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舉凡偉人在偉大之前總要吃凡人的恥笑,這幾乎成了一種鐵律。
    邊義夫後來不止一次的想過,為啥事竟如此呢?為啥眾多凡人在偉人偉大之前都看
不到偉人內在的偉大之處呢?這不是國人的目光短淺又是啥?!
    目光短淺的人只看到了人家洋刀挎錯了方向,只看到人家脖子上吊著望遠鏡不成體
統,還編出書歌子來挖苦嘲罵,什麼「將軍威風大,洋刀右邊挎。脖下掛根X,活脫一
傻瓜。」
    這些肉眼凡胎的東西就沒看到人家那與生俱來的英雄氣韻!
    在城南老炮台打得這麼激烈時,就沒有誰想到下令去開炮!
    西二路民軍的三門鐵炮那日根本沒有開火的樣子。
    邊義夫策馬躍過回龍橋時,就從單管望遠鏡裡看到,三門炮對著老北門支著,很像
回事似的,可炮旁卻沒人影。
    到得近前再看,才發現管炮的十余個弟兄正躲在一棵大樹後擲色子賭錢,言詞中還
透出,不論誰輸誰贏皆於進城洗街後結賬。
    往高聳的墳丘上一站,不用望遠鏡也能瞅到,四處都亂糟糟的。
    西二路的弟兄,有的三五成群在曠地上曬太陽,捉虱子;有的在喝酒划拳胡喊海叫;
還有的抱著刀槍,呆狗一般向城頭眺望,也不知心裡都在想些啥。
    這景象讓邊義夫十分生氣:眼下霞姑正帶著手下的弟兄拚死猛攻老炮台,死傷無計,
連白天河都死了,這邊倒好,根本沒有打仗的樣子!李二爺死沒死不知道,眼前散漫卻
是親眼見了,——若不是親眼見了,也真難讓人相信。
    邊義夫這才想到,霞姑要他於此時來指揮西二路兵馬,實是很英明的。繼而,也就
意識到了自己對霞姑的那份責任。
    當下讓王三順找來了西二路的副司令任大全,問任大全這邊都是咋回事?
    任大全不緊不忙地到了,說:「邊先生,你別急!不是我們不想打,卻是城上的錢
管帶不想打呢!咱一到城下,裡面的內線就放出話了,說是只要不打一切都好商量。我
和李二爺就想,既是能商量,不打倒也好。邊先生你想呀,咱現在是民軍,不是土匪,
硬打啥呢?日後進了城,沒準還要和錢管帶共事,不打不是少結怨,少傷人麼!」
    邊義夫道:「你這邊少結怨,少傷人,南邊霞姑奶奶就吃綠營大虧了!」
    任大全說:「不能說誰吃虧,軟硬兼施倒也是好的,霞姑奶奶硬打打成了,咱就從
南門進城;咱這邊軟談談成了,就從咱這邊進城;正可謂相得益彰哩!」停了一下,又
說:「李二爺眼下正在談判,我覺得老北門這邊還是有希望和平解決的。」
    邊義夫認為任大全和李二爺都有坑霞姑的嫌疑,再不想和任大全多囉嗦,把掛在身
子右側的指揮刀一抽道:「和平一個屁!給你說清楚吧:霞姑奶奶有令,這一路交我指
揮了,只一個字:打!」
    任大全一怔,似乎不太相信,上下打量著邊義夫問:「霞姑奶奶真叫你來指揮我們?
你邊先生也……也能打仗?」
    邊義夫道:「我能不能打仗,你立馬就會知道的!——就算……就算打不好,我也
得打!這總比你們不動強!」
    王三順也在一旁證實說:「任爺,霞姑奶奶可是急了眼,下了死命令,要咱這邊立
馬動起來呢!」
    任大全這才說:「就……就是要打,咱……咱也得等李二爺談判回來呀!若是現在
就打,只怕就毀了李二爺!」
    邊義夫道:「等不得了!就算毀了李二爺,也得打!」
    任大全不干,說:「要打你去打,我……我不能打,我不能對錢管帶和李二爺言而
無信……」
    邊義夫怒道:「好!就老子打了!老子要不敢打也就不來了!」
    任大全退到了一旁,卻還譏諷邊義夫:「先生膽量不小,只是先生的刀得重挎挎,
別讓人笑話先生都指揮一路民軍了,還不會挎刀!」
    邊義夫這時己顧不得去和任大全鬥嘴,對王三順喝了一聲「走」,三腳兩步衝到聚
著許多弟兄的曠地上,揮刀對著眾弟兄就是一番大叫,要他們立馬各自歸棚,三棚一隊,
整隊集結,於炮響之後攻城。
    然而,邊義夫叫出了一頭汗,弟兄們仍是不動,幾乎沒有誰相信面前這位把洋刀挎
在右邊且在細長的脖子上吊個望遠鏡的人,會是他們新的指揮官。
    王三順在一旁死勁證實,弟兄們仍是不信,而且還指著邊義夫說笑不止。
    邊義夫火冒三丈,卻無可奈何,只得讓王三順再把任大全叫來。
    任大全來了,並不對弟兄們確認邊義夫的指揮身份,只說據邊義夫自稱,是奉了霞
姑奶奶的命令,來指揮西二路民軍的。
    弟兄們便更加放肆,——有一個獨眼粗漢竟然走上前來,伸著一雙烏黑的髒手,要
給邊義夫重新披掛洋刀的刀鞘。
    邊義夫實是氣瘋了,渾身的熱血直往腦門上湧,當時也不知是咋回事,突然間就把
寒光閃閃的洋刀舉了起來,「刷」的一刀,將獨眼粗漢砍翻在地,繼而便吼道:「老子
不是來和你們逗樂的!老子是你們西二路的新司令,膽敢放肆者,都……都是這個下
場!」
    這是邊義夫殺的第一個人。
    殺的時候因著氣憤一點不怕,也沒計後果。後來想想卻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當兒,若是有人撲上來也給他一刀,或者從遠處打他一槍,他就完了,便再沒有
後來的那番偉大與輝煌了。
    偉大在那日就將被消滅,歷史將會改寫,一個叫邊義夫的人也就注定只能是芸芸眾
生的小人物中的一個,永遠不得超凡脫俗了。
    然而,這一刀沒砍出亂子,倒是砍出了一派意想不到的服帖。
    第一個服帖的便是任大全。
    任大全在邊義夫吼畢,不知為啥一下子改了態度,也站在那獨眼弟兄的屍首旁吼了
起來,對弟兄們說:「咱們現在是民軍,不是土匪,南門打得正緊,這邊不打是不成話
的,不聽邊先生的軍令更是不成話的!」
    任大全要弟兄們服從邊義夫的指揮。
    邊義夫這才又揮著滴血的大洋刀,把剛才的命令重複了一遍。
    弟兄們肅立著聽,聽罷,馬上在隊長、棚長的帶領下,整隊集結。
    望著弟兄們忙亂整隊的身影,看著腳下那渾身是血的獨眼大漢,邊義夫這才感到怕,
才想到此仗打完後李二爺和他算賬的問題。
    邊義夫便強做鎮靜,問已服帖了自己的副司令任大全:「這人是誰?」
    任大全說:「是李二爺手下的一個保鏢,叫徐從喜。」
    邊義夫想問:這徐從喜和李二爺關係如何?卻沒敢問,怕一問便讓剛剛服帖了的任
大全看出自己的虛怯來,只道:「你這副司令可是親眼看到的,這個徐從喜我是不能不
殺,不殺這仗就沒法打了!」
    任大全點點頭說:「是哩!」
    邊義夫又想:這徐從喜死的也算冤,這人和他只不過開了個玩笑,他竟讓人送了命,
實是……實是過分了一些。
    心中禁不住又有些悔,便又對任大全道:「終是自己弟兄,日後這徐從喜的家人,
我……我是要撫恤的。」
    任大全又說:「邊先生心腸好。」
    嗣後,邊義夫真就撫恤了徐從喜一家老小二十年,這其中既有愧疚,更有感激。邊
義夫越到後來越清楚,正是這個叫徐從喜的小人物,在他最需要確立權威時,用自己的
腦袋幫他確立了權威,促使他在辛亥年的新洪城下一戰成名,顯露了英雄本色。
    這就到了邊義夫改變新洪歷史的莊嚴時刻:宣統三年十一月十一日上午十時三十五
分。
    在這莊嚴時刻,邊義夫歷史性地走到三門炮口對著新洪老北門的鐵炮旁邊,身子左
邊立著任大全,身子右邊站著王三順,手中的大洋刀一舉,在蔚藍的空中劃出一道雪亮
的弧,口中一聲斷喝:「開炮!」
    三門鐵炮同時怒吼起來,充作彈片的生鐵蛋子,於硝煙火光中瞬然撲向城頭,轟碎
了錢管帶狡詐而虛偽的和平,造出了西二路民軍第一陣駭人的聲威。
    借著鐵炮造出的聲威,弟兄們開始攻城,西二路的旗和革命黨的十八星鐵血旗擎在
兩個騎馬弟兄的手上,活靈活現地向城下飄去。
    弟兄們手中的快槍也響了,槍聲和喊殺聲宛如響徹四野的驚雷。
    這情形聲勢實是動人。
    何為壯闊,邊義夫在那日的老北門城下,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因著那感受,邊義夫手中的指揮刀於空中劃出第二個弧,又一聲大吼:「開炮!」
    鐵炮再度響了起來,炮身四周的硝煙如雲如霧。
    邊義夫於硝煙的升騰之中,舉起了脖子下的單管望遠鏡,向城頭看,——啥也沒看
到,現在眼前的只是一片茫然的白。
    第三次下令開炮時,城頭巡防營已升起了兩件白大褂,邊義夫沒看到,仍是下了令。
    待從望遠鏡裡看到時,兩門炮已響了,巡防營已把城門打得大開,攻到城下的弟兄
正蜂擁而入……
    就這樣邊義夫成了有名的「三炮」將軍。
    後來,捧他的人說,這三炮決定歷史。新洪城正是因為有了邊義夫三次開炮的命令,
才得以光復。
    貶他的人卻說,這三炮打得實是荒唐,本來便無必要,李雙印在城頭上和錢管帶談
得正好,巡防營已準備火線舉義了,他還在這兒胡鬧。
    而史學家在邊義夫百年之後編撰的《辛亥新洪光復記》中則另有見地,道是邊義夫
下令開炮時,省城獨立的消息恰巧傳來,錢管帶才順水推舟依附了革命……
 
    ------------------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上一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