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秧歌運動的蓬勃開展及其豐碩成果,激起了戲劇工作者探索改革各種傳統劇種的
興趣和勇氣。短短幾年內,各根據地相繼對許多劇種進行了改革的嘗試。在群眾的業餘
演出中,也常常采用他們熟悉的地方戲曲、民間戲劇藝術的形式,表現新的生活和新的
主題,這同樣是有益的革新。在當時各個劇種所實行的改革中,成就較高和影響較大的,
是京劇和秦腔。
京劇(當時延安稱為「平劇」),是中國的一個歷史比較悠久的劇種。它經過許多優
秀的表演藝術家的精心錘煉和反覆推敲,形式精緻完整,在各地群眾中有廣泛的影響,
又受到宮廷的賞識,為達官貴人、文人雅士所喜愛,因而在各種傳統戲曲中占有特殊重
要的位置。但是,京劇許多劇目的內容往往帶有濃厚的封建性,主人公大多是帝王將相、
才子佳人;藝術上已經形成一套固定死板的程式。這些都亟需改革,才能適應反映新的
現實與滿足新的觀眾的客觀需要。然而,長期形成並已根深蒂固了的京劇舊傳統,又具
有很大的歷史惰性,很難改動。早在「五四」前後,歐陽予倩等人就曾經提出過京劇改
革的倡議,制定過「改造方案」。現代中國的戲劇藝術大師梅蘭芳,也在藝術實踐中作
過一些改良。但都沒有收到多少成效。在這以後,尤其到了抗戰前期,有些新舊文藝工
作者合作編寫過新京劇。其中有名的劇目有傑出的表演藝術家周信芳等人的《明末遺
恨》;在延安,也演出過反映抗戰題材的京劇,仍然沒有能打開新的局面。文藝座談會
以後,改革京劇的問題才再次被認真提出來,並且邁出了切實的第一步。在黨的領導和
關懷下,一九四二年十月延安平劇院建立,「以研究平劇,改革平劇」,使「平劇為新
民主主義服務」為自己的任務。他們在《致全國平劇界書》中鮮明地舉起京劇改革的旗
幟,指出:「改造平劇,同時說明兩個問題:一個是宣傳抗戰的問題,一個是繼承遺產
的問題,前者說明它今天的功能,後者說明它將來的轉變。從而由舊時代的舊藝術,一
變而為新時代的新藝術。」
延安平劇院首先擷取京劇中若干民間形式較多的組成部分,溶合以其他劇種的歌謠
曲調,創造反映現實生活的新戲。如揭露國民黨黑暗統治的《難民曲》,反映當時陝甘
寧邊區人民幸福生活的《上天堂》,反映邊區人民自衛軍除奸鬥爭的《邊區自衛軍》和
鼓勵二流子轉變的《劉二起家》、《張學娃過年》等。這些新戲的演出,受到了群眾的
歡迎,起到為現實鬥爭服務、為工農兵服務的積極作用。但是,利用整套京劇藝術形式
來表現歷史題材,並在內容和形式的改革上達到了相當的不准,這就要推新編的京劇
《逼上梁山》了。
《逼上染山》共三幕二十七場,最初是一九四三年由延安中央黨校的一部分愛好京
劇的同志組成的業餘文藝團體——大眾藝術研究社集體編寫(楊紹萱、齊燕銘等熱筆),
並排練演出的。劇本根據《水滸傳》中林沖被逼投奔梁山的故事改編,在舊的故事裡注
入了新的觀點、新的內容。林沖原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北宋統治階級軍隊中的軍
官,最後變成率領造反農民上了梁山的革命者。這個變化,勢必要經歷痛苦艱巨的鬥爭。
《逼上梁山》的作者在刻劃林沖的形象時,突出了他的思想轉變及其複雜原因,使這個
過程得到了較為充分合理的表現。
《水滸傳》原來的故事裡,幾乎沒有寫一個直接從事勞動的農民。《逼上梁山》在
第一幕第一場「動亂」中,就表現了大群饑餓農民逃難的場面,並增寫了李鐵父子兩個
人物,作為貧苦農民的代表,貫穿全劇,以揭示那個時代的基本矛盾。劇本又加進曹正
等起義上山路經野豬林的情節,將李小二這個人物改成在東京受過林沖的救濟後,上梁
山入了伙,奉命到滄州開設酒店,招攬各路英雄豪傑上山聚義。這樣,既反映了北宋末
年激烈的階級鬥爭和那「官逼民反,不得不反」的時代特點,也為林沖走向革命的轉變
過程提供了真實豐富的歷史背景。
林沖與高俅的矛盾鬥爭,是全劇的主要戲劇沖突。林沖上梁山,則是這沖突的結果。
劇作者有意識地增加林高沖突的政治內容,強調林沖主張抗金御侮,而高俅卻推行妥協
投降的賣國政策;政治上的分歧,構成高俅必欲置林沖於死地的主要原因。但在林沖這
方面,很長時期內一直委曲求全,即使一再受到陷害打擊,仍然顧戀自己的職位,對高
俅之流權貴和北宋王朝尚存在某種幻想;甚至遭到發配,還抱著「報國之願」。直至他
到了滄州,目睹地方各級官吏的種種劣跡,進一步認清北宋王朝的腐敗,深切地感到:
「風雲變色就在明朝」。特別是當草料場火起以後,他親自從陸謙口中得知:「高太尉
與金國素有來往,此次火燒草料場,一來是害死林教頭,二來是破壞邊防,便利金國進
攻。」他那「報國」的夢想才徹底破滅,並在被逼得處於後退無路的境地後,終於走上
反抗的道路。
創作和演出《逼上梁山》的時候,抗日戰爭已經進行了六年多,國民黨頑固派日益
反動,一再制造投降和內戰的嚴重危機。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民主根據地,越來越
成為廣大人民仰望的燈塔。劇中表現的那些激動人心的歷史畫面,所贊揚和揭露的那些
正反面人物,都啟示人民群眾認清國民黨頑固派的反動本質,並且更踴躍投身抗日民主
的革命洪流。
《逼上梁山》在藝術形式上也做了相應的改革。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就打破了舊
京劇行當的限制,根據人物的思想感情和性格的要求,運用京劇表演形式而又不完全拘
泥於傳統的程式。在舞台佈景與效果方面,也進行了改革的嘗試,虛實結合,突破了舊
京劇那種親純的象征性佈景的限制,使用了飛雪等現代佈景手段,增強了演出效果。
一九四四年元旦前後,《逼上梁山》首次演出,轟動了延安。艾思奇(崇基)曾在一
月八日的《解放日報》上首先撰文,稱讚《逼上梁山》「是一個很好的歷史劇」,「在
平劇改革運動中,這算是一個大有成績的作品」。一月九日,毛澤東同志在閱讀劇本之
後又觀看了該劇的演出。當晚回去,他就向編劇和導演寫了那封著名的關於京劇改革的
信,給《逼上梁山》以很高的評價:
紹萱、燕銘同志:
看了你們的戲,你們做了很好的工作,我向你們致謝,並請代向演員同志們致謝!
歷史是人民創造的,但在舊戲舞台上(在一切離開人民的舊文學舊藝術上)人民卻成了渣
滓,由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統治著舞台,這種歷史的顛倒,現在由你們再顛倒過來,恢
復了歷史的面目,從此舊劇開了新生面,所以值得慶賀。郭沫若在歷史話劇方面做了很
好的工作,你們則在舊劇方面做了此種工作。你們這個開端將是舊劇革命的劃時期的開
端,我想到這一點就十分高興,希望你們多編多演,蔚成風氣,推向全國去!
《逼上梁山》編演的成功,特別是毛澤東同志親筆寫給延安平劇院的這封信,大大
地推動了正在興起的京劇改革運動,為這個運動指明了方向。一九四五年一月,由延安
平劇院集體創作並演出的新編古代題材的京劇《三打祝家莊》,又獲得很大的好評。毛
澤東同志觀看演出後也曾寫信向作者、導演、演員、舞台工作人員祝賀。他指出:「我
看了你們的戲,覺得很好,很有教育意義。繼《逼上梁山》之後,此劇創造成功,鞏固
了平劇革命的道路。」
《三打祝家莊》同樣取材於《水滸傳》,描寫了梁山泊的農民起義軍隊攻打地主寨
子祝家莊的戰鬥經過。全劇分為三幕,它們一方面分別反映了相對獨立的三次戰鬥場面,
鬥爭的重點、出場的人物各不相同;另一方面,又是由一個統帥領導的一次大戰役的三
個階級,相互之間有機地緊密地聯繫著,形象地表明了這樣一整套的策略思想:依靠群
眾,調查研究,裡應外合,利用矛盾,爭取多數,孤立主要敵人。這些都是根據革命形
勢發展的客觀需要加以突出的。當時日本帝國主義在整個太平洋戰場上轉入戰略退卻階
段,中國人民的抗戰渡過了相持階段中最艱苦的時期,抗日民主根據地和八路軍、新四
軍也由縮小轉而開始擴大,並在各地進行著局部的戰役進攻,戰略反攻階段已經為期不
遠了。在這樣的形勢下,如何由鄉村轉入城市,特別是如何奪取敵人占據下的城市,是
當時政治和策略上亟待解決的問題。因此,像《三打祝家莊》這樣,以廣大幹部和群眾
喜歡的藝術形式,形象地宣傳歷史上農民戰爭的經驗,就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該劇在
延安上演的一年多時間裡,許多幹部看了三次以上,不少機關、學校通過它進行策略教
育,部隊也根據它來學習攻打城市的戰略戰術,起到了積極的教育作用。但是將歷史人
物和古代的農民戰爭「現代化」了,是《三打祝家莊》的主要弱點,對於後來的一些新
編歷史劇也產生過不良影響。
《逼上梁山》等新編京劇的成功,掀起了改革京劇的熱潮。僅以當時的延安而言,
戰衛部自編自演了《戰北原》、《史可法》、《惡虎村》等劇,八路軍留守處政治部也
上演《保衛邊區》、《閻家坪》。後來,各地還相繼演出《中山狼》、《進長安》、
《紅娘子》、《九宮山》等新京劇。這些劇目中,多數是新編歷史劇,但也已經有了現
代題材的作品。經過這番改革,終於將京劇這樣古老的劇種,從嚴格的、已經定型了的
程式中解放出來,使之能夠適應新的時代的需要,為京劇的發展打開了新的局面。
在改革傳統戲曲方面,進行了孜孜不倦的努力並且取得顯著成就的,還有柯仲平、
馬健翎領導的民眾劇團對於秦腔等劇種的改造。早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以前,他們已經開
始了這項工作。尤其是馬健翎,在創造新秦腔方面,作出了重要的貢獻。他在一九三八
年編寫的新秦腔《查路條》(又名《五裡坡》),一位開始懂得抗日道理、積極熱心的農
村老大娘,在村口檢查路條時,機智地抓獲漢奸的一段很有風趣的經歷。傳統戲曲的味
道很濃,反映的卻是新的生活、新的時代精神。柯仲平曾因此劇「選用了舊劇的技巧,
利用舊形式而又不為舊形式所束縛,達到了(與新內容)相當諧和的境地」,肯定它為
「創造新的民族歌劇」提供了成功經驗(註:柯仲平:《介紹〈查路條〉並論創造新的
民族歌劇》)。寫於一九四一年的《十二把鐮刀》(又名《一夜紅》),則采用了眉戶的
曲調。青年鐵匠王二夫婦,一夜之間打了十二把鐮刀支援部隊生產。舞台上表演的,主
要就是他們打鐮刀的勞動過程。馬健翎自己說過「是個創試的東西」,一些處理方法和
表演程式「話劇裡不多見,舊劇裡少有」(註:《〈十二把鐮刀〉後記》)。可見,他確
實是有意識地以自己的創作實踐尋求和創造新的戲劇形式。張庚認為這個短劇「給後來
的新秧歌劇不少啟發」,是為新秧歌劇「開先河的作品」(註:《〈十二把鐮刀〉說
明》,收入《秧歌劇選集(一)》(1946年張家口版))。這些後來才被人們理解其重要意
義的工作,當初並沒有引起文藝界的重視。那時,只是少數幾個人在摸索,由於確實受
到群眾的歡迎,才堅持著這樣做下去。
但也正因為有了這些認真的摸索,和積累的經驗,馬健翎才能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以
後不久,就在改革秦腔、創造新型的民族歌劇方面,作出出色的成績。他的代表作是著
名的《血淚仇》。這是一出大型的歌劇。作者充分利用了傳統戲曲不受時間和空間限制
的長處,向觀眾展示了相當寬廣的社會畫面。全劇共三十場,劇中人近五十,從國民黨
統治區農村經關中地區一直寫到陝甘寧邊區,借助於秦腔粗獷、激昂、強烈的劇種藝術
特點,演出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在表現手法上,比他早期的秦腔劇《好男兒》、
《查路條》,有了更多的創新。正如後來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因為新的內容,不成問
題有些地方就和舊的形式矛盾了,矛盾了就要鬥爭,一鬥爭就會半出新的東西來。」
(註:《寫在〈窮人恨〉的前邊》)那就是新秦腔。作品以王仁厚一家三代人顛沛流離、
家破人亡,還幾乎釀成兒子毒死孫子,兒子刺殺父親的更大悲劇的生活遭遇,寫出了廣
大農民對於國民黨反動派飽和著血淚的深仇大恨。與此同時,反映了邊區政府處處關心
外來難民疾苦的動人情景。兩者形成鮮明的對比。作品還寫了國民黨軍隊派遣特務到邊
區進行暗害活動;最後卻以揪出潛伏的特務,王仁厚三代人重新團聚結束。整個劇本筆
觸有力,情節大起大伏,並且充滿了愛憎分明的戰鬥激情,具有激動人心的戲劇效果。
在抗日戰爭中期,就能如此尖銳地提出階級鬥爭的主題,揭露國民黨政權和軍隊的反動
本質是這個劇本最大的優點。
緊接著,馬健翎又寫了《大家歡喜》和《一家人》(原名《保衛和平》)等劇。前一
出描繪一個抽上鴉片、不務正業的二流子,在鄉長的熱心幫助下,改過自新,勤奮生產,
妻離子散的一家人得以重新團圓,歌頌了邊區的新氣象。後一出展開了發生在新解放區
農村敵我雙方的一場激烈戰鬥,穿插著離別多年的父子重逢、兄弟相會等絕處逢生、悲
喜交加的複雜情節。馬健翎的另一個產生較大影響的作品,是寫於一九四七年的新秦腔
《窮人恨》。惡霸地主依仗著反動政權作靠山,逼迫佃戶老劉的兒子頂替自己的兒子當
兵,強搶老劉的女兒紅香為妾,把一家人拆散;還因此欺壓與老劉結為親家的安老婆母
子兩人。老一代農民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年輕一代奮起抗爭,配合人民解放軍的進
攻,抓住了地主,救出抗婚致瘋的紅香。作品控訴地主階級殘害農民,也指出了只有起
來反抗,才有農民的生路。《窮人恨》和《血淚仇》一樣,在啟發群眾的階級覺悟上,
起了積極的作用。
馬健翎是陝北米脂人,民眾劇團又經常下鄉演出,因此,他熟悉陝甘寧農民的生活
和他們的藝術愛好,也熟悉流行於當地的各種傳統戲曲。他很早就說過:「今天的世事
要弄的好,非動員大眾不可,……戲劇是最銳利武器,逼來逼去,不得不注意『莊稼漢』
的愛好。」(註:《〈十二把鐮刀〉後記》)他正是從更好地動員群眾,和適應農民的藝
術趣味,來考慮戲劇發展的道路的。這也就是他從事新秦腔創作的主導思想。他的劇作,
刻劃了國民黨統治區和革命根據地兩個截然不同的社會,農民在這新舊社會中截然不同
的命運,對比十分強烈。他善於表現農民特有的精神氣質和心理特徵,成功地塑造了地
道的農民形象。他不僅懂得如何利用舊的戲曲形式,而且善於構思曲折緊張、富有傳奇
性的情節,圍繞著一家人的生離和死別,悲歡和恩仇,來展開尖銳的戲劇沖突,這些同
樣是借鑒了傳統戲曲的特長的。他的作品很有生活氣息,很有戲,很有吸引力,特別受
到農民觀眾的歡迎。不足的是,有些情節過於巧合;因為頭緒多,有時忙於交代前後過
程,未能作充分的開掘,不免影響作品的思想深度。
除了京劇、秦腔外,解放區的戲劇工作者對於另外一些傳統戲曲也作了初步改革。
比如新京劇《三打祝家莊》流傳到各地後,有些地區改編為河北梆子、絲弦、評戲、河
南高腔演出,對於這些戲曲形式同時也就是一種改革。在江南一帶的解放區,新越劇也
取得了一些成就。但它們都沒有象新京劇、新秦腔那樣,發生全國性的影響。
我國的傳統戲曲歷史悠久,品類繁多。改革舊劇的任務不是短時期內能夠一蹴而就
的。四十年代中後期解放區所作的改革,只是一個良好的開端。而它的進展,不僅可以
使古老的劇種煥發新的光彩,具有新的時代精神,還為整個戲劇創作以至於整個文藝創
作的民族化、群眾化,提供豐富的營養。這也已為這段實踐所證實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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