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涼後,張天心真到省城來了,還和岳大江一起閱了兵。
方營長的手槍營也在被閱之列,散場回來後,方營長就故意氣玉環說,手槍營隊列
排得最齊,正步走得最好,立在閱兵台上的天帥直誇手槍營是威武之師,還三次向手槍
營舉手敬禮。
玉環看著方營長那副故意做出的神氣樣,恨得直咬牙,真想先殺了方營長,再去殺
張天心。
方營長存心要把玉環氣死,又在玉環身前身後踱著方步,陰陽怪氣地說,天帥就是
天帥,威風不減當年,連岳大江都還怯他三分,能殺天帥的人只怕現在還沒出世呢!
玉環實是受不了了,當天便帶著兒子鐵娃住到了三江貨棧湯太太那裡。湯太太和老
五一直不和,正打算回湯集,一見玉環來了,便拉住玉環的手,抹起了淚。
湯太太說:「玉環,你來得正好,這裡我是呆不下去了,百順的媳婦整天指雞罵狗,
嫌我老不死,還罵百順是窩囊廢……」
玉環本來心情就不好,一聽這話,忍不住了,把兒子鐵娃往湯太太懷裡一塞,就要
去找老五算賬:「這個臭女人,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湯太太卻抖抖嗦嗦把玉環攔下了:「算了,算了,別去鬧了!反正我是要走了。」
玉環仍是不依,又高聲叫罵:「這個賤貨,她以為自己還是在小白樓呀?!」
湯太太真不高興了,指著玉環的額頭說:「你這閨女咋也這麼不聽話呀!嬸說了,
馬上要走了,還吵啥?」
玉環只好作罷。
湯太太把玉環拉到床前坐下,才又說:「你真去罵了百順媳婦,百順又要作難了,
——玉環,你不知道百順過的啥日子,花一個銅板都得向媳婦討,為了討點吸大煙的錢,
能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當著伙計的面,給媳婦跪半天。有一回,她媳婦從腿襠裡抽出那髒
東西,扔到他臉上,要他當大煙吸,他也不敢吭一聲……」
玉環一點也不感到驚奇,只對湯太太淡淡地說:「百順的事,我再不管了,——我
已沒有這個弟弟了。」
湯太太卻歎了口氣說:「百順對我終還是不錯的,從沒高聲說過話,他媳婦只要罵
了我,他准過來給我賠情,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說自己不是人。所以,我就想,為了百
順,我也不能再住這兒了。」
玉環點點頭道:「嬸,您老回湯集好,把鐵娃也帶回去,找個奶娘替我養著。」湯
太太很驚訝,問玉環:「你自己的孩子,不放在自己身邊,想做啥?」
玉環說:「嬸,我不想做啥,只是老方的隊伍要開拔,我也要隨著隊伍走,帶著孩
子不方便呢!」
湯太太這才答應了。
臨別時,玉環哭了,抱著鐵娃親了又親,久久不願送給湯太太。
湯太太看到玉環和孩子難捨難分的樣子,就說:「要不,還是讓鐵娃留在你自己身
邊吧,長大後也會和你親呢。」
玉環警醒了,這才搖搖頭,硬下心,把鐵娃塞到湯太太手上。
湯太太抱著鐵娃,在兩個伙計的伴同下,上了大車。
玉環目送著大車上了國民大道,走得很遠、很遠了,才捂著臉失聲痛哭起來……
哭得正傷心時,卻聽得身後一聲怯怯地叫:「姐……」
玉環回轉身,睜大朦朧的淚眼一看,竟是弟弟百順。
百順像個風乾的影子,搖搖晃晃立在她面前,可憐巴巴地看著她,聲音小得像蚊子
哼:「姐,能……能借給我十塊……十塊錢麼?」
玉環像沒聽見這聲音,也沒看到這影子,掏出手絹,揩乾臉上的淚,平靜地走開了。
百順還在身後有氣無力地叫:「姐,五……五塊也行,我……我有了錢就……就還
你……」
玉環心裡真難過,不知咋的,手就伸到了懷裡,掏出一把票子,看都不看,便扔到
了身後……
送走湯太太和孩子,玉環去小白樓找了老六。
玉環一見老六的面,就開門見山對老六說:「我得走了,去殺張天心,定好在火車
站殺。當年張天心在溪河車站殺了俺爹,今日我要在省城車站殺了這老王八。」
老六點點頭道:「我料到了,一聽說張天心到這來,我就算定你不會放過他。」
玉環眼中聚滿淚,哽咽著說:「老六,也……也只有你知道我的心,我兄弟,我男
人都……都不知道我的心……」
老六柔聲問:「姐姐,我……我能幫啥忙麼?到時要不要我去?」
玉環搖了搖頭:「不要你去,該安排的岳師長會安排的,我和岳師長都商量好了。」
老六提醒玉環說:「岳師長的話也不能全信的,這世上的男人沒一個靠得住,你得
想到,姓岳的會殺人滅口,沒準在你打死張天心後,他就會讓手下的人打死你,——他
不敢碰張天心,卻敢殺你!」
玉環淡淡道:「這我己想到了,——我就和你說實話吧,這次去了,我就沒想過活
著回來!敗了,我自然要送命,成了,我這輩子的心事了了,也不想活了!老六,你說
咱活著有啥意思?這世上的男人有幾個還有男人味?」
老六歎了口氣:「也是的,這世上的男人一多半都該去奶孩子!」
然而,話頭一轉,老六又道:「正因為這樣,姐姐才不能喪氣呢,姐姐才得生法活
著回來,讓世人知道,沒他們這些臭男人,咱,——咱也能成事!」
玉環苦笑道:「既沒男人,還要我們這些女人做啥?!」
老六熱烈地說:「我們女人會教他們咋做男人!」
玉環搖了搖頭:「男人不是教出來的,我過去就太蠢,老認為能教出來,就做了一
場夢。」
老六馬上想起了不中用的百順和方營長,知道玉環心中很苦,就甩開這話題,又勸
道:「不管咋說,姐姐都得想開些,若這一去真回不來了,那我勸姐姐還是別去,仇要
報,卻不能再搭上一條命啊!」
玉環點了點頭,強作笑容說:「那當然,只要能活著,誰也不想死的。可我得作最
壞的打算,萬一我回不來了,我要求你一件事。」
老六問:「啥事?」
玉環眼裡汪上了淚:「幫……幫我把鐵娃帶大。鐵娃現在已去了湯集,我讓湯太太
請個奶娘帶,湯太太年事日高,若是有個好歹,日後……日後卻要請你帶。我不會虧你
的,湯副旅長分割我們姐弟家產時,給……給我留了一筆錢,還……還留下了湯集的五
十畝地……」
老六忙打斷了玉環的話:「姐姐,你……你別和我說這個。我……我是個啥人你知
道,帶不好你兒的,你……你說啥也得自己活著回來!」
玉環堅持道:「我……我是說萬一……」
老六仍是搖頭:「就算姐姐萬一回不來,也還有百順,有方營長……」
玉環滿臉是淚,叫道:「他們會把我兒子再帶成個軟蛋!孬種!我孫玉環信不過他
們這兩個廢物,只信你……」
老六被玉環這天大的信任震撼了,愣了半晌,才說:「姐姐,你……你若真是這麼
想,這……這忙我就幫了!我斷不會讓你那鐵娃變成軟蛋的!我……我就把他當做……
當做我的親兒子看待!姐姐,你……你只管放心!」
玉環哭出了聲,摟著老六說:「我……我放心,有你老六這話,我……我就放心
了……」
老六眼中的淚也出來了,她抹去淚,仰起臉,正經對玉環道:「姐姐,你別再喊我
老六了,老六是我在小白樓裡的排行,我的本名叫錢慧珠,老家離湯集也不遠,你這一
去若真有個好歹,我就離了小白樓,去湯集領咱鐵娃。等咱鐵娃大了,我會把他的來歷
和你今日做下的這些事都一一告訴他。」
最後,老六又帶著無限追悔說:「姐姐,過去我也是對不起你的,百順變成今日這
樣,與我也有關。我從沒拿百順當正經男人待過,就像男人玩我一樣去玩他,玩得他沒
了血性,整個成了面團兒。」
玉環搖頭歎道:「妹妹,姐姐不怪你,——你不玩他,他也不會有出息,男人都是
生成的,不是教出來的,我方才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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