
幅地圖。」
    「少荃,你做了一件頂好的事,假若東南八省都有這樣的分府圖,我們就可以立於不敗
之地了。」
    「恩師過獎了。這地圖雖較細,但打起仗來,還是嫌簡略了,如果再詳細到每個小山
包、每條小溪港、每個小村莊都有的話,那就好了。」
    「好哇,待平定長毛後,你就去做這件事吧!全國十八省,省省都繪製,那真是一樁惠
澤子孫的大好事。」
    「太好了,那時在恩師指導下,我一定會幹得比現在的好得多。」李鴻章高興地說。
    「少荃,你把地圖送給我,你自己不就沒有了嗎?」
    「有,我還有一份,照這份原樣影繪的。我那時想,萬一一份丟了或損壞了,還可以有
一個底子再補繪。」
    「是比先前長進多了。」曾國藩心想。過會兒,他對李鴻章說:「少荃,我即將率師入
川,遠離你的家鄉,你要不要先回家去安頓一下,我們再在蕪湖碼頭相會。」
    「不用了,門生來建昌之前,家事已作了安排。」李鴻章說,「不過,門生斗膽向恩師
進一言,四川不可去,也不必去。」
    「這話如何講?」曾國藩靠在椅背上,習慣性地抬起右手,慢慢地梳理著胡須。這神
情,顯然是要李鴻章說下去。
    「今夜只恩師與門生兩人,門生就直言吧!」李鴻章略為停頓了一下,說出他在建昌旅
館裡的一番深遠思慮來,「咸豐三年正月,江寧陷落,東南半壁冒出了一個與朝廷敵對的叛
逆國號,其勢力尤強在蘇南、皖中、江西三個地方。自咸豐六年逆賊內訌後,江西已漸為恩
師統率的湘勇光復,逆賊勢力只有蘇南、皖中兩處。依門生愚見,與長毛決戰的主要戰場也
只有這兩處。長毛氣焰,乃順江由西而東,江寧之西,為長毛後方所在,江寧之東,不過長
毛之門面而已。數年前,恩師已洞悉此中機要,由武昌而黃州,由黃州而武穴,由武穴而九
江,由九江而湖口,步步進逼,節節獲勝。門生在安徽細細觀看思考,見長江兩岸,恩師每
復一城池,長毛氣焰輒消一分,門生從心底裡佩服恩師高屋建瓴,深謀遠慮,其取勢百倍勝
過江北江南大營。門生心裡早已明白,平巨憝,復江寧,非恩師莫屬。」
    李鴻章越說越有勁,雙目晶亮,神采奕奕,令曾國藩暗為驚詫:今日之李少荃,已非吳
下舊阿蒙。他隨手拿起穆彰阿贈送的玉球,在手裡慢慢旋轉。此情此景,使他想起了二十年
前與穆彰阿的一夕談話。薪盡火傳,這個才大心細、見識不凡的門生,不正是自己的傳火人
嗎?
    「朝廷已對江寧逆賊撒下了天羅地網,你何以知下江寧者非我莫屬。少荃啦,這等大
事,可不許你信口開河。」曾國藩打斷李鴻章的話,「你說四川不可去,不能去,道理在哪
裡呀?」
    「是,門生說漏了嘴。」李鴻章素知老師行事謹慎,這層意思,點到即可,他馬上轉入
正題,「門生說四川不可去,其原因也正是剛才所說的,恩師多年浴血奮戰,已將長毛逼在
皖中、蘇南一隅之地,現在反而忽然掉頭入蜀,到千里之遙去堵流寇,將這伸手可摘之熟桃
讓給別人,就是恩師不在乎,湘勇將官弟兄也不情願呀!就是門生在一旁,也為恩師抱不
平。」
    曾國藩微微一笑,在心裡說:這個機靈的李老二,說話的本事是越來越高了,他的老子
哥哥遠不及。
    「況且川督王慶雲為人器局狹小,很久以來就想當蜀王,他決不會願意恩師入川的。門
生說四川不必去,是指石逆目前已成流寇,軍心不穩士氣不旺,此去四川,將很可能走向末
路,四川兵力足可制服他,不必動用湘勇這把牛刀。門生以為,恩師須立即向皇上陳明入川
之非和入皖之要,同時亦請官帥、胡帥代為說明不能離開東南的原因;官帥、胡帥要成功,
也是離不開恩師的。為使朝廷明白此中道理,恩師可命令目前在徽州、寧國的鮑超之部暫且
撤離皖南。這樣,長毛一定會乘虛而入,翁中丞必定急奏朝廷,那時各方交章挽留,恩師將
免去入川之勞。」
    曾國藩不得不佩服這個比他小十二歲的門生的見事之明。在湘勇主要將領中,有彭玉麟
的忠貞,有楊載福的樸直,有鮑超的勇猛,有李元度的策劃,有曾國荃的頑強,但無一人有
李鴻章這樣洞察全局的清醒、機巧應變的手腕!人才難得呀!兩江一帶,歷來是人文薈萃之
地,要留心訪尋延攬。想到這裡,曾國藩忽然記起溫甫講的趙烈文進諫的事。
    「少荃,你是廬州人,全椒就在廬州旁邊,你有沒有聽說一個寓居全椒的陽湖秀才趙烈
文?」
    「恩師何以知道趙烈文?他是門生的好朋友。」
    「那太巧了!前次迪庵和溫甫誤攻三河,此人到軍營進諫,可惜他們未聽,不然也不至
於有三河之變。我看這是個有識見的人才。」
    「趙烈文確是個非比一般的讀書人,他不樂舉業,留心國事,潛研兵法,熟知輿地,尤
工於謀畫,的確是個好的軍事參謀。」
    是呀,草萊之中,常有異才,日後到了你的家鄉,我一定親去拜訪他。」曾國藩邊說邊
抽出日記簿來,記上:「趙烈文,字惠甫,陽湖人,寓居全椒,知輿地,工謀畫。少荃竭力
推薦。」
    「何勞恩師親去,我寫封信叫他來就行了。」
    「不!還是我去見他為好。」
    師生二人在軍營一直談到次日雞鳴方止。第二天,曾國藩修書給官文、胡林翼,請他們
代為向皇上說情。為不使皇上不悅,曾國藩盡起在建昌的水陸兩支人馬,踏上赴川的道路。
當曾國藩將到武昌時,接到了上諭。上諭命曾國藩暫駐湖北,與官、胡熟商進剿皖省之計,
援川部隊從湖南選調。官文、胡林翼在武昌治酒為曾國藩道喜。席上,官文提出派永州鎮總
兵樊燮帶二千人入川,曾、胡一致同意。於是官文以制軍身分下令,調樊燮立即入川。誰知
這一紙命令,倒惹出一樁轟動全國的大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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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網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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