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一次朝會上,大臣們突然發現,萬歲爺的龍袍居然綴上了補丁!「今上尚儉」,
這是多麼重要的信息!一時間,群臣效仿,舊衣舖的買賣頓時火得一塌糊塗……假模假
式的滿朝破衣爛衫,並沒能讓大清吏治起死回生,倒是大眼睛民女的一曲悲腔,掀翻了
四十多副頂戴花翎……
張格爾叛亂最終平息,大清天下總算又太平了。道光帝長長地出了口氣。散朝之後,
回到養心殿,正欲像往常一樣批閱奏章,忽然想起好長時間沒去慈寧宮好好陪陪孝和皇
太后,便帶著兩名貼身太監往後宮而來。
道光來到慈寧宮門口,守門的宮女太監慌忙見過聖駕,正欲進去稟報,道光阻止了,
吩咐跟隨的太監在門外等候,只身一人走進宮去。老遠就聽見太后房間裡女人們的說笑
聲,道光帝到了門口。孝和皇太后正和皇後、全妃、綺兒打牌,竟沒看見門外來了當今
天子。道光看她們玩興正濃,也不打擾他們,悄悄站在綺兒身後看著。坐在綺兒對面的
太后一抬頭看見皇上正站在面前,不覺一愣,旋即笑道:「你們幾個牌君子,只顧打牌,
倒是看看誰來了!」
那三個這才發現皇上來了,慌得趕緊離座見禮。道光邊笑邊伸手阻止道:「算了,
這是後宮,一家人,不必拘禮。」說完,轉向太后,躬身道:「母后吉祥。」沒等太后
答話,一旁的全妃學著道光的聲音伸手阻止道:「算了,這是後宮,一家人,不必拘
禮。」一句話逗得眾人哈哈大笑。太后止住笑聲,半真半假地責怪道:
「皇上謙和,不拘繁禮,倒逞得你這樣沒上沒下。」
全妃慌忙謝罪道:「太后說得是,奴婢知罪了。太后可別氣壞身體。」說完上前輕
輕地為太后捶著腰。太后向眾人笑道:「你們看這小蹄子多乖巧。她要是沒有錯,才不
會這麼孝順呢。」
眾人重新坐定,道光在太后身旁坐下,太后看著道光瘦削的臉頰關切地道:
「皇兒終日為國操勞,瘦多了。」
關切的話語令道光內心感到一陣溫暖,動情地道:「多謝母后關心,兒身體很好。
所幸回疆叛亂平息,叛匪張格爾伏誅,兒非常高興,特來陪陪母后。」
「好,好……大清天下總算太平。回疆叛亂八載,皇兒日夜操勞,如今也可放鬆一
下了。」
「皇兒也想輕松一下,只是國勢衰微,不敢懈怠。」道光答道。
「太后說的也是,皇上今兒個來後宮就是想放鬆一下。」全妃接過話來,向太后擠
擠眼,狡黠地道:
「太后何不讓素娟丫頭過來為皇上唱個段子。」
「算了吧!素娟這幾天心神不寧,似有心事,我也不好追問。」
全妃卻不依不饒。
「太后恐怕是讓皇上見了,給要了去吧。這素娟丫頭倒是『奇貨可居』了。」大家
給她說得大笑起來。只有道光莫名其妙問道:
「素娟是誰?怎麼成了奇貨可居?」
太后只得說道:
「這素娟是我最近收在身邊的一個丫頭,人生得聰明伶俐,能歌善舞,尤其唱得一
口京腔,韻味十足。既是皇上想見見,就叫她唱上一段,省得全妃說我小家子氣。」說
完吩咐侍女秋紅去後房叫素娟。
秋紅答應著出去。時辰不大,領著一個女子走進來。道光仔細一看,這女子大約十
七八歲,穿一身很合身的小旗袍,懷抱一把二胡,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極靈活的
一雙烏黑大眼睛含著淡淡的哀愁。素娟走到太后跟前,跪拜行禮,太后忙伸雙手扶起,
然後用手一指道光道:
「素娟丫頭,快去見過當今天子。」
「當今天子!」素娟回過頭,吃驚地看著道光,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人就是萬乘之尊
的當今天子。
「他確實是當今皇上。」全妃看著素娟失態的樣子,趕緊提醒。
素娟這才醒悟過來,面露驚喜之色,慌忙拜伏在地口稱:
「奴婢林素娟見過皇上,願吾皇萬歲!萬萬歲!」道光一擺手道:
「起來吧!朕聽太后說你唱得一口好京腔,不妨唱個段子,讓朕一飽耳福。」
「民女遵旨。」素娟起身,側身坐在下首,將二胡調好弦,定了調門。
「素娟,皇上平息了回疆叛亂,如今是天下太平,國泰民安,皇上今天高興,就唱
個歡快的段子吧!」太后看著素娟憂怨的眼神道。
「國泰民安,天下太平。」素娟不置可否,輕聲重複著,嘴角露出嘲諷的微笑,輕
輕地拉了個調門,一串悲憤的旋律在宮中迴盪。
太后等人吃驚地看著她,不解其意。
素娟全然不顧,慢吐鶯聲唱道:
「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你何把清濁分辨,可怎生錯看盜跖、
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
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我
兩淚漣漣。」唱至此,素娟已是淚如雨下,聲音哽噎。
太后、皇後、全妃、綺兒聽著,面露驚異不安之色,因見道光凝神聽著,便沒作聲。
素娟繼續唱道:
「可憐我孤身只影無親眷,則落得吞聲忍氣空嗟怨……」
素娟泣不成聲,突然手中二胡「嗆啷」摔落在地,「撲通」一聲跪倒在道光腳下,
叫一聲「皇上」便撲倒在地。
道光等人大驚,秋紅趕緊上前扶起,全妃、綺兒慌忙上前,全妃用手掐素娟人中,
秋紅忙騰出手來捶背,折騰半天,素娟才悠悠醒來,失聲哭喊道:
「皇上,民女冤枉啊!」
道光早已看出素娟身有冤情,忙滿口應承道:
「素娟姑娘,但有冤情,只管訴來,朕一定為你做主。先不要著急。」說著親手扶
起。
素娟由秋紅扶著重新坐定,好久才平靜下來,緩緩地道:
「皇上,民女有冤,一言難盡……」
這素娟本姓林,是安徽宿州花莊鎮人,是林家的獨生女兒。自幼許給四十裡外趙樓
鎮武師趙武先之子趙明飛為妻。林素娟祖父在乾嘉年間曾做過宿州知州,只是到了她爹
這一代,家道才衰落下來。素娟十六歲的時候,宿州地方發生水災,水災過後則是瘟疫
流行,素娟爹娘相繼染疾而逝,只剩下可憐的素娟孤身一人。趙武先眼見林家衰落,便
把素娟接到趙家,當作女兒一樣看待。這時趙明飛已長成高大英俊的小伙子,他和素娟
自幼訂親,雖然從未謀面,卻是一見鐘情,素娟看著明飛,心中歡喜,想到自己終身有
靠,失去雙親的傷痛漸漸平復。
趙明飛母親早亡,父親趙武先是當地有名的武師,靠習武授徒為生,明飛在父親精
心而嚴格的指導下,勤學苦練,再加上他天資聰穎,體格強健,武功進步極快,在他十
六歲的時候,已是刀馬騎射、長拳短打,樣樣皆精。
這一年道光平息回疆叛亂,朝庭開科取士。趙明飛習武多年,聽說朝庭開武科,不
覺技癢,便想進京一試。他把想法先給素娟說了,素娟先是有些捨不得,再一想,男人
家總不能一輩子窩在家裡,況且明飛一身本領,英雄總得有用武之地,將來也好奔個前
程,光耀門庭。想到此,便欣然同意。明飛見她答應,便去給父親說了。趙武先是個明
事理的人,雖是捨不得,卻也答應了。
說走就走,當晚,明飛便準備行李盤纏,趙武先卻是反覆叮囑他一路小心。素娟呆
呆坐在旁邊看著。突然放聲痛哭起來。趙武先一愣,明飛卻有些不耐煩了,大聲道:
「素娟,你哭什麼?我又不是不回來了。」素娟卻像沒聽見,還是一個勁地哭。趙
武先似有所悟,把明飛拉到門外,悄悄地道:
「素娟怕你中了武舉人看不上她了。」
「哪能呢。」明飛一下子急紅了臉。
趙武先低頭沉思一會道:
「這樣吧,明天爹就給你們完婚,反正你們也都老大不小了,成親以後你再走怎麼
樣?」
「一切由爹做主吧!」明飛紅著臉道。
早已止了哭聲,躲在門裡偷聽的素娟臉上綻開了笑容。
第二天,趙武先遣幾個徒弟分頭請來親朋父老,即日為明飛、素娟兩人成婚,黃昏
時分客人逐漸散去,一對新人進入洞房,一夜的恩愛,如漆似膠,自不必說。
次日清晨,明飛辭別父親,登程上路。新婚燕爾,素娟自是難捨難分,於是送了一
程又一程,一直送到宿州通往京師的官道,正巧遇著本縣進京趕考的武生陳良,明飛便
和陳良相約結伴而行,素娼不好意思再送,便又叮嚀幾句,小夫妻灑淚而別。
趙明飛走後,素娟在家裡扳著指頭算日程,轉眼半年過去,明飛還是毫無音信,公
爹趙武先心裡也是惴惴不安,嘴上卻安慰道:「許是明飛在京裡結交了朋友,多盤桓幾
日。」
「大概是吧!」素娟也在寬慰自己。
一晃又是半年過去,明飛仍音訊皆無。趙武先嘴裡安慰著素娟,心裡卻是憂心如焚,
這一急,卻又急出病來,又加上有幾歲年紀,竟一下子病倒在床,再也無法教徒弟們練
武。
經過一個多月醫治,趙武生總算能起床了,忙把素娟叫到跟前道:
「孩子,明飛走了一年了,還沒一點音訊,爹放心不下,爹老了,真怕見不到明飛。
爹想咱們不如進京去找。」
「爹!」素娟泣道:
「兒媳也是為明飛擔憂,早想進京找一找,只是爹的病體哪裡經得起一路風塵。」
「現在顧不了這些,明飛恐怕是兇多吉少,爹就是爬也要爬到京城,去看一眼我的
兒子。」
「爹,不能啊!」素娟邊哭泣邊勸阻道:「眼下還是爹的身體要緊。明飛是和本縣
一個叫陳良的武生一起進京的。爹安心在家養病,兒媳這就去宿州打聽這個叫陳良的武
生是否回來,也好打聽一下明飛的消息。」
「好吧!」趙武先答應道。
素娟第二天天不亮就起身,等到太陽出來時,已經趕到宿州。因為她不知道陳良的
住址,只得逢人便問,好在陳家也是本地一個大戶,很快打聽到陳良的家就在城西南二
裡。
素娟在一處高大宅院門前停下,輕輕敲了敲門,不多時門開,一名小憧伸出頭來,
問道:
「你找誰?」
「這裡是陳良的家嗎?」
「是」
「我找陳良有事。」
「請進吧!」
素娟走進院子。小憧走在前面故意大聲喊道:「公子,有位小姐來找你。」
「誰找我?」假山後走出一名青年男子。素娟定眼一看正是那個陳良,忙走上前去
飄然一拜,道:
「陳公子一向可好?」
「好……」陳良一下子愣住:
「你不是趙明飛的……你怎麼會到這裡?」
「正是奴家。」素娟臉上一紅,稍頃又道:
「奴家是想打聽一下我家明飛的消息。」
「趙明飛不是中了武狀元了嗎?」陳良不解地道:「難道你沒跟去享受榮華富貴?」
「他中了狀元!」素娟心中一陣狂喜。趕緊追問道:「他為什麼不回家,至少也要
給家裡捎個信。」
陳良驚奇地道:
「趙明飛真的沒有給家捎個信。」
「難道奴家還要騙陳公子不成。我公爹想兒子都想病了。」
陳良沉默半晌,突然客氣地道:「請嫂子到室內用茶,我有話說。」
素娟隨陳良到室內坐定,小憧獻上香茶。陳良呷了口茶,緩緩說道:
「嫂子,小弟就跟你直說了吧。趙明飛可能就是第二個陳世美!」
「第二個陳世美……」素娟不解地道:「請陳公子明示。」
陳良苦笑道:「若不是小弟親身經歷,恐怕我也不相信明飛是這樣的人。一路上我
和明飛同宿同行相互照應,甚為投機。到了京師,我們住在一家客棧。開科考試,也是
一前一後。我先考,他後考。可歎小弟無能,三關只過兩關。輪到明飛,他刀馬嫻熟,
技藝精湛,不僅三關皆過且博得滿場武生陣陣喝彩和幾位考官的贊歎,主場武生考完,
竟無一人能出其右。小弟雖是名落孫山卻為明飛高興、自豪。」
「走出考場,我和明飛說說笑笑,正要回客棧,這時一個王府管家打扮的人走到明
飛跟前施禮道:
「趙公子,小的是兵部尚書府的管家苟肯,奉王爺之命請趙公子府中敘話。」明飛
一聽愣住了忙道:「我和你們王爺素昧平生,怎好打擾!」我一聽是當今兵部尚書容安
相請,明飛必會飛黃騰達。忙代他答應道:「請總管帶路。」明飛被逼無奈,只得一把
拉住我道:「要去,咱們倆一起去。」
「跟著苟肯走了好長時間,才來到兵部尚書府門前。我們都下了馬,苟肯卻攔住我
道:「王爺吩咐,只請趙公子一人。這位公子請稍等片刻。待小的稟明王爺,再接這位
公子進府。」我一聽心裡這個氣呀,可是為了明飛,我還得忍著。苟肯又向明飛一躬身
道:「趙公子,請。」明飛看了我一眼道:「算了,我也不想進去。」我趕緊裝出大度
的樣子,笑道:「明飛,你先進去吧,我在門口等一會就是了。」明飛無奈,只得隨苟
肯進了尚書府。」
「我在尚書府門口等了半天也不見苟肯出來。想讓守門的兵卒進去通報一下,他們
也不肯,天快黑了,我急得沒辦法,只得不停地敲門,好長時間,門才開,苟肯唬著臉
罵道:「你小子還等什麼?還不快滾。」我一聽氣壞了,大聲道:「我等趙公子,趙公
子還沒出來呢。」苟肯譏笑道:「你也配做人家趙公子的朋友。我們老爺已經定下趙公
子為今科的武狀元。實話告訴你,也不是我存心趕你走。是那趙公子——當今的武狀元
要趕你滾。他如今正陪我家老爺喝酒呢,嫌你在門外吵得煩人,才叫我來趕你走。」我
一聽此話心中登時冰冷。唉!人家如今是武狀元,我還在這門口粘乎什麼。反正,我也
考不中,也不必等著看榜了。想到此,我心灰意冷趕回客棧,收拾行李,連夜登程返
鄉。」
陳良說完,低頭不語。
素娟聽得入了神,見他不語,便道:「陳公子因此斷言明飛貪圖榮華富貴,不念舊
情嗎?」
陳良輕輕點點頭道:「如今他又捨棄結髮之妻和生身老父,可見小弟所言不虛。」
素娟卻不能相信,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忙站起身道:
「多謝陳公子相告。奴家告辭了。」
陳良也站起身來道:
「既如此,小弟也不便留客。」回身吩咐小憧:「快去叫人套輛馬車送嫂子回家。」
趙家院內。
趙武先聽著素娟的敘說,不安地踱來踱去,歎息道:「難道這畜生真成了陳世美不
成!」忽爾又搖頭道:「不可能,不可能,我自己的兒子,我最清楚。」
「可是,他為什麼既不回家,也不捎個信呢?」素娟不安地反問道。
趙武先沉思半晌,下決心道:
「孩子,收拾行李,帶足盤纏。咱爺兒倆明兒個就進京城找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去。」
素娟擔憂地道:
「可是,爹的身體還沒有痊癒。」
「不要緊,爹能挺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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