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百順連著幾天惡夢不斷,一會兒夢見自已被姐姐殺了,一會兒又夢見自已被雙槍隊
的錢隊長殺了,每每醒來都是一臉驚恐,一身虛汗。
    老五也怕了,擔心玉環瘋狂之下真個會把百順弄死,或者到三江貨棧放把火,便勸
百順先回湯集躲一陣子,等玉環消了氣再回來。
    百順不干,先是說,如若姐姐想殺他,他躲到哪裡姐姐都能找到。後來又說,他好
歹也是個男子漢,這回真就和姐姐拼到底了,——拼他個魚死網破,一了百了。
    這怪不得他,不是他要拼,是姐姐要拼的,姐姐先向他開了槍,當時若不是方營長
摟住姐姐,抓住了姐姐的手,只怕自己真送了命。
    既然姐姐啥都不顧了,他還顧那麼多干啥?他只有殺人,把這個可惡的姐姐殺掉,
一勞永逸地除卻後患。
    其後幾天,百順向方營長告了假,再不去軍營了,只躺在自家床上不斷抽大煙。抽
了睡,睡了抽,醒著想,夢著想,不住地設計著謀殺姐姐的各種方案。
    最先想到的是用槍,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衝到姐姐家,當著方營長的面把姐姐
一槍打死。這最解氣,姐姐當著方營長的面打他耳光,對他開槍,他這是一報還一報。
    可沒多久,又自我否決了,覺著不行。
    其一,有方營長在,他是殺不了姐姐的。
    其二,就是真得了手,方營長也不會放過他,——姐姐終歸是方營長的太太,方營
長必得護著姐姐,不把他當場打死,也得讓他吃官司。
    ——他既要殺了姐姐,又不能讓誰抓住把柄。
    這麼一想,想到了制造事故:他完全可以把姐姐哄到外面,——比如哄到一段城牆
上,從背後把姐姐推下去。姐姐摔死了,也就死無對證了。誰也不會想到他這個親弟弟
會謀害自己的親姐姐。
    ——只是這麼做也無完全的把握,萬一姐姐摔下去死不掉,他同樣會有麻煩……
    最終想到的是下毒。
    儘管百順知道這是娘兒們幹的勾當,還是選定了這麼干。
    這麼干安全哩,砒霜毒人一毒一個准,不愁姐姐不死。湯副旅長可以突然死掉,姐
姐為何不可以突然死掉?就是真有啥疑問,也不會疑到他頭上。沒準方營長會想,姐姐
是因著無法復仇的失望才去死的。
    精神為之一振,百順終於甩了煙槍起了床,到藥店裡買了一包砒霜,像那欲刺秦王
的壯士荊軻,極悲壯地到姐姐家去了。
    到了姐姐家,百順偏又猶豫了,——不是沒機會,而是不敢下手。毫無根據地認為
姐姐已看出了他的陰謀。這一來,心裡就發虛,目光就發怯,根本不敢正眼去瞧姐姐。
    百順就沒話找話說,和方營長天上地下胡亂扯著。
    姐姐一直不理他,就像沒他這個人似的,他也只好不和姐姐說話。
    到得要走了,百順才對姐姐說了句:「老五請你到我們家吃飯哩。」
    姐姐冷冷回了聲:「留著你們的飯吧,你們那門我不會再進的。」
    百順回家就哭了。
    老五問百順哭啥?
    百順才把自己沒有實施的謀殺端了出來。
    老五起先聽得緊張,後來,長長舒了口氣說:「百順,你沒干是對的,真干了,不
說你說不清,只怕我也說不清呢!——外人會以為我圖財害命哩!」
    百順訥訥道:「我……我不是怕說不清,是……是覺著自己太……太無用,太無
用……」
    老五笑道:「你才發現你無用啊?我可是早發現了!在小白樓時我不就說過麼?你
不敢殺張天帥,也是不敢殺你姐的!」
    老五的笑進一步刺激了百順。
    百順把既往的一切細細回想了一下,竟沒發現一點值得自豪的事跡行狀,越想越覺
著自己太窩囊:身為人子,不能為父復仇,仇人站在面前都不敢開槍;到後來倒和親姐
姐結了仇,想殺姐姐;想殺姐姐本已荒唐,卻又不敢殺就更荒唐了……
    想來想去,百順便灰了心,就想到了乾脆自己去死,——自己這般如此地活在人世
上真沒多少意思呢!
    這自己去死的決定舉足輕重,比讓別人去死嚴重得多,也痛苦得多。
    痛苦了兩天之後,百順毅然決然步入了死亡的實踐,開始了向美好人世的訣別。
    第一個要訣別的,不是已做了自己老婆的老五,卻是仍在小白樓接客的老六。
    百順背著老五穿戴得衣帽整齊,——把老六當初給他做的那件英吉利全毛花格子西
裝,特意給他買的三接頭皮鞋都意味深長地穿上了,十分隆重地到小白樓去見老六。
    一進門,百順抱住老六淚水直流。
    老六問:「你這是咋啦?」
    百順便把近來發生的一切,向老六做了最後的陳述,說到督府門前那一節時,大罵
方營長,道是方營長混賬,槍法那麼好,就是不開槍,逼得他今日沒日子過,只有去
死……
    老六聽說百順要去死,並不覺得吃驚,也不感到傷心,臉上竟掛著笑意問:「百順,
死的事,你真想定了麼?」
    百順噙著淚點點頭:「我……我想定了,——都想了兩天兩夜了。」
    老六說:「那你既是想定了,我呢,也就得認真了……」
    百順不知老六要怎樣認真,定定地盯著老六看。
    老六先把百順身上的西裝脫了,又把當初給百順穿過的那套紅裙綠紗找了出來,繃
著臉,極是認真地和百順說:「你真要死,就得死得坦誠:別讓人覺得你還真是個男人。
——其實,你是被老天爺弄錯了哩!你現在就把這身紅妝換上,我再給你描好眉,上滿
口紅,也算死得美麗哩!」
    百順愣了。
    老六卻還在說,說得仍是親切而認真:「月經帶要不要系上,就隨你了,——要我
想,還是系上好哩!到陰間也不愁沒有月經帶用了……」
    百順這才發現,老六是在嘲弄自己,益發傷心了,顫著聲說:「老六,我……我不
是開玩笑,我……我真是要去死的,——連……連砒霜都……都買好了……」
    老六嫵媚一笑:「誰和你開玩笑了?我是為你想,要你死得美麗呢!」
    百順心裡真冷,很淒哀地問老六:「我……我死後,你……你會哭麼?」
    老六格格笑了:「你先去死麼,——把買來的砒霜都吃下後,再問我這話。」
    百順大為悲哀,鼻涕眼淚滾滾而下,哽咽著說:「我……我知道你不會哭的,你……
你恨我贖了老五。」
    老六嘴一噘道:「你贖誰是你的事,與我何干?!你又說這話,讓我生氣。」
    百順說:「就……就算是生氣吧,我……我都要死了,你還不會哭麼?」
    老六又放聲大笑道:「那我哭就是,你讓我哭幾聲,我必會哭幾聲的,——可哭啥
好呢?是哭好兄弟,還是哭好妹妹……」
    這隆重的訣別,就這樣在老六輕浮的笑聲中很不隆重的結束了,從小白樓出來,百
順想,老六不是無情,而是料定他不會死。他要真是死了,老六必會很傷心的。老五、
老六兩個,他真心喜歡的還就是老六,和老五成親後,更覺著老六好了。
    在回去的路上,百順在心中暗暗對老六說:「老六啊,老六,這回你真是錯了,我
孫百順是真要死的,我不敢殺別人,卻是敢殺自己的。——你今日不攔我,還和我耍鬧,
我一死你就得悔了。而且這後悔是追不回來的……」
    次日又和姐姐、姐夫暗暗訣別。
    百順很想告訴姐姐,他已買下了一包砒霜,打算摻著大煙一起吃。
    姐姐卻還是不理他。
    百順便和方營長說,他若是不在了,叫方營長和姐姐別難過。
    方營長聽得百順這話,不由一怔道:「你小子瘋了?年紀輕輕就想到死,實在混
賬!」
    百順被方營長一勸,心裡有了些暖意,流著淚說:「姐夫,你……你別勸我,我……
我活得太累了,真……真是活夠了……」
    方營長很擔心,忙去喊玉環,對玉環說:「百順想不開,要去死哩。」
    玉環大聲道:「他想死就讓他去死,他死了我也就不指望他了!」
    ——百順再沒想到姐姐會這麼絕情,淚流滿面跑回了家。
    到家時,老五恰巧和湯成出去辦貨,百順沒和自己太太訣別,自然不好馬上就死,
便把砒霜並那大煙土都取出來,先做物質的準備。
    看著砒霜又覺著傷心:這本是為姐姐準備的,今個兒卻要自己來吃,實在有點太他
媽的窩囊。
    又想,自己已是要死的人了,煙總要最後吃一口的,不說是自殺了,就是被官家砍
頭、槍斃,也讓吃頓歸天飯的。
    於是,扛起煙槍,如饑似渴地騰雲駕霧。
    正吸著煙,玉環追來了。
    百順以為玉環終是怕他死,來勸了,甩下煙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玉環卻沒勸,反
而很平靜地說:「百順,你別哭,我也不勸你。你姐夫讓我勸你,可我不勸你。你真要
想死,就得橫下心去死,別鬧得滿世界都知道,卻又不死了!——我是你親姐,你死了
我自然也是傷心的,可認真想想,覺著你死了也好,你死了,報仇我就能指望你姐夫
了。」
    百順傻了,呆呆地站在姐姐面前,連哭都忘了。
    玉環又說:「啥時去死,別讓我知道,也別讓旁人知道,知道人家會攔的。」
    這麼說著,玉環已向門外走,在門口又冷冷來了句:「我怕你連自己去死的膽也沒
有!」
    百順這才明白,姐姐是真巴不得他死的。
    姐姐說的清楚:既不能指望他為父報仇,就得指望方營長了,而他活著,方營長就
不會認真去幹。——他就是死了,也沒擺脫姐姐的意志,也是按姐姐的意志死的。
    這大概就是命了,他孫百順大約命中注定要在姐姐手心裡生,在姐姐手心裡死,生
不得好生,死不得好死。
    這時,百順還是想死的,反正他認命了……
    不曾想,偏在這當兒,老五回來了。
    老五見百順守著那包砒霜獨自飲泣,嚇了一跳,先把砒霜奪了,後又指著百順的額
頭,對百順罵:「你這個熊包,真是越來越渾了,早幾日想殺你姐姐,今兒個兒又想殺
自己了!是瘋了不成?!」
    百順流著淚說:「姐姐盼我死哩。」
    老五桌子一拍,怒道:「她越是盼你死,你才越不能死呢,真死了正稱她的心!咱
得活著,硬生生地活著,就讓你那黑心的姐自己氣死!」
    這話真對百順的心思。
    百順這才知道,滿世界的人,也只有老五對他是一片真心。
    老五的真心很輕易就打動了百順,讓百順打消了死的念頭。
    一不願死,問題又來了:這正被姐姐說中了,他連死的膽也沒有。
    老六那裡只怕也要笑話哩……
    百順把這擔心吞吞吐吐向老五說了。
    老五拎著百順的耳朵道:「你這個孽種,你不想想,你是為別人活的,還是為自己
活的?!她們憑啥笑話你?有膽量就讓她們先死一回給我們看看!」
    百順耳朵被老五揪著,可憐巴巴地仰著臉說:「可……可她們沒說要死,是……是
我說要死的……」
    老五俯下身子,在百順滿是淚水的臉上親了一口:「你現在不是又要活了麼?」
    百順被老五親得滿心溫暖,便慚愧地說:「正因為這樣才……才丟臉呢!」
    老五「撲哧」笑了:「你那臉算啥呀?連老六那賤貨的腿襠都鑽過,本來就不值錢
的!再者說,臉本一張皮,丟了也就丟了,沒啥了不得的!」
    百順吊住老五的脖子賴道:「你要這麼說,那……那我不如死了的好。」
    老五這才像哄孩子一般,拍著百順的臉說:「好,好,這又是我的事了!我去對你
姐姐,對老六那賤貨說,你是真死了,我又把你救下了,——這總行了吧?」
    百順想了想,認為也只能這樣了,更好的挽回面子的辦法怕是沒有了,遂點頭應允
了。
    點頭的當兒,百順大有撿了條命回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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