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獨香亭茶樓向西看,景色依舊,麻石道切割著城池,道兩旁有松樹、柏樹常青
的暗影,一座座屋廈上升騰著嶄新卻又是陳舊的炊煙,遠處的江面永遠是白森森霧蒙蒙
的。
這是父親當年曾經擁有過的世界。
曾讓父親為此而激動不已的世界。
向東看,則是馬二爺的地盤了。
馬二爺的地盤上曾有過最早的奇跡。
據許多轎號的老人證實,馬二爺確曾年輕過。
那時,馬二爺在官府衙門當衙役,給一個個知府的大人老爺抬過轎,也在私下收過
民間轎行的幫差銀,就是藉那最初的幫差銀,馬二爺起了家,辦了自己的轎行。馬二爺
的轎行雖不是最早的,卻是最棒的。
馬二爺活著的時候,曾站在獨香亭茶樓上指給卜守茹看過,說城東門下的通驛大道
旁原有座破廟,那就是他起家之所在。
如今,那座破廟看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兵營,民國前駐的是新軍炮標,民國
後就住劉鎮守使的炮營了,劉鎮守使升了師長後,炮營又變作了炮團,一門門大炮的炮
口直指城外,隨時準備轟碎王旅長和錢團長攻城的妄想。
因著戰火的經歷,東城遠不如西面繁華,就是飄在東面鎮守使署上空的五色國旗,
也無以挽回那段繁華的歷史。東城最有名的老街上從早到晚響著大兵們的馬蹄、腳步聲,
塵土飄起老高……
然而,這已是無關緊要的事了,兩家轎行已合二為一,大觀道的楚河漢界已經打破,
哪裡生意好,就做哪裡的生意,東城西城的區分已無意義。
它存在過的事實,只能成為後來人們酒後茶余的談資。
卜守茹認為,直到麻五爺被天賜殺死,男人統治石城轎業的歷史才算徹底結束,她
才真正確立了作為一城轎主的地位。幫她奪得這一地位的除了劉鎮守使,還有她的兒子。
這大概就是命了。
她卜守茹命中注定要吃盡人世的心酸,卻也命中注定要支撐起石城轎業的天地。
每每立在獨香亭茶樓上,卜守茹總要和天賜說起當年——
當年的馬二爺和卜大爺……
當年的麻五爺……
自然,還有當年的她: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坐著一乘小轎進了城,整日價赤著腳在
城裡的麻石地上跑……
卜守茹說:「天賜呀天賜,你生在城裡,你不知道這麻石道的好處,娘可知道哩!
娘八歲前都在鄉下,鄉下的路一下雨盡是泥,鞋粘了泥重得像秤砣,把腳上的泥帶進了
屋,你姥姥還要罵『死妮子,下雨還出去野!』……」
天賜只是聽,不大插嘴。
卜守茹又憶及自己的父親,回憶說:「你命苦,沒個好爹,娘也沒有。娘的爹也是
條狼哩!他為了轎,讓你十八歲的娘到馬家去做小。娘氣呀,娘不服,可娘有啥法呢?
娘不能就這麼任他們擺佈,只有和他們去拼!」
天賜不理解這些事,望著卜守茹發呆。
卜守茹又說:「天賜,你得懂娘的心,娘過去和今日不論做啥,歸根還是為了你。
你姥爺不好,可他有幾句話說得好。他對娘說,咱這石城裡的麻石道是金子舖的,只要
一天不掀了這道上的麻石,只要咱的轎能走一天,咱就不愁不紅火。今個兒,你也得記
住了,日後你從娘手裡接過咱的這盤買賣,可不能再讓別人奪了去!」天賜瞅麻石道的
眼光很冷漠,說:「我恨城裡的麻石地,也……也恨這些轎!我不要它!」
卜守茹很傷心:「天賜,天賜,那你要啥呢?娘還能給你啥呢?」
天賜又不說話了。
那年天賜已十四了。
這二年來,卜守茹一直試著想把天賜從死去的馬二爺身邊拉回來。
閨女天紅落生後,卜守茹立馬把她送給了劉鎮守使,讓奶娘養,生怕讓天賜看了不
自在,也怕天賜加害自己的親妹妹。
真的成了一城的轎主之後,卜守茹對轎也看淡了,轎行的事很少去管,只在天賜身
上用心,做夢想著的都是消解兒子對自己的恨意。
可兒子見她總躲,躲不過了,也只是聽她說,從心裡不肯把她當自己的親娘待。
卜守茹覺著她和天賜,就像當年自己和父親,這大約也是命中注定的。
然而,直到天賜出走,卜守茹都盡心盡意地想做個好母親,她一點不恨天賜,只恨
自己。
卜守茹總想,如若當年她和巴哥哥私奔了,這三筆血債就沒了,她也就不會面對一
條小狼似的兒子了。
又想,倘或天賜是巴哥哥的,就算有三筆血債也不怕,也值得,她會有個好兒子的。
一個好兒子能抵消一切。兒子卻跑了。
是在一個冬日的下午跑的。
卜守茹永遠忘不了那日的情形。
是個干冷的天,北風尖嘯,江沿上和城裡的麻石道上都結了冰,哪都溜滑。太陽卻
很好,白森森一團在天上掛著,城裡四處都亮堂堂的。
卜守茹一大早出了門,到獨香亭茶樓去斷事,——碼頭上的於寶寶和棺材舖的曲老
板兩幫人昨個兒打起來了,還死了人,兩邊的人都在幫,都到卜姑奶奶那兒討公道,卜
守茹推不了。
麻五爺死後,幫門弟兄全歸到了卜守茹門下。
這期間雖也有幾個不知輕重的小子鬧了鬧,終是沒鬧出大名堂,最後不是被卜姑奶
奶收服了,便是被卜姑奶奶和劉鎮守使一起治服了。
到獨香亭茶樓約摸是十點光景,卜守茹記得清楚,事情斷完,己過了正午,就在鄰
近的「大觀酒樓」吃了酒。
請酒的是於寶寶,是卜守茹斷他請的,為的是給曲老闆賠情。
那日因著於寶寶和曲老闆雙方的服帖,又因著天冷,卜守茹便多吃了幾杯,直到傍
晚天光模糊時才回家,回家後發現天賜不見了。
開初,卜守茹並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以為天賜又到自己兩個老姐姐家玩去了,—
—馬二爺有兩個閨女,都比卜守茹大,早在卜守茹到馬家為妾之前已出閣,一個住城東
老街,一個住狀元胡同。
當下派人去找,兩家都沒找見,卜守茹才急了,傳話給全城幫門弟兄,要他們連夜
查遍全城。
一直查到次日早上,都沒見天賜的影子。
卜守茹天一亮又去了鎮守使署,要劉鎮守使幫著找人。
劉鎮守使應了,把自己的手槍隊派到了街上,還給天賜畫了像,滿街貼,整整折騰
了三天,終是一無所獲。
在這三天裡,卜守茹身未沾床,頭未落枕,日夜坐在轎上滿城轉,走遍了城裡的大
街小巷,白裡看的滿眼昏花,天旋地轉;夜裡凍得直打哆嗦。
老找不見,卜守茹就想到了天賜會被人害死,老琢磨誰會去害?是不是與自己有關?
自然,也想到了綁票,可又很快否了,覺著不像。真要是綁票,早就會有勒贖的帖
子。
第四日,卜守茹終於病倒了,躺在床上才發現,枕下壓了天賜寫的一張紙條,上面
只幾句話:「娘,我走了。我恨你。恨你的轎。要不走,我會燒你的轎,也會殺你。我
不願殺你才走的,你別找我,你只要活著我就不回來。」
卜守茹看著那紙條,才承認了自己對天賜籠絡的全部失敗,先是默默無聲的哭,任
兩行清淚順著俊俏的臉頰往襖上、地上落,繼而便一陣陣瘋笑,笑得仇三爺和家裡的下
人都提心吊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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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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