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洪恩在天剛蒙蒙亮時,便被城中的囂鬧聲驚醒了,躺在床上就預感到大禍將至。
果不其然,正欲披衣下床,負責守老北門和西門的管帶外甥已闖進了房,氣喘噓噓
對他叫:「老舅,壞了,壞了,民軍起事了,老北門外一片火把!綠營江標統已在南門
老炮台和民軍的隊伍接了火……」
畢洪恩問:「咋就這麼快?昨晚你不還說就算民軍真起事,也得三五日之後麼?」
錢管帶難堪地道:「我……我也只是估摸,——我估摸傳帖的邊義夫直到昨日還……
還往桃花山裡逃,就覺著一時……一時是亂不了的。我……我再沒想到,桃花山的匪和
銅山裡的匪竟……竟連夜撲過來打城……」
畢洪恩把腳一跺:「你這是愚蠢!那個邊義夫是十足的革命黨!是革命黨與匪的聯
絡人,你到現在還沒看出麼?!這人明知今夜要起事,卻故意做出一副慌張的樣子往山
裡跑,就是要誘你上當,攻你個猝不及防!」
錢管帶不做聲了。
畢洪恩歎道:「革命黨厲害哩!善於偽裝哩!」
錢管帶說:「老舅,事……事已如此了,再……再說這些也是無用,咱還是快點轍
吧!您……您老看咱們咋辦?到這地步了,咱是讓巡防營的弟兄打,還……還是不打?」
畢洪恩問:「綠營那邊是啥意思?」
錢管帶說:「綠營是要打的,江標統這人您老又不是不知道,連康黨他都容不得,
哪會給民軍拱手讓出城來?方纔他己讓手下人找了我,要我的巡防營同他一起打到底。
還說已派了快騎到省上報信,省城東大營的增援人馬最遲明日可到,我們堅持一天一夜
就有辦法。」
畢洪恩想了想道:「那就打一下吧!總……總不能一下不打,就放他們進城的。」
錢管帶皺著眉頭說:「可……可打也難,——守老北門的弟兄都不願打,想和匪議
和。」
見畢洪恩的臉色不對,才又說:「我……我疑他們中間有人己和匪聯絡過了,便抓
了幾個……」
畢洪恩怒道:「不但是抓,還要殺!他們是匪,不打咋行?!就算是革命黨的湖北
軍政府,將來也是要剿匪的!」
錢管帶說:「老舅呀,難就難在這裡,人家打的偏是革命黨的旗號……」
畢洪恩仍是怒,揮著手道:「本知府不認它這革命黨,只認它是匪……」
正說到這裡,綠營江標統派了個哨官,帶著幾個兵趕來了,要接畢洪恩到綠營據守
的老炮台避一避。
畢洪恩一口回絕了,對綠營哨官說:「我就不信新洪會在這幫土匪手中陷落!本知
府身受朝廷聖命,沐浴浩蕩皇恩,值此危難之際,哪有躲起來的道理?如此,豈不要吃
天下人的恥笑?!本知府要豁出性命和匪決一死戰!」
綠營哨官見畢洪恩這樣決絕,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帶著同來的兵勇,唯唯退去。
哨官一走,畢洪恩便又長歎短噓地對錢管帶道:「阿三,你看出來了麼?江標統是
想劫我呢!這狗東西防了我一手,怕我也像別處的巡撫、知府那樣,突然歸附民軍,宣
布獨立……」
錢管帶試探著說:「老舅是不是多疑了?江標統只怕還是好意吧?」
畢洪恩道:「好意個屁!老舅這麼多年官場不是白混的,啥人啥肚腸,一眼就看得
出來!」
因著綠營哨官不懷好意的到來,畢洪恩「打一下」的主張動搖了,略一思索,即對
錢管帶道:「走,阿三,我隨你一起去老北門,看看情勢再作主張吧!」
到了老北門,天已大亮,圍城民軍的漫天火把看不到了,能看到的只是西路民軍第
二路的紅邊天藍旗在遠處飄。
還能看到聚在城下的無數亂哄哄的人腦袋、馬腦袋。
正對著城門的一片亂墳崗上,有三門鐵炮支了起來,炮口直指畢洪恩和錢管帶站立
的地方。
不太像打惡仗的樣子。
巡防營的弟兄興奮地盯著城下,指指點點,且嘰嘰喳喳的議論,彷彿看民軍演操。
民軍也不放槍,只對城頭上的弟兄喊話,要弟兄們掉轉槍口去打綠營。
這當兒,綠營據守的城南老炮台方向,攻城的槍炮聲正緊。
畢洪恩看了一會兒,心中已有了數,扭頭對身邊的錢管帶說:「阿三,到這當兒了,
你還想唬我麼!你既不想打,和我明說便是,何必裝著樣子吞吞吐吐呢?」
錢管帶尷尬了一下,笑道:「老舅,我……我這也是跟你學來的,干啥都……都得
留一手嘛。我是不想打,可……可我也沒放他們進城呀!」
畢洪恩冷面看著自己的外甥:「說說你的主張,——真主張。」
錢管帶道:「老舅,你其實心裡已有數了,——我的真主張就是坐山觀景,看著匪
們去打江標統。江標統倘或抗打,匪們從城南老炮台攻不入,省上的援兵又到了,我就
打城下的匪;倘或江標統不抗打,城被破了,我就開了城門附和起義,順應革命的大
勢。」
畢洪恩沉吟了一會兒,點點頭說:「嗯,這很好,你倒是出息了。只是……只是,
這裡也有個問題:你現在不打城下的匪,卻難保城下的匪就不打你。他們打你又咋辦
呢?」
錢管帶道:「玄機就在這裡,我咋著也不能讓他們打我。這就得把火往江標統那引
了,讓那王八蛋去好好吃點教訓!我已從城牆上放下了兩個弟兄去和他們談了,只說保
持中立,讓他們集中火力去打綠營。」
畢洪恩再沒想到自己的管帶外甥把事情料理的這麼好,遂放寬了心,沒再說什麼,
默默下了老北門城頭,回了知府衙門。
不曾想,知府衙門偏吃了城中革命黨暗殺隊的炸彈。
據守護衙門的兵勇和衙役說,就在十數分鐘前,新學堂的一夥男女學生從府前街過,
走到衙門口,突然就攥著炸彈往大門裡沖。
守在門口的兵勇一看不好,當場開了槍,打死了一個女學生,打傷了三個男學生。
其中一個受傷的男學生十分兇悍,肚子上吃了一槍,仍把手中的炸彈扔進了衙門裡,
炸塌了半邊門樓,還炸死了兩個兵勇。
知府衙門前果然就是一片狼藉的模樣,門樓石階上落著一灘灘稠紅的血,女學生和
兩個巡防隊兵勇的屍體都還在地上躺著,四處散落著從炸飛的門樓上倒下來的碎磚爛瓦,
空氣中仍能嗅到濃烈的硝磺味。
畢洪恩已定下來的心又收緊了,鐵青著臉問:「那幫學生現在在哪裡?」
一個衙役頭目上前稟報道:「一陣亂槍把他們全驅散了,三個傷的沒跑了,已被帶
到簽押房,正等大人去審。」
畢洪恩本能地想下一個殺的命令,可話到嘴邊又止住了:這幫學生可不是匪,卻是
革命黨的暗殺隊,殺了他們,只怕起事一成功,自己就不能見容於新政了。
遂心事重重去了簽押房見了那三個受傷的男學生,沒問沒審,啥話沒說,只吩咐手
下的人去請醫治紅傷的先生,給三個男學生包扎傷口。
醫傷先生來了,給三個學生包完了傷,畢洪恩才歎著氣道:「你們年紀輕輕,別的
不學,偏學著往官府衙門扔炸彈,這有啥好呀?」
一個人高馬大的學生說:「我們扔炸彈正是當今最好的事情,至少比你畢洪恩做滿
人的奴才要好!就算我們馬上死了,也是光復祖國的英雄!而你的末日跟著也就到了。
現在四路民軍已兵臨新洪城下,省城革命黨和新軍劉協統也在昨日夜裡舉了事……」
畢洪恩這才知道省城也出了亂子,心中一緊,忙問:「這麼說,你們……你們和省
城的革命黨也有聯絡嘍?」
學生們卻再不說什麼了。
畢洪恩無法再問下去,更不好對這三個學生說出自己心裡的主張,便做出一副笑臉,
對學生們說:「……國家的事你們不懂,也容不得你們這樣亂來的。我念你們年幼無知,
不辦你們,你們現在先在我這兒待幾天,待得事態平息,我就讓你們的父母領你們回
去。」
後來,畢洪恩整個上午都在想省城的起事。
想來想去,就入了魔,竟在沐浴著浩蕩皇恩的知府衙門裡,於精神上先降了往日的
亂匪,且捻著胡須一遍遍打著腹稿,做起很實際的迎匪的心理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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