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後來,卜守茹常想,她有過爹麼?啥時有過爹?那個把她聘給馬家老東西的癱子會
是她爹?四處放她臭風的會是她爹?做爹的會和自己閨女鬥成這樣?會把一碗沸水砸到
閨女頭上?
    這都是咋回事呢?
    難不成是前世欠了這癱子的孽債?
    這年秋天,裹攜著城市上空惡臭味道的風,把一股蕭殺之氣吹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
    劉鎮守使和秦城的王旅長準備開仗,大炮支到了城門上,城裡三天兩頭戒嚴禁街,
抓王旅長的探子。駐在城外的錢團長名義上還歸劉鎮守使管著,實際上已和王旅長穿了
連襠褲,上千號人隨時等著王旅長的隊伍開過來,一起去打劉鎮守使。
    蕭殺之風也吹進了卜守茹心頭。
    卜守茹躁動不安,臉色陰陰的,總想幹些啥。
    開初還鬧不清想幹的究竟是啥。
    後來才知道是想殺人,殺死那個癱子,也殺死馬二爺,徹底結束他們的野心和夢想!
    頭上的疤,時時提醒著卜守茹關乎仇恨的記憶,殺人的念頭便在腦子裡盤旋,眼中
總是一片血紅。
    然而,終是怕。
    父親在大清時代就告過她忤逆,今日真把父親殺了,忤逆便是確鑿的了,連馬二爺
一起殺,就是雙料的忤逆。
    這和劉鎮守使打仗不同,劉鎮守使打仗有理由,她沒有。
    她只能等待,等待著他們老死、病死,被炮火轟死。
    卜守茹由此而對巴哥哥的思念益發深刻了,常在夢中見著巴哥哥回來,用小轎抬著
她滿世界兜風。
    還夢見她和巴哥哥離了石城,隨著個挺紅火的戲班子闖蕩江湖。
    夢中的巴哥哥依舊是那麼年輕,那麼憨厚,都十一年過去了,巴哥哥還是老樣子。
    醒來時,總不見巴哥哥,滿眼看到的都是轎,她的轎和馬二爺的轎。
    這些轎載走了她十一年的光陰,十一年的思念。
    她就流著淚想,如果這十一年能重過一回,她決不會再要這些轎了,她得由著自己
的心意,由著巴哥哥的心意活。
    沒和巴哥哥生下一個兒子,是卜守茹最大的憾事。
    如果那夜能和巴哥哥生下兒子,巴哥哥不會一去不復返,為著兒子,巴哥哥也會和
她一起等待馬二爺的死期。
    又想,天賜若是巴哥哥的該多好,就算巴哥哥不回來,她也願為天賜拼到底,可天
賜偏是麻五爺的,又被馬二爺教唆的不認親娘。
    她十一年來苦苦拼爭的一切是為了啥,真是說不清哩!
    那年秋裡,肚子裡又有了,是劉鎮守使的,麻五爺以為還是他的。
    卜守茹看得出,麻五爺早把「萬乘興」和「老大全」都看成自己的了,就防了一手,
偏不講懷著的孩子是劉鎮守使的,怕麻五爺使壞,只由著麻五爺去打自己的如意算盤。
    麻五爺的如意算盤也簡單,就是靜候著馬二爺一朝歸天,自己對馬卜兩家進行全面
接收。
    被卜大爺用碗砸過以後,卜守茹再不願回馬家,就和麻五爺住到了一起。麻五爺嘴
上說的好聽,心裡卻想著馬二爺來日無多,極怕馬二爺一死落不到家產,便勸卜守茹回
馬家生了孩子再說。
    卜守茹不願,一來怕自已被殺,二來也怕自己會於瘋狂之中去殺人。
    麻五爺非要卜守茹去,說是這孩子也得讓馬二認下,不認下日後不好辦。
    卜守茹這才道:「那好,你就去和馬二爺說,看他可願認!」
    麻五爺欺馬二爺老不中用,態度很蠻橫,哼了一聲說:「他老棺材敢不認!不認老
子有他的好看!」
    卜守茹很想瞅瞅麻五爺如何讓馬二爺好看,就和麻五爺一起去了。
    馬二爺得知卜守茹真懷上了麻五爺的種,早就氣青了臉。
    卜守茹和麻五爺一進門,馬二爺就用拐棍支撐著身子,哆哆嗦嗦對麻五爺說:「卜
守茹這……這賤貨回來我……我沒話說,只……只是這……這肚裡的孩子咋辦?」
    麻五爺嘿嘿笑著問:「二爺,你看呢?」
    馬二爺道:「我……我看啥?你……你們弄出的雜種,關……關我屁事?!」
    麻五爺笑得益發自然和氣:「咋不關你的事?卜守茹終還是你們馬家的人,把孩子
生在我那兒,馬家不就丟盡臉了麼?二爺你還做人不做了?」
    馬二爺氣瘋了:「我馬二早……早就不做人了,早……早就當了王八,可…可就算
老子當王八,也……不能再養王八蛋!」
    麻五爺仍不氣,又深思熟慮說:「二爺,咱們誰跟誰呀?你心裡得有數才是。那事
我瞞了卜守茹十一年,本不願說的,今日,卻不能不說了:二爺,我問你,當年不是我
替你往卜大爺的轎號裡放炸彈,你能把卜守茹弄到手?卜守茹算你的,也該算我的,對
不對?咱倆誰都不算做王八的……」
    也是活該有事。
    麻五爺說這話時,卜大爺正被人抬著從門外進來,聽到麻五爺說起放炸彈的事,愣
了,獨眼發直,兇光射到麻五爺臉上,咬住麻五爺不放。
    卜大爺沒容馬二爺再插話,便掙開抬他的兩個下人,瞅著麻五爺問:「麻老五,
當……當年的炸彈原……原是你放的?你……你哪來的炸彈、洋槍?」
    麻五爺不以為然,把頭一扭衝著卜大爺道:「嘿,卜大爺,你看你,事情都過去那
麼多年了,還追個啥呀?今個兒咱得一起對付馬二才是!」
    旋又瞅了卜守茹一眼:「卜守茹,你說是吧?!」
    卜守茹也沒料到當年往卜家轎號放炸彈的是麻五爺,便道:「我還能說啥?卻原來
你們都是一路的混蛋!」
    麻五爺又笑:「喲,我的姑奶奶,咱可得憑點良心,沒我們這一路的混蛋,哪有你
的今天!」
    卜守茹想了想,說:「倒也是。」
    這麼說著,卜大爺已在往麻五爺面前爬了,爬到麻五爺面前,一把摟住了麻五爺的
腿:「麻老五,你……你今個兒得給我說清楚,炸彈和洋槍是……是哪來的?」
    麻五爺大大咧咧道:「卜大爺,你想能從哪來呢?還不是從巡防營弄來的麼?我不
願幹,馬二爺就許了我二百兩銀子。我仍是不願幹,——倒不是嫌銀子少,而是覺著太
毒了些,就勸馬二爺打消了這壞主意。馬二爺那當兒橫呢,硬要我干,還說,我若不干,
他就向鄧老大人告我,我呢,是真通革命黨的,就怕了,就違著心干了。」
    卜大爺又問馬二爺:「是麼?」
    馬二爺掛著一下巴的口水鼻涕,敷衍道:「你……你聽他瞎……瞎扯!」
    卜大爺認定不是瞎扯,松開麻五爺,又往馬二爺面前爬,馬二爺有些怕,一邊努力
向後退著,一邊說:「卜……卜大爺,你……你可……可別聽麻老五胡扯,他……他這
是成心要壞咱『老大全』的生……生意……」
    卜大爺不睬,爬得固執且頑強,獨眼裡兇光閃動。
    麻五爺很興奮,抱著膀子立在一旁,說:「卜大爺,這就對了,你要算賬得和馬二
爺算,不是這老雜種,你卜大爺還不早是石城的轎王了!」
    馬二爺坐不住了,額頭冒汗,佝僂的身子直抖,可著嗓門喊進兩個馬家下人拉住了
卜大爺,說是讓卜大爺先回自己屋消消氣,有話待麻五爺走後再談。
    卜大爺死活不願去消氣,一面掙著,一面破口大罵,罵馬二爺,也罵麻五爺。
    麻五爺直搖頭,對卜守茹說:「你看你這爹,你看你這爹,咋變成這種樣子了呢!
咋連我都罵?好歹我也算他女婿嘛!」
    說罷還歎氣,似很委屈,又很無奈。
    卜守茹看著這三個男人都覺著噁心,便道:「你們都該去死!沒有你們這世上或許
還能幹淨點!」
    麻五爺不贊成這話,說:「讓他們去死,咱別死,咱死了這一城的轎子誰侍弄!」
    轉而記起卜守茹肚裡的孩子,想到來馬家的初衷,麻五爺又自作主張對馬二爺道:
「二爺,不說別的了,就衝著咱當年的情義,這孩子也得在你老馬家生,這事就這麼著
吧,啊?」
    馬二爺被那陳年炸彈弄得很狼狽,硬氣保不住了,就在臉面上服了軟:「五爺,事
已到了這一步,我……我還說啥呢?這麼著吧,我認栽,卜守茹和肚裡的孩子都跟你,
我……我都不要了!我再不圖別的了,只圖個平安肅靜!」
    麻五爺手一擺:「別價!好事做到底,卜守茹娘倆你先給我養著,哪天你一蹬腿,
我就把他們娘倆一起接走!這才算咱義氣一場嘛!」
    馬二爺渾身哆嗦起來:「麻老五,你……你也別欺人太甚,卜守茹我都讓給你了,
你……你還要啥?」
    麻五爺想要馬二爺的轎號,就說:「你那些轎子不好侍弄呀,我想了,離了卜守茹
和我還真不行……」
    馬二爺豁出去了,當場咬下了自己一截小指,表明了自己對保護轎號的決絕意志:
「麻老五,你要我的轎不是?你看著,二爺我最後一滴血都……都得灑在轎上,看清了,
這麼紅的血!在爺的脈管裡流了七……七十年的血!」
    卜守茹看著馬二爺手上那流了七十年的血,冷笑道:「你那一點髒血潑不了幾乘轎!
你現在咬手指倒不如用刀抹脖子,那倒利索些。」
    又說:「就算你現在就死了,我也不會離開馬家的,我就是衝著你的轎號來的,不
把你的東城轎號全統下來,我不會罷休的。」
    馬二爺瘋叫道:「你……你做夢!我的轎號是我兒天賜的!就算沒皇上了,民……
民國也得講理!子承父業,天……天經地義!」
    偏在這時,天賜從學堂下學回來了,麻五爺一把拉過天賜,指著天賜的小臉膛兒哈
哈大笑說:「天賜是你的兒,你看看他哪點像你?天賜也是五爺我的兒!爺,話說到這
地步,我就得謝你了,難為你這麼疼他,比我這真爹都強哩!」
    馬二爺驟然呆了,像挨了一槍,軟軟跌坐到地上。
    天賜叫了一聲「爹」,上前去扶馬二爺,馬二爺不起,只望著天賜流淚,還絕望地
嚎著:「報應,這……這都是報應啊……」
    也恰在這時,卜大爺雙手撐地,支持著身子,從門外陰陰地挪進來了。
    卜守茹本能的預感到,那團盤旋在石城上空的肅殺之氣已撲湧進門。
    遠處有隆隆的炮聲和爆豆也似的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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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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