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眼見著「萬乘興」嶄新的轎子氣焰囂張地滿城飄著,馬二爺心平氣和。馬二爺既沒
能把卜守茹禮送出門,就反過來想了,認為卜守茹不出馬家,便還是自己的妾,還是天
賜的娘,再怎麼折騰也不怕,就算全城的轎業都落到她手上,終歸也還是馬家的。
    馬二爺的家業要傳給天賜,卜守茹的轎號遲早也要傳給天賜的。
    馬二爺早就把這話和天賜說過的。
    因而,年邁多病的馬二爺再不把卜守茹的「萬乘興」當對手看,只可著自己的心意
向天賜灌輸仇恨。
    然而,隨著時日一天天的過去,馬二爺卻又起了疑:天賜對卜守茹的態度卜守茹不
是不清楚,可這賤女人仍發瘋似的弄轎,這就怪了。這就讓馬二爺不能不往別處想。
    馬二爺覺得,卜守茹弄轎不像是為了天賜,倒像是為了別人。偏在這時,銷聲匿跡
快十一年的卜大爺又跳出來添亂。
    天賜過十歲生日那天,卜守茹的親爹卜大爺不知是出於何種用心,給閨女使壞,從
鄉下托人帶話過來,說是自己閨女和麻五爺養了個野小子,已有三歲,只等著馬二爺一
朝蹬腿,就要把全城的轎業接過來。
    馬二爺一下子慌了,出了大價錢讓人私下裡四處查訪,想找到那個野小子,一刀宰
了,可找了幾個月終沒找到。
    查訪的人回來說,卜大爺和自己閨女有仇,十有八九是說了瞎話,一來坑自己閨女,
二來也想氣死馬二爺。
    馬二爺偏不信這話,又派貼心家人劉四帶了厚禮去見卜大爺,卜大爺方才支吾起來。
    風波過後,倒在病榻上的馬二爺卻多了個心眼,覺著今日或許沒有那野小子,日後
則說不准,若是日後卜守茹真和麻五爺或劉鎮守使養出個野小子,麻煩就大了,遂決意
拼將最後一點氣力,予以反擊。
    打從作出反擊的決斷後,馬二爺硬撐著從病榻上爬起來了,常拖著條花白的小辮,
佝僂著身子帶著天賜站在獨香亭茶樓上靜靜看,默默想,對過往的一切做著總結,對自
己和兒子的未來進行著最後的謀劃。
    馬二爺覺著,石城裡的麻石路是屬於他的,啥人都不該把麻石路從他和天賜手中奪
走。
    馬二爺決不能眼見著卜守茹這麼狂下去!
    卜大爺當年敗在他手下,卜守茹今天也不該獲得這般輝煌的成功!
    想著當年,馬二爺便壯懷激烈,對自己既往的生命歲月生發出深深的敬意,當年馬
二爺是何等的威風!哪次爭鬥不是贏家?任憑怎樣的對手誰不倒在二爺腳下?!全城的
麻石道上,哪裡沒留下二爺皂靴的足跡?
    這麼想著,馬二爺就自我感動起來,老淚縱橫,口水和小便一同失禁,且不由地拖
著兩行鼻涕一陣陣抽泣。
    自我感動之余,馬二爺也承認自己後來是遇上了克星。
    這克星就是卜守茹。
    現在,馬二爺下決心除卻這顆克星了。
    馬二爺扯著天賜立在獨香亭茶樓上看著,想著,合計著,兩隻眼裡漸漸便現出了殺
機……
    ——許多年後,當馬二爺、卜大爺和麻五爺都作了古,獨香亭茶樓的老掌櫃還回憶
說:「……兇兆在那年春裡就有了。那年春裡馬二爺真是怪,站著站著就滿臉的鼻涕眼
淚。馬二爺還對天賜說,『這城裡的麻石道都是咱的,都是!為了它,就是殺人也別
怯……』」
    終有一天,立在獨香亭茶樓上的馬二爺不見了,坐轎出了城。
    回來時,馬二爺把卜大爺接來了。
    「萬乘興」的總管事仇三爺最先得了信,一聽就慌了,忙跑去向卜守茹稟報。
    卜守茹那當兒正在劉鎮守使府上聽著戲,聽了稟報,臉一沉和仇三爺一起回了家。
    走在路上仇三爺就說:「卜大爺這次來的必有名堂,保不齊馬二爺使了啥壞哩!」
    卜守茹道:「不怕的,如今不是過去,他們翻不起大浪!」
    仇三爺說:「姑娘卻要小心,別人我不知道,你那爹和馬二爺我可是知道,都迷轎
迷個死,不見棺材不掉淚哩!這兩人弄到一起,只怕會有一番折騰的。」
    卜守茹哼了一聲:「他們還折騰啥?老的老了,癱的癱了!」進了馬家的門卻看到,
老的和癱的正面對面坐著,很像回事的談著轎子呢。
    老的連咳加喘對癱的說:「我知道你至死捨不下你的轎,我呢,侍弄了一輩子轎,
懂你的心,我覺著你說啥也得把轎號再拾掇起來。」
    卜守茹見馬二爺把自己父親接來已覺著有文章,又聽到這話,就以為馬二爺要打
「萬乘興」轎行的主意,便往馬二爺面前定定地一站,冷冷說:「你們都別做夢,『萬
乘興』是我的,誰也甭想再插一腳!」
    馬二爺有氣無力看了卜守茹一眼:「你……你的轎行卻是……卻是你爹拼著命掙……
掙下的!」
    卜守茹道:「我們卜家的事你管不著!」
    馬二爺拼力笑了笑,笑出了一下巴口水:「我……我也不……不想管……」
    卜守茹問:「那你把我爹接來干啥?想挑著我爹奪我的轎號麼?」
    馬二爺搖搖頭:「不是,你們爺倆的關係那麼好,我……我挑得了麼?我是覺著對
不起你爹,才想幫襯他一把。」
    卜大爺這才對馬二爺道:「別說幫襯我,你一說這話,老子就來氣!當年不是你,
我能落到這一步麼?!」
    馬二爺歎了口氣:「卜大爺,這咱也得講句良心話,我當年是不好,鬥勇好勝,傷
是傷過你,可……可卻沒把你往鄉下趕。直到今天,我……我馬二都還認定你是侍弄轎
子的好手,我覺著就是和你斗也斗的有滋味。」
    這話勾起了卜大爺慘痛的記憶。
    卜大爺再也忘不了當年的恥辱,當年,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親閨女把自己趕到了
鄉下!他那麼求她,她都不松口,她把他捆上轎,還在他嘴裡堵了團布!
    為此,卜大爺飲恨十年,也不擇手段的報復過。
    最早,卜大爺向知府衙門遞過狀子,告閨女忤逆不孝,可知府鄧老大人和馬二爺過
往甚密,偏說閨女是很孝的。
    革命後,以為機會來了,卜大爺又讓人抬著進了回城,想讓劉協統做主,收回他的
轎號,劉協統偏不見他,後來,劉協統成了劉鎮守使,竟認了閨女做乾女兒。
    萬般無奈,卜大爺才在不久前想到了麻五爺和那莫須有的野小子,想借馬二爺的手
弄死閨女。
    卜大爺原以為陰毒的馬二爺會把閨女殺了,「萬乘興」能落到他手上。
    又不料,馬二爺實是老而無用了,不說不敢殺閨女,連查訪那莫須有的野小子都不
敢聲張。
    今日,機會送上了門,卜大爺自是不願放過的,就問馬二爺:「你究竟打得啥主
意?」
    馬二爺這才振作精神說:「卜大爺,你名分上也……也算我丈人,你閨女不幫你,
我得幫你,我老了,弄不動轎了,想把東城三十多家轎號都賃給你,也……了了咱這一
輩子的恩恩怨怨!」
    卜大爺極吃驚:「你……你這麼想?」
    馬二爺點點頭:「我想了許久了,覺著只有你卜大爺才能侍弄好我的轎號,我就不
信一個女人也……能弄轎!」
    卜守茹這才算聽明白了:堂堂馬二爺徹底完了,自己拼不過她,就請來了她爹,想
借她爹的手重振旗鼓。
    這真荒唐。馬二爺就當卜守茹不在眼前,又勾著頭,很動情地對卜大爺說:「卜大
爺,你好生想想,能……能幹麼?你可還有當年和四喜花轎行打架的勁頭?你我兩個弄
轎的男人可還有本事與『萬乘興』抗一抗?你要覺著不行,我……我也就認了,乾脆把
轎號都……都給卜守茹,就算……就算咱這輩子是做了場夢……」
    卜大爺獨眼裡流出了淚,哽咽著對馬二爺道:「我……我干!我說過的,我還要重
回石城!我……我這輩子除了轎,沒……沒喜過別的,打從那年揣著兩個窩窩頭到獨香
號來,我就離不開轎了!這……這十年,我做夢都夢著轎!」
    卜大爺當時就想,他要好好干,把十年前和閨女說過的話變成現實,他沒有腿,卻
有腦袋,他要用腦袋去玩世界,要讓閨女敗在他手下,也把閨女捆著送回鄉下。
    ——自然,還要讓馬二爺輸個乾淨。
    他這輩子的對手就是馬二爺,不是馬二爺,他落不到這地步,今天,就算馬二爺把
天許給他一半,他日後也不能放過馬二爺的。
    馬二爺似乎沒看出卜大爺的心思,又對卜守茹道:「卜守茹呀,我……我馬二明人
不做暗事,今天當著你面說清了,這爹你不要,我……我要了,我……我已是要死的人
了,這麼著,也……也不是想和你拼,是你要和我和你爹拼……」
    說這話時,馬二爺臉上的表情很沉重。
    卜守茹卻只是笑,邊笑邊說:「這又何必呢?說到底都是一家人,你們老的老,殘
的殘,就不會享享清福?我早就說過,轎號讓我一人弄著不就結了,我弄好了,大家不
是都有好處麼?你們得承認,你們的好日子早就過完了,打從鄧老大人一死就過完了,
咋弄轎子,你們都得看我的。不服不行,不服你們就去看看姑奶奶這盤買賣!」
    馬二爺陰笑道:「別……別把話說得這麼絕,咱……咱還是試試吧!」
    自此,卜大爺住進了馬家,成了馬二爺弄轎的盟友,兩個失敗的男人似乎都忘了往
日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起合計著重整馬記老號。
    為跟上民國的新時代,二人還給老號換了名,改作「老大全」。雙方又各自出資六
千元,從上海訂製了紅緞繡花轎衣,更新了八百乘轎子。
    準備停當,重新開張頭幾天,雇了百十號人,抬著幾十乘花轎,幾十架抬盒,並那
頭鑼、旗傘,吹吹打打,招搖過市。
    嗣後營業,「老大全」各號轎資收得也少,比「萬乘興」低了一成半,說是不為賺
錢,只為爭口氣。
    城裡商家百姓看著這一戶門裡的兩家轎行這般爭鬥,都覺有趣,兩邊的轎都坐。坐
在「萬乘興」的轎上罵「老大全」,坐在「老大全」的轎上就罵「萬乘興」,反正只要
能少付力資就好。
    麻五爺一見便氣了,讓手下的幫門弟兄暗裡使壞,專叫「老大個」的新轎坐,坐在
轎上滿城亂轉,待得下了轎,分毫不付,還打人,撕人的繡花轎衣,嚇得「老大全」的
轎夫們有新轎衣也不敢穿,怕被撕壞了賠不起。
    卜守茹心定得很,根本沒把這一老一癱的兩個廢物放在眼裡,又覺著麻五爺和幫門
的弟兄做得過分了些,便對麻五爺說:「老五,『老大全』轎主不單是馬二爺,也還有
我爹,咱得客氣點。」
    麻五爺嘴上應許了,私底下仍是對「老大全」使壞。
    麻五爺那當兒早把卜守茹的「萬乘興」轎行看做自己的了,已想著在劉鎮守使一朝
垮台後,就把卜守茹連同她的轎號一並接過來。
    劉鎮守使這年春裡已有了麻煩,原先巡防營的錢管帶,現在的錢團長,和劉鎮守使
不和;歸劉鎮守使節制的秦城的王旅長則公然反了,城中幾次傳著,說那錢團長要伙著
秦城的王旅長打劉鎮守使,來個二次革命。
    麻五爺幫門的弟兄老使壞,卜大爺和馬二爺氣了,終有一天,在卜守茹進家時,卜
大爺冷不防把盛著沸水的碗砸到卜守茹頭上,差點把卜守茹砸死。
    卜大爺失去了理智,看著閨女滿臉是血躺在地上,還爬過去要掐死閨女。
    馬二爺硬讓劉四把卜大爺拉住了。
    卜大爺被劉四拉著還直吼:「掐死她,你讓我掐死她!你馬二怕事,我不怕!我是
她親爹!」
    馬二爺心裡只是暗笑:他怕啥事?他才不怕事呢!不是為了弄死卜家父女,他才不
會把卜大爺大老遠從鄉下接來哩!
    不過,按馬二爺在獨香亭茶樓上的精心設計,卜守茹該死,卻不是這時候死,她得
等到卜大爺死後再死,這樣,卜守茹名下的六十多家轎號就是馬二爺和小天賜的了。
    二爺的陰謀是完美的:先利用卜家父女的仇恨,造出盡人皆知的爭鬥,然後,毒殺
卜大爺,嫁禍卜守茹。
    看著卜大爺和躺在地上的卜守茹,馬二爺一顆蒼老的心在胸腔裡跳蕩得瘋狂,昏花
的眼前浮起一片紅紅綠綠的轎子,紅紅綠綠的轎子都在麻石道上飄,伴著轎夫們飛快邁
動的腿和輕盈飄逸的腳步……
 
    ------------------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上一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