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馬家院子裡也有麻青石舖的道,道很窄,也很短,寬約三尺許,長不過五六丈,從
大門口穿過正堂屋,到二進院子後門的條石台階前也就完了。
    頭進院子很大,麻石道兩旁是曠地,一邊停轎,一邊是水池、花房。
    二進院子小一些,且堆著不少破轎,除了從正堂屋扯出的那短短一截麻石道,幾乎
是看不到地面的。
    卜大爺住進馬家後,瞅著麻石道心裡就恨得發癢,就不止一次的想過要在二進院子
的那堆破轎上放把火。
    有一日夜裡,卜大爺還真就用兩手撐著地,爬到了那堆破轎前,欲往破轎上澆洋油。
可猶豫了半天,終還是沒澆。
    這倒不是因為憐惜馬二爺,卻是因著自己。
    卜大爺覺著馬家的一切終將是他的,這老傢伙來日無多,死後斷不會把轎子和麻石
道帶進棺材去。
    馬二爺卻也毒,自己老不死,卻想要卜大爺死。
    卜大爺用碗砸了卜守茹沒幾天,馬二爺就在專為卜大爺煨的蹄膀裡下了毒,巧的是
卜大爺偏不小心打翻了碗,蹄膀讓桌下的狗叼去了,就毒死了狗。
    馬二爺心裡很慌,怕卜大爺和他拼,就說這必是卜守茹使壞,頭通了哪個下人,要
殺卜大爺。
    卜大爺心裡知道是馬二爺弄出的鬼,卻裝作沒看出,說了句:「不至於吧?那狗還
不知都亂吃了些啥呢!」
    自那以後,卜大爺就想把馬二爺往墓坑裡趕了,兩手支撐著身子在麻石道上挪時,
總覺著自己能把馬二爺對付了。
    卜大爺癱了,腿不經事,兩隻手卻有無窮的力。
    卜大爺試過,他一拳能把房門捅破,砸扁馬二爺的腦袋自是不在話下的。——想想
也是怪,老天爺對人真是公道,十一年前有腿的時候,卜大爺的手和臂都沒這麼大的力;
腿一沒了,上半身便出奇的發達起來,胸上和臂上滿是肌肉,手也變得粗大,結了厚厚
的繭,熊掌似的。
    今日,麻五爺無意中說起的炸彈,勾起了卜大爺的舊恨新仇,卜大爺往馬二爺面前
爬時,就想殺了馬二爺的。後來被架到自己房裡,卜大爺殺人的念頭益發堅定了。
    卜大爺認定,他一生的噩運都是那炸彈和洋槍造成的,沒有那洋槍、炸彈,他當年
不會敗,他的轎號不會被封,也就不會把閨女聘給馬二爺,以至今日父女成仇。
    麻五爺說得不錯,他會成為轎王的,今天石城的麻石路本該都是他的!他的!
    於是,卜大爺在滿城響著的槍炮聲中,在麻五爺和馬二爺吵得不亦樂乎時,使著一
身蠻力托開了門板,從房裡爬了出來,要把馬二爺推進他自己掘下的墓坑。
    復仇的道路是很短的,——從卜大爺二進院裡的房,到正堂屋後門,統共不到三十
步,可這三十步卻讓卜大爺記起了血淚爆湧的三十年。
    兩隻手撐在馬家院裡的麻石道上,卜大爺就在心裡追憶著自己曾有過的雙腿。那雙
腿是他起家的根本,它是那樣堅實有力,支撐著他和他肩上的轎,走遍了石城的大街小
巷。
    多少人想算計卜大爺那雙腿呀,多少人想把卜大爺的腳筋挑斷,讓卜大爺永遠倒在
城裡的麻石道上!
    可卜大爺沒倒,能明打明鬥垮卜大爺的人還沒有!
    卜大爺是被人暗算的!今天這個暗算他的人活到頭了!
    卜大爺出現在正堂屋門口時,門口有人,有馬家的人,也有麻五爺和閨女卜守茹帶
來的人。
    馬家的人還想把卜大爺勸回去,卜大爺不睬。
    麻五爺的人都是無賴,想看笑話,就說:「人家閨女來了,總得見見的,你們攔
啥?」
    馬家的人便不敢吭氣了。
    一進門,卜大爺最先看到的是閨女卜守茹。
    這賤貨坐在靠牆的一把椅子上喝茶,喝得平靜自然,就像馬家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
關似的。
    閨女身邊是不得好死的麻五爺,麻五爺一副無賴相,敞著懷,腳蹺著,腿晃著,一
邊抓著氈帽扇風,一邊瞅著倒在地上的馬二爺說著什麼。
    馬二爺是倒在八仙桌旁的,想往起坐,總是坐不住,兒子天賜去拉,閨女就在一邊
喊,要天賜過來。
    卜大爺開始往馬二爺身邊爬,兩隻手一下子聚起了無窮的力。
    在卜大爺眼裡,馬二爺已是一具屍體。
    卜大爺要做的僅僅是把這具屍體推進墓坑罷了。
    馬二爺看出了卜大爺的意思,倒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快……快來人啊,
這……這癱子要……要殺人了……」
    門口馬家的人應著馬二爺的召喚,往門裡沖。
    卜大爺身子一轉,對馬家的人吼:「你們誰敢過來,老子……老子就掐死誰!」
    馬家的人不怕,硬是衝到卜大爺面前,要架卜大爺。卜守茹這才站起來說話了:
「出去,都給我滾出去!這是我們家裡的事,你們都他娘少管!」
    馬家人丁瞅著馬二爺,不走。
    麻五爺火了,桌子一怕:「打架要講公道,你們都上來像什麼樣?都滾,再不滾老
子就給卜大爺討個公道!」
    麻五爺一發話,門外五爺的人進來了,硬把馬家的人轟了出去,還把兩扇門反手關
上了,弄得屋子裡一下子很暗,就彷彿黑了天。
    馬二爺這才知道大限已到,不拚命不行了,遂硬撐著往起爬,剛哆哆嗦嗦爬起來,
佝僂著身子尚未站穩,卜大爺已逼至面前。
    卜大爺很沉著,兩隻大手幾乎是緩緩伸出來的,馬二爺竟防不了,竟讓卜大爺給扳
倒了……
    麻五爺在一旁看著,搖著頭,挺感慨地對卜守茹說:「二爺不行了,實是太老了!」
    卜守茹淡然一笑:「這二爺又何曾年輕過?」
    麻五爺追憶道:「你沒見過二爺年輕,我是見過的,三十五年前我頭一回找二爺收
咱幫門的月規,二爺摔過我兩個好跟斗呢!就在獨香樓門口!」
    這邊說著,那邊卜大爺和馬二爺己扭成一團了。
    卜大爺山也似的身子壓在馬二爺身上,兩隻手揪住馬二爺花白的腦袋直往地上撞,
撞的咚咚有聲。
    馬二爺真就不行了,連討饒的氣力都沒有,只是兩腿亂蹬,手亂抓。
    卜大爺不想讓馬二爺一下子就死了,撞過馬二爺花白的腦袋,又把那熊掌般的手伸
到馬二爺臉上,生生挖下了馬二爺的一只眼,疼得馬二爺殺豬般叫。
    被卜守茹硬拉到身邊的天賜,掙開卜守茹,撲到卜大爺身後,摟住卜大爺的脖子,
把卜大爺往下拽,還哭著罵著,不住地用腳踢卜大爺的背。
    卜大爺被踢得很痛,用胳膊肘狠搗了天賜一下,天賜才松了手。
    天賜剛松手,卜大爺便去掐馬二爺的脖子。
    天賜又撲上去,兩手扯住卜大爺的頭髮,差點把卜大爺從馬二爺身上扯下來。
    卜守茹對麻五爺怒道:「還不快把天賜抱走?!你……你這爹就這樣當的!看著天
賜打我爹!」
    麻五爺不敢怠慢,上去把天賜抱住了,說:「天賜,你不是馬二的兒,是我的兒,
我不是和你說過了麼?你可不能幫馬二這老雜種!」
    天賜偏就不認五爺,單認馬二爺,就要幫馬二爺。
    天賜死抓住卜大爺的頭髮不松手。
    麻五爺硬拉,結果就把卜大爺從馬二爺身上拉開了……
    馬二爺得到這難得的機會,才從懷裡掏出了那把匕首……
    ——這匕首馬二爺常帶在身上,夜裡就放在枕下,防卜守茹,也防卜大爺,馬二爺
算計別人性命時,也防備別人算計他的。
    卜大爺被天賜拽個仰面朝天,沒看到馬二爺的匕首,這就吃了大虧,待馬二爺撲到
卜大爺身上,使盡全身的氣力把匕首捅進卜大爺的心窩,卜大爺一下子呆了,沒想到去
奪馬二爺的匕首,反倒本能地往後閃了閃。
    馬二爺便又得了第二次機會,順著卜大爺的力拔出匕首,又顫顫微微在卜大爺身上
捅了一刀。
    馬二爺老終是老了,殺人的手段卻沒忘,第二刀捅到卜大爺胸上後,死勁攪了一圈,
攪得卜大爺胸前血如泉湧,造出了沖天的血腥。
    卜大爺這才想到,他又敗了,今日不是馬二爺的末日,倒是他的末日。
    在末日來臨的最後一刻,卜大爺捂著渾身是血的胸脯,向卜守茹看了一眼,喚了聲
「妮兒」,身子向後一仰,轟然倒地。
    卜守茹萬沒想到會出現這種結局,沖過去一巴掌把天賜打倒在地,陰陰地看著麻五
爺問:「這……這場架打得公道麼?」
    麻五爺訥訥道:「我……我可不知道馬二爺有匕首……」
    卜守茹滿臉是淚:「我只問你公道不公道!」
    麻五爺承認這不公道,略一沉思,即走到馬二爺面前,把馬二爺手上的匕首奪了,
放到卜大爺手上,而後,一把揪過馬二爺,一把抓住卜大爺的手將匕首捅進了馬二爺的
胸膛,也猛攪了一通,讓馬二爺身上生出了同樣的血腥。
    馬二爺胸脯上插著匕首,滿身滿臉的血,卻在笑,還用耳語般輕柔的聲調兒對天賜
說:「天賜……天賜,今天的事你……你得記住,得……得一……一輩子記住哇……」
    天賜喊著爹,大哭著,摟著馬二爺再不松手,直到馬二爺軟軟倒在他懷裡,閉上昏
花的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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