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韶關鎮欽差遇刺 十三行洋奴傳情
        
  人分三六九等,
    木分樺梨紫檀。
    良莽不齊混一團,
    都在充分表現。

    穆彰阿對琦善輕輕說了幾句,忙提筆在手,給廣州方面寫了一封信。信中指示他們
在廣州的親信伍紹榮,就如何對待禁煙、如何對付林則徐等問題,做了安排。然後,派
人用六百裡急傳的速度送到廣州。
    單表林則徐,他考慮到禁煙事關重要,不應多耽誤時間,即刻決定了起程的日期,
叫手下人做好一切準備。一八三九年一月八日,林則徐上午入宮陛辭——也就是向皇上
辭行;下午,便在北風呼嘯中離開北京,向廣州進發。
    韶關鎮是林則徐去廣州的必經之路,地方官民早就做好了迎接林欽差的準備。這一
天,林則徐一行人員來到韶關鎮,歡迎的人群立即沸騰起來:「林大人到了!」「歡迎
林青天!」整個韶關鎮歡聲雷動,響徹雲霄。
    老百姓這樣擁戴林則徐,並不完全是出於好奇,想看看這位欽差大臣長得什麼模樣,
而是因為林則徐在湖廣總督任上,辦案認真,執法嚴明,有個清官的好名聲。更主要的
是他一貫力主禁煙,代表了億萬中國人民的心願。
    林則徐坐在轎裡,目睹此情,深受感動,便命林升:「卷起轎簾!」卷轎簾做什麼?
讓老百姓隨便瞧瞧他,他也好看看老百姓。在封建統治年代,能做到這點就很了不起啦!
那時候,當官的又壓老百姓,又怕老百姓,官越大越怕,與老百姓好像隔著幾座大山。
外出的時候,總是帶著不少親兵衛隊保護,把轎門捂得很嚴。總之一句話,就是怕死。
林則徐則不然,他秉公辦事,愛民如子。他常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讓老百
姓認識認識自己,有什麼不好呢?」
    話休絮煩。林升把林則徐的轎簾掀開以後,老百姓立刻往前擁來。可真開了眼啦:
就見林則徐五十上下的年紀,四方臉,白面皮,寬腦門兒,高顴骨,獅子鼻,方海口,
三絡短髯,細眉朗目,大耳朝懷,頭戴花翎,身穿黃馬褂,端坐轎內,笑容可掬,兩只
眼睛炯炯放光,給人一種莊嚴、華貴,望之生畏而又可親可敬之感。
    林則徐的轎簾一掀不要緊,這幫負責維持秩序、保護欽差大臣的地方官員可受不了
啦。這要是發生意外,吃不了也得兜著走啊!他們馬上又調來幾百名地方軍兵,打開一
條通道,排列兩側,阻攔百姓靠前,連當地的都司、守備、知縣、尉丞也一齊出動,在
林則徐大轎的前後左右跳跳躦躦,驅趕圍觀的百姓。林則徐的大轎這才徐徐前進,好不
容易來到了十字街頭。
    這十字街是韶關鎮內最熱鬧的地方,飯館、茶肆、戲園、浴池、藥舖、當舖,什麼
買賣都有,那真是店舖櫛比鱗次,各行各業俱全。在十字街的路東,有一座「太白酒
樓」,是韶關鎮有名的大飯館,南來北往的客商都慕名而至,生意很是興旺。今天的客
人就更多了,大有人滿之患,都想找個好位子,居高臨下,看看這位名震四海的林青天。
    這時,在太白酒樓二樓靠右邊的那個窗口前,站著一個人,身高不滿五尺,猿臂蜂
腰,骨瘦如柴,青懼懼一張刀條臉兒,大鷹鉤鼻子,一字嘴,黑紫色的嘴唇,裹著一口
又黑又黃的大板牙,深眼窩兒,高顴骨,一對圓溜溜的小眼睛,閃著賊光;鬥雞眉,燕
尾胡,又稀疏又發黃,頂多有一百多根兒;一條黃焦焦的發辮兒在脖子上盤著,身穿一
套青色褲褂,十三太保紐拌,挽著袖口,扎著褲腿,腰中還扎著一條板帶,倒顯得乾淨
利落;手裡拎著個長條包袱,不知包的是什麼東西。他站在幾個人的背後,比誰擠得都
厲害,踮著腳,神著脖,緊盯著樓下的十字街頭。他一看林則徐的轎子到來,身子不由
一振,臉上的橫肉繃了幾繃,急忙打開包袱,伸手拿出一把雪亮的鋼刀,探左臂,把前
邊那幾個人一扒拉,說道:「閃開!」緊接著一踮雙腳,往窗外一躥,「噌!」身子一
飄,就從二樓上跳了下來,恰好落在林則徐的轎前。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這傢伙把鋼
刀一捧,惡狠狠地對著林則徐的前心便刺,同時還吼叫道:「姓林的,你就死在這兒
吧!」
    單說林則徐。他坐在轎內,看著老百姓那種歡欣鼓舞的樣子,心中特別高興,萬沒
想到會遇上刺客。當他看見這個刺客捧刀撲來的時候,再看自己的親兵衛隊,一個個都
驚呆了,他們瞠目結舌,手足無惜,連腰刀都拔不出來了。林則徐心頭一涼,只有等死。
    這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事情就是這樣,往往你想都想不到,人家都做到了。
諸位看看,這刺客膽子有多大?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躥進劍叢槍林之中,刺殺欽差大
臣!
    閒話少敘,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突然從人群之中躥出一人,快似猿猴,疾如閃電,
跳到刺客身後,飛起一腳,正踢到刺客的手腕上,「啪」的一聲,把刺客的刀給踢飛了,
這個刺客疼得直甩胳膊。與此同時,從大白樓上又跳下一個人來,伸出兩只又粗又壯的
大手,像鉗子一樣,把刺客的雙臂抓住,使了一個掃堂腿,把刺客掃倒在地。緊接著,
踢刀的那位,從腰中取出一條繩子,以閃電般的速度,把刺客捆綁起來:
    這些事情,都發生在不到一分鐘之內,眼力差的人,還沒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就結
束了。當把刺客抓住之後,林則徐的衛隊才清醒過來,各操刀槍,撲到林則徐的轎前,
把轎護住。要真靠他們保護林則徐的話,林大人豈不早死多時了?
    這時,林則徐的心還在怦怦跳動。他穩一穩神兒,長吁了一口氣,把腳一跺,大轎
落地。大總管林升趕緊過來問安:「大人受驚了!」林則徐一擺手,厲色問道:「刺客
可曾拿獲?」「回大人,刺客早被兩位義士抓住了。」「噢。快把義士請過來講話!」
林升領命,轉身再找義士,蹤影皆無,便問跟前的衛隊軍兵:「哎,人哪兒去了,你們
看見沒有?」衛隊軍兵答道:「回大總管,二位義士把刺客綁好,交給我們,轉身就走。
我們請他二人留步,說什麼也不肯。其中那位上年紀的義士留下一封信,叫我們交給欽
差大人。」說著話,把信遞給林升。林升一邊接信,一邊跺腳:「你們這些飯,桶,人
家替你們把刺客抓住,連個『謝』字也不說,就把人家打發走了!還不趕快給我去找!」
結果找了半天,也沒找著。林升怕大人著急,吩咐一聲:「把刺客看好,別叫他也跑
了。」說罷,拿著書信,見林則徐回話。
    林則徐聽說義士已走,便感歎一聲,沉吟不語。他知道,這兩位都是俠肝義膽、見
義勇為的英雄,最可貴之處就在於施恩而不望報。他伸手把信接過來,看了一眼,就放
到袖筒裡了。因怕再發生意外,不便在街上停留。林則徐剛想吩咐起轎,就見本地的文
武官員紛紛趕來,一個個渾身發抖,滿頭大汗,跪在欽差大人轎前請罪。林則徐不怪,
問道:「你們可曾備下公館?」知縣答道:「回大人的話,都安排好了,就設在縣衙之
內。」林則徐立即吩咐:「起轎!把刺客押到公館問話。」
    且說林則徐來到公館,把地方官打發走之後,便到後廳休息。他斜身坐在床上,從
袖內取出那封信,從頭到尾仔細觀瞧。只見上邊寫道:
    
  大人來禁煙,
    廣州萬民歡。
    可恨英夷酋,
    暗設巧機關。
    前途多風險,
    事事有阻攔。
    懇請林青天,
    心要穩如山。
    為民除禍患,
    英名萬載傳。
    如用小民時,
    可找鄺東山。
    林則徐把信
看完,輾轉思索,感慨萬千:鄺東山——此人是誰呢?為什麼捉住刺客,不見我面?他
捉拿刺客,是事出有因,還是巧遇?從信上不難看出,此人曉得的事情很多,必有一定
的來歷。可惜沒有見面,只好到了廣州,再尋找他吧!林則徐想到這裡,把信保存好,
又處理了幾份公事,便到寢室休息。
    掌燈以後,林大人起來,梳洗完畢,林升伺候他用了晚膳,又略略歇息了一會兒,
這才吩咐升堂。林升領命,忙到外面安排。頃刻之間,一切準備就緒,來到後廳,把林
大人請到二堂。
    林則徐來到二堂升坐,官兵衛隊分立兩旁。二堂內外,燈火通明,鴉雀無聲,靜得
叫人可怕。林則徐環顧左右,接著吩咐:「帶刺客!」值日的衙役急忙傳話:「帶—刺
—客—」時間不長,官兵們連推帶揉,把刺客押到堂口,大聲吆喝:「跪下,快跪下!」
這個刺客還挺光棍兒,任憑你喊破嗓子,他也不跪。官兵一按他的腦袋,他還直著脖子,
瞪著眼睛,一個勁地撲稜。可是,這地方不是立光棍兒的地方,是龍也得盤著,是虎也
得臥著;你這條光棍兒,即使有一摟粗,到了這個地方,也會叫你彎下來。官兵們一看
不下跪,「呼啦」一聲,又上來幾個,有的按頭,有的按背,有的架膀子,有的踹後腿,
三下五去二,就把刺客按倒在地。有個當兵的還怕他不老實,又用腳狠狠踩住他的小腿。
    林則徐坐在上面,目不轉睛地瞅著刺客在下面折騰。他邊瞅邊想:這個傢伙滿臉橫
肉,決非善茬兒。就沖他這股蠻橫勁兒,可能是個亡命徒。可是,你再玩兒命,到我跟
前也得收斂點呀!你要連我也沒看在眼裡,那一定是很有來頭了。林則徐見刺客跪穩定
了,這才問道:「你是什麼人?家住哪裡,叫什麼名字,因何刺殺本欽差?」
    這個刺客,抬頭看了林則徐一眼,臉上的肌肉蹦了幾蹦,連嘴都不張,又把頭低下
了。林則徐重複問了幾遍,這傢伙還是一聲不吭,反把眼睛閉上了。官兵們一看,火往
上撞,「辟辟啪啪」,朝他後背,就是一頓鞭子。這個刺客還真不含糊,光是咬牙咧嘴,
就是一聲不吭。
    林則徐邊看邊想:這個歹徒骨頭挺硬,寧死也不招供。看來,在他背後,一定有人
掐著他的脖子,不讓他吐露真情。真要這樣,就事關重大了,我要慎重行事。
    林則徐把手一擺,官兵們這才收住了鞭子。林大人既平和而又嚴肅地問道:「你是
什麼人,誰指使你前來行刺?難道你不怕死?」刺客聞聽,抬起頭來,嘿嘿一陣冷笑:
「姓林的,你不必費事了。實話告訴你,你就是問到來年,也白費唇舌。該殺該剮,給
我來個痛快吧!」林則徐聽了,並不生氣,接著問道:「你既不肯招認,本欽差也不強
迫於你。我只問你為何要殺我,難道你我有仇不成?」「這個……咱倆呀……一無仇,
二無恨,反正……反正我要殺你。這次行刺失敗,乃是天意,該著你走運,我倒霉。我
只求你給我來個痛快!」
    林則徐一聽,縱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我之間,既然無仇無恨,就不
該對我下此毒手。可見今日行刺。你是受他人唆使。你哪兒想到,行刺未遂,反當了替
罪之羊,真是可氣又可笑啊!現在看來,你來行刺,責任並未在你身上。本欽差雖掌生
殺大權,但決不盲目行事。今日看在你無知的分上,饒你不死。」林大人說罷,吩咐兩
旁:「來人,給他解開綁繩,把鋼刀歸還給他,放他逃命去吧!」差人們一聽,霎時間
都愣住了:是聽錯了呢,還是欽差大人說錯了呢?一個個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林則徐一看,正顏厲色地說道:「你們還愣什麼?快把綁繩解開,放他逃命!」差
人這才聽明白,真要放走刺客。心裡都想:刺客險些把大人刺死,罪多大呀!怎麼還輕
易把他放了?可是誰敢問呢!只見一個差人趕緊上前,解開綁繩,把刺客從地上扶起來。
另個差人取來鋼刀和包袱,一邊遞一邊嘟囔:「給你,回家去吧!多咱呆悶了,再來行
刺。反正沒刺死人,就沒事兒!」
    林則徐這麼做真是出乎刺客意料之外。他開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差人給他解開
綁繩,他才相信耳朵沒有聽錯。他站在堂口之下,心緒煩亂。心想:世界之大,無奇不
有。難道真把我放了?難道他姓林的就這麼便宜了我?簡直是不可想象啊!
    這時,林則徐和二堂內所有的人,都把眼盯在刺客身上,看他如何行動。只見他步
也不邁,站在那兒呆若木雞。此時,又聽林大人說:「刺客,你還愣著干什麼?趕快走
吧!今後為人處事,要格外謹慎,切勿再吃虧上當了。」刺客一聽,心裡翻了個個兒:
這位林大人的心腸不錯呀!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又狠又毒,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難道我
就這樣走了嗎?回去如何交待?別看林大人把我饒了,那幫傢伙對我可不會善罷甘休!
我就這樣回去了,不但對不起林大人,到他們跟前也不能得好!嘿,這刺客良心發現了。
只見他兩眼之中,閃著淚花,轉身跪倒在地,高聲說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我求
求大人,快把我殺了吧!留下我也是人間禍害。我枉披人皮,我枉披人皮!」說一句,
打自己一個嘴巴,連嘴都打破了。
    林則徐一看,心中歡喜,說道:「不要打了,俗話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有道是『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只要你痛改前非,好好做人,
還是大有可為的呀!」刺客一聽,心裡好像打開一扇窗戶,又叩頭說:「小人誤信讒言,
貪利忘義,以致做出該死的事來。我以為落到大人手中,準死無疑,這才在大人面前耍
蠻撒野。今蒙大人如此恩待,即使我是鐵石心腸,也得叫您感化過來呀!罪民沒有什麼
報答您的,我就乾脆對您實說了吧!」林大人多有辦法,還真叫他來了個不打自招!他
把真情供出以後,林則徐不聽則可,聽罷不由大吃一驚!
    說了半天,這個刺客是誰?為什麼要行刺林則徐?這裡邊錯綜複雜,還有不少文章
呢。
    前文書的開頭已經說過,穆彰阿指使琦善給廣州的伍紹榮寫卜了一封信,要來個先
發制人。這件事就是從這封信上引起的。
    伍紹榮,本名叫伍崇耀,字紫垣,是廣東南海縣人。他的祖先在一七八四年——也
就是乾隆九年,在廣州創設了一個洋行,就是當時所謂十三行之一的恰和行。伍崇曜的
父親把祖父的事業繼承下來以後,怡和行的業務很有起色,躍居十三行的首位,在洋人
當中頗有聲譽。因他父親的乳名叫亞浩,所以外國人就稱他父親為「浩官」。伍崇曜承
襲父業以後,才起了個商名叫伍紹榮。在當時的行商當中,有子沿父名的慣例,伍紹榮
對外也稱「伍浩官」。他這個怡和行從祖輩開始,就跟官府勾結,串通外商,販賣洋貨,
私運白銀,壟斷了廣州的對外貿易,發了橫財,成了買辦。特別是近些年來,鴉片氾濫,
伍紹榮豈肯放過這個發財的機會?就干起替外國人包銷鴉片的勾當,成了廣州最大的鴉
片走私販。在那個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為便於和官府勾結,就用白銀捐了一個三品
道員,一躍變成了官僚買辦。從此以後,伍紹榮就用銀子把琦善和穆彰阿勾結上了。條
件是:我大把大把地給你們銀子,你們得一個勁兒地給我撐腰。要不,怎能說他是琦善
的親信呢!
    那一天,伍紹榮正在怡和行裡坐著,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合計買賣。突然,接到琦
善的來信。他放下杯子,打開一看,嚇得真魂兒都出竅了。信上說:林則徐已被皇上封
為欽差大臣,近日即赴廣東禁煙。他有先斬後奏之權,又有節制水師之勢,對我等十分
不利。信中還囑咐伍紹榮,要他做好一切準備,嚴防林則徐抓住任何把柄。琦善還警告
伍紹榮說:林則徐是死硬之輩,頑固不化,手狠心黑,要特別注意防備,最好設法把這
顆眼中的釘子拔掉。琦善最後特別強調,決不允許洩露你我之間的秘密關係,否則對我
極其不利。說來道去,就是怕林則徐把他的腦袋拿掉。
    伍紹榮非常了解林則徐。因他姐丈是湖北人,經常向他介紹林則徐對鴉片的態度和
在湖北所采取的禁煙措施。他深知,林則徐一到廣州,就會給他帶來滅頂之災。因此,
他連飯也顧不上吃,坐上轎子就奔十三行送信去了。
    十三行,也叫「洋貨行」,是鴉片戰爭前廣州官府特許經營對外貿易的商行。當初
行數並非固定十三家,到一八三七年才恢復到十三行的行數。這十三行,共同成立一個
公行,享有對外貿易的特權,也是官府和外商交涉事務的中介。前文書說過,伍紹榮的
怡和行是十三行中之首,這十三行的公行,當然由他控制了。十三行的公行坐落在廣州
西關外,英國商人頭目顛地和渣甸也長期住在十三行的公行裡。
    顛地是英國的大商人。這些年來,他借著東印度公司和中國廣州通商之機,專門往
中國走私鴉片,發了橫財,成了英國金融界的巨魁。因他為人老練奸詐,富有和中國商
人打交道的經驗,又有財勢,英國商人就推選顛地為他們的代表和總頭目,駐在廣州的
十三行裡,負責策劃、指揮英國商人往中國走私鴉片事宜。
    伍紹榮首先就找顛地,晚上九點一刻,伍紹榮來到十三行的公行,在小客廳裡見了
顛地。這個顛地,身高體壯,從外形看,頗像一名舉重健將。他身穿一件軟緞睡衣,腳
套拖鞋;一團帶卷的黃發乍蓬在頭上,高眼眶裡那對藍眼珠不停地轉動著,經過修飾的
黃胡子緊貼在兩頰,那個高高翹起的鷹鉤鼻子,頗有一峰突起之感;厚嘴唇上夾著一支
雪茄煙。見了伍紹榮,似笑非笑,一派得意洋洋、目中無人的神氣。伍紹榮站在顛地跟
前,身著便裝,長袍小帽,長得又乾巴又瘦小。二人相比之下,一胖一瘦,一高一矮,
一白一黃,一洋一古,十分滑稽可笑。
    伍紹榮面對顛地施了個脫帽禮,顛地略微點了點頭,然後分賓主落座。顛地坐在沙
發上,望著天花板上的煙霧,不慌不忙地問道:「伍先生,這麼晚了,找我有事嗎?」
伍紹榮趕緊欠身:「有事,有事,這件事還不小呢!」顛地看了伍紹榮一眼:「看把你
這位伍大人急成這個樣子!什麼了不起的事呀?」伍紹榮接著就把林則徐要來廣州禁煙
的事,對他講了一遍。不過,他沒敢提琦善的名字,因為他和琦善的關係對洋人絕對保
密。
    顛地聽完,非但不驚,反而縱聲大笑起來,把小客廳震得嗡嗡作響。這下子可把伍
紹榮笑懵了,他直著脖子,瞪著一對小黑眼,不知如何是好。顛地一看伍紹榮那個傻樣,
笑得更厲害了。伍紹榮瞪著小眼睛瞅了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顛地先生,這是何
意?難道我的話有失檢點之處嗎?」顛地把笑出來的眼淚擦淨,又吸了口雪茄,這才說
道:「禁煙,禁煙,這兩個字我都聽膩了。難道貴國真有能人禁絕鴉片?是皇帝,還是
大臣?這簡直像《天方夜譚》一樣,通通是謊言。事實證明,越禁,鴉片流行越嚴重;
越禁,鴉片進得就越多;越禁,我們就越發財。你把好事看成壞事,難道不惹人發笑
嗎?」顛他說罷,又哈哈大笑起來。
    伍紹榮的心情和顛地可大不相同,顛地越覺得輕松,伍紹榮就越感到有壓力。他心
頭沉重,又急又惱,強捺著性子說道:「尊敬的顛地先生,請聽我再進一言。敝國皇上
決心很大,為禁絕鴉片,竟派林則徐為欽差大臣。此人非同一般,視鴉片像仇敵,看洋
人如鼠輩,腦袋頑固不化,手段頗為強硬,握有生殺大權,控制水師兵力,您不可不防
啊!」顛地不以為然地說:「我問你,林則徐難道不是中國人?我看透了,你們中國人
都是膽小如鼠、貪財如命之輩。請原諒,您當然例外了。我就不信,林則徐不喜歡錢?
等他來到廣州,我多給他幾兩銀子不就完了?」「不,不。顛地先生,您完全估計錯了,
他這個中國人與眾不同。他冷酷無情,執法如山,而且言出法隨。他視金銀如糞上,決
非金錢所能買動的。我衷心奉勸閣下,還是早些提防為好。」顛地從來沒有發現伍紹榮
這麼害怕過,他看了看伍紹榮,收斂了笑容,問道:「你說,伍先生,我該如何提防
呢?」「我們中國人有句名言,叫做『好漢不吃眼前虧』。閣下最好先到澳門或是海外
躲躲,把所有的鴉片統統運走,觀望一個時期再打主意……」「不,這不是上策!」顛
地站起來,打斷了伍紹榮的話,他邊說著,邊揮動著毛茸茸的大手咆哮著說:「你叫我
逃到海外,豈不有損於我們女王陛下的尊嚴,有失於大英臣民的體面?我是決不會向林
則徐屈服的!」伍紹榮見顛地又硬邦起來,急得直冒熱汗,忙站起身來,苦苦規勸:
「顛地先生,還是聰明一點比較合適。『識時務者為俊傑』嘛!現在的退步,實為將來
的闊步啊!何必為逞匹夫之勇,而自找苦頭呢!」
    顛地聽了,沒有急於表態,背著手在地毯上來回轉悠。片刻過去,突然止住了腳步,
從眼睛裡射出兩道藍光,伸手把伍紹榮的耳朵往自己嘴邊一拽:「你常說,『不狠不毒
不丈夫』。我看,乾脆把姓林的幹掉得啦!」伍紹榮一聽,心裡特別高興。為什麼?這
和琦善在信中對他的指示不謀而合。但是,他在這時盡量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讓自己把
高興的樣子表露於外。因他留個心眼兒,他考慮到要干這件事,不僅需要大批銀子,還
得挑選合適的人。顛地要把這件事推到自己身上,讓自己出錢,選人,假如走漏風聲,
自己就要承擔主謀的責任。因此,他就想一推六二五,叫顛地出頭去幹!想到這兒,伍
紹榮假裝害怕的樣子,把脖子一縮:「這個……這可太冒險了……」顛地一聽,心裡話:
你純粹是個膽小鬼。他果斷地說:「事到如今,也就得這麼辦了。你不是說林則徐挺厲
害嗎,他要來,你不把他吃掉,他就要吃掉你呀!」伍紹榮一聽,心裡話:我巴不得你
這樣堅決。就乘機來個順水推舟:「顛地先生,您執意要這麼做的話,請你原諒,我伍
紹榮就不介入此事了。」顛地一聽,頓時火冒三丈:「啊哈!我原以為你伍紹榮膽小怕
死,現在我才清楚,你是想躲清靜啊!哼,妄想!你要明白,廣州還是你們大清帝國的
國土。林則徐一來,我顛地一走了事;可是,你能走得了嗎?我臨走之前,給林則徐留
下一紙,替你『美言』幾句,焉有你的命在?」伍紹榮一聽,額角上立刻滲出豆大的汗
珠:「顛地先生息怒,你要諒解我的意思,我是說,林則徐前來禁煙,關係到你我雙方
的利益;要幹掉林則徐,一要花錢,二要選人。你若叫我個人承擔此事,實在是力不從
心啊!」顛地一聽,笑了:「哈哈哈哈,原來是這樣啊!你怎麼不對我明說呢!這好商
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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