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寧看完,沖出屋去失魂喪魄般大叫:「菱妹,菱妹!」滿院子挨門飛跑。當跑進
後廳門口時,忽然看見那梁下一條絲綾吊著一個女子,綿寧大叫一聲:
「菱妹!」
幾步衝到屋裡,抽出短刀,縱身一躍,斬斷白綾。女子跌落下來。綿寧緊緊抱住紅
菱屍首,放聲痛哭。
嘉慶也隨後趕到,見此情鼻子發酸,心中卻頓覺釋然。
嘉慶等他痛哭一陣後,才輕輕喚道:「皇兒。」
綿寧聽見喊他,這才想起父皇也在跟前,便抬起淚眼,淒然叫道:「父皇。」
嘉慶上前,輕輕將他扶起,安慰道:「皇兒,人既已死了,哭也無用。朕也佩服她
是一個奇女子,一定要厚葬她。」綿寧感動地道:
「謝父王聖恩。」
嘉慶父子回到宮中,天色已晚。兩名內監見主子回來,急忙上前侍候,嘉慶吩咐道:
「快侍候智親王回府。」自己向養心殿走去。
常永貴侍奉主子更衣。這時內監傳來晚膳。常永貴跪請道:「請皇上用膳。」嘉慶
不耐煩地道:「朕不想吃。」常永貴遲疑著勸道:「皇上日理萬機,龍體康泰,最為緊
要。」嘉慶氣得眼睛一瞪,怒斥道:「你有完沒完,朕說過不想吃,撤下去。」常永貴
嚇得趕緊起身,哆哆嗦嗦地吩咐內監撤下去。
嘉慶想起綿寧悲痛欲絕的樣子,不由微微歎息,突然燕皇貴妃的話,又在耳邊回響。
今天辰時嘉慶從太和殿散了早朝,回到養心殿繼續批閱大臣們的奏章。這時,常永
貴走到御案前,躬身道:「萬歲,燕皇貴妃見駕。」嘉慶怔住暗道:「她來會有什麼
事?」常永貴一眼看穿主子的表情,又道:「皇貴妃說有要事面君。」嘉慶只得放下手
頭上的奏章,吩咐道:「宣進殿來。」
不多時,那燕皇貴妃如輕雲裊裊走進殿來,嘉慶看她雖是輕妝淡抹,卻艷若桃李,
如玉樹臨風般站在階前,不由暗自感歎道:「可歎朕日夜忙於國事,竟不能和這美人兒
廝守。」
燕皇貴妃看皇上呆了,知道自己對皇上還有吸引力,便嫣然一笑,飄然下拜,輕啟
朱唇道:「妾身拜見皇上,皇上吉祥。」
嘉慶如聞鶯歌燕語,忙道:「愛妃免禮。」便命常永貴給燕皇貴妃看坐。燕皇貴妃
卻不起身,跪在御案前道:「請皇上恕妾妃冒昧之罪。」
嘉慶忙道:「愛妃快快起身,何罪之有!倒是朕忙於國事,冷落了愛妃。」
「妾妃謝皇上恩典,」燕皇貴妃這才起身坐下。嘉慶向常永貴和幾個內監一揮手道:
「退下。」
只剩下他們兩人,嘉慶起身離座,走到愛妃跟前,輕輕將她抱住,憐愛道:「朕有
多日沒去愛妃宮中了。」燕皇貴妃媚笑著嬌聲道:「妾妃可是時時刻刻想著皇上。」說
著,輕輕依偎在嘉慶懷裡。
嘉慶已有多日沒有召幸後妃,頓覺熱血上湧,激情滿懷,一把將她抱起,附耳低語
道:
「到朕寢宮去吧。」
「不,」那燕皇貴妃突然收了媚笑,從嘉慶懷中掙脫出來,正色道:
「此乃皇上處理國事之地,妾妃不敢誘惑皇上貪戀美色。」
嘉慶瞧她一本正經的神態,更覺嬌艷可愛,便笑道:
「愛妃言重了吧,朕自忖還算得上勤政之君,偶然為之,也不為過。」
「可是,」燕皇貴妃神色惶然道,「妾妃前來,的確有一事要奏明萬歲。」嘉慶一
愣,驚奇地道:
「愛妃想說什麼?」
「這……」燕皇貴妃遲疑道,「妾妃怕鬼,偏偏遇著鬼了。本不想說,可又怕有欺
君之罪。」嘉慶笑道:「什麼鬼呀鬼的,愛妃有話只管說,不必吞吞吐吐。」說完回到
御案前坐下。
「是,」燕皇貴妃這才說道:「昨天智親王大婚,妾妃帶著翠兒、巧兒去他府中討
喜酒吃。誰知半道上和一個侍女撞了個滿懷。妾妃看那侍女行色匆匆,以為她有要緊事,
也沒責怪她,只問她是哪個宮中的,何事這麼匆忙。不料,她神色頓時緊張起來,轉身
就跑,妾妃以為她必是偷了宮中的東西,便命翠兒、巧兒把她拉到跟前,妾妃當即退問,
那侍女不敢隱瞞,便說是智親王府的叫紅月奉智親王之命,去宮外……」
「去宮外干什麼?」嘉慶催促道。
「她說,去宮外侍候夫人。」
「夫人,」嘉慶驚異道,「哪家夫人?」
「這……」燕皇貴妃猶豫著道,「妾妃也是這樣問她,那紅月道是智親王在外面的
女人。」
「混帳,」嘉慶氣得一掌擊在御案上,稍候卻懷疑地搖搖頭道,「皇二子不是那樣
的人啊。」
燕皇貴妃點頭道:「妾妃當時也這樣想,便罵她胡說八道;那紅月見貴妃不信,便
把那女人的來歷說了,妾妃聽完,當時嚇得呆住了。」
「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嘉慶追問道。
「若是一般漂亮的女子,妾妃也不會如此吃驚,那女人卻是當年山西有名的女教匪
汪紅菱。」
「啊,是她。」嘉慶吃驚地道。
燕皇貴妃看著他,繼續道:
「若是智親王在宮外看上什麼女子,也算不上什麼事兒,妾妃也不會來這兒說給皇
上聽,誰知卻是朝廷的欽犯,妾妃昨晚思謀了一夜,不敢欺瞞聖駕,待皇上散了早朝,
就趕緊過來了。」
「真是豈有此理!」嘉慶一下子站了起來,怒道,「朕如此待他,他竟這樣不知自
愛。」
燕皇貴妃道:「妾妃以為自愛不自愛倒是無關緊要……」
嘉慶看著這位美人兒,問道:「愛妃的意思是……」
燕皇貴妃卻道:「妾妃怕有後宮干政之嫌,還是不說罷。」
嘉慶顧不了這麼多,忙道:「愛妃說來聽聽,也好為朕做些參考。」
燕皇貴妃這才道:「皇上如此恩寵智親王,用意所在,不言而喻。可是智親王如此
兒女情長……皇上難道忘了先朝的順治皇爺?」
「你……」嘉慶突然怒極,紫青著臉說不出話來。
「朕真是左右為難啊,」嘉慶想著燕皇貴妃的話,不由得自言自語道。這時常永貴
來到御案前奏道:「萬歲,禧恩前來交旨。」嘉慶頭也不抬便「嗯」了一聲,常永貴見
皇上點頭,便去殿外宣旨。
禧恩進來,在御案前躬身跪下,一甩馬蹄袖,朗聲道:「奴才特來向皇上交旨。」
嘉慶聽見,抬起頭愕然道:「交什麼旨?」禧恩忙道:「皇上不是叫奴才主持智親王完
婚大禮嗎?奴才特來覆命。」嘉慶這才意識到自己走了神,忙故作胸有成竹的樣子道:
「愛卿做事,果然認真,朕著你為內務府大臣兼內廷扈從。下去吧。」禧恩大喜,謝了
聖恩,退出殿外。
嘉慶沉思片刻,忽然叫道:「常永貴!」常永貴趕緊應道:「奴才在。」
「速去宮外宣戴均元、托津兩位愛卿來見朕。」
「奴才遵旨。」
常永貴知道皇上連夜宣召兩位軍機老臣,必有要事,哪敢怠慢,急急忙忙出宮而去。
嘉慶心裡這才略微平靜下來。內監趁機獻上幾盤點心,嘉慶一邊吃著一邊安心等待。
這時一名內監走進殿來奏道:「內務府和大人見駕。」嘉慶一怔:「這和世泰會有
什麼要緊事連夜見朕。」便道:「宣他進來。」
和世泰急匆匆走進,禮畢大聲道:「奴才奉旨督辦今年秋彌事宜,諸事已畢。剛才
欽天監梁大人去奴才府上,說秋彌吉日就在明日,奴才特此進宮,請旨定奪。」
「這……」嘉慶沒料到竟會這樣急促,一時不知所措。和世泰見主子為難,忙道:
「奴才也以為太急促了。是否請梁大人另擇吉日?」
「不必了。」嘉慶素來相信天命。自禁門之變後,對欽天監梁天更是深信不疑,於
是便道:
「既是諸事已畢,朕就明日起身赴熱河行圍。和卿也辛苦了,明日還要隨朕一同去,
早些回府歇息吧。」
「皇上日理萬機,最是辛苦。」和世泰感動地道,「奴才願吾皇萬歲、萬萬歲。」
說完起身退出。
和世泰剛出殿門,常永貴就回來了。
「啟稟皇上,兩位老臣已在殿外候旨。」
嘉慶忙吩咐道:「快快請進。」常永貴走到門外,躬身道:「二位大人,請。」
門外走進兩個人,一般瘦削,都是六十歲上下的紅頂子一品大員。稍高一點的是戴
均元,稍矮一點兒的是托津。兩人來到御案前,像往常一樣,免去三跪九叩首之禮,只
躬身下拜,便齊聲道:「臣叩見皇上,不知皇上夤夜召老奴進宮有何訓示?」
嘉慶道:
「兩位愛卿請坐。朕深夜召卿,有事相商。」
戴、托二人謝了聖恩,起身在階前的軟椅上坐下。嘉慶向常永貴等人一揮手命道:
「退下,沒有朕的旨意,不許任何人進來。」
戴、托兩人見皇上如此,必是有要事相商,不由互相對視了一下。
嘉慶看了兩人一眼,緩緩地道:「兩位愛卿都是朕的肱股之臣,朕最為倚重,理應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為朕分憂。」
戴、托二人一聽,大為驚異。主子今天是怎麼了,言語如此虎頭蛇尾。戴均元久經
宦海知道今晚主子必有大事,便平靜地道:
「皇上有何旨意?」
托津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激動地道:「奴才深受皇恩,願以身效命,皇上只要吩
咐,奴才雖死不辭。」嘉慶忙起身扶起道:
「托卿切莫如此。」待托津重又坐下,才坐回御榻上,道:
「兩位愛卿以為在朕的三位皇子中,當立誰為皇太子?」
「這……」戴、托二人誰也沒料到皇上會問他們這件事。登時怔住,面面相覷。
過了許久,戴均元向嘉慶一躬身道:「請萬歲恕罪,老奴不曾考慮過此事。」
托津則道:「此事理應皇上親自決斷,做奴才的豈敢妄加評說。」
嘉慶不悅,道:
「朕剛才就說,卿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怎麼還對朕吞吞吐吐?」
「奴才以為,」戴均元見主子生氣,趕緊試探道,「智親王仁孝聰睿,又有平定大
內急變大功,將來必能秉承主上天威,治國安民。」托津也附和道:「奴才也以為然。」
「朕也曾這樣看他,」嘉慶微微歎息道,「可是近來,智親王卻有負朕躬。」便把
綿寧跟紅菱的事經過簡略說了一遍,卻隱瞞了生下寶兒的細節。
戴、托二人聽完,大為驚異,想不到平素性行恭順的智親王還有如此曲折動人的故
事,又不好妄加評論,竟呆坐在那兒。
托津見嘉慶呷了口茶,放下,便起身去給杯子裡加滿,邊道:
「皇上是想在三阿哥和四阿哥當中,立其一為皇太子?」
「朕正為此頗為躊躇,」嘉慶面帶愁容道,「皇三子綿愷自幼資賦平淡無奇,宗人
府亦發現其行為不法,將來怎能承繼大統。皇四子綿忻年方十四,其性行未成,朕怎能
放心讓他秉承祖業。」
「以老奴看來,」半晌沒有作聲的戴均元這時開口道,「智親王還是最為合適。」
托津見他竟逆皇上的意圖,不由暗暗擔心。戴均元卻不緊不忙地道:「雖說智親王和那
女教匪有染,但是他卻親自剿滅了女教匪在山西的白蓮教逆匪。由此可見,智親王和女
教匪僅是兒女之情,對其聚眾謀逆,反叛朝廷卻是不容的。況且那女教匪已死,智親王
從此也死了心。」
「戴卿所言,朕也曾想到,」嘉慶隨即道,「可是朕最擔心的就是智親王太看重兒
女之情。」頓了頓,嘉慶才低聲道:
「兩位愛卿可曾聽說先朝順治皇爺和那董鄂妃……」
「奴才從未聽說。」兩位軍機大臣嚇了一跳,異口同聲道。
嘉慶全然不覺,只管說道:「自順治皇爺到朕已有一百六十年。雖經歷朝先祖嚴禁,
可那董鄂妃和順治皇爺的事還是傳揚得盡人皆知,朕想禁也禁不了。」
「萬歲說得是,」托津急忙見風使舵,「以先帝前車之鑒來看,智親王的確令皇上
堪憂。」
戴均元身體不好,坐立久了便渾身酸痛,因皇上在跟前又不好亂動,只得一只手抵
住腰道:
「主子考慮得周全,看來只有四阿哥最為合適了。」
嘉慶正要開口,這時牆上的金自鳴鐘敲了三下。戴均元渾身酸痛難忍,便道:
「此事關乎大清江山社稷,請皇上還是從長計議,」嘉慶也知天色太晚了,只得道:
「明日朕還要和眾卿一起赴熱河行圍,再召兩位愛卿,不知要待何時,況且朕年已
六旬,焉能不急。」
托津看看他們君臣二人,委婉地道:
「奴才看來,不如我們君臣到了熱河,瞅那行圍的空兒,再作計議。不知聖意如
何?」
嘉慶見一時也難定論,便道:
「托卿所言極是,朕就命常永貴帶著盛放密詔的鐍匣隨朕左右,等到熱河,議定之
後,便毀去原來的密詔,朕再重寫密詔,封於匣內,以免變故。秋彌結束,再帶回宮
中。」說完站起身來道:
「兩位愛卿,請隨朕到乾清宮取下鐍匣。」
君臣三人來到殿外。常永貴和幾名內監急忙挑著宮燈上前侍候,禧恩也護衛左右。
嘉慶吩咐道:
「擺駕乾清宮。」
一行人不多時來到乾清宮。那宮門兩邊站著八名侍衛守護著,一見皇上,趕緊跪倒
磕頭,嘉慶並不理會他們,帶著眾人直人大廳,大廳內掛著兩排宮燈,來到那塊「正大
光明」匾額下站住。嘉慶吩咐道:「把匾額後面的鐍匣取下來。」幾名內監趕緊搬來長
梯,靠在牆上。常永貴顫巍巍爬上梯,那匾額有一人多高,匾後可容人直立行走,常永
貴爬到匾額後面,反倒不害怕,借著燈光仔細一看,那鐍匣正放在匾額當中,上面貼著
皇帝之璽的封條,並且鎖著一把鎖。常永貴雙手抱過鐍匣心中砰砰直跳。急忙用一條絲
帶繫住,慢慢往下松去。直到那鐍匣著地,才松開絲帶,從梯子上走下來。禧恩盯住鐍
匣落地,忙撿起雙手托起到嘉慶面前,嘉慶親手托起鐍匣,鄭重地喊道:
「常永貴。」
「奴才在。」
「朕命你帶同此匣隨朕左右,明日趕赴熱河。沒有朕和戴。托兩位大臣的許可,任
何人不得開啟此匣。」
常永貴匍伏在地雙手接過鐍匣,誠惶誠恐地道:「奴才遵旨。」
禧恩在旁不動聲色,心中又驚又喜。只見嘉慶又道:「你們都回去歇息去吧,明日
隨朕一同赴熱河行圍。」戴均元、托津、禧恩趕緊躬身道:「請皇上回宮歇息。」嘉慶
便隨著內監轉回養心殿寢宮。
禧恩出了乾清宮,卻不回自己值班臥房,看看更深夜靜,便悄悄往益香園而來。
益香園內,那燕皇貴妃早已安歇。聞聽禧恩來到,便知必有要事,忙翻身坐起,叫
他進來,禧恩便把乾清宮見到的一切告訴了她。燕皇貴妃得知初戰告捷,心中大喜,便
催禧恩趕快回去,一有情況,速來相告,禧恩知她脾氣,便不敢再糾纏。匆匆穿了衣服,
走出寢宮。
剛到御花園,突然從假山後走出一個人來攔住禧恩去路,禧恩嚇得轉身要跑,那人
突然低聲怒喝道:
「禧恩,你還想逃嗎?」
禧恩聽出是智親王綿寧的聲音,嚇得趕緊站住。綿寧慢慢踱到他面前,一聲不響。
禧恩戰抖著跪倒在地,低聲道:「奴才不知道是王爺,請王爺恕罪。」
綿寧冷冷地問道:「禧恩,你深更半夜去益香園干什麼?」
「沒……」禧恩結結巴巴地道,「奴才沒干什麼。」
「是嗎?」綿寧突然輕聲笑道,「本王對你去幹什麼並不感興趣。」
禧恩卻沒有放鬆緊張的神經,不安地問道:「王爺到底想怎樣?」
「你果然聰明,」綿寧贊賞道,「本王想知道你說話是不是老實。」
禧恩心中豁然一亮,連忙道:「只要王爺饒過奴才這一次,王爺要奴才做什麼,奴
才萬死不辭。」
綿寧輕輕搖搖頭道:「本王並不要你為我去死,本王也不勉強人,你自己以為跟著
本王會怎樣?」
禧恩一下子平靜下來,想了一會兒,點頭道:「王爺一向仁孝聰睿,將來必有大成,
是奴才一時糊塗,看錯了人。從此以後,奴才只一心一意跟定王爺。」
綿寧急忙彎下腰來,將他輕輕扶起,嘴裡道:「本王將來決不會虧待你。」禧恩感
激不盡,站起身來,將綿寧拉到假山後,找了塊乾淨的石頭坐下,便將宮中看到一切說
了出來。
綿寧淡淡一笑道:「你就是不說,本王也會知道。看來皇上是將本王與先帝順治一
樣看待了。」
「王爺怎會知道,」禧恩驚訝地道:「奴才在養心殿外,隱約聽到皇上跟戴、托二
人提到順治爺。」
綿寧沒有答理他,只是冷笑道:「看來本王一向寬厚仁孝。謙恭知禮,倒讓人家給
看扁了。」
原來,綿寧今天回到府中,便將慎兒等人轟出,自己躲在房中,無聲地痛哭了一場。
直到天黑才漸漸平靜下來,又將紅菱的遺書仔細看了一遍。當他的目光落在「寧哥哥日
後如登龍位」一語時,突然激凌凌打了個冷顫。養心殿內嘉慶盛怒的身影,回官路上父
皇悵然若失的神情閃現在眼前。綿寧一下子忘掉了失去紅菱的痛苦,他在腦中竭力搜尋
著嘉慶的各種神態,可是他越想越害怕,父皇會不會嫌他太重兒女之情,會不會把他跟
當年的順治皇爺一樣看,並因此廢掉他這個秘密的皇儲。這樣想著他再也不能沉住氣,
他要想方設法保住自己的皇儲地位。這時綿寧反覺屋子裡悶得慌,便起身往府外走去。
這樣邊走邊想,不知不覺走到御花園,便靠在假山後歇息著,這時突然看見一個人影從
假山前走過,急匆匆地向益香園走。綿寧頓時生疑起身要追,忽又轉念一想,那人看去
不像宮女,必是個偷情的主兒,他必然還會回來。這樣想著,便站在原地等著。果然一
個時辰後那人又回來了,綿寧待他走近,借著月光一看,那人竟是禧恩,心中當時便有
了主意,這才從假山後走出來,攔住了禧恩的去路。
禧恩聽綿寧自言自語,才覺察到這二皇子不像平素那樣溫文爾雅,心中已怯了幾分,
忙道:「王爺,請放心,奴才以後聽到什麼消息一定來告訴您。」
綿寧微笑道:「本王隨時恭候你。記住,今晚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你回去
吧!」
一輪明月慢慢掙脫流雲的糾纏,將皎潔的月光無私地灑向人間。
次日,天還沒亮,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皇子皇孫衣冠整齊,早早守候在朝房內,
忽聽乾清宮的鐘聲響了,大家便挨著班兒走進殿去。這時天光已是大明,嘉慶皇帝已是
端端正正地坐在御案前,常永貴和幾名內監在旁邊恭守侍立。嘉慶往兩邊看了看,向常
永貴吩咐:「宣三皇子綿愷四皇子綿忻接旨。」
常永貴應道:「扎。」便走到階前,高聲喊道:
「三皇子綿愷、四皇子綿忻接旨。」皇子平時並不上朝,因為今天要隨嘉慶赴熱河
行圍,便早早來上朝。綿愷億綿忻忽聽宣他們接旨,大吃一驚,急忙緊走幾步,來到御
案前屈膝跪倒,齊聲應道:
「兒臣在。」
常永貴慢慢展開聖旨,尖著公鴨嗓子大聲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三子愷。民皇四子綿忻大內急變時,護衛皇後有功,特加
恩封皇三子綿愷為惇郡王,封皇四子綿忻為瑞親王,欽此。」
「謝父皇聖恩。」綿愷、綿忻又驚又喜,慌忙接了聖旨,退了下去。
那兩旁站立的王公大臣一聽,頗感意外,皇上為何在事變當時沒有加封兩位皇子,
如今已事過境遷,卻突然加封起來,並且皇四子綿忻還比皇三子綿愷官高一級,與智親
王平級。眾人互相對視著,面露詫異之色。只有戴均元、托津和綿寧面色平靜,安然站
立。
嘉慶全然不顧眾人的神色,莊重地道:「朕乃守成之主,不敢忘開創之艱。秋彌木
蘭,乃列聖開創之業,祖宗之志,斷不可拂。朕即日便同眾卿及皇子皇孫,趕赴熱河,
舉行木蘭秋彌。」當即命吏部尚書英和、惇郡王綿愷會同軍機、各部留守京師。
嘉慶剛剛部署完畢,和世泰走到階前,一甩馬蹄袖,跪下奏道:
「奴才已將諸事準備完畢,請萬歲起駕。」
秋陽高照,金風颯颯,嘉慶一行人馬喧騰,浩浩蕩蕩,透迄北去。
一路之上,滿漢王公大臣、皇子皇孫一律乘馬,只有嘉慶坐轎。綿寧騎著一匹高大
的蒙古馬,跟在父皇的車轎後面。車轎的前後左右都有大內侍衛、御林官兵護衛著。這
些侍衛、官兵原是和世泰的部下,自從和世泰被封為內務府大臣,便由英和兼署。這次
嘉慶木蘭秋彌,因英和留守京師,便命和世泰暫時仍節制御林官兵。綿寧一路上看著甲
冑鮮明的護駕隊伍,若有所思。
傍晚,隊伍沿河谷御道行進,兩邊山嶺蜿蜒,峰巔澗底,蔚為壯觀。綿寧雖是多次
經過此地,卻仍被這裡的幽美環境感染,不禁輕聲吟誦起當年乾隆帝經過時留下的詩:
南北連山色,東西接路程。
有軒真可憩,無□不含情。
近聽禽鳴樹,遙看鹿食草。
偶因吟舊句,仍復發新情。
嘉慶一路上心情不佳,多好的景物也屢見不鮮,在轎中時而瞌睡,時而沉思。突然
聽綿寧的吟誦聲,便伸手撩開轎簾往外觀看。綿寧看見,急忙雙腿一夾,緊趕幾步,伸
手將轎簾打起,道:
「父皇,前面就是常山峪行宮。」嘉慶看看天色將晚,便道:
「今晚,就駐常山峪行宮。」說完放下轎簾。常永貴隨駕左右,聽見主子的話,趕
緊傳達下去。
大隊人馬繼續行進。這時直隸總督方受疇率地方官紳早已守候在峪外,恭迎聖駕的
到來。隨行太監急忙來到轎前稟奏道:「萬歲,直隸總督方受疇率地方官紳恭迎聖駕。」
過了許久,嘉慶才道:「宣方受疇來見朕。」不多時那方受疇提著一只小竹簍來到轎前,
叩拜聖駕。嘉慶坐在轎中冷冷地道:「方受疇,朕多次傳諭下去,所到之處,不許驚擾
地方。你難道不知道嗎?」方受疇一聽,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趕緊答道:
「請皇上恕罪,實在是地方官民深感皇恩浩蕩,推舉奴才代表地方向皇上謝恩。奴
才是不得已而為之。」聽聽轎中沒有作聲便繼續奏道:
「今年深州地方,秋天多有雙穗,甚至多達十一穗,奴才特呈上二十莖,以示符
瑞。」將那竹簍雙手托起,呈在轎前。
嘉慶輕輕撩起轎簾,看那簍中果然有二十多莖禾穗,子粒飽滿,且是一莖多穗。龍
心大悅,口裡卻道:
「此未成熟之禾,卿速行摘取,實在可惜。今後各省遇有瑞麥嘉禾,當據實上奏,
不必摘取進呈。下去吧。」
「奴才尊旨。」方受疇撩起馬締袖,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慢慢退下。
嘉慶一路頗覺勞乏,到了常山峪行宮,晚膳也沒用,就去寢房歇息。綿寧和綿忻直
到父皇躺下,方始離開。
綿寧出了行宮,信步登上一處山嶺,只見周圍山戀林木蔥郁,峽谷幽靜深邃。綿寧
沉思著無心欣賞這山林夜景,突然背後有人道:「奴才參見王爺。」
綿寧一怔,回過頭來看時,卻是內務府大臣和世泰,心中不由怦然一動,和顏悅色
道:
「和大人也是出來欣賞這山林夜景嗎?」和世泰點點頭道:
「奴才也是隨便走一走,不想就遇見王爺。」
綿寧便道:「既是如此,和大人便陪本王欣賞這山野美景如何?」說完,便在一塊
巨石上坐下。
「奴才正是求之不得。」和世泰說完便在綿寧下首坐了。
綿寧卻不談風景,微微歎息道:
「本王其實無心觀景,只是心情郁悶,出來走走。」
「不知王爺何事心煩?」
綿寧悠悠地道:「眼見父皇年屆六旬,而朝臣大多因循怠玩,以致我大清日見多事,
本王怎不憂心。」
和世泰沒料到智親王會說出這些話,一時不知如何答對,只得沉默不語。
「當然,和大人例外,」綿寧忽有所悟地道,「和大人乃父皇肱股之臣,宮裡、京
外多有倚重。」
「奴才慚愧,」和世泰急忙謙恭地道:「奴才何德何能,敢蒙王爺如此褒獎。」
「本王卻是欽佩和大人,」綿寧突然道,「當年和大人不傷一兵一卒,便剿滅林清
萬余逆匪。」
「這……」和世泰聽出他的譏諷之意,頓時嚇得冷汗直冒,趕緊翻身跪倒,連連叩
首,「奴才知罪,奴才該死……」
綿寧卻面帶笑容,將他輕輕拉起:
「你雖然欺騙了父皇,本王看來卻是情有可原。」和世泰仍原是緊張地看著這位突
然變得陌生的皇子。
綿寧繼續道:「和大人被那女教匪挾持,卻是身處險境而不顧,仍命官兵開槍。只
是官兵怕傷著和大人,才放走逆匪。以此論罪,和大人僅是失職,但是如果當日據實以
奏,父皇正值盛怒,必會以縱賊之罪,判和大人斬刑。所以和大人當時欺瞞聖駕,也是
情有可原。」
「真是知我者,王爺也。」和世泰感動得涕淚交流,匍伏在地道:
「王爺如此知遇奴才,奴才感恩不盡。但有用得著奴才的,奴才肝腦塗地,在所不
辭。」
「和大人快快請起。現在已是更深夜涼,我們也該回它了。」綿寧急忙以手相攙。
第二天,天氣依然晴好,嘉慶經過一夜的休息,精神略有好轉,便在拂曉起程。行
至傍晚時分,大隊人馬進人廣仁嶺。
廣仁嶺御道又稱石筒子道。康熙末年,自山頂鑿開修成寬闊大道,康熙賜名「廣仁
嶺」。
嘉慶經過半天的顛簸,又覺有些勞乏,心情也變壞起來。其實自京師出發,他就念
念不忘密立皇儲的事,心情當然總也好不起來,一路坐在轎中,很少下來走動或改乘騎
馬。
綿寧伴著父皇車轎,邊走邊欣賞周圍的秀麗風光,行至廣仁嶺,但見山林蒼郁,峽
谷幽深,突見路徑平坦地展現眼前,讓人心曠神抬,好似人柳暗花明之境。
綿寧多次隨祖、父行圍木蘭。知道聖駕每經此地,總要在此下轎換馬,活動活動筋
骨,精神抖擻地直馳避暑山莊。他便緊趕幾步,來到車驕旁,輕輕叫道:「父皇,鑾駕
已到廣仁嶺。」
嘉慶也許是尊重其父的習慣,也許是轎中久坐過於憋悶,便吩咐停轎,侍候馬匹。
兩邊侍衛立即拉過一匹駿馬。嘉慶已達六十高齡,體態肥胖,可是他平時身體極好,很
少生病,當即接過韁繩,翻身跨上馬背,只見周圍秀麗幽雅景色盡入眼底,精神頓時清
爽,便雙腿一夾,縱馬飛馳而去,隨行王公大臣、皇子皇孫、親兵侍衛一齊歡呼,紛紛
躍馬,尾隨追去。
日落時分,嘉慶一行便趕達熱河行宮,綿寧、綿忻陪著,先去城隍廟燒香,拜過當
地的土地神,又往永佑寺向康熙帝。雍正帝和乾隆帝的遺像神位行了跪拜禮。這時夜幕
已經降臨,嘉慶腿部和手臂突覺刺痛,四肢乏力,十分難受,綿寧看出,急忙上前扶住
道:「父皇一路勞乏,回宮歇息吧。」嘉慶微微點點頭。
綿寧、綿忻兩邊攙扶著,常永貴和幾個太監打著紗燈在前面引路,嘉慶來到煙波致
爽殿寢宮,綿寧扶著他臥倚在睡榻上。常永貴和太監們見兩位皇子侍候在主子面前,便
悄悄退到門外。
寢宮裡靜悄悄,連一個腳步聲也沒有。嘉慶看著綿寧恭敬地侍立著,一絲絲莫名的
悲哀深沉的憾意湧上心頭。綿寧靜靜地望著父皇,揣摩著他臉上的表情。綿忻見父皇面
露淒涼愴戚之色,不解地問道:
「父皇在想什麼?好像很不開心。」
嘉慶悠悠地道:「朕在想,自朕登極二十多年,雖無皇考顯赫的豐功偉績,卻也從
無害民之慮事,總稱得上勤政愛民之君吧!可是為什麼列祖開創的鼎盛基業到了朕的手
中竟日見多事呢?」
綿寧仔細聽著,腦海裡劇烈地翻騰著。綿忻輕輕勸慰道:「父皇問心無愧。不要想
這麼多。」這時一陣颶風掃過山莊,嘉慶在寢宮也頓覺淒冷,遠處天邊電光閃過。傳來
隱隱雷聲。嘉慶突然臉上閃過一絲驚慌,道:「變天了嗎?朕好像還聽到雷聲。」綿寧
看在眼裡,道:
「是雷聲,恐怕要下暴雨了。」
嘉慶略略定了定神道:
「朕有些勞乏,要安歇了,你們出去吧!」
「兒臣告退。」
綿寧和綿忻退出寢宮,綿忻便告辭而去。綿寧卻對守候在宮外的常永貴和幾名內監
道:「父皇一路勞乏,要好好歇息,你們去殿外守候,沒有本王的許可,任何人不得進
入殿內。又對守衛在殿外的禧恩等人囑咐了幾句才離去。
綿寧邊走邊想著心事,不知不覺來到避暑山莊門口,那門口值班的侍衛正是劉宏武、
張乘風四人,劉宏武一見綿寧走來,急忙迎上前,躬身作禮道:「快要下雨,王爺還要
出去?」綿寧醒悟,一看是他,突然有了主意。笑道:「原來是劉侍衛,你我可算是故
人了,請隨本王到寢宮一敘。」劉宏武受寵若驚地道:「奴才謝王爺抬愛。」便隨綿寧
去了智親王駐地。綿寧果然將他帶進寢宮,轉身命侍從太監退下。對劉宏武道:「劉侍
衛稍候,本王去去就來。」劉宏武慌忙道:「奴才尊命,王爺請便。」綿寧轉身出去。
劉宏武呆立在書案旁,也不敢坐。主子對他的恩寵反倒使得他不安心,總覺像有什
麼事要發生。又想自智親王十六七歲就讓他隨其左右,視為心腹,心情慢慢平靜下來。
這時閃電更近了,雷聲也更響,看來今夜非下暴雨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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