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春天與往年相比,似乎來得格外遲。早已經過了二月二龍抬頭的季節,但紫禁
城宮殿上的積雪,還沒有溶化,鎏金大銅的缸沿上掛著一層薄霜,缸裡的水雖然是一天
一換,都仍結滿了蛛絲般的細薄的冰凌。
天氣依然十分寒冷。
養心殿太監總管小毛子侍候完康熙早膳,奉旨至乾清宮西閣換送康熙夜裡批閱過的
奏章,等到折轉回來時,發現康熙不見了,只有六宮都太監張萬強正帶領一干太監在掃
地、撣坐、抹桌子,便捋起袖子幫著收拾。
「張公公,萬歲爺呢?」小毛子一邊幹活,一邊笑問張萬強。
「四格格剛從昭陵回來,萬歲爺非常歡喜,沒有乘轎就急急忙忙地跑著去了。」張
萬強取過一方端硯,磨著墨說道,「皇上這會子早到儲秀官了,老佛爺可能也在那裡。」
四格格是定南王孔友德之女,本名孔四貞。定南王死於王事,太皇太后便將她收養
官中,視之如女。她從小看著康熙長大,兩人感情自是親密。使人不解的是,自順治帝
大行之後,性情剛烈的孔四貞突然變得郁郁寡歡。她本是將門之後,有一身好武藝,便
請求去宿衛先帝陵寢。太皇太后拗她不過,竟破例晉開她為一等侍衛,守衛昭陵。
九年未入京師,孔四貞今日突然歸來,的確是件稀奇之事。
小毛子卻不知此事底細,邊調朱砂邊笑道,「皇上是該輕松輕松了,自從搬掉鰲中
堂至今,整天悶在屋子裡,批奏章、閱覽表,還要處理各種軍機大事。這些事情多如牛
毛,連五更黃昏也不分了,竟比小家子掙飯吃還難!——即便渾身是鐵,能打多少釘兒
呢?」
「你甭嘴巧!」張萬強摸著光光的下巴,扯著公鴨嗓子笑道,「你不用指望我在皇
上面前給你遞好話兒——論說也真是的,誰能想得到,就連鰲中堂那麼橫的人物,不也
是說倒就倒了!就是外面茶館裡說的書,也未必有這麼熱鬧呢!要不,咱們賠個不是,
權且讓皇上多耍一會兒。」
「罷罷,張公公!那可要不得!」小毛子扮個鬼臉笑道,「上次也是這麼說,結果
皇上沉下臉來,你也不照樣嚇得沒詞,幸虧我嚇得當場放個響屁,否則你吃不了還要兜
著走!」
那是去年七月間的事了。山東巡撫於成龍進京面聖,稟告治河大事,當時正是凌晨
五鼓,張萬強和小毛子見康熙仍在睡夢之中,只怕打擾皇上休息,大著膽子,推遲了一
個時辰,才通知。康熙醒來,不由分說,板著臉把兩人斥罵一頓,並說於成龍是封疆大
吏,朝廷大臣,太監擅阻耽誤軍國大事,犯了殺頭的重罪,直嚇得兩人兩股戰戰兢兢,
額頭直冒冷汗。
正訓斥間,事有湊巧,小毛子實在憋不住,萬般無奈放了個響屁,把小毛子嚇得魂
飛七竅,臉色大變。
「你這到底是什麼毛病?」康熙盯著小毛子,嚴厲地問道。
「奴才知道罪過大,嚇出來的……」接著冷不防又連放一串,康熙又急又笑,最後,
只好作罷。
此時提起舊事,兩人不禁會意一笑。「好小子,算你是個角色!論年紀雖略小些,
論長相也是天庭飽滿,地額方圓,一副福貴模樣,只可惜蛋黃子沒了,那真是檀香木做
驢橫——糟蹋了材料。」張萬強笑嘻嘻地打趣。
小毛子起先還嘻笑聽著,猛一回頭,發覺已到康熙披奏章的時分,急得把腳一跺:
「光顧閒聊了,呀,別誤了正事!」說完顧不上打招呼,撤起腳丫子,一溜煙似的,朝
著儲秀宮直奔而去。
儲秀宮裡此刻非常熱鬧。
太皇太后坐在皇後赫捨裡氏家常使用的軟椅上,貴妃鈕祜祿氏、衛宮人和幾個答應
侍立在下邊,另有宮女墨菊、紅秀等捧著巾櫛在後頭侍候,康熙立在太皇太后身後,輕
輕地給老人捶背。皇後是主人,賜了座。只有孔四貞是遠客,打橫兒特地坐在太皇太后
對面,端著茶杯,靜聽太皇太后說話。
「你這一去就是幾年,別的不知怎麼樣,我瞧著脾氣性兒竟是一點沒變!」太皇太
後笑道,「哪有女人做一輩子官而不嫁人的,我跟前的女孩,只有你一個特別,比公主
還要性傲。你也是半大不小的二十多歲的老姑娘了,再不出嫁,沒準只怕人家在背後數
落我這老婆子,自家女兒和收養的,還不是手心手背,十個手指,咬那個哪個不疼!」
一回頭正瞥見小毛子進來,便道:「小毛子大總管,又來催你主子吃苦去?」
小毛子一進門聽見這話,忙跪下請安,笑道:「奴才不敢,這都是萬歲爺定的章
程!」
「今兒有我呢!」太皇太后擺手道,「四姑娘難得回來一趟,還是讓他們姑侄親熱
親熱,你站一邊吧!」
小毛子叩了頭起來,不便一一請安,只上前給孔四貞打了個千兒,笑道:「小毛子
給四格格請安!您是遠客,平日難得見面,這次得多給您叩個頭才是!」一句話,把眾
人連同孔四貞都逗笑了。
「這是皇上跟前的總管太監。」皇後見孔四貞不認識小毛子,忙笑道,「是個人精
猢猻,四姑以後得多提防著他點!」
「這個孫延齡少年英武,又是定南王手裡使過的人。我見過幾次,言談舉止蘊藉有
禮,很不錯的。」康熙笑對孔四貞道,「如今老佛爺作主,把四姑許配給他,真是郎才
女貌,天配地合。我不用多說,四姑見了,就知道了!」
小毛子聽了半天,這才明白是要把孔四貞下嫁給孔友德的部將孫延齡,不由一笑,
便轉臉看他自己的「萊戶」(清朝宮庭特許太監和宮女配對的干夫妻),——皇後身傍
侍立的宮女墨菊——墨菊別轉了臉沒理他。
「老佛爺,皇上和娘娘都已說的不少了,又都是為我好。」孔四貞思量半晌,終於
歎了口氣,說道,「我若再推辭,就有點不識抬舉了,那……那就……勉從其命吧。想
我孔四貞,自父親死後,一直蒙老佛爺恩養,和親生女兒一樣,本不該……」
「對了,就是這個話!」太皇太后見她應允,不禁喜形於色,便截住話頭道,「壓
根兒就跟我的女兒一樣嘛——皇帝,我的意思晉四貞為和碩公主,你看呢?」
「兒臣有什麼說的?」康熙也是大為高興,「本來就該如此嘛!」
「小毛子可聽著了?」太皇太后說道,「四公主下嫁,妝查要從厚!」
「喳!」小毛子忙應道,「都包在奴才身上,照太平公主的例,加銀五千——」
「一萬!」康熙大聲說道。
「喳——一萬!」
要孔四貞下嫁給孫延齡,這本是康熙的主意,這樣做,既能表示皇上恩寵和信任,
同時,又給對手派去實際上的耳目,起到監視和遙控的作用,而且在以後的平藩戰爭中,
也確實發揮了重要作用。孫延齡在吳三桂威迫利誘下,起兵反叛,經過孔四貞規勸引導,
最後使得孫延齡獻桂林城,殺吳世琮,為徹底擊敗藩軍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功勞。
由此可見,康熙少年老成,足智多謀,而對這樣智勇雙全的皇帝,吳三桂不打敗仗,
那才是怪事了。
「是時候了。」康熙笑著轉到前面,對太皇太后打了一揖說道,「孫兒要到前頭養
心殿去,有幾封折子,今兒一定得批出去……」
言語未畢,便聽宮外西南方向隱隱傳來牛吼一般的聲音,殿中之人頓時怔住,接著
又是一陣更響的叫聲愈傳愈近,人們感覺到官殿在微微顫動,吊在殿中的幾盞宮燈像打
鞦韆般來回搖蕩,門窗梁柱發出咯吱咯吱的呻吟聲。「天爺!」小毛子失聲叫道,「這
到底是怎麼回事?」皇後被驚得臉色煞白,幾個膽小的宮女更是害怕,身子搖晃如一團
篩糠。
「地震!」不知是誰大吼一聲,「決護著老佛爺,皇上出去!」人們這才清醒過來,
急忙扶著太皇太后腳不點地跑到院子裡。幾個太監宮女合力抬了幾張椅子,晃悠著跟了
出來,將椅子放在口邊均不靠牆的一片青磚地上。康熙早已被孔四貞搶先拖了出來,看
到如此混亂的場面,禁不住笑道:「你們這叫什麼樣子?逃荒不像逃荒,討吃不像討吃
的!」
兩聲劇烈的震聲從地心發出,人們不由自主地前搖後晃,不少人站不住腳摔倒在地。
遠處揚起漫天黃霧,民房倒塌轟然作響,諾大的紫禁城被亂罩在一片灰暗之中。儲秀宮
中,皇後、貴妃和太監、宮女全都鴉雀無聲地站在劇烈震動的庭院當中,太皇太后獨自
合掌閉目席地而坐,口中喃喃念佛,只有康熙不動聲色地坐在宮中仰視上蒼。
午牌剛過,余震不斷反覆來臨。
巍峨的五鳳樓,大大小小的民房,殿字館閣都隨著大地的起伏婆娑起舞;天空中黃
塵與暗紅的彩雲攪在一起翻流,天空一團昏黑;突然一道閃電劃過天空,映照著人們一
張張驚惶恐怖的面孔,狂風夾雜暴雨從天而降。從永定門、哈德門到東直門一帶人煙密
集的地方,人們扶老攜幼依偎在一起,孩子們被這極端恐怖的場面,嚇得哇哇大哭。一
些平素吃齋念佛的人,則用呆滯的目光仰望蒼穹,雙手合十,祈禱平安。
發生了地震這種異常現像,京城中不免人心騷動,人們之間紛紛流傳「有大事要發
生了!」這也難怪,當時人們將地震當作上天對朝廷的警告;不是朝廷中為政有害,就
是邊關將要發生兵亂。
對於民間種種傳言,康熙卻不大理會。
在他即位後最初幾年,國家雖有內亂和外患,但大部分他都處理得有條不紊,少有
大的失誤,大局基本穩定,並且也取得了相當成就。他希望做一代「中興英主」的信心
很強,銳氣也很盛,對於日蝕、星變、怪風、霪雨等自然界中的異常現像,雖然心存戒
懼,卻不像其他人那樣害怕。
三年前,有一個朝臣因旱澇成災,上疏言事,批評朝政,措詞過於激切。康熙非常
惱火,在上朝時遂訓斥道:「堯有九年之澇,湯有七年之旱,並不聞堯與湯有何失德!」
但有數量不少的臣民都認為任何不正常的自然現象都是五行災異,也就是上天給下界作
出的警告,預示著國家的不祥之兆,遂膽戰心驚,訪徨不寐。
地震是一種常見的自然現象;只是地球內部的一種運動規律罷了,而人們對地震缺
乏科學的解釋,於是產生種種無稽之談。早在明朝的時候,北京就發生過多次地震,萬
歷年間是明朝國力鼎盛時期,短短的十八年之中,北方便發生了兩次地震。無奈從西漢
以來,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儒家就將地震同人事聯繫起來,而這種迷信思想伴隨著天災人
禍的發生,逐漸深入人心。
康熙遇事向來鎮定自若,胸有成竹,但聯想到目前局勢和京城輿論,不免心中有了
淡淡的憂愁。東北邊境,羅剎鬼子尋釁鬧事,伺機挑起爭端;西北葛爾丹蠢蠢欲動,圖
謀不詭,自立為汗與朝廷抗衡;南方三藩王擁兵自重,虎踞龍盤,形成尾大不掉之勢,
另外又有水旱災難時常發生,難道這些就是上天的所謂「警告」?預兆他的江山不穩麼?
司禮監掌印太監還據實轉奏錄台太監觀察到的星像和雲氣變異,十之八九都是不吉利的。
凡事靠人努力,哪能靠神靈保佑國運,康熙雖有顧慮,但心裡仍然這麼想。
但朝中已經有一些大臣,上疏勸諫不要無視上天的告誡,趕快選擇良辰吉日,焚化
表文,祈求上蒼饒恕罪過,賜福人間。令康熙不得不考慮這件事的是,素來吃齋念佛的
太皇太后,更是虔誠,最有上表祈福的心願,三番五次地向康熙嘮叨什麼逆天而行,上
天就要降災,臣民就要遭殃等類似的話。
康熙心中很痛苦。自己既然是一位英明君主,自然不應該迷信僧、道、鬼神,徒做
無益之事,空遭後世議論。可又想到國事日非,一時半晌又拿不出個萬全之策,除非上
天見憐。唉,既然大家都這麼想,就算祈一次福又有何妨?只要我照大家的心意做了,
上天顯聖賜福更好,也好使我大清國泰民安;上天不顯靈那也不用埋怨,那是天意了。
不過,他心裡只是默道:「祈福,祈福!你們可知道朕的苦心!朕非昏庸之主,只是勢
不得已,向上天為民請命耳!」
由於事務繁忙,一直過了四月,祈福這件事還沒有著落。這一天,康熙接到山西巡
撫和布政司的聯名奏疏,說山西其地突然降下天雨血(地上的紅色塵上被大風刮起,飄
到幾百裡或上千里以外,隨雨而降,古人不明白其中道理,誤以為是「天雨血」很不吉
利),倒塌了許多房屋,壓死了不少人、畜。群臣百姓聞聽此訊,又是一陣驚慌。大臣
們對策上言,說今年京師地震,山西血雨,這是極不尋常的災異。言及西漢哀帝時曾發
生日蝕和地震,果然不久西漢就亡國了。看到人心騷動,想想目下大局,康熙想盡快了
結這樁心願,於是決定選擇一個宜於齋戒祈禱的日子,親至南城的醮壇燒香,並吩咐司
禮監替他準備青詞表文,井事先傳諭在南城的僧道們知道。
現在,康熙偕同皇後赫捨裡氏、貴妃鈕祜祿氏,衛宮人等分乘小輦,穿過文華殿西
夾道,出了東華門,順著護城河東邊的青石御道向南前行。
近兩個月來,北京城多風多沙,今日難得的天氣晴朗,陽光格外明媚。微風吹拂,
清爽宜人。
河岸上,一長排綠柳映水,柔絲搖曳,幾隻黃鵬在柳枝間穿來鑽去,發出婉婉柔和
的叫聲。護城河轉彎處有一座用太湖石疊成的假山,四面槐柳簇擁,綠蔭環繞。幾枝盛
開的石榴花橫在太湖石上,分外鮮紅。從這裡往西去,有一條松柏夾著的石板路,通往
太廟的後角門;往南,不遠處有一道紅色高圍牆,上覆黃色琉璃瓦,從紅牆中露出巍峨
的宮殿和高大的古松,並傳出鐘、磐和梵唄之聲。
護城河中水色甚清,微波上閃耀著金色的太陽,水底則蕩漾著三四片白色雲影。康
熙已經有很多天沒有出過紫禁城了,這時不由地神情一爽,眼睛裡露出來一絲笑意,種
種煩惱和憂愁,都暫時從他的心裡拋開了。
三乘輦繼續向南行去,過了片刻,來到南宮的下門外邊。
南宮的大部分都是明朝英宗時代的建築物。以後歷代不斷修繕、油漆、增建,十分
美麗。南宮大門外有許多高大的白皮松,遮天蔽日。
三乘黃色小輦在白皮松之間的漢白玉甬道上停往,一群高僧、道士和執事太監在道
跪接。康熙帶著皇後兩位妃子緩步走上雕龍玉階,進了宮門,在一片松樹下盤桓一陣,
然後走進南風門。
裡面有許多花木,並排三座寶殿:中間是龍德殿,左邊是崇仁殿,右邊是廣智殿。
他們在龍德殿休息了一下,受了僧、道們的朝拜,吃了一杯茶,然後由執事太監在前引
導,向內走去。
康熙神色安閒地穿過飛虹牌樓,緩步踏上飛虹橋。整日悶在宮中,難得有今天這點
閒情逸緻,康熙站在弓形的飛虹橋上,一邊欣賞白玉欄杆上的精彩雕刻,指著那些刻得
栩栩如生的水族動物叫皇後欣賞,一邊暗自思量:這哪裡是進醮祈福,簡直是游山玩水
來了,也好,趁此機會散散心,清理清理連日來糾纏不清的頭緒,再集中精力處理政務。
過了一會,康熙率領後妃們走下橋來,穿過戴鰲牌樓,向左右的天光、雲影二亭,
登上一座堆壘得十分玲瓏的秀麗山。山上有一個圓殿叫乾運殿,東邊是凌雲亭,西邊是
御風亭。從亭中遠眺,山光水色盡收眼底,風景迷人,讓人留連忘返。
繞過乾運殿,下了秀麗山,便來到佳麗門。全體僧道官員和名德法師都在甬道兩旁
跪接。康熙和後妃們從他們中間穿過,走進佳麗門踏上白玉雕龍台階,進到永明殿中坐
下。眾僧躬身低頭,雙手合十,從永明殿的左邊,眾道士從右邊,分別向醮壇走去,連
一點腳步聲也不敢發出。
過了片刻,從永明殿後邊傳過來鐘聲、鼓聲、磐聲、木魚聲、雲版聲、銅笛聲等等,
中間還夾雜著和尚道士的誦經聲,組成了肅穆莊嚴的音樂合奏。執事太監走到康熙面前,
躬身奏道:「皇上,開醮了。」
康熙點頭會意,即領著皇後、兩位妃子、宮女和太監們,懷著虔敬的心情向外走去。
永明殿的背後是一個小院,一色漢白玉舖地,有幾株合抱粗的蒼松和翠柏,虯枝橫
空。其中一株古松上纏繞著凌霄,在蒼翠的松葉間點綴著鮮艷的紅花。院子中間搭著一
座高大的白綢經棚,旗幡飄飄;蓮花寶座上供著檀香木雕刻的釋迦如來佛像。棚外是一
黃緞橫幅,上題:「敕建消災、弭、護國、佑民、普渡眾生法會」,後妃們暫留在經棚
外面。
康熙先進了經棚,在釋迦像前上了香,焚了黃表,拜了四拜,跪在黃緞拜墊上默默
祈禱,求佛祖大發慈悲,幫助他平定葛爾丹的叛亂,順利撤藩,降罰羅剎鬼子,再也不
要降水、旱、蝗、諸災,保佑他的國運昌隆。當默禱結束時,他覺得還不夠,又特別祝
禱幾句,求佛祖感化吳三桂等洗心革面,實心辭藩,使百姓免遭刀兵之苦。
康熙從即位起,並不很信佛、道兩教,但此刻卻是畢恭畢敬,求神心誠,禳災情切,
雖沒出聲,卻禁不住喉嚨梗塞,熱淚滿眶。
康熙祝禱畢,站起退到一旁,皇後和妃子們依次進來禮佛。
從建有佛教法會的院落往北,繞過假山,穿過飾有雕欄的漢白玉小橋,又是一座圓
殿,描金盤龍扁額上題有「環碧」二字。周圍綠水環繞,花木繁茂,蒼松數株,翠竹千
竿。
這裡是南宮最後也是最幽靜的地方。往北幾丈遠便是覆蓋著黃瓦的紅色宮牆,道壇
便設在其中,叫做「敕建三清普臨、降妖、伏魔、消災、弭亂醮壇」。康熙叩拜了玉皇
大帝,焚了青詞表,照例默禱一陣,然後退出。皇後和兩個妃子依次燒香出來,一行人
便到永明殿中休息,吃了點心,起駕回紫禁城。
此次醮壇祈福之行,康熙的心情十分興奮,脾氣顯得格外好,臉上持著若有若無的
笑意。現在時機已經成熟,他要上承天意,下應民心,決心大刀闊斧執行既定的平藩之
策,向吳三桂發起另一輪新攻勢。
從南宮回來後,康熙立即頒旨召見西北右鎮總兵王輔臣。
這王輔臣何人也?此人為山西大同人,明末曾加入了李自成領導的農民軍,初期參
加戰鬥,就勇冠三軍,沖鋒陷陣,攻城略地,所向披靡,能在他的大刀下走上幾個來回
的人寥寥可數,一時間名聲顯赫,因其驍勇異常,人們造了他個綽號「馬鷂子」。在戰
場上與之對仗的將領,只要一聽對方「馬鷂子」三字,內心便會膽怯三分。
王輔臣屢立戰功,拜為從軍將,他不但有勇有謀,還善於操練軍隊。清軍入侵中原
的過程中,平日只知欺男霸女,作威作福慣了的明朝腐敗軍隊,哪裡是剽騎善射、精銳
異常訓練有素的滿州八旗兵的對手,一觸即潰,丟城失地,望風而逃,清軍大舉南下,
直入無人之境。
然而,清軍在圍攻大同時,卻受到意料不到的重創。圖海統率的十萬精兵圍城,而
城裡只有王輔臣率領的三千騎兵和為數不多的步兵,雙方相持不下,曠日持久竟僵持半
年之久。
四面八方都是清軍,並且每日都有援軍派來,糧餉接濟,而城內缺衣少糧,弓箭短
缺,一些富商大戶趁機哄抬米價,人們只好把戰馬殺了充饑,甚至發生了人吃人的慘劇,
不時有人倒斃。然而,在清軍攻城最激烈的日子裡,王輔臣親率衛兵,仗劍城頭,笑顧
左右將士曰:「大丈夫死生之事如過眼雲爾,何懼之有?」激勵三軍,奮勇殺敵。
最後,見攻城不下,清軍調來重炮轟擊,城牆被打開數道缺口,清兵鼓聲震天,人
如潮湧,沖向城內。王輔臣咆哮一聲,「殺!」兩腿一夾,身下的坐騎便旋風般沖向敵
群,手裡一桿大刀舞得風響,直衝得清軍人仰馬翻,殺得渾身是血,帶領著賸餘士卒突
圍而去……
所以,每當提起「馬鷂子」及其軍隊,連驕橫放縱的清兵將領,也不禁豎起大拇指,
贊歎不絕。
後來,被大勢所趨,王輔臣不得已歸降了清朝。清廷知其驍勇,是一員難得的武將,
遂對其恩禮有加,清朝開國皇帝曾於北京詔見之,加以褒獎。後來他備受經略洪承疇的
青睞,隨其南征,戰功顯赫,名聲俱增,很快便引起吳三桂的注意。
吳三桂以武將出身,對軍隊自有一番特別的感情,尤其對於驍健的著名的武將,更
是愛惜如命。他早就風聞「馬鷂子」的大名,很想將這員難得的虎將,招羅過來置於自
己的麾下,壯大己方實力,可是又深知其感恩於清廷和曾經栽培過他的洪承疇,不下大
血本和深功夫,欲爭取這樣的人歸至藩下,的確實非易事。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又不死心。
不達目的不罷休。在招賢納士、籠絡人才方面,吳三桂可謂一代宗師。他以各方面
對王輔臣展開攻心戰術。當王輔臣為自己戰功卓著卻得不到擢升,而感到苦惱時,他親
自上書朝廷,例數其戰績,為王輔臣求職,終為之請得援剿右鎮總兵官的軍銜;當王輔
臣偶然吐露思鄉之情時,他便以轉遞軍報為由,托故讓其順路省親,且假期不限;當王
輔臣因整日操練軍馬,軍務繁忙顧不上料理生活時,他又不失時機地送去美衣、佳餚和
漂亮的歌姬,別人敬獻的較好的器用,他不肯獨自受用,定與輔臣共享……可以說,吳
三桂這種禮賢下士、愛才借才的精神,也頗為今人所罕見。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王輔臣也不是死傻瓜,見到吳三桂以一個王爺的身份,降
尊屈辱,如此善待自己,內心自然感激不已,兩人自此交往更深,感情愈加親密。
隨著接觸增多,彼此了解也愈深刻。其間一件小事,使王輔臣更覺王爺的寬宏大度,
令尋常之人難以企及,倍感吳三桂之恩。
那是康熙六年(公元1667年),王輔臣受命進征烏撒,他在王屏藩、馬一貴和張建
勳三個總兵的密切配合下,接連攻克堡塞,出征相當順利。領兵諸將為慶賀連戰連捷,
遂在總兵馬一貴帳中擺下酒宴,開懷暢飲。此處荒涼偏僻,既無山珍海味,也無陳酒佳
釀,只是諸將心情亢奮,推杯換盞,不覺已有幾分醉意。正當諸將放下酒杯,端起飯碗
時,不料王輔臣飯中有一只死蒼蠅,王輔臣想也沒想,舉起筷子打算把蒼蠅挾出去完事。
緊挨著的王總兵卻大聲嚷了起來:「飯裡有蒼蠅。」
王輔臣不是沒有看見那只蒼蠅,他本想趁人不注意,悄悄扒掉蒼蠅就算了,不願因
小事一樁,而大事張揚。
誰知這王總兵已然發現了蒼蠅,且素日喜歡嬉鬧,見此情景玩心大開,便打趣道:
「將軍若能吃下這只蒼蠅,我願以身佩寶劍相贈。」
王輔臣乃沙場宿將,素常恃功而傲,何況此時正當醉意,哪裡受這等挑逗,「咱們
都是死人堆裡鑽出來的人,什麼沒吃過,窮講究個啥?」說著便扔下筷子,用手捧到嘴
邊。
旁邊兩位總兵覺得這個愛惡作劇的王一貴也實在太過份了,便勸道,「王總兵吃多
了酒……」話沒說完,只見王輔臣連飯帶蒼蠅一同嚥了下去。
正在尷尬之際,吳三桂的侄子吳莊麒卻不知好歹,借酒瘋挖苦嘲諷,發洩私憤。王
輔臣當即反唇相譏大罵吳莊麒:「閉上你的臭嘴,睜開你的狗眼瞧瞧老子是誰?別人怕
你王子王孫,我確不怕你這蝦子、鰲孫……
吳三桂得知王、吳吵架的情形後,甚是不滿,他自覺對王輔臣不錯,何以出口竟如
此傷人?但又考慮到一介武夫,頭腦簡單,遇事不會多思,不僅未加責備,且又給二人
做了好些工作,令他們要注意團結,不要再發生類似的事情。句句貼心的勸語,誠懇的
態度,再一次深深打動了王輔臣,內心更加傾向於吳三桂。
王輔臣勇猛善戰,且又和吳三桂關係至為密切之事,康熙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此
次特旨召見馬鷂子,即是康熙一計,他是想盡可能地離間吳三桂的人馬,斬斷三藩的外
援,進而包圍孤立之。
王輔臣在乾清宮正殿受到召見。
他是第一次入覲。在陝西官屬閒談中,聽到過一些官闈秘聞,現在一旦真的見到傳
說中的這些人,又激動又好奇。他一邊行三跪九叩覲見之禮,一邊偷眼打量,見康熙腳
蹬青緞皂靴,身著醬色絲棉袍,外罩石青金龍褂,渾身上下不帶絲毫珠光寶氣,頎身玉
立,風度嫻雅。
康熙見王輔臣不住地瞟自己,笑道:「王將軍,請起來講話!」
「喳!」王輔臣響亮地答應一聲立起身。
「好一表人才!久聞將軍熊臂虎腰,果然名不虛傳!」康熙一邊稱讚,一邊溫和地
問道:「你是什麼出身!」
問到出身,王輔臣身子冷不丁一顫,急忙叩頭答道:「臣祖輩微賤,乃是庫兵出
身。」
庫兵出身的人是富而賤,雖然有錢,卻無人瞧得起。因為庫銀重地,為防盜竊,入
出之人都要剝下衣服驗過,方可准行。當時庫兵俸銀有限,無法養家糊口,便只好從小
就用石頭、蒜杵等硬物將肛門漸漸撐大,待到出庫時,將銀塊偷偷塞入肛門中夾帶出去。
這種情況,早已是人人皆知的不是秘密的秘密。對自己的身世,王輔臣諱莫如深,一直
視為奇恥大辱,終日為自己的無法事先選擇而懊惱。但皇帝此時垂詢又不得不如實作答,
所以「庫兵」二字剛出口,眼眶中已浸滿淚水,聲音也明顯地有些哽咽。
康熙也頗覺意外,怔了一下長歎道:「朕倒不知你出身微賤如此。」接著又提高了
嗓門慷慨說道:「自古偉丈夫列英雄比卿出身寒賤的多的是!大丈夫患在事業不立,其
余均不足道哉——張萬強!」
「奴才在!」
「立傳朕旨給內務府,王輔臣舉家脫籍抬旗,改隸——」康熙沉吟片刻,覺得既做
人情,就不如做得大些,俗語不是常說,殺人須見面,救人要救徹嗎?於是斷然說道:
「漢軍正紅旗!」
「喳!」大太監就地打個千,轉身退出。
王輔臣聽罷皇上如此言語,早已感動得淚流滿面,要不是君前不能失禮,就要放聲
痛哭了,眼下只能一個勁地飲泣叩頭。
「你要好自為之,」康熙沉著他說道,「朕本想把你留京述職,朝夕可以相見,但
平涼重地,離不開像你這樣有能有為的大將,換了別人,朕還不放心。現在西邊、南邊
的麻煩事很多,朝廷更要倚重你馬鷂子呢!」
這話在一般人聽起來,很是稀鬆平常,但王輔臣一聽到「兩邊」兩字簡直如聽炸雷
轟鳴不絕。他早期追隨洪承疇南征,待到江、浙平定之後,便改為平西王吳三桂節制。
吳三桂對待自己可謂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比對自己子侄輩還要好,即便調至平涼以
來,吳三桂每年還要接濟他數萬兩銀子,所以康熙此時說出這番話,自然是有所指的。
敲鑼敲邊,聽鼓聽音,王輔臣當然也是心領神會,這是在逼著自己表示態度,忙叩頭說
道:「皇上委臣以轉閫,寄臣以腹心,待臣大恩如天高海深,上及臣列祖,下被臣子孫,
臣若忘恩負義,不但受世人唾罵,就連祖宗也有所不齒!請主上放心,倘若西方、南方
發生變故,臣即使赴湯蹈火、肝腦塗地,也不辜負聖恩,令主上失望!」
「將軍言之過重了,朕並不是對誰有所疑心,而為江山社稷著想。」康熙雙目閃爍
放光,顯然有點激動,只有此時才能看出他那與年齡不相稱的老練與成熟,「朕實在捨
不得你這樣的人才遠離京城在邊陲吃苦,」一邊說著,一邊從座後拿出一對長約四尺的
銀制蟠龍豹尾槍,掂了一掂,旋即又將一支放回原處,轉過身來,走到王輔臣跟前,加
重語氣神色莊重的說道:「這對槍原是先帝賜與朕防身的,每次出行朕都要把它們擺列
在駕前——你是先帝的遺臣,賜別的東西都不為貴,惟獨這對槍朕一向視為珍寶,將軍
把這支槍拿去,帶到平涼之地,便是見槍如見朕;朕自是留下另一支放在身邊,見槍如
見卿——」話沒說完,雙眼濕潤,豆大的淚珠滾下沾濕衣襟,康熙被自己的肺腑之言感
動了。
「聖恩隆重!」王輔臣激動得面色蒼白,雙唇抽搐,嗚咽不止,「奴才承蒙皇上如
此錯愛,誓以皇上馬首是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王輔臣顫抖著雙手接過豹尾槍,辭別康熙緩步退出乾清宮,剛出宮門,便再也抑制
不住自己的感激之情,掩面放聲痛哭……
康熙賜槍馬鷂子,其目的自然是為削弱三藩的努力,爭取更多的同盟軍,吳三桂心
裡自是再明白不過,為了再度控制住王輔臣,奠定未來的反清業,他特地奏明朝廷擢升
王輔臣為陝西提督,得到朝廷批復後,親自邀來王輔臣為其賀喜。離別臨行之日,吳三
桂又親自為其牽馬墜蹬,延送十裡,並執其手涕泣道:「至平涼後,不要忘了雲南還有
老夫尚在。我知道你家貧人多,所得俸祿難資其用,現僅以幣銀二萬兩相贈,聊表寸
心!」
說完令人將幣銀呈上。王輔臣照樣是淚下沾襟,吳三桂如此知心,他又怎能知道是
為了讓他日後舉兵響應呢?他與吳三桂灑淚告別回歸平涼後,信使往來不斷,還曾經暗
地裡為吳三桂套購數千馬匹,為吳三桂辦了不少事。
由此看來,康熙皇帝和平西王吳三桂都挖空心思來挖對方的牆根,千方百計爭取拉
籠王輔臣這員虎將進入己方陣營,而此時的王輔臣感恩於對立的雙方,可謂首鼠兩端,
難以兩全,最終導致長安城受吳三桂的謀士汪士榮的威逼利誘,起兵發難,與叛亂後的
吳三桂成犄角之勢,給清軍的平叛工作,造成被動的局面。愈近戰爭後期,王輔臣愈覺
得和吳三桂相比,康熙才真正算得一位明主,再聯想到皇帝的恩寵,贈送豹尾槍,遂率
兵返正,從而加速了吳藩覆滅的進程。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倘若用這句古語來評價王輔臣,似乎再恰當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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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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