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平日很少去過問朝政之事,太后從小受儒家影響較重,深信女子無才便是德,
一直都認為評論朝政,那些都是男子所問的事,女子不可介入。故而對近些日子裡所發
生的一些事還不知道。
而現在皇太后這麼一問,就連道光也感到驚奇了,他哪裡想到皇太后不過是隨便問
問,正文還在後面呢。
道光納悶:平時裡很少和我提及政事,怎麼今日倒主動提出來了。然而道光是孝子,
見母后這樣問,也並沒有想得太多,就接住母后所問,說:「禁煙雖成效並不很大,但
還是取得不少成績。關於鴉片一事,兒定能辦好,還請母后放心。」道光怕皇太后擔心,
於是撒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謊,然而眼睛卻也不免閃爍不定。
「母后是從小看著你長大成人,對皇兒哪裡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所以皇兒也就認為
有些事也就不需要告訴我了,是不是?」皇太后板著臉說。
道光一聽皇太后的話中,明顯有責怪之意,又見太后板著臉,知道母后已生氣,就
連忙改口說:
「兒所說的並非那個意思,試想兒從小就受母后撫養教誨,成人後唯恐不能極盡孝
道,哪敢總讓母后擔心呢?」
「既然皇兒這麼說,那麼後宮有什麼事你總該和我商量商量吧!」皇太后不緊不慢
地說。
道光聽太后一說,猛地一愣:難道朕打算立後的事太后已知道了?可是道光仍裝作
不知道所指何事的樣子,說:「不知太后所指的是後宮的哪件事?」
「你還以為我不知道哪件事,聽說你欲立全貴妃為後,不知可有此事?」
道光見皇太后已知此事,也就爽快地承認確有此事。
太后見道光已承認確有此事,就說:「皇兒可考慮清楚沒有?」
沉默了片刻,道光說:「兒已考慮清楚了,兒認為全貴妃做事非常穩重,對人也是
威而不驕,再加之從小熟讀聖賢,懂得為天下之母之所任,想當初讓其執掌六宮之事務,
母后不也是同意了嗎?」
一提這件事,皇太后總是後悔。當初,皇太后見全貴妃做事確實得體,並無不是之
處,又加道光多次在太后面前說全貴妃的好處,太后也就勉勉強強地默認了。可到了全
貴妃總攝六宮事務後,太后見全貴妃在好些事上對自己總是不卑不亢,一點也不顧及太
後的顏面,靜妃又總在太后處說她的壞話,於是太后越來越對全貴妃的行事起反感,總
是後悔當初不該讓其執掌六宮的事務。
太后現在聽道光這麼一說,知道道光心意已決,恐怕並沒有挽回的可能性,就長歎
一聲,沉默不語了。
皇太后不做聲,反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沉默了一陣子,道光又說:「母后可有什
麼異議?」
「你已經成人了,有了自己的打算,現在未必肯聽額娘的話了。」平靜的語調掩不
住淡淡的辛酸。多少年來,道光還很少見到母后流露出如此不滿的情緒。
道光垂下頭,不作聲。
於是皇太后接著緩緩地說:「皇後是天下之母,天子之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非貴人不足當此,而貴妃的父親不過是御前侍衛,且還是漢人,要是立貴妃為後,恐怕
未必得當。」頓了頓口氣又說:「我大清皇後歷來多由滿人為之,現在要立漢人為後,
難免滿人不會反對。」
皇太后所擔心的原來是這一點,道光說:「這一點母后可放心,我大清自建制以來
就多用漢人為官,長期以來在人們的心目中,滿漢並沒有多大分別,都可以一同在朝中
任職,再說立漢人為後,兒並非先例,先祖已做了表率,想來到我朝也總該不會有人反
對此事。母后也就不要太多顧忌了吧。」
皇太后想了想,實在也沒什麼可說的了,臉上帶著苦笑說:「既然皇兒這樣說了,
看樣子皇後之位己非全貴妃莫屬,皇兒即已決定,我這做額娘的還有什麼話說呢?一切
就由皇兒自己決定吧!額娘實在已經老了,有些事我已經力不從心了。」皇太后知道,
以後全貴妃作了皇後,在這後宮可就由不得自己頤指氣使任意為之了。
說著,抬起頭默默地望著窗外。秋意已漸漸濃了,掛在樹上的衰老變黃的葉子,隨
風扭動了幾下肢體,不情願地落下來,飄零在這秋意濃濃的季節裡。
光陰似箭,一個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當許球等所奏的折子批到廣東的時候,已
到十一月了。
兩廣總督鄧廷楨的府第在廣州城內繁華的街市鬧區,門外穿梭往來,行人眾多,而
在府內後花園內,卻飛鳥絕跡,只剩一座孤零零的雕花小亭。
「將!」只聽穿藍色拷綢的那人猛喝一聲,兩廣總督鄧廷楨一愣,細心一看棋面,
自己所執的老「帥」已在對方的緊逼之下無路可逃了。
「哎,又輸了,鴻墀兄棋技果然高明,老朽佩服。」鄧廷楨雙手一拱,微笑著說。
「嶰筠兄過獎了,我雖然算不得高明,但比起嶰筠兄來,那還是贏多負少的。」穿
拷綢的那人說。
鄧廷楨看著園內蒼茫的景色,聽那人這樣一說,卻不作答,只是微微地露出一絲笑
容。
那人見鄧廷楨並不答話,似有心事,就詢問道:「嶰筠兄又在想什麼心事,莫非嫌
端坐公堂時還沒有用盡心思麼?」微微拂弄了一下胡須,開玩笑地說。
鄧廷楨收回目光,看了看那人,含笑地說:「你呀!這麼大年紀了,有時候還是這
樣為老不尊。」說到這兒,他停了一下,臉色也變得嚴肅了,接著又往下說:「其實也
並沒什麼事,只是這些日子皇上為了鴉片一事經常派人來詢問事宜,兵科給事中許球等
人不久又上奏反對實行弛禁鴉片,不知鴻墀兄可知此事?」
那人哈哈一笑:「這等事哪有我不知道的,我雖蟄居越華書院,閒時鼓琴下棋,但
對朝中政事卻還不至於到『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地步。」
鄧廷楨苦笑的說:「老兄你難道現在還不滿意麼?在越華書院裡談書論字有什麼不
好,我羨慕還來不及呢。唉,若真能夠只讀聖賢書,又何苦管什麼窗外之事呢!」
「嶰筠兄,你這話可就說錯了,我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嘗願呆在這書院?若是
能像你一樣一展雄才,我這一生也就不算是白活了。」
鄧廷楨靜靜地看了看坐在對面的那人,方臉堂,大腦門,八字須,這些無不是鄧廷
楨所熟悉的,儘管十年了,他已比往年顯得心寬體胖,臉膛也比往年顯得紅潤了許多,
但雙眼依然有著往年剛見到他時的那股銳氣,所變的只是他的歲數罷了。
其實那人並非別人,他就是越華書院陳鴻墀,而這越華書院也是和廣州城「學海堂」
並駕齊驅的學術重地之一。
這陳鴻墀雖是越華書院的人,整日多泡在書堆裡,和官府少有往來。以往歷任巡撫
一到廣州之地,慕其聲名總是前來越華書院希望能向他請教一二,他卻總是閉門謝客一
概不見。官府裡的人又有幾位能像三國劉備那樣願三顧茅廬?因此吃了閉口羹後也就不
屑再來了。他雖與官府交往甚少,但對朝廷政事卻很關心,分析也頗有見地,而且和兩
廣總督鄧廷楨關係甚密。
你道這是什麼原因?原來這裡還有一個小插曲。
鄧廷楨,字嶰筠,江蘇江寧人氏。二十六歲那年中了進士,後來仕途也一帆風順,
到了道光六年始做安徽巡撫,雖然當時年已五十但意氣猶存,幾年下來政績顯著,百姓
也多拍手稱讚。然而卻有一條沒有做好,那就是在禁止鴉片一條上沒有搞好,鄧廷楨開
始也曾試圖從各個方面來實施對鴉片的禁絕,但沒有成效。時間長了,對此也實在無能
為力,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販賣吸食鴉片放鬆,專心去忙別的民事了,並取得了不
少成績。鄧廷楨自己也怡然自得起來。就這樣幾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然而不知何時,
巡撫衙門外多了一個乞丐模樣衣衫襤褸的人,這人卻又不同於乞丐,他不要飯,卻喜歡
唱蓮花落,且改了詞,不只在眾人面前唱,且喜好在巡撫大人出衙時唱。起初鄧廷楨並
沒在意,他要唱就隨便他唱,並不理會他。時間長了鄧廷楨也記住了幾句詞,記得最清
楚的莫過於這句:「窮了酒家富了誰」,鄧廷楨無事,便琢磨起這句來,琢磨著這句似
乎很有深意,但總是有疑惑,且他記得那人每次唱到這句時總是有意無意地加重口氣,
眼睛也總是有意無意朝他瞟去。
一日,鄧廷楨剛出衙門,就見那人又在外面,眾人也不像往日那樣圍著他瞅,鄧廷
楨就走上前去,問道:「你經常這樣唱,眾人都不願聽了。」那衣衫襤褸的人並不回答,
只是好像自言自語地說:「有心人聽了自然有用,無心人聽了自用。」說完揚長而去。
這夜,鄧廷楨正看著關於禁鴉片的一份禁令,又想到白天那人所說的話,似有所悟,就
連忙派人把那人找來,待之如上賓,向他討教此事。以往皇上雖屢下詔書,通令全國嚴
禁鴉片,鄧廷楨只是認為禁鴉片目的只在於不使民贏士弱,至於白銀流失也不多,無足
輕重。然而請教那人以後才知道,白銀流失過重,照此下去幾年以後國庫必然空虛,財
政必然危機。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過後鄧廷楨感慨不已,於是勵精圖治整治鴉片,雖沒取得
多大成效,但已是盡心盡力了。此後深信人不可貌相.待那人更加殷勤,而且後來還知
道那人是陳鴻墀,本來也是進士出身做過幾年官,但是由於性情隨便,不喜受約束,就
辭了官職,過起浪蕩的生活。鄧廷楨聽後,更加客氣,以禮相待,並要招為慕僚,被拒
絕了,鄧廷楨見他比自己小不了幾歲,就對他以弟相稱,結為知己。
道光十五年,鄧廷楨因政績頗佳,皇上下詔升為兩廣總督。而這時陳鴻墀也已在越
華書院了,他鄉遇故知是人生一大樂事,因此陳鴻墀總是三五日就來探望他的這位老朋
友,兩人交往甚密。
鄧廷楨聽陳鴻墀這樣一說,接著就勸道:「那你卻為何不願幫我,來做幕僚呢?」
「嶰筠兄,你莫再勸了,我這人生性並非走仕途這塊料,就不要為難我了。」
鄧廷楨歎了口氣說:「你不來助我,我這一攤子又該怎麼辦呢?」
陳鴻墀一聽,忙問:「嶰筠兄,難道又出什麼事了麼?」
鄧廷楨於是就把昨日的事大致向這位老弟敘述了一遍。
原來就在昨日鄧廷楨接到皇上所批下來的奏折。原本以為皇上已同意弛禁,這次或
許是來詢問如何弛禁的事宜,沒料到打開奏折一看卻是許球等人的奏折,北京城距離廣
州幾千餘里,交通不便,所以雖事隔近一個月,但廣東方面對許球等人上奏一事並不知
道,所以這次下詔要廣東協議。鄧廷楨疑惑起來:上次皇上把許乃濟的奏折批來協議,
這次又把許球等人反對弛禁的奏折批來,這可不是簡單的事宜,說錯半句話弄不好是要
掉腦袋的。辛苦大半輩才坐上兩廣總督這個位子,況且現在也已經六十多歲,可不能在
余生出什麼差錯才是。想雖這樣想,鄧廷楨這時卻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了,皇上的葫蘆裡
到底賣的什麼藥,這次又把許球等人的奏折批來協議,那麼是該贊同還是應該反對呢?
贊同吧,說實在的並非我等所願,不贊同吧,誰又能知道皇上是否贊同。該怎麼辦呢?
真是左右為難呀!
於是,鄧廷楨又把廣東巡撫祁貢等人找來徵詢他們的主意,可他們聽過此事也都避
重就輕,「一切願唯鄧大人馬首是瞻。」
無奈,鄧廷楨就想到他的這位老友。他深知他的朋友見多識廣,考慮問題也很周全,
就把他找來,表面說下棋,實際上是想向他請教此事。
陳鴻墀聽完,沉默了片刻,緩緩地說:「此事千萬不能等閒視之,還須從長計議才
好。想當初,在許乃濟大人上奏前,皇上是一直支持弛禁的。幾年前,前任總督盧坤大
人等人不也是曾偷偷奏請弛禁一事麼?然而當初皇上並未加以理會,自那以後盧坤大人
也就沒再敢議此事。皇上卻是在這幾年內一連下詔六次要求嚴禁鴉片,禁止販賣。只是
兩年後禁鴉片沒取得多大成效,可白銀的流失卻愈來愈重,於是許乃濟大人奏請皇上。
皇上也許是在萬般無奈下才接受此議,卻沒有同意,只是批來廣東協議罷了,然而皇上
的心思卻未必就同意弛禁。我猜,可能許球等人的奏清又挑起皇上禁鴉片的念頭,所以
這次嶰筠兄你可要小心從事才好!」
鄧廷楨假裝溫色地說:「既然這樣說,那麼早在上次皇上把許乃濟的奏折批來協議,
我曾去詢問你此事,你卻為何不說?」
陳鴻墀含笑著說:「嶰筠兄,這你可錯怪我了,一來奏折批到這以後,你們都同仇
敵愾反對嚴禁,贊同許乃濟所奏,在那時候我總不能潑冷水吧;二來當時我又怎麼能知
道皇上到底怎麼想的,更何況現在我也只是推測而已,不可全信的。」
「我不相信你,還會相信誰呢?」鄧廷楨微笑著說,話中明顯恭維他的這位老朋友。
陳鴻墀爽朗地笑了笑,並沒反對。
鄧廷楨接著又問:「那麼依老兄你的意思,我該如何呢?」
陳鴻墀莊重地說:「事情關係重大,遠則於國於民有害,近則於嶰筠兄也脫不了干
系。如若你支持弛禁,上奏朝廷後,皇上不同意,這可不光是身家性命的問題,累及吾
兄聲名。百世後,青史所書鴉片弛禁為老兄你所請,那又怎生是好?要依我說莫如支持
嚴禁為好,但也不可不為自己留條後路,以防不測才行。」
鄧廷楨自然不能不顧身後名,性命倒還在其次。聽陳鴻墀這麼一說,立即醒悟了其
中的利害,馬上站了起來,雙手一揖,說:「鴻墀兄,果然高人也,實令鄧某佩服,請
受鄧某一拜。」說著就是身子一拱著地,深深地一拜。陳鴻墀也不客氣,受了他一拜。
送走陳鴻墀後,鄧廷楨立即回到書房,在備好的奏折上一揮而就,道:「……從此
再努力支持嚴禁三年,如果到時候沒有效果,再考慮其它方法也為時不晚。」
道光十七年十二月,正值北京城白雪紛飛,下到廣東的奏折又送回到京城。
道光自從把許球等人所奏批到廣東後,不免惴惴不安,收到回奏後,大為歡喜,把
廣東所奏立即交給九卿科道會議處。另一方面又趕緊籌備立後事宜,一來道光知道雖然
皇太后勉強答應立全貴妃為後,但心裡定不情願,道光又是孝子,見到此景也不舒坦,
惟恐夜長夢多再生變故;二來道光心想還是先把後宮料理清楚,省得忙著政務分心。
到了十二月初八,正逢吉日,道光下詔冊封全貴妃鈕祜祿氏為皇後,追封皇後父為
乾清門二等侍衛,世襲二等男,頤齡為一等承恩侯謚榮禧,由其孫瑚圖哩襲爵。雖然道
光力主節儉,冊後典禮依然盛大。
這一天,京城和全國各地都奉到喜詔,人人須穿紅戴綠,家家要張燈結彩,以示萬
民同慶。偌大一座北京城,登時打扮得花團錦簇。熱鬧喧雜的聲音,白雪飄搖的季節,
全都給喜洋洋的氣氛增色不少。
這一天,是皇家的喜慶,皇城另是一番天家氣派:宮內各處御道舖上了厚厚的紅氈
毯;門神、對聯煥然一新;午門以內各宮門殿門高懸大紅燈籠;太和門、太和殿、乾清
宮和坤寧宮掛喜字彩綢,中和韻樂設在太和殿前廊下的東西兩側,余音繞樑。
皇太后高坐在坤寧宮正殿的寶座之上,等候著給皇後行冊封之儀,她因為穿了全套
禮服而顯得莊重,由於面色不變,加重了肅穆的氣氛。
午門上鐘聲響了。一派管笛悠起,導引樂隊吹打著典雅的樂曲,在御杖的前導下,
出隆宗門緩緩而來。接著全貴妃在幾百名宮女導引下出來,步往慈寧宮向皇太后行禮,
只見全貴妃穿著隆重的全套皇後衣飾:三重寶石冠頂上,珍貴的東珠圍繞著一塊碩大的
紅寶石,九只鑲了珍珠的金鳳環集在皇冠的四周,金鳳嘴裡各銜著五串珍珠垂掛,前面
的垂向前額,側後面的垂至耳下肩頭;馬蹄袖的深紫色朝袍外,罩著石青色繡行龍朝褂
和披肩,上有山海日月龍鳳圖案,顯示著母儀天下的尊嚴。
走在全貴妃後面的是各宮主位妃嬪、貴人、常在、答應等人,隨著全貴妃魚貫而入
進了慈寧宮,行了跪禮。皇太后默默地接受了她們跪禮,知道有些事已無法挽回,默認
了這一切。
冊封典禮過後,皇太后在眾多太妃和宮女的伴隨下回慈寧宮去,見到靜妃時少不得
安慰她幾句,靜妃也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皇太后和太妃們走以後,按禮儀慣例,各宮的答應、常在、貴人、嬪妃等也都向皇
後道賀,誇耀幾句,皇後含笑著點了點頭。忙忙碌碌直到下午。
九卿科道會議閱過廣東上奏的折子後,又呈給道光。道光見並無議處,傳令軍機大
臣穆彰阿進見,命軍機處草擬聖意,傳命下去,再一次下詔嚴禁鴉片。至此才算長舒一
口氣。
道光十八年正月十五,家家元宵之日,北京城內的居民們從清晨就開始忙碌了,加
上前不久冊封皇後,皇上大赦天下,城內外更顯得一片喜慶的氣氛。
猛然間,猶如海面上刮過一陣烈風,人潮如流紛紛湧向城門前。瘋魔了似的觀眾你
推我擁,拚命朝前擠,擠到門前,才看清楚了剛張貼在前的告示,不識字的還在愣愣地
瞅著,識字的卻已在小聲念著:「天朝聖諭,長期以來,深受鴉片之亂……因鴉片惑亂
天朝,自今日起如若發現有私自販賣鴉片者,定當從重議處決不輕恕……皇上手諭,謹
此。十八年正月十五。」
念過後,歎了口氣似自言自語地嘟噥幾句,然後心猶不甘地轉身擠出圍觀的人群,
那些沒能擠進去看個究竟的外層人群還在使足勁往前擠,伸長脖子朝前張望。
「子序兄,去看看皇上又出了什麼新花樣。」人群外一個身著紫紅漳絨披風的文士
聽到有人小聲嘟噥後,對同伴大聲說。他的同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著紫紅披風的文士轉身擠入了人群,片刻出來哈哈一笑:「我還道出了何事呢,原
來皇上又下詔禁鴉片了。」
「再下詔又有何用,長期以來只是詳內而略外,重興販而輕買食,這樣下去又如何
可塞漏銀之路,祖宗基業恐怕遲早要敗落下來。」他的同伴似乎已猜到告示內容,小聲
地說。
穿著紫紅披風的文士似乎並不贊同他的同伴的看法:「子序兄言之差矣,有道是危
難出英才,難保在這時候不會有敢言者。」
「自古來,若戰事百戰不殆,還須精兵配良將,若要在朝廷上博得聲名,那還要明
臣對賢君,否則多好的才華也要被湮沒。」
「子序兄所指莫不是許乃濟一案吧?」穿著紫紅披風的文士帶著詢問的口氣小聲問
道。
「不是那一案又能是什麼,雖然自開朝以來,朝廷例法已逐漸緩松,但卻還不至於
到言者無罪的地步。這次若不是德成老弟仗義執言,恐怕許乃濟早就被斬了。」
原來道光把廣東回奏交與九卿科道討論時,本來贊同許乃濟「弛禁」的一些滿漢官
員個個都默不作聲,不敢有任何微辭。可此事卻正中許球、朱樽、袁玉麟三人下懷,也
樂得默許廣東所奏。
然而許球三人卻另有打算,皇上雖把廣東所奏交與九卿科道會議,顯然皇上已有意
於嚴禁鴉片,這樣雖好,但畢竟還沒走下來。再說許乃濟上奏弛禁後,皇上也是對弛禁
動了心,現在我等三人一上奏,皇上又對我等所奏感興趣,照此看來,皇上還沒拿定主
意。萬一許乃濟再反戈一擊,我等三人豈不是處於不利之地?
三人考慮再三,拿定主意,許球對朱袁兩位大人說:「許乃濟力主弛禁定然是與廣
東方面情同意合。廣東歷來是鴉片進入內地的必經之路,受鴉片之害最為嚴重,想必是
多年來整治鴉片無效,無奈要求弛禁。此外廣東巡撫有位幕僚,原來是儀克中,儀克中
原本在學海堂治學,許乃濟與學海堂交往甚密,又與廣東巡撫祁貢有些交情。許乃濟上
奏弛禁定與廣東治煙無效,卻與學海堂的『弛禁』之論有關。」
「我等三人不如聯合參他一本,以免後顧之憂。」許球接著說。
朱袁二位大人認為這樣也好,就草擬題本,呈給了皇上。道光看過後,大怒,立命
召許乃濟進見。
許乃濟應召而來,跪在紅地毯上,大氣也不敢喘。道光板著臉,擲下一件題本。
許乃濟展開一看,頓時面無人色,額頭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題本的第一句,「為
特參太常寺卿許乃濟結黨懷奸,情事叵測事」,而許乃濟的首項罪狀便是:「許乃濟私
結廣東學海堂,受其蠱惑,力主弛禁鴉片,妄圖壞我朝社稷……」
道光虎著臉,說:「大膽許乃濟,看你今日還有何話說。」
「為臣實在冤枉,為臣認為,嚴禁鴉片實為不當,故而力主弛禁,正是為我朝社稷
著想。此外為臣與廣東學海堂的人及廣東巡撫是有往來,但並非受其蠱惑。」許乃濟辯
白。
道光本來就很生氣,怪不得幾任總督都治煙無效,原來都是受弛禁思想的影響。現
在許乃濟再一辯白,道光更加生氣:「即已承認與他們有交往,諒你也別無話說。題本
發下,從重議處!」
第二日早朝,吏、禮、刑三部會審後題本上奏,最後擬出的處理意見是:許乃濟理
當處斬,查封學海堂,兩廣總督因上任不久不知實情,摘下花翎,廣東巡撫治煙無效,
免職後再經議處。後來鴻臚寺卿黃爵滋上書皇上,力勸之下,才取消斬刑,官降六品。
「想不到此人也落得如此下場,聽說當年他不受漕運私惠,一再上折要求清理運河
漕運積弊。不知可有此事?」穿紫紅披風的文士問他的同伴。
「正有此事,許乃濟我還略知一二。此人處世忠誠,為人正直,也還不失為良臣,
只是做錯這一件事卻也足夠他後悔半生的了。牧庵兄,我勸你還是不要再試圖去搏功名,
仕途風險很大,身世沉浮,實在是朝雲暮雨,非久留之地啊!」他的同伴緩緩地勸著。
穿紫紅披風的文士張狂一笑:「子序兄,真想不到你自入翰林院後竟有如此多的感
慨。當初你未人仕途前不也是如我一樣麼?」接著又說:「你就莫再勸我了,走走走,
我別只顧說話卻忘了找人了。」
他的同伴看了看他,無奈地笑了笑,知道再勸也是白費心機,想當年自己年輕時不
也是渴望在仕途一展身手,從而發奮苦讀,終於選入翰林院的新進士,可那又怎麼樣呢。
官場險惡,爾虞我詐,不知何時就可能身陷鋃擋。我過去的一些事豈是你所能知,那次
若不是林則徐大人暗中相救,我早就形骸無存了。只是不知恩公現在湖廣如何?想到這
兒,沉沉地歎了口氣。
兩人邊走邊說,就見一個人騎著高頭大馬迎面而來,那人頭戴貂皮氈帽,身上披著
灰白色的大披風,裡面穿著貂皮鑲邊淺藍色花紋的紫色夾很馬褂,左手牽著馬韁,右手
抖著紫紅色的馬鞭,雙腿踏在馬鐙上,隨著駿馬往前緩緩地邁步,一蕩悠,一蕩悠。系
在胸前的披風帶子也隨風飄起,好一副閒散優雅之態。
那人騎著大馬一晃一晃地朝那穿著紫紅披風的人和同伴緩緩而來。到了跟前,那兩
個人並不躲避反倒迎了上去,上前一步,一把扯住馬籠頭。
「德成兄,你可真讓我二人好一頓找啊。剛才我和子序兄前往你府中去,管家說你
一早就出城去了,到現在才回來,害得我二人到處找你。」
那人看到他們後,連忙跳下馬,雙手握拳朝二人一拱:「真是抱歉,本來事先約定,
還害得兩個賢弟來回奔波,兄長在這裡給兩位賠不是了。」說著就是一拱著地。
那二人連忙攙扶,說道:「我二人豈敢受德成兄的大拜,看德成見兩眼發紅的樣子,
莫非又去送佳人了不成?」
剛才騎馬的那人微微含笑:「讓兩位見笑了。」
接著穿紫紅披風的那人問道:「喜蘭姑娘今日為何沒來?以往幾日在一起飲酒賦詩,
有喜蘭姑娘在,我等也可多暢飲幾杯,多做幾首好詩,也多了幾分喜慶。今日德成兄沒
把喜蘭姑娘帶來,實在是我等不幸,到時定要罰你多飲幾杯。」他的同伴也跟著說:
「德成兄,你沒把喜蘭姑娘帶上,實在不該啊!」話中有著深深的惋惜。
「兩位賢弟莫要再開為兄的玩笑了,喜蘭姑娘已回老家了。」騎馬那人緩緩地說。
那紫紅色披風的文士雖聽了此話卻仍似意猶未盡,和騎馬那人開著玩笑:「真想不
到以風流惆儻聞名於宣南詩社的黃爵滋竟然沒能把喜蘭姑娘迷住,那真是我們宣南詩社
的一大趣事。」
他的同伴要忠厚些,接著就問:「喜蘭姑娘為何走得如此匆忙,也沒招呼我們一聲,
想必你剛才是送她去了,為何德成兄不讓她多住些時日?」
騎馬的那人無奈地歎了口氣:「我等似閒雲野鶴一般,孤身一人,過慣了閒散的生
活,這兒實非久留之地;再者她老家也已來信了要她回去。」說到這兒,長噓了一口氣,
一轉口,又說:「既然走了那就走了吧,如若兩位賢弟來了酒興,在這正月十五節日裡
可不能虛度這大好時光,我們還是趕快回宣南詩社喝酒去,我可不敢再勞累龔魏兩位賢
弟再跑一趟尋我。」
說完,爽朗一笑,牽著高頭大馬和穿紫紅披風的文士及同伴進城去了。
他們三人都是宣南詩社的人。在廣東一省有學海堂和越華書院聞名於江南一帶,而
北京城內也有一個京城知名文士組成的小圈子。那個圈子,叫宣南詩社,知名文士多在
裡面進行交遊唱酬活動,少不了也要議論時政。湖廣總督林則徐也是成員之一。林則徐
就職湖廣總督後,黃爵滋就成為這群文士的領頭人。此外較知名的還有龔自珍、魏源、
張際亮、翰林吳子序。公車臧牧庵、江開等人,在北京城內悉為路人皆知的人物。方才
那披著紫紅披風的自然就是臧牧庵了。他的同伴就是吳子序,在宣南詩社裡兩人交情甚
好。他們本為同鄉,吳子序早臧牧庵一步來到京城。等到臧牧庵到京城後,兩人方始相
識,異地相逢故鄉人,因此兩人交往甚密。臧牧庵比吳子序整小十歲,又晚到京城,吳
子序在某些方面多願指點他一二。吳子序在翰林院雖才幾年,但對官場卻已看膩了,非
常厭惡那裡面污穢的東西,也就經常勸他莫要再圖走仕途之路。可臧牧庵對仕途卻心儀
已久,一往情深,雖經吳子序多次勸告卻都被他婉言辭絕了。吳子序對他的這位同鄉的
想法也無可奈何。
這日正值正月十五,喜遇佳日,哪有不賦詩慶賀之理,所以早在一日以前就已互相
約定。誰知到了此日,別的人都到齊了,唯獨黃爵滋還不見人。別人或許可以缺少,但
作為主要人物的黃爵滋如何可以少得。於是就讓吳子序前去尋找,終於在城門口撞見到
他。那個騎著高頭大馬一副灑脫樣子的文士正是黃爵滋,現任正四品的鴻臚寺卿一職,
由於他敢言能幹且有才華,深受道光賞識。此人處事精明,卻又素來風流,最好打抱不
平,前不久許乃濟一案,若不是此人上奏皇上,恐怕許乃濟早已身首異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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