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莉安娜返回露依莎家是因為聽了維托利婭大嬸的勸告。
「喂,親愛的,」維托利婭大嬸對她說,「沒辦法,鳥兒從我們手裡飛了!你
唉聲歎氣吧,應該唉聲歎氣,一大筆錢跑了!誰想得到那傢伙會逃走呢!想不到,
你也想不到!別指望從她身上搾出什麼錢……」
「維托利婭大嬸,我把信交給她丈夫,出出這口悶氣!」
老太婆聳聳肩膀:
「這樣做你無利可圖。要麼他們分居,要麼丈夫打斷她的骨頭,或者把她送進
修道院——你什麼也得不到。如果兩個人和好,相安無事,你更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因為連挑撥離間、出口悶氣的機會都沒有了。這還是最好的估計,因為你很可能處
境不妙,他們差人把你按倒在撒了醋的床單上,給你一頓棍棒。」她看到儒莉安娜
面露驚恐之色,「親愛的,這種事已經不是頭一樁了,不是頭一樁。你看,裡斯本
出的事多著呢,並不是什麼事都能在報紙上看到。」
確實,現在她只能回家。這是因為,這一切究竟還有什麼可取之處?露依莎的
恐懼。這恐懼永遠在她心裡,你必須利用……
「你回去,」老太太說,「等待她履行諾言。要是她把錢給你,很好……要是
不給,反正你把她掌握在手裡,並且就在她家裡,發生什麼事你全知道,你就可以
拿她許多東西……」
可是,儒莉安娜仍然猶豫不決——兩個人住在一起,很難不為點些許小事發生
爭執。
「她絕不會跟你爭吵,你走著瞧……」
「我害怕……」
「怕什麼?」維托利婭大嬸叫道,「她不是那種毒死你的女人,對吧?這不就
得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她又說,「當然要看你願意不願意。要是不願意,
就到別處去找個活干,把那幾封信藏到木箱底上。活見鬼!你看著辦吧,覺得不合
適你就走開……」
儒莉安娜決定去「看一看」。
她很快就承認,「足智多謀的維托利婭大嬸的話完全在理」。
真的,露依莎似乎忍氣吞聲。塞巴斯蒂昂又到阿爾馬達去了。但是,她已經橫
下一條心,只要他一回來,頭一個上午就到他家去,撲到他腳下,把一切都告訴他。
現在要忍住:「只不過幾天的時間。」所以,她沒有說一句話。說又有何用?現在
必須做的是付給她錢,讓她滾蛋,不是嗎?在沒有做到之前,必須逆來順受,默不
作聲,單等塞巴斯蒂昂回來……
不過,露依莎盡量不看見她,從來不叫她做什麼事。上午,不出臥室,免得聽
見她往澡盆裡灌水和抖衣服的聲音。到餐廳時帶上一本書,在吃飯的空閒時間眼睛
不離書本。整天呆在臥室,門窗緊閉,看書,縫衣服,想若熱——有時也懷著仇恨
想起巴濟裡奧——,希望塞巴斯蒂昂早點回來,為此準備要對他說的情節。
一天上午,儒莉安娜看見露依莎在走廊上提著滿滿一桶水正往臥室走。
「哎呀,夫人!為什麼不叫一聲?」她幾乎難為情地叫道。
「沒關係。」露依莎說。
但是,儒莉安娜跟到屋裡,把門關上:
「哎呀,夫人!」看樣子她非常委屈,「不能這樣下去了。好像夫人怕看見我。
我的天!我回來就是為的像以前那樣伺候你……當然,當然,我一直希望夫人把答
應我的事做了……要說把那些信交出來,在我老年的一日三餐有保證以前我絕對不
肯交……可是,過去的事只是一時發火,我已經請求夫人原諒了。我還想幹我的活
兒……要是夫人不願意,那我就走。」接著又乾巴巴地補充一句:「恐怕那樣對大
家都不好!……」
露依莎心亂如麻,結結巴巴地說:
「可是……」
「不,夫人。」儒莉安娜打斷了她的話,「在這裡我是女傭。」
說完,挺著胸脯出去了。
這魯莽的態度嚇壞了露依莎。那女賊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為了不惹她生氣,露依莎從此開始叫她,讓她「把這個拿來,把那個拿來」,
但不肯看她一眼。
然而,儒莉安娜太唯命是從了,太沉默寡言了,隨著一天天過去,無橫心定見
的露依莎漸漸任其自然,感情上開始失去身處困境的痛苦。三個星期以後,「事情
已經進入軌道」。儒莉安娜說。
現在,她已經在臥室裡喊她了,甚至讓她到外邊干點什麼。儒莉安娜有時甚至
跟她說些個雞毛蒜皮的事:「今天熱得要命……洗衣婦又來晚了……」有一天,她
還大膽說出這樣更知己的話:「我遇見萊奧波爾迪娜夫人的女傭了。」
露依莎問:
「她還在波爾圖嗎,?」
「還要耽擱一個月,夫人……」
家裡的氣氛非常寧靜,經過一陣如此緊張之後,她也樂於這樣休息一下。有時
候到附體神廟看看費裡西達德太太,她已經能站起來行走了。露依莎一直在等待塞
巴斯蒂昂,但不像原先那樣急切,幾乎願意一天天推遲那個可怕的時刻——對他說:
「塞巴斯蒂昂,我給一個男人寫過情書!」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到了9月底。
一天下午,露依莎在餐廳多呆了一會兒,倚在窗前,手中的書抱在懷裡,面帶
微笑,望著從附近哪家的後院飛來的一群鴿子落在空地四周的隔板上。她模模糊糊
地想起了巴濟裡奧,想起了「天堂」……感到有腳步聲,是儒莉安娜走過來了。
「什麼事?」
那女人關上門,來到窗前,低聲說:
「夫人還沒有做出什麼決定嗎?」
露依莎覺得像有人朝胃部打了一拳:
「還沒有找到錢……」
儒莉安娜望著地板呆了一會兒,說:
「那好吧。」
露依莎聽見她在走廊裡大聲說;
「等先生回來以後再算帳吧!」
若熱回來以後!這威脅像一陣狂風攪動樹木,使她逐漸平靜的心靈中的驚恐和
痛苦又重新震顫起來。在他回來之前應當干點什麼!正在這時候收到了若熱的信,
說「不再耽擱,將用電報告知……」現在,露依莎希望政府派他進行一次更遠的旅
行,到西班牙去,或者到非洲去;要麼發生什麼災禍,耽誤他幾個月,只要不傷害
他……
要是他知道了,會怎麼做呢?殺死她?她想起那天晚上小埃爾內斯托講劇本結
尾時若熱說的那番非常嚴厲的話……把她塞進一輛馬車,送到修道院去?她看到了
修道院笨重的大門慢慢關上,聽見了鐵門軸發出的陰森森的聲音,還有那驚奇地看
著她的一雙雙眼睛……
變態的恐懼甚至使她難以清楚地記起丈夫的面容,想象出的是另一個血腥殘忍、
刻意報復的若熱,忘記了他善良的品格,忘記了他沒有傳奇劇裡人物的兇猛。有一
天,她到書房裡,把手槍匣子鎖到盛舊衣服的大木箱裡,把鑰匙藏了起來!……
有一個念頭聊以自慰:只要塞巴斯蒂昂從阿爾巴達一回來,她就得救了。儘管
每時每刻都受著煎熬,卻又幾乎擔心他「已經到了」,因為把事實合盤向他托出似
乎痛苦更甚!正是在這個時候她產生了一個念頭——給巴濟裡奧寫信。如同水滲入
牆壁一樣,曠日持久的折磨使她的自尊心變軟了。每天她都為給那個「卑鄙的東西」
寫信找到一個理由:畢竟是她的情夫,他知道那幾封信丟失的原委,是她唯一的親
戚……這樣就無需向塞巴斯蒂昂張口了!有時候她甚至認為當初沒有要巴濟裡奧的
錢是「愚不可及的自負」!有一天,她終於寫了信。信很長,有點前言不搭後語地
向他要6百米爾瑞斯。她親自送到郵局,足足貼上郵票。
事有湊巧,這天下午塞巴斯蒂昂從阿爾馬達回來,前來看她。她高高興興地接
待他,暗自慶幸還沒有對他說……她說若熱就要回來,還隱約提到巴濟裡奧表兄、
「那些不要臉的鄰居們」
「不!」她說,「我一定要先把這件事告訴若熱。」
現在,她認為已經平安無事了!每天她都想著那封寄往法國的信,似乎她的整
個生命都裝進了那個乘火車東奔西跑的信封裡!到了馬德裡,隨後是巴約納,接下
去就是巴黎!一名郵差跑步送到聖佛洛倫廷大街。巴濟裡奧顫抖著打開信,在另一
個信封裡裝上許多許多鈔票,在信封上吻了又吻。那信封帶著她的生命和安寧開始
飛奔,如同魔鬼一樣呼嘯,像心腹人一樣匆忙,離開法國,經過納瓦拉。
到了「應當」收到回信那天,她起得很早,把耳朵貼在門口,心神不定地等著
郵差敲門。她已經看到把儒莉安娜趕出家門,自己高興得抽泣起來……可是,到了
10點半鐘她沉不住氣了;11點,她叫若安娜去「問問郵差是不是過去了」。
「夫人,聽說已經過去了。」
「無賴!」她想著巴濟裡奧,低聲罵道。
也許他沒有當天回信!繼續等待,但已經心情沉重,沒有什麼指望了。沒有!
又一個上午,一連幾個上午,卑鄙的東西!
於是,她產生了買彩票的念頭——因為不知不覺地產生了這個必然的希望。頭
一次出門就買了幾張。儘管她既非教徒也不迷信,但還是把彩票放在臥室裡櫃櫥上
的聖﹒維森特﹒保羅聖徒像的底坐下面。「反正什麼也不會失去!」她每天拿出來
仔細觀看,把數字加起來看是不是等於九,不是九就不能贏,或者看是不是偶數,
偶數是吉兆!每天和聖像打交道使她認為上天會出人意料地保護她,她許下願,如
果彩票中了,她就做五十次彌撒!……
彩票全都落了空——她完全絕望了,心灰意懶,一天天混日子,幾乎感到是一
種自在,往往不起床,不穿衣服,希望早點死去,貪婪地讀報紙上關於自殺、倒閉
和災難的消息聊以自慰——不僅僅她一個人遭受痛苦,本市、她的周圍都在苦難中
掙扎。
有時候突然感到一陣害怕,於是再次決心向塞巴斯蒂昂「敞開談談」;隨後又
想,最好還是給他寫封信,可是又找不到合適的詞句,沒有膽量,最後重新陷入惰
性之中,心裡想:「明天,明天再說……」
獨自一人在臥室的時候,偶爾走到窗前,就開始猜想「鄰居們知道了會說些什
麼」!譴責她?為她歎息?他們會說:「太不要臉了?」會說:「真可憐?」她以
近乎張惶失措的目光看著保拉在街上走來走去/看著煤炭店胖胖的老闆娘那副少見
多怪的神氣;看著阿澤維多家的三個姑娘在窗簾後面嘀嘀咕咕!彷彿他們都在喊叫:
「當初我們說對了!當初我們說對了!」太倒霉了!或者突然看見若熱氣得面目猙
獰,手裡拿著那幾封信,她蜷縮起身體,像是準備挨他憤怒的拳頭。
然而,折磨得她最厲害的倒是儒莉安娜的平靜——那女人哼著小曲兒打掃、穿
著白圍裙伺候她。她究竟想幹什麼?在策劃什麼?有時候一股怒火湧上心頭,要是
她身強力壯又有勇氣的話,一定會撲過去掐住對方的脖子,從她手裡奪回那幾封信!
可是,可憐的她只不過是一只「小蒼蠅」!
正是在這樣一個上午,儒莉安娜走進臥室,胳膊上搭著那件黑色綢子連衣裙。
她把裙子舖在雙人沙發上,指給露依莎,裙子下方最後一個褶皺處撕了一個大口子,
似乎是被釘子劃破的;她問夫人是不是想送到裁縫店去修一修。
露依莎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上午在「天堂」跟巴濟裡奧玩的時候撕破的!
「不難修補。」儒莉安娜用手掌輕輕撫摸著綢子,動作很慢,充滿愛憐。
露依莎看了看,稍加猶豫:
「這衣服也不算新了……你看,你留著穿吧!」
儒莉安娜顫抖了一下,漲紅了臉,叫道:
「哎呀,夫人!非常感謝!多好的禮物呀!非常感謝,夫人!真的……」她的
聲音變了調。
她小心翼翼地把裙子搭到胳膊上,朝廚房跑去。露依莎躡手躡腳地跟過去,聽
見她激動地說:
「多貴重的禮物呀!再好不過了。還是新的!貴重的綢料!」她把裙子下擺在
地上拖了幾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她一直羨慕這件衣服,現在真的到手了,這
是「她的」綢子連衣裙!「若安娜太太,夫人心眼太好了,是個天使」
ˍ露依莎回到臥室,心花怒放;彷彿一個人在曠夜迷了路,夜色茫茫,突然看
見遠方有從窗戶裡射出的燈光!她得救了!只要送給她禮物,讓她心滿意足!她馬
上開始想還可以送些什麼,要逐漸送:那件絳紫色連衣裙,內衣,舊室內長袍,一
副手鐲!
兩夭以後——是個星期天——她收到若熱的電報:「明天從卡裡加多出發。6點
乘波爾圖火車到達。」出人意外!他終於要回來了!
她年輕,情意纏綿,在最初的一刻,愛情和欲望的衝動傳遍了全身,驅散了一
切恐懼和不安。若熱凌晨到,她還躺在床上——她已經想到頭一個親吻的歡愉!……
她走過去照照鏡子:稍微消瘦了一些,也許臉上帶點疲勞……若熱的面容清晰
地出現在眼前,皮膚曬黑了,兩隻眼睛溫柔可親,頭髮鬈曲!奇怪!從來沒有像現
在這樣想見到他,於是馬上為他忙碌起來:書房整理好了嗎?他一定想洗個溫水澡,
必須給大澡盆燒水!……她走來走去,哼著小曲兒,眼睛裡露出激動的光芒。
突然聽見儒莉安娜在走廊裡說話的聲音,她顫抖了一下。這個女人要干什麼?
至少該讓她在頭幾天安安靜靜地享受享受苦熱回來的歡樂吧!……她壯壯膽子,喊
了她一聲。
儒莉安娜拿著綢子連衣裙小心翼翼地走進來:
「夫人,有什麼事吩咐嗎?」
「若熱先生明天回來……」
說這句話的時候自己也感到吃驚,心髒激烈地跳動。
「啊!」儒莉安娜說,「好啊,夫人!」
說完就要出去。
「儒莉安娜!」露依莎的聲音都變了。
對方轉過身,很是詫異。
露依莎輕輕拍著手,像是在乞求:
「你至少在頭幾天……我一定想辦法,請你相信!……」
儒莉安娜馬上說:
「哎呀。夫人!我不想掃任何人的興。我想的只不過是老了以後的一日三餐。
從我嘴裡絕不會說出傷害任何人的話。我只求夫人,如果有意的話,如果想幫幫我……」
「這沒問題……你想要什麼……」
「你可以相信,這張嘴……」她用手指摀住嘴。
露依莎太高興了!一連幾天,幾個星期和「她的」若熱在一起,不受任何折磨!
她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享受著急於見到他的愜意。奇怪的是,她似乎覺得更愛若
熱了!……以後再想一想、看一看,給儒莉安娜一些別的禮物,還可以逐漸和塞巴
斯蒂昂說……她幾乎感到很幸福。
下午,儒莉安娜滿臉堆笑地走過來說:
「若安娜出去了,今天是她的休息日,可是我也有急事,要出去!要是夫人不
嫌一個人呆在家裡……」
「不!我一個人留在家裡有什麼關係?去吧,去吧!」
不一會兒,她就聽見走廊裡的腳步聲,接著是關大門的響聲。
這時候,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突然冒出來,心頭一亮:到她的房間,翻她的大
木箱,偷出那幾封信!
露依莎看著她在路口轉了彎,馬上走上閣樓,走得很慢,心跳得厲害。儒莉安
娜房間的門開著;聞到一股霉爛、老鼠和髒衣服的氣味,她感到噁心;下午,天色
轉暗,小窗口透進一縷淒慘的光線;下邊,大木箱就靠牆邊放著!木箱一定鎖上了!
她跪下去取她的鑰匙包……感到有點害臊——要是找到那幾封信,這算得了什麼!
這一線希望像酒精飲料一樣,使她膽大包天。她一把一把地試驗鑰匙;手不停地顫
抖;突然,鎖子吱扭一聲,開了!她掀起蓋子,信也許就在這裡!她以女人特有的
細心一件一件把東西拿出來,放到床墊上:一件麻布連衣裙;一把用粉連紙包著的
帶金色圖案的折扇;紫色和藍色的飾帶已經熨得平平整整;一個玫瑰色緞子針墊,
上面用手工繡上了一顆心;兩小瓶香水還沒有打開,瓶子上貼著玫瑰花剪紙;舊報
紙包著三雙靴子;幾件內衣散發出木頭和番蘋果葉的氣味;兩件汗衫中間有一摞用
布條捆起來的信……沒有一封是她的!也沒有一封是巴濟裡奧的!信紙已經泛黃,
字體難以辨認,顯然是出自鄉里人手筆!讓人生氣!她站起身,兩只胳膊傷心地垂
下,望著空空的大木箱。
一個陰影突然從小窗口閃過,她嚇得哆嗦了一下。原來是一只貓邁著輕輕的步
子在屋頂上蹓躂。——她把衣服照原樣疊好放進木箱,鎖上。剛要走,想到要在桌
子抽屜和枕頭下面找一找。什麼也沒有!她失去了耐心!但是,在希望耗盡之前不
肯罷休;她把床罩扯開,翻了翻草墊,抖了抖舊靴子,在屋角翻了翻……什麼都沒
有!什麼都沒有!
門鈴突然響起來。她跑下去。大吃一驚,原來是費裡西達德太太!
「是你呀!身體怎麼樣?進來吧。」
「好多了!」她在走廊上就講起來,說頭一天離開了附體神廟,腳有時候還不
太好,但是,感謝上帝,總算得救了!非常感謝,這是她頭一次出門拜訪!
兩個人走進屋裡,天漸漸黑下來,露依莎點上蠟燭。
「你看我怎麼樣?」費裡西達德太太站到她面前,問道。
「臉色稍微蒼白了一點。」
哎呀,受了多少罪呀!她撩起裙子,讓露依莎看穿著一雙大鞋的腳,還非讓她
摸摸不可……不過有一點值得欣慰:整個裡斯本都去看望她!感謝上帝!整個裡斯
本,裡斯本所有有身份的人!
「你這個星期做什麼了?」她接著說,「一次也沒有去!你看,人們都說你壞
話呢……」
「親愛的,脫不開身呀。你知道嗎?若熱明天到。」
「啊,你這個小賤人!太好了!這顆心跳得厲害吧!」接著又湊到她耳邊說了
句什麼悄悄話。
兩個人都笑了。
「今天,」費裡西達德太太坐下來,接著說,「今天我把聚會都給你安排好了。
上午我碰見了顧問,他說他一定來。是在殉道者大街碰見他的。你看多有運氣,頭
一次出門就碰見了!不一會兒又碰到了朱里昂,他也說要來!……」隨後,又有氣
無力地說:「你知道嗎?我要吃一勺甜食……」
露依莎親自去為顧問開門,發現朱里昂正在上台階。他笑著說:
「今天我來充當看門人!」
為了掩飾她親手為亞卡西奧安排的這場戲引起的內心慌亂,費裡西達德太太不
停地說話,張口就責備露依莎「讓兩個女傭同一天出門……」
「親愛的,要是你有什麼不舒服呢?要是出了什麼事呢?」
露依莎笑了。她不常鬧病。
然而,大家都覺得她臉色不好。顧問關切地說:
「露依莎夫人,牙還痛嗎?」
「她牙痛?這是我頭一次聽說!」費裡西達德太太叫道。朱里昂則說,他從來
沒有見過這麼整齊的牙齒。
顧問趕緊吟誦起來:
珊瑚般的嘴唇裡
鑲嵌著精美的珍珠……
他補充說:
「是這樣。可是,最近一次有幸和露依莎夫人見面的時候,她突然牙疼得厲害,
不得不跑到維特裡醫院去補牙!」
露依莎臉漲得通紅。幸虧這時候門鈴響起來。大概是若安娜,她去開門……
「是這樣。」顧問接著說,「那天我們一起散步,很是開心,突然露依莎夫人
臉色蒼白,看樣子疼得厲害,只得趕緊像瘋了似地跑上牙醫的台階……」
費裡西達德太太一直急不可耐地想引起顧問的注意,打動他,聽到談起疼痛,
趕忙開始講她的腳的故事:怎樣摔倒,沒有摔死是個奇跡,伯爵夫人和子爵夫人們
常去看望,整個附體神廟都驚動了,好心的卡米尼亞醫生悉心治療……
「哎呀,我受了多大罪呀!」她歎了口氣,眼睛望著顧問,指望他說句同情的
話。
亞卡西奧以教訓的口氣說:
「下很陡的台階不扶住扶手往往出錯!」
「可是,差一點死了呢!」她叫道,隨即轉向朱里昂,「你說不是嗎?」
「在這個世界上,因為任何事情死的人都有。」他縮在一把沙發椅上,美滋滋
地吸著煙。那天下午,他本人也險些被馬車撞死:原先打算那個星期天休息一下,
不承想到排水溝裡美美地玩了一趟……「一個多月來,我一直在我的斗室裡生活,
就像教團的修士關在修道院的圖書館一樣!」他笑了笑,若無其事地把煙灰彈到地
毯上。
於是,顧問詢問起他的論文:肯定是宏篇大作!……朱里昂剛說:「顧問先生,
是關於生理學……」,亞卡西奧便以深沉的聲音加以評論:
「啊,生理學!肯定是本巨著了!再加上文字優美。」
他也怨歎「被文字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來……」
「祖扎特先生,但願我們的心血不要一無所成!」
「主要是你的心血,顧問先生,主要是你!」他又興致盎然地問:「你的大作
我們何時得以拜讀?人們渴望著先睹為快呢!」
「確實有些人渴望一讀。」顧問表情莊重,表示同意,「幾天以前,司法大臣
先生——他是個難得的奇才——,幾天以前他對我說——這是我的榮耀——:『亞
卡西奧,快點讓我們看到你的書吧。我們需要光明,非常需要光明!』這是他的原
話。我自然躬身答應:『大臣先生,祖國需要,我不會拒絕效勞!』。」
「好,顧問,太好了!」
「還有,」顧問又補充一句,「這裡都是自己人,我告訴你們,我們的王國大
臣暗示我,在不久的將來我可望獲得聖地亞哥勳章!」
「顧問,他們早就該向你頒發勳章了!」朱里昂開心地叫道,「可是,在這個
可憐的國家……顧問,你胸前早該佩戴著勳章了!」
「很久以前就應該!」費裡西達德太太使勁地喊。
「謝謝,謝謝。」顧問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說。他越來越興奮,親切地把他
的鼻煙盒遞給朱里昂。
「我聞一聞,打個噴嚏。」朱里昂說。
這天下午,他感覺心情舒暢:論文和對論文的厚望驅散了心中的不快;甚至好
像把在這個客廳遇見巴濟裡奧表兄時所受的污辱忘到了腦後,因為露依莎剛一進來
他就問起巴濟裡奧。
「到巴黎去了。你們還不知道?走了很久了!」
費裡西達德太太和顧問馬上開始贊揚巴濟裡奧,這兩個人都收到了他的名片—
—這使費裡西達德太太如醉如癡,使顧問得意洋洋。「他是個名符其實的貴族!」
她說。亞卡西奧以權威人士的口氣說:
「他的男中音可與聖﹒卡洛斯比美!」
「非常高雅!」費裡西達德太太說。
「一位紳士。」顧問一錘定音。
朱里昂蹺著二郎腿,一言不發。現在,聽到人們的贊揚,他心中的悶氣又出現
了;他想起了那天上午露依莎讓人氣憤的冷淡和那一位神氣活現的舉止,忍不住說
道:
「戴的手飾過分了些,襪子上繡花也有點過分,我想那是巴西時尚……」
露依莎紅了臉,又慢慢莫名其妙地懷念起巴濟裡奧來。
費裡西達德太太打聽塞巴斯蒂昂的情況:有一個世紀沒見到他了,那是個好人,
見到他她的病就能好。
「他有個偉大的靈魂。」顧問語氣很重,但對他稍有微詞,說他不忙於對國家
有益的事。「因為,歸根結底,」顧問宣稱,「鋼琴固然是門極美的技藝,但畢竟
在社會上沒有地位。」為此,他以小埃爾內斯托為例,說他儘管致力於戲劇藝術,
但是,(他的語氣一下子嚴肅了),據從各方面得到的情況,他是個出色的海關職
員……
小埃爾內斯托呢?他在干什麼?
朱里昂遇到過他,他說《榮譽與激情》兩個星期內上演,已經開始印海報;在
伯爵大街,人們開口閉口稱呼他為葡萄牙的小仲馬!那可憐的小伙子也真的相信自
己就是個小仲馬!
「我不知道這個作者。」顧問板著臉孔說,「聽名字好像是以《三個火槍手》
和其他小說成名的那位作家的兒子!……可是,不管怎樣,我們的德萊茲馬一直刻
意鑽研高乃依的藝術!你說呢,露依莎?」
「對。」她茫然一笑。
她似乎有什麼心事,已經兩次看掛鐘;10點了,儒莉安娜還沒有回來!誰送茶
呢?她親自把茶杯放到盤子裡,擺上牙籤。回到屋裡,發現籠罩著煩悶的寂靜……
「想聽我彈琴嗎?」她問。
可是,正翻看放在膝蓋上那本由吉﹒多列插圖的但丁著作的費裡西達德太太突
然叫起來:
「哎呀,多漂亮!這是什麼書呀?太漂亮了!露依莎,你看過嗎?」
露依莎走過去。
「費裡西達德夫人,這是個愛情悲劇。」朱里昂說,「保羅和弗朗塞斯卡﹒裡
米尼的故事。」他開始解釋書中的圖畫,「坐著的這位太太就是弗朗塞斯卡;跪在
她腳下要擁抱她的長髮小伙子是她的妹夫,我不得不遺憾地說,是她的情夫。後面
那個一手掀門簾一手抽劍的長胡子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嚓』。」他打了個用寶劍
刺人的手勢。
「別說了!」費裡西達德太太打個冷戰,「那本掉下去的是什麼書?你們正讀
嗎?」
朱里昂壓低聲音,小心地說:
「對……開始讀了,可是後來……『那一天,我們沒有再讀下去,』這句拉丁
文的意思是說:那一天我沒有再讀下去!」
「開始勾引女人了。」費裡西達德太太笑著說。
「還要糟糕,夫人,還要更糟糕!因為,按照弗朗塞斯卡本人的話說,她的妹
夫,就是那個長髮小伙子。『全身顫抖著親我的嘴,』這句拉丁文的意思是說:全
身顫抖著吻我的嘴……」
「啊!」費裡西達德太太飛快地瞟了顧問一眼,「是本小說?」
「是但丁的作品,費裡西達德夫人。」顧問態度嚴肅,「最好的史詩之一。當
然不如我們的卡蒙斯,但與彌爾頓同樣有名!」
「這些外國故事裡,丈夫總是殺妻子!」她叫道,隨後轉過臉對顧問說,「不
是嗎?」
「對,費裡西達德夫人,這類家庭悲劇屢見不鮮,對激情的控制更為嚴格。可
是,在我們之中,我可以自豪地說,家庭受到充分尊重。比如,我在裡斯本親友無
數,感謝上帝,沒有一個女人不是堪稱典範的妻子。」接著禮貌地笑一笑:「這家
的主婦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費裡西達德太太轉眼看看靠在她椅子上的露依莎,拍拍她的胳膊:
「她呀,是個珍寶!」口氣裡帶著愛憐。
「並且,」顧問接過話茬,「我們的若熱也與之相配。正如詩人所說:心靈高
尚,/額頭輕揚,/靈魂閃爍著純潔之光。」
聽著這些話,露依莎心裡越來越煩躁。她正要坐到鋼琴前,費裡西達德太太叫
起來:
「怎麼回事?今天這家人不讓喝茶嗎?」
露依莎又到廚房告訴若安娜,叫她把茶端去。不一會兒,若安娜戴著白圍裙呆
頭呆腦地把茶盤端進來了。
「儒莉安娜呢?」費裡西達德太太馬上問。
「出去了,真可憐。」露依莎解釋說,「一直有病……」
「在外邊呆到這時候?……太不像話了!甚至會有損這個家的名聲……」
顧問也認為這樣做不夠謹慎:
「因為,夫人,在一個首都,各種誘惑不可小視!」
朱里昂笑了:
「不會。要是有人肯引誘那個女人,那我就懷疑所有現代男人了。」
「喂,祖扎特先生!」顧問正色道,「我指的是其他誘惑,比方到一家飲料店,
高高興興去看馬戲,而忽略了她的義務……」
然而,費裡西達德太太無法容忍儒莉安娜,覺得那張臉長得像猶大,看樣子什
麼事都幹得出來……
露依莎為她辯解,說她非常殷勤,漿熨衣服是把好手,非常正直……
「在街上轉悠到夜裡11點?……我的天!哼,要是我的話!」
「我想,」顧問說,「她得了不治之症,對吧,祖扎特先生?」
「不治之症。動脈瘤。」朱里昂回答說,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但丁的書。
「這就更厲害了!」費裡西達德太太叫道,隨後壓低聲音,「你該把她辭掉!
要一個患這種病的女傭!說不定給我們端水來的時候突然死了呢。我的天!」
顧問表示同意!
「有時候還會給當局造成麻煩!」
朱里昂合上書:
「我一直忘了告訴若熱,說不定哪一天她就倒在地上斷了氣。」他又喝了一口
茶。
露依莎很是著急,認為一樁新的麻煩事正在形成,她要再受折磨……她說,現
在找女傭太困難了……
此話倒也不錯,大家都表示同意。
可是談起了傭人和他們的要求。這些人越來膽子越大了,千萬不能相信他們,
什麼傷風敗俗的事都有……
「在許多情況下是女主人的過錯。」費裡西達德太太說,「把女傭當成知己。
這樣,只要她們得到什麼秘密,就成了一家之王……」
露依莎的手在顫抖,手中的茶杯晃動著。她佯裝笑臉,說:
「那麼,顧問呢,你的傭人們怎麼樣?」
「好。那人值得尊重,口味極佳,賬目上非常謹慎……」
「長得也不醜。」朱里昂插嘴說,「有一次我在費列吉亞爾街見過,覺得她是
這樣。」
一片紅色在顧問的禿頂上擴散開來。費裡西達德太太焦急地望著他,眼珠極為
明亮。亞卡西奧嚴肅地說:
「祖扎特先生,我從來不注意下人的長相。」
朱里昂站起身,把手插進口袋裡,精神抖擻地說:
「廢除奴隸制度是個巨大的錯誤!
「那麼,自由原則呢?」顧問打斷他的話,「自由原則何在?當然,黑人是了
不起的廚師,這我同意……但是,自由更為重要。」
於是,他廣征博引,猛烈抨擊可怕的販賣黑奴,對英國人的博愛表示懷疑,嚴
厲斥責新奧爾良的莊園主,還談了「夏爾和喬治」的事件:這些都是專門對低著頭
吸煙的朱里昂說的。
費裡西達德太太坐到露依莎旁邊,惴惴不安地在她耳邊說:
「你認識顧問的女傭嗎?」
「不認識。:』
「莫非長得很漂亮?」
露依莎聳聳肩膀。
「露依莎,我不知道心裡預感到了什麼,只覺得憋得慌!」
亞卡西奧站著對朱里昂高談闊論的時候,費裡西達德太太一直在露依莎耳邊嘀
咕她心中的激情。
他們走了,露依莎多麼輕松!整個晚上,她內心受了多少煎熬!這些討厭鬼,
這幫白癡!——而儒莉安娜還不回來!啊,她過的這算什麼生活!
她到廚房裡對若安娜說:
「你等等儒莉安娜吧!別著急,她不會回來得太晚;女人回來晚了會很糟糕!」
已經午夜了,露依莎已經躺在床上。門鈴輕輕響了一聲,接著下來的一聲,更
響一些,最後聽起來似乎不耐煩了。
「那姑娘睡著了。」露依莎想。她跳下床,光著腳走到廚房。若安娜伏在桌子
上,在冒著刺鼻氣味的油燈下打鼾呢。她推了推著安娜,她才迷迷糊糊地站起來。
露依莎跑回臥室,躺在床上,不一會兒聽見儒莉安娜在走廊上興高采烈地說:
「都安排好了,嗯?我在劇院來著。好看極了!若安娜太太,太好看了!」
露依莎很晚才睡著,整夜作惡夢,不得安寧。——她在一座金碧輝煌的劇院裡,
又像是一座教堂。個個穿著考究:女人可愛的胸脯上寶石光彩奪目,男人宮廷制服
上勳章金光閃閃。主賓席上是個年輕國王,像僧侶似地僵硬地坐著,表情悲傷,手
裡舉著個渾天儀,深色天鵝絨長袍嵌著顆顆寶石,像是滿天星斗;長袍下擺舖散開
來,形成的摺皺有如石頭雕成,穿著侍者服裝的群臣不時在上面絆倒。
她是演員,站在舞台上。首次登台,在小埃爾內斯托的戲裡扮演角色:她六神
無主,望著交頭接耳的觀眾們那帶著怒火盯著她的一排排黑眼睛,觀眾中顧問那雪
白而莊重的圓圓的禿頂特別顯眼,禿頂上蜜蜂雲集,形成一個昆蟲冠蓋。舞台上一
個森林佈景搖搖晃晃,她特別注意到左邊有棵千年紅木樹,樹幹彷彿像一個人,對,
像塞巴斯蒂昂。
這時候,場記員拍了拍手!他身材細高,活像個唐﹒吉河德,戴金屬邊圓眼鏡,
身子擰得像個起瓶塞螺絲錐,手裡揮舞著一張《商報》,吱吱呀呀地叫道:「愛情
一幕開始!給我開始這神奇的一幕!」——樂隊開始演奏,樂師們的眼睛像一顆顆
石榴紅寶石一樣閃光,腦袋上的長髮像亂麻一樣蓬起。樂曲節奏緩慢而憂傷,是萊
奧波爾迪娜的「法都曲」,一個沙啞而無賴的聲音用假嗓子尖聲唱起來:
我看見他高在下午的雲端,
看見他在大海的浪尖,
不論他多麼遙遠,
我都感到他一直在我身邊。
露依莎偎在巴濟裡奧懷裡,巴濟裡奧用燙人的胳膊摟著她;她渾身癱軟,覺得
自己消失了,溶化在像太陽一樣熱、像蜜一樣甜的物質裡,享受到一種奇妙的快感;
但是,在歡快的呻吟中感到難為情,因為巴濟裡奧在舞台上不知羞恥地一遍又一遍
重複在「天堂」裡干的風流事!她怎能同意呢?
整個劇場歡呼聲雷動:「好!再來一遍!再來一遍!」數以千計的頭巾在觀眾
席上飄動,像無數白色蝴蝶在漆黑的原野上飛舞;女人們赤裸的胳膊形成一股股潮
水,扔來一束束紫羅蘭;國王表情悲哀,裝模作樣地站起來,像扔花束一樣扔出了
手中的渾天儀;顧問忘乎形骸,為了學習陛下的樣子,飛快地把禿頂揭下來扔了出
去,痛得尖聲嚎叫,叫聲中帶著自豪。場記員尖聲喊:「請諸位感謝,請諸位感謝
他們!」她躬身施禮,在馬達萊納街留起的頭髮垂到舞台上;站在她旁邊的巴濟裡
奧眼睛滴溜溜轉,看著朝他投過來的雪茄煙,一支支揀起來,像鬥牛士一樣逗趣,
像小丑一樣熟練。
突然,整個劇場一聲驚叫:「啊!」接著是一陣焦急而悲哀的沉寂;所有的眼
睛——千百雙緊張的眼睛——死死盯著佈景,上面一個亭子上出現了一張張白臉,
把亭子骨架壓彎了。她像受到磁鐵吸引一樣轉過身去,看見若熱從中走出來,一身
孝眼,黑手套,手裡握著一把匕首,匕首刃閃著寒光——若熱眼睛裡的寒光更讓人
膽戰。他走到舞台上,躬身施禮,以戲謔的口氣說:
「國王陛下,王子先生,總督先生,女士們,先生們——現在看我的了,請注
意看我這小小的把戲!」
他朝露依莎走來,步子很重,踩得舞台搖搖晃晃;像拔草一樣一把抓住她的頭
發,把腦袋往後一揚,以古典方式舉起匕首,瞄準她的左胸,晃晃身子,擠擠眼睛,
把匕首捅了進去!
「非常漂亮!」一個聲音說,「精彩!」
原來是巴濟裡奧神氣活現地乘著他的四輪馬車走到觀眾席上。他端坐在車座墊
上,帽子放在旁邊,外衣上插著一朵玫瑰花,雙手漫不經心地拉住不肯安靜的英國
駿馬;他身邊坐著個侍從模樣的人,身穿教服,原來是耶路撒冷教長——若熱抽出
染紅了的匕首,血滴流到匕首尖上,凝固了,掉下去,發出水晶般的聲音,像紅玻
璃球似地在舞台上亂滾。她奄奄一息,倒在像塞巴斯蒂昂的那棵紅木樹下。由於土
地太硬,樹根從下面鑽出來,像羽絨椅墊一樣柔軟;驕陽似火,大樹枝葉垂下來,
像一頂帳篷把她遮住。樹葉上流下一滴滴馬德拉葡萄酒,掉到她的嘴唇上!她驚恐
地看著鮮紅的血從傷口湧出來,在地上流著,這裡形成一個血窪,那邊像條小河奔
瀉。她聽到觀眾中有人大叫:
「作者!作者出來!」
小埃爾內斯托頭髮鬈曲,臉色蒼白,抽泣著感謝眾人;他一邊感謝,一邊蹦來
跳去——為的是不讓表姐的血弄髒了他那雙油光瓦亮的皮靴……
她感到要死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聲音說:「喂,怎麼樣?」——像是若熱。他
從哪裡來?從天上?從觀眾席上?從走廊裡?一個像是箱子掉下的很大的響動把她
驚醒了,她坐起來。
「好,放在那兒吧。」分明是若熱的聲音。
她穿著襯衫跳下床。他進來了。兩個人久久擁抱著,嘴唇緊緊貼在一起,沒有
說一句話。屋裡的掛鐘敲響了7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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