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革命說來就來了,來得迅猛且囂張。
    這年秋裡,武昌城頭一聲炮響,中華民國湖北軍政府成立,舉國上下為之震動。大
清朝廷驚慌失措,於萬般無奈之中起用袁項城。項城率北洋官兵誓師郭德,旋即揮師南
下,進逼武漢三鎮,隔江和新生的民國形成對峙。
    消息傳到石城,革命黨便借著武昌的勢頭大鬧起來。
    武昌起事後只十天光景,江防會辦府和知府衙門就吃了三次炸彈。
    兩次炸響了,一次沒炸響。
    最讓石城百姓稱道的是第三次,炸江防會辦府。
    十數個上新學的男女學生,硬是不怕死,揣著炸彈,攥著土槍,大天白日硬往會辦
府的大門裡沖。綠營兵排槍亂射,把學生們全打倒在沿江大道上,學生們還是把帶去的
炸彈拉響了。
    一個女學生拉響炸彈後還嘶聲高呼:「中華民國萬歲!」
    官府大為驚恐,會辦大人和鄧老大人把綠營和巡防營官兵全派出來,日夜大抓革命
黨。——也不論真假,疑是革命黨便抓,抓住就殺,殺了還一律把人頭裝在特制的木籠
裡,掛在城門口示眾。
    一時間,石城裡遍滿腥風血雨,也不知造出了幾多擔著革命名義的野鬼冤魂。
    這就震動了駐在石城東門外的新軍第八協協統劉家昌。
    劉協統原倒沒準備響應武昌民國政府,進行一場光復石城的革命,可滿人的綠營官
兵在江防會辦大人和鄧老大人的指令下,這麼抓人,殺人,劉協統看不下去了,心裡就
想動。
    然而,那當兒革命形勢尚不明確,劉協統手下馬標、炮標的兩千弟兄又在城外,劉
協統要動卻動不得,便先忍下了。路礦學堂的革命黨學生跪在劉協統面前,求劉協統起
兵,劉協統也沒應。
    劉協統對路礦學堂的學生們說:「你們要知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他們的好日子不
會太長了。」
    果不其然,又過了沒多久,各地消息紛紛傳來,今日這個省獨立,明日那個省獨立,
屈指算算,大半個中國竟都屬了民國。獨立的各省還在上海開了會,一致承認中華民國
湖北軍政府為代表全中國的臨時政府。
    大清治下的地盤已少得可憐了。
    劉協統這才認定自己的新軍是「忍無可忍」了,遂於陰歷十五夜間,親率全協兩千
多弟兄,在巡防營錢管帶的策應下,暗地裡從聚寶門進了石城,打著滅滿興漢的旗號突
然舉事。
    這是個決定石城歷史的日子。
    在這決定歷史的日子裡,劉協統坐著八抬大轎,拖著十數門鐵炮,於子夜時分,悄
悄來到了江防會辦府對過的大花園,要與據守江防會辦府的綠營決一死戰。
    劉協統到了大花園,實就是到了會辦大人的鼻子底下,會辦大人竟不知道。
    也無怪,劉協統太詭,會用疑兵。
    白日裡,劉協統還請會辦大人到東郊去看新軍演操,夜裡就起了事,誰也防不及。
就是到了大花園,已讓炮標的弟兄把鐵炮對著江防會辦府支起來了,許多弟兄都還沒見
到劉協統的面。
    劉協統那夜根本沒從八抬大轎裡走出來。
    支起了鐵炮,劉協統決定先禮而後兵,遂又在八抬大轎裡親自草擬了給會辦大人、
鄧老大人並那綠營的《勸告書》。
    劉協統能武亦能文,《勸告書》寫得極有文采,開篇便道:「國家者兆民之國家,
天下者大漢之天下,安有竊國家天下於異族而億萬年不衰者乎?武昌義舉,天下響應,
實乃天意。君不見革命大勢已成,民國人心所向乎……」
    因此,劉協統勸告會辦大人和鄧老大人順應潮流民心,說服綠營放下武器,和他一
起實現石城和平的光復。
    忠於大清的會辦大人和鄧老大人既沒被劉協統的文采打動,也不要劉協統奉送到面
前的和平,殺了送《勸告書》的弟兄不說,還先行下令炮轟劉協統置身的大花園。
    劉協統這才認真火了,下令開炮。
    十數門大炮轟隆隆響了起來。
    火光、煙霧,瞬即淹沒了江防會辦府。
    會辦府告急。
    會辦大人不知道錢管帶已參加了起事,竟命錢管帶率巡防營的官兵前來增援,錢管
帶真就帶著一營弟兄從江邊靠近了會辦府,和正面新軍的劉協統形成了夾攻之勢。
    會辦大人和知府衙門的鄧老大人這才慌了,棄了本還可以守上一陣的江防會辦府,
帶著幾百口子綠營殘兵渡江逃跑。跑得急慌,會辦大人和鄧老大人的船不慎翻沉,二位
大人雙雙跌入江中淹死,石城遂告光復。
    這便換了朝代,進了民國。
    劉協統解民於水火倒懸,光復石城有功,又有手下兩千號弟兄的擁戴,便順理成章
當石城的新主子。
    這新主子開初叫軍政督府,是劉協統自封的。沒多久,劉協統正式得了民國大總統
的委任,才又依著民國的建制改了名稱,叫做鎮守使了。
    做革命黨不再殺頭,革命黨便普及開了。
    光復後不到一個月,革命黨竟然滿街都是,就連麻五爺和他的幫門弟兄也成了革命
黨,一個個神氣活現的,到處剪男人的辮子。
    麻五爺對革命持著熱烈歡迎的態度,四處向人吹呼自己當年交結的那些革命黨朋友,
還懷揣五響毛瑟快槍大大咧咧地到馬二爺府上去嚇馬二爺,做出一副很貼心的樣子,要
馬二爺小心自己的老命。
    馬二爺和城中一些紳耆被這番變化弄得目瞪口呆,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不論咋說,
他們硬是不信大清就這麼完了,仍然開口一個「大清」,閉口一個「聖上」,還相互勉
勵著,要不忘前朝。
    既要不忘前朝,辮子便斷然剪不得,這就違了民國政府明確頒布的《剪辮令》,也
就給麻五爺帶來了敲詐的借口。
    麻五爺對馬二爺這幫不剪辮子的古董們一一收取小辮保護費,每月月規銀二兩。因
著卜守茹的關係,麻五爺對馬二爺格外關照,月規竟收了十兩。收了保護費以後,卻並
不實行保護之責,只是交待馬二爺們自己小心著,把辮子盤起來,以免人頭落地。
    麻五爺言之鑿鑿地說:「大明換大清時,是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眼下革命了,
大清換了民國,漢人又得了江山,就改了規矩,留辮不留頭,留頭不留辮。」馬二爺實
是氣得要死,可再沒有鄧老大人做靠山,便不敢和麻五爺硬拼,就日日躲在家裡抽大煙,
躺在煙榻上回想先前大清聖上坐龍庭的好時光。有時想著想著,眼淚鼻涕就流得一臉一
身。
    天長日久,馬二爺對革命恨意日增。
    恨意綿綿之中,馬二爺不止一次端著煙槍在卜守茹面前發狠,說革命就是謀反,革
命黨沒一個好東西,像那麻五爺,將來是一定要被滿門抄斬的,他馬二爺即便就此完結,
也決不和麻五爺這種混賬東西再來往。
    卜守茹但凡聽到馬二爺這麼說,總裝作沒聽見,根本不予理會。
    那時,兒子天賜已落生了,卜守茹自己奶著,——馬二爺本要給天賜請奶娘的,卜
守茹不要。
    卜守茹怕奶娘奶孩子,孩子大了會對自己不貼心。
    辛亥年冬天,天賜已一歲多了,長得很像卜守茹,小模樣極是討人歡喜。
    卜守茹因著天賜的關係,心收了些,自己的轎號只讓仇三爺侍弄著,沒事不大去了,
和麻五爺的來往也稀了。有時看著天賜紅撲撲的小臉膛,卜守茹甚至想,從今以後,自
己得做個好母親才是,啥轎號、轎子,啥革命、光復,實都不是她這個女人家該管的事。
    然而,馬二爺老是躺在煙榻上咒罵革命,老是翻來覆去地念叨前朝鄧老大人執掌石
城的好時光,就迫著卜守茹適時地記起不少往事。
    往事瀰漫著血腥味,讓卜守茹心裡直髮顫。
    卜守茹才又想到,她不能就這麼算了,她正得借著馬二爺好時光過完的時候,奮力
撐起自己的一方天地。
    那當兒,卜守茹已認定:馬二爺作為打天下的男人的一生已算完了。瞅著煙榻上馬
二爺的老臉,卜守茹不止一次地想過,這老雜種不知哪一天就會帶著他對革命的仇恨,
閉眼睡過去。
    這場革命實在是來得好。
    馬二爺仇恨的東西,必定是好東西。
    細想想也真是,革命真就不錯。革命讓馬二爺依靠的鄧老大人斃命江中,讓馬二爺
失卻了自己的好時光。可革命並沒有掀去石城的麻石路,石城的麻石路上依舊行著紅紅
綠綠的轎子。做了民國鎮守使的劉協統,仍是和前清的鄧老大人一樣鍾愛轎子,說滿街
行著的轎子是石城一景,是地方安定的象征。
    於是,卜守茹便在某一日馬二爺再次攻擊革命時,抱著天賜笑笑地開了口說:「你
老罵啥呀?這革命有啥不好呢?革命不就革掉了你一條小辮麼?又沒革掉你的轎號轎
子!」
    馬二爺煙槍一摔道:「你只知道轎號、轎子,就不知天下大義!」
    卜守茹覺得好笑:「啥叫天下大義?你那天下大義我是知道的,裡外不就是有鄧老
大人的粗腿好抱麼?」
    馬二爺道:「鄧老大人和我好是一回事,天下大義又是一回事。連聖上都不要了,
這天下還會有個好麼?」
    又陰陰地說:「你莫看民國今日鬧得兇,日後咋著還難說呢!當年長毛起亂,不也
很兇麼?還封了那麼多王,可你看看,今日長毛在哪裡?還不是被曾相國趕盡殺絕了?」
    卜守茹譏笑道:「只可惜你那曾相國早死了,再不能還魂嘍!」
    馬二爺便又歎氣,一邊歎氣一邊說:「曾相國不在,勤王保國的義士還會有,你看
著好了……」
    卜守茹惡毒地道:「好吧,就算有那勤王保國的義士,就算皇上老兒還能坐龍庭,
你馬二也還是完了,你手扒棺材沿了,等不到那一天了!」
    馬二爺氣死了,抓起煙榻上的茶杯,狠狠向卜守茹砸去。
    卜守茹身子一偏,茶杯落在對面牆上碎了。
    懷裡的天賜嚇得哭了起來。
    天賜一哭,馬二爺心疼了,忙從煙榻上爬起來,要從卜守茹手裡奪孩子。
    卜守茹不給,一把把馬二爺推開,拍哄著天賜,冷冷看了馬二爺一眼,轉身走了……
    擁戴革命的心,差不多是被馬二爺這麼一點點逼出來的。
    自然,還因著轎子,因著鍾愛轎子的劉鎮守使。
    聽麻五爺和幫門的弟兄說,劉鎮守使指揮起事時都沒騎馬,都是坐的八抬大轎。卜
守茹便很真誠地想,就是衝著這般鍾愛轎的劉鎮守使,她也得擁戴革命。
    然而,儘管如此,卜守茹卻並沒想過要利用革命首領劉鎮守使去擴張自己的地盤,
興盛自己的轎業。嗣後卜守茹和劉鎮守使的結識,並非刻意鑽營的結果,而是劉鎮守使
找上門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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