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自殺鬧劇過後,玉環對百順的期望完全破滅了。
    在玉環看來,百順沒死也等於死了,只差沒埋罷了。
    百順也當自己死了,整日躲在屋裡吸大煙,不說不敢見玉環,連方營長也不敢見,
軍裝乾脆脫下了,掛名連副也不再做。
    有一日,玉環去三江貨棧看湯太太,無意中見了百順,竟不敢相認:百順滿面煙色,
瘦得像影子,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
    玉環既氣又恨,本想痛罵百順一番,可話到嘴邊又收住了,覺著百順反正是毀了,
再罵也沒用。
    方營長沒毀。
    改編為國民革命軍後,方營長依然做營長,依然一星期給部下訓一次話,講講「涼
水洗雞巴」的道理。心勁也挺足的,——方營長老覺得自己既會訓話,又有帶兵的本事,
於這改朝換代之際,還有高昇的可能。
    改編之初,方營長見岳大江勢力做大,混成旅變成了獨立師,就以為水漲船高,自
己也能升個團長,便老拖著玉環去拜望岳大江,還和玉環一起陪岳大江的姨太太們打牌。
    牌打來打去,打到各團的團長都到了任,方營長漸漸看出了自己升官無望,才無可
奈何地收了心。
    這時,玉環已完全看透了方營長的虛偽和滑頭。
    想升官時,方營長對玉環還是尊重的,玉環說起為父復仇的事,方營長還在嘴上應
著,板著面孔說什麼,自己這官做的越大,復仇的事就越好辦。等到官夢破滅,復仇的
事就不再提了,有時玉環提起,方營長也裝聾作啞。
    玉環便想,方營長恐怕從未認真想過為她父親復仇,這人骨子裡只怕和百順是一樣
的貨,不過歲數大些,比百順世故些罷了。
    後來又發現,方營長為人也不老實,在小白樓還有個相好的女人,玉環就越發傷心
了……
    玉環這才體味到了老六說過的許多話,只恨自己早沒聽老六的忠言。
    如按老六的意思,不把老五贖來給百順做老婆,就讓老五去跟那宋大少爺,湯副旅
長或許不會死,百順也不會越變越沒出息,及至毀掉。
    她要早聽老六的話,把老六當做知己的朋友,也會早一點看透方營長的,——最不
濟也能在婚前弄清方營長在小白樓的底細。
    玉環好悔。
    因著這份悔,玉環對方營長漸漸便沒了好臉色,三天兩頭和方營長為著雞毛蒜皮的
小事爭吵不休,雙方的關係日漸緊張起來。鬧到後來,方營長竟很少再回家,公然到小
白樓去和長臉老三鬼混,偶而回家,對玉環也愛理不理的。玉環再提起當初允諾的復仇,
方營長便沒好氣地說:「都啥年頭了,還他媽復仇復仇的!張天心敗了,大家都把他忘
了,還有啥仇要復?!」
    玉環固執地說:「敗了不等於死了,不殺了張天心我死不瞑目。」
    方營長桌子一拍道:
    「那你就去殺,別擺弄完你家兄弟又他媽來擺弄老子!」
    玉環被這話激怒了,也對方營長徹底失望了,這才和方營長大鬧了一通後陷入了深
深的思索。
    在那些痛苦不堪的夜晚,玉環一下子想起了許多。
    最先想起的是小時面對父親墳頭髮誓復仇的弟弟。
    那時的弟弟多好呀,她咋說,他就咋聽,把她這個姐姐的話全當聖旨。她滿心以為
弟弟會於長大後的某一日,穿著一身威武的軍裝,繫著武裝帶,率一幫弟兄把張天心亂
槍擊斃在督辦府,或者大都督路上,完成一個為人子者的責任和義務。
    不曾想,弟弟竟是那麼不中用,殺父仇人站在面前都不敢開槍,——這孬種根本不
配系武裝帶,只配系月經帶!
    老六把弟弟在小白樓上演的那一幕自殺鬧劇說給玉環聽時,玉環一點沒怪老六,只
說,這孬種就是做女人只怕也做不好,——女人中也有血性巾幗呢,自古就有花木蘭、
梁紅玉。
    又想到了方營長。
    方營長也曾是她的一個指望,——這個男人是在知道她復仇心事的情況下,和她結
的婚。婚前婚後也都信誓旦旦向她許過願,讓她醒裡夢裡為此期待了好幾年。萬沒想到,
到頭來卻也是一場彌天大夢!
    這才明白過來,為父報仇只能靠她自己了。
    試著穿了一回方營長的軍裝,竟發現自己竟是那樣英武,——一點兒不比那些不中
用的男人差。
    決然告別往昔的那場彌天大夢,玉環打定主意,憑自己的力量為父復仇。那當兒,
玉環已懷了孕,張天心敗逃奉天後也無音訊,玉環就一邊等著生孩子,一邊查探張天心
的消息,還挺著大肚子整日練打槍。方營長雖說心中不滿,卻也不好說什麼,只得視而
不見裝糊塗。
    勤務兵卻好意地對玉環說:「方太太,槍聲會嚇著肚裡的孩子呢。」
    玉環道:「嚇不著,讓孩子早點聽聽這槍聲好,出世後就不會像他爹、他舅那樣孬
種!」
    玉環還到小白樓找了老六幾次,對老六說:「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你是對的,這世
上真沒啥好男人值得嫁。」
    老六說:「你現在悔也不晚,趁年輕把方營長甩了,還能安心做自己要做的事。」
    玉環道:「我正是這樣想的,只是,我要把孩子生下來。我得留下個種哩,自己能
把啥都做了,就算了,做不成,就讓我的兒子或女兒來做。除此之外,我憑啥不想了。」
    老六佩服玉環的骨氣,卻不贊同玉環走絕路,就說:「姐姐,你這人一條道走到黑,
真少見哩。」
    玉環說:「不是我少見,倒是這世上的男人少見哩,——若是百順和方營長都是血
性男兒,我一個小女子哪能往這條道上走?」
    老六點點頭:「倒也是。」
    玉環想著老六不願從良,也說:「你呢?連個家都不想要,——像你這種人不也少
見麼?」
    老六叫道:「姐姐,這咱又說到一塊去了:這世上本就沒有像樣的男人值得我去和
他成家麼!」
    二人都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老六後來就成了玉環的朋友,聽到什麼消息,就來向玉環報告。
    玉環臨產前一陣子,老六來報告說,打聽到張天心的消息了:「這狗東西現在不在
奉天,卻在天津租界裡,還夢想東山再起呢。」
    玉環問:「你聽誰說的?」
    老六道:「聽趙團長說的。」
    玉環又問:「趙團長的話可信麼?」
    老六道:「自然是可信的,趙團長接到張天心的幕僚長吳大賴子一封信,邀他和張
天心當年的老部下到天津去聚聚,為張天心祝壽。說張天心呆在洋人的地界上怪愁悶的。
岳大江也接到了信,看了信就罵張天心賊心不死。」
    玉環說:「岳大江罵歸罵,去恐怕還是要去的,——他那家底半都是張天心的,不
去一下兵就不好帶了。」
    老六說:「正因為如此,岳大江才恨張天心,——沒準岳大江到天津祝壽就會把張
天心殺了。」
    玉環想了想道:「岳大江不會這麼做,——這傢伙太滑頭,就是真想幹,也不會在
洋人眼皮底下干,更不會自己干。」
    真叫玉環說准了。
    兩個月後,為張天心祝壽的活動在天津租界如期平安舉行了,場面不小,中外不少
報紙都發了消息,有的報紙還發了張天心身佩佛珠的大幅照片。
    張天心對報館發表談話說,自己已皈依佛門,再無心於塵世爭鬥,且日夜思悔昔日
的罪孽,以求心境的安寧。
    岳大江沒敢對張天心搞什麼動作,和張天心的那幫老部下老老實實地去了,又老老
實地回來了,回來後還邀請張天心到省城散心。
    這期間,玉環己生下一個七斤重的男孩,取名鐵娃,正在月子裡。
    老六來看玉環,玉環便問老六:「你說這回岳大江請張天心來省城,是好心還是惡
意?岳大江是不是想對張天心下手?」
    老六說:「這得看了,張天心真的皈依了佛門,岳大江就不會下手,反之,岳大江
就會下手的。」
    玉環問:「張天心這屠夫真會皈依佛門麼?」
    老六不知道,搖搖頭說:「這就得問岳大江了,——岳大江這趟天津不是白跑的。」
    玉環出了月子,馬上跑去找岳大江,——嘴上說是想請岳師長給鐵娃賜個正式的名
號,心裡是想探探岳大江的口風。
    岳大江見玉環來了,極是客氣,不但給鐵娃賜了名和號,還硬留玉環在師部吃了飯,
——吃飯時,沒讓任何人陪,只自己親自陪著。
    到了飯桌上,玉環才知道,岳大江是真想殺掉張天心的。
    岳大江一邊給玉環夾著菜,一邊很真誠地對玉環說:「玉環,你問我請張天心到省
城來干啥?你想唄,我能幹啥?我真的想讓張天心來散心麼?才不呢,我有我的打算
呢!」
    玉環問:「啥打算?」
    岳大江口氣更加親暱:「玉環,我瞞別人,卻不能瞞你,——為了你那爹,我那老
長官,這一回我是非除掉張天心不可了。省城易幟時,我就暗示過方營長和百順,讓他
們倆把張天心幹掉,他們偏不干,眼睜睜看著張天心跑了……」
    玉環平靜地說:「這也怪你,——當時你是守城司令,方營長和百順孬種,不敢向
張天心下手,你也能自己殺麼!」
    岳大江歎了口氣道:「玉環呀,這你就不懂了。正因為我是司令才不能殺呢!當時
張天心還有兩個團在城裡,我把張天心殺了,兩個團一鬧起來不就亂了套?方營長和百
順就不一樣了,一來,他們是小人物,二來,也事出有因:他們是為岳父、父親報仇
麼……」
    玉環對當年的事已是不堪回首,便打斷岳大江的話頭說:「岳師長,過去的事咱不
提了,只說這回吧!」
    岳大江決絕地道:「玉環,這回我必得為你爹報仇了!」
    玉環早已發現了岳大江的虛偽,現在聽到岳大江又一次提到為父親復仇,就陰陰地
看著岳大江說:「岳師長,別老說為我爹,你還是說說你自己的心思吧!為我爹報仇是
我的事,根本不是你的事!」
    岳大江歎了口氣,這才說出了心裡話:「張天心真不是東西,到這地步了還不死心,
還想使我的壞……」
    玉環道:「所以你才把他請來散心,想趁機殺他?」
    岳大江點了點頭。
    玉環淡淡地道:「那好,你請來,我殺!」
    岳大江大吃一驚:「你?」
    玉環道:「對,是我,我活到今日,就是為了這一天!」
    岳大江搖了搖頭:「你不行,要干只能讓百順干。」
    玉環哼了聲:「百順只會吸大煙,這事他干不來。」
    岳大江又道:「那還有方營長嘛!我去和方營長談……」
    玉環呼地立起道:「方營長是個啥貨色,你岳師長還沒看出來?上回在督府他不敢
干,這回就敢干了?!我不指他了,就我干,反正這是我們家的事,你別管了!」
    岳大江想了一下,很嚴肅地說:「玉環呀,這不光是你的家事,也是關乎地方、國
家的大事哩!你去幹,萬一失手,麻煩就大了,張天心的老部下沒準要在省城和許多地
方鬧事,我怕也吃不消……」
    玉環道:「你別怕,我不會牽扯你的。再說,我也不會失手的,嫁了你手下的這位
方營長,我沒落下別的,倒是落得把槍玩熟了。到時候我若不能放倒姓張的,你只管拿
我是問!」
    岳大江又說:「就是不失手,我只怕也要拿你是問的。如今不是軍閥混戰無法無天
的時代了,你殺了人我也不能明目張膽就放你,這你也得好好想想。」
    玉環冷冷一笑:「我早想過,大不了一死,我不怕的。只是你說如今不是無法無天
的時代,我不服!如今有啥法?有啥天?我爹死了這麼多年,不是白死麼?誰用法去治
張天心了?」
    岳大江解釋說:「那年頭的事就扯不清了,都是軍閥打軍閥,春秋無義戰嘛……」
    玉環叫道:「我爹是不是軍閥我不管,我只知道他是我爹,我就得為他復仇!」
    岳大江無可奈何他說:「你真倔!我和你扯不清。」
    玉環一字一頓地道:「已扯清了,我殺人,我償命,與你岳師長沒有任何關係,到
時你該咋辦我,就咋辦我,我沒怨言!」
    岳大江這才覺得過意不去了,說:「只要有可能,到時我都會為你說話的,這一點
你放心。不過,你回去也再想想,這麼干值麼?我不想讓你一個女人家這麼干,這……
這畢竟也是我的事,——哦,應該說主要還是我的事……」
    玉環聽岳大江這麼說,才真誠地道:「你不玩假,能承認是你的事就好,我就能把
你當朋友。對朋友我不說假話,我真是啥都想過了,想了十年多了,今日有了機會我就
不能再放過了。是你的事不錯,家仇卻是我的,你真替我殺了,我反會恨你的!」
    岳大江又托著下巴想了好一會,終於橫下了心:「好,那你就干吧!到時我會盡量
把一切都安排好,決不讓張天心有任何還擊你的手段!」
    停了一下,岳大江扶著玉環的肩頭,又說:「也得和你再說點實話,你去幹或者百
順、方營長去幹,自然比我手下的人干要好,你們和張天心有歷史上的血仇,大家都知
道,就不會往別處疑的。再說你又是女人家,且剛生了孩子,到時找人保釋也有理
由……」
    玉環淒然搖了搖頭:「岳師長,這你就別多想了,到時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上一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