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乘興」總號在劉舉人街的卜家老宅,除了飄乎於半空中的一面招旗和門樓上的
一塊匾額是新的,其余皆是舊的。
前院的正房和東西廂房仍保持著十年前的老模樣,就連窗欞也還是紙糊的,夏日的
一場大雨過後,總要湧進些雨水。房裡依然是黑洞洞的,日漸陳舊的家具大都擺在原處,
無聲地映襯著那黑的深邃。
轎業興盛之後,仇三爺想把這老宅翻蓋一下,卜守茹不允,說是就這樣好,她看著
眼熟,若是哪一日巴哥哥回來了,也不會覺得生分。
仇三爺從此不再提這碴了。
仇三爺知道,卜守茹這十年都沒忘記了巴慶達,尤其是這二年「萬乘興」的生意日
漸興隆,日子好過了,卜守茹對巴慶達的思念就益發熾熱了。
卜守茹不止一次在仇三爺面前說過:「三爺,你上歲數了,總號裡的事又這麼多,
要是有我巴哥哥做個幫手就好了……」
但凡聽到卜守茹說這話,仇三爺便想,卜守茹心裡的真意並不是要為他找幫手,而
是盼著巴慶達能回來,看看自己這十年中打下的世界,和置下的這片家業。
卜守茹的意思是瞞不住的。
每母回到老宅,卜守茹總要到巴慶達住過的屋子看看,有時在那兒一呆就是好半天,
還會禁不住落下淚來……
這年年底,轎行的管事們照例在老宅聚會,卜守茹因著仇三爺和眾管事的奉承,無
意中多喝了幾杯,管事們散去之後,卜守茹和仇三爺扯談過轎行來年的生意後,又說起
了巴慶達,認定巴慶達是跟著當年那王家戲班子走了。
仇三爺覺得,巴慶達走了都十年了,自今沒音訊,卜守茹再怎麼提也只是自尋煩惱,
並無用處,便勸道:「卜姑娘,你得想開點,得把過去的事忘了,如今咱『萬乘興』的
生意那麼好……」
卜守茹神色黯然,打斷仇三爺的話頭說:「三爺,我……我忘不了,越是生意好,
就……就越忘不了。」
仇三爺歎了口氣:「姑娘,你得聽三爺的勸。你別固執,世事就是如此,有得就有
失,你想呀,你現在有了這許多轎子,又有劉鎮守使和麻五爺護著,更發達的日子還在
後面呢!」
卜守茹癡迷地說:「這些都不能替代巴哥哥!」
仇三爺想想也是,卜守茹這十年來心裡也實是太苦了,在男人堆裡拼著,心下卻沒
和一個男人是真心好的,想來想去的還只有當年的那個巴慶達,這份情義也真讓他感動。
仇三爺這才試探著說:「卜姑娘,要不……要不咱就派人到江南、江北去找找?」
卜守茹一怔,想了好半天,才搖搖頭道:「三爺,怕不行哩!你想呀,若是找不到
人又鬧得沸反盈天,被劉鎮守使、麻五爺他們知道了,該咋辦呀?咱現在還離不開劉鎮
守使和麻五爺的。」
仇三爺便自告奮勇道:「姑娘不放心別人,我就親自去,咋樣?」
卜守茹遲疑著:「三爺,你這身子骨還行麼?這大冷天的四處跑?」
仇三爺道:「咋不行?行!這樁事除了三爺我,你還就找不到合適的人哩!」
卜守茹臉上這才有了一絲笑意:「那是,三爺您去,自然是最好的了!」
稍停,又說:「您老若不親自去,就算找到了巴哥哥,他也不會回的,他這人的脾
性我知道。」
仇三爺胸脯一拍:「卜姑娘,你擎好了吧!只要找到了小巴子,我先替姑娘你扇他
兩個大耳光,然後,就是捆,也把他捆回來。」
仇三爺是頭場雪落下後走的,沒帶外人,只帶了個本家侄子,對外只說到上海置辦
一批轎衣,一去就是四十余日。
在這四十余日裡,仇三爺江南、江北到處尋那王家戲班子,尋到後來才知道,王家
戲班子五年前就散了,當年的王老闆已在揚州開了雜貨店。
仇三爺費了好大的周折在揚州城裡找到了那家雜貨店,向王老闆提起巴慶達,王老
板竟說從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個人。
仇三爺又到別的戲班子打探,仍是沒有線索,這才很失望地回了石城。
回來後,仇三爺病倒了,躺在床上扯著卜守茹的手老淚直流,說是對不起姑娘。
卜守茹道:「三爺,不怪你。古話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麼!」
臉一轉,卜守茹眼中的淚卻滾落下來……
這場徒勞的尋找,給卜守茹帶來的除了失望和惆悵再無別的,仇三爺便覺得自己害
了卜守茹。
他本不該去尋巴慶達,更不該把真情告訴卜守茹。
病好之後,仇三爺想把卜守茹的那顆心從巴慶達身上引開,便把天賜帶到了卜家老
宅。仇三爺認定,能在卜守茹心裡取代巴慶達的,也只有她兒子天賜了。
這二年,卜守茹常和仇三爺說,天賜被陰毒的馬二爺教唆壞了,一見她就躲,她想
想總是很傷心的。
仇三爺是用兩掛炮把天賜從馬家門前哄來的。
仇三爺和天賜一起在老宅院裡放炮仗,還給天賜當馬騎。
天賜便說仇三爺好。和他爹馬二爺一樣好。
仇三爺在雪地上爬著喘著,說:「我不好,你爹也不好,只你娘好!你娘是真疼你
的。」
天賜真就被馬二爺教壞了,騎在仇三爺背上竟說:「我娘才不好呢,她恨我爹,也
恨我。她想把我們家搞敗!」
仇三爺道:「你是她兒,她咋會恨你?不是為了你,她才不會這麼拚命弄轎呢!」
天賜一撇嘴說:「哼,才不是呢!她連自己親爹都不要,還會要我?她弄轎不是為
我,是要壞我爹,壞我!」
仇三爺趴在地上,反勾過頭問:「這話又是你爹說的吧?」
天賜「嗯」了一聲。
仇三爺道:「他是騙你,你別信……」
正說著,卜守茹進了院門,一見天賜騎在仇三爺背上,臉一沉道:「天賜,給我下
來!」
天賜臉漲得通紅,慌忙從仇三爺背上下來,轉身便走。
仇三爺爬起來,一把把天賜拉住了,對卜守茹說:「不怪天賜,是我逗他玩呢!」
卜守茹道:「三爺;你別寵壞了他!」
又對天賜說:「你得記住,你是我的兒,日後得弄轎,靠自己的本事弄,不能做甩
手少爺!」
天賜低著頭,兩隻腳在雪地上搓著,一會兒便搓出了一個坑。
卜守茹走到天賜面前,把天賜頭上的亂髮撫平,口氣也緩和下來:「進家吧,天賜!
娘還有話和你說。」
天賜不挪窩。
卜守茹又說:「進家吧,那邊是家,這邊也是家,娘今晚包餃子給你吃。你最喜吃
的羊肉餃子……」
天賜仍不挪窩,只怯怯地說了句:「我……我不喜吃羊肉餃子……」
卜守茹強笑道:「你想吃啥,娘就給你弄啥!」
天賜頭垂得更低:「我……我不餓,啥……啥都不想吃。」
卜守茹說:「那就進屋陪娘說說話吧,娘明個還想帶你去看看咱『萬乘興』的轎號
哩!娘的轎號比你爹的多,轎子也比你爹的新,你一看準喜歡。」
仇三爺也說:「是哩!你娘的本事比你爹大,你真該跟你娘去看看,看看你娘是咋
弄轎的,學著點!」
天賜不做聲。
卜守茹又說:「娘是女人,本不該弄轎,你呢,是男人,從小就該有個男人的樣子,
學著弄轎……」
天賜卻道:「我……我啥都不弄,我……我要回家找我爹,我爹等著我呢!」
卜守茹火了,失聲叫道:「馬二不是你爹!你……你只有娘,沒有爹!」
說著,一把扯起天賜就往堂屋走。
偏在這時,馬二爺坐著轎趕來了。
轎子在門口落下後,馬二爺並不進門,也沒多說什麼,只立在門樓下的青石台階上
陰陰地看著卜守茹和天賜娘倆。
天賜像遇到了救星,急急地喚了聲「爹」,掙脫母親的手就往門外跑,在門口差點
兒摔了一跤。
卜守茹的心一下子涼透了,眼見著馬二爺和天賜鑽進轎子,又眼見著馬記老號的四
個轎夫起了轎,只愣愣地在院子裡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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