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依莎半睡半醒,第一個印象是有兩個陌生人俯身看著她。其中比較強壯的那
個走開了;玻璃瓶放到梳妝台的大理石面上發出的冷冰冰的聲音,把她驚醒了。她
感到有個低沉的聲音說:
「好多了。儒莉安娜太太。她是突然昏倒的嗎?」
「突然昏倒的。」
「我看她進來的時候臉紅紅的……」
輕輕的腳步踏在地毯上,若安娜的聲音緊挨著她的臉:
「夫人,好些了嗎?」
她睜開眼睛,慢慢看清了周圍的東西。她躺在雙人沙發上,連衣裙的扣子已經
解開,屋裡有股強烈的醋酸味。她慢慢爬起來,雙肘支著身子,目光茫然、呆滯:
「另一個呢?……」
「儒莉安娜太太?她去睡覺了,身體也不舒服,剛才來看過夫人,真可憐……
你好多了吧?」
她坐起來,全身疲乏;屋裡的一切似乎都在輕輕晃動。
「你可以走了,若安娜,可以走了。」她說。
「夫人不需要什麼了嗎?也許喝一點湯有好處……」
屋裡只剩下露依莎一個人,她驚奇地看看四周。一切都收拾好了,窗戶關上了。
一只手套掉在了地上:她站起身,步履蹣跚地去揀起來,像個夢游症患者一樣伸出
手指放進梳妝台的抽屜裡。理了理頭髮。她覺得自己變了,表情也變了,彷彿成了
另一個人。屋裡安靜得出奇,她好生詫異。
「夫人。」是若安娜怯生生的聲音。
「什麼事?」
「那車伕。」
露依莎轉過臉,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什麼車伕?」
「那車伕說夫人當時沒有零錢,讓他等……」
「啊!」
彷彿一束汽燈燈光突然照亮一幅畫,她猛然看到了她的全部「災難」!
她顫抖得太厲害了,甚至一下子打不開衣櫃抽屜。
「我忘了,忘了……」她結結巴巴地說。
把錢交給吉安娜以後,她又慢慢倒在雙人沙發上:
「完了!」她雙手緊緊抱住腦袋,嘟嘟囔囔地說。
一切都暴露無遺了!馬上在她腦海中出現了種種影像:若熱勃然大怒,朋友們
驚訝不已,一些人氣憤填膺,另一些人冷嘲熱諷;這些影像如同白牆上的黑色圖畫
一樣清楚,轟的一聲落到她的靈魂上,像燃料倒在火堆上一樣,燃起了巨大的恐懼。
「現在還有什麼辦法?」——和巴濟裡奧出逃!
這個念頭,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念頭,勢不可當地占據了她的整個身心——如同
洪水突然淹沒農田。
他曾多次發誓說,兩個人在巴黎生活,住在聖弗洛倫廷大街的寓所裡該多麼幸
福!好吧,走!不帶行李,只帶她那個柔皮革袋,裝上幾件內衣,母親給的手飾……
那麼女傭們呢?這房子呢?給塞巴斯蒂昂留下一封信,讓他來,把一切都鎖好!……
旅途上穿小藍條連衣裙——或者那件黑的!別的什麼也不帶。其他的在遠方、在其
他城市買……
「夫人想不想現在吃晚飯……」若安娜在屋門口說。
她戴上了白圍裙。又說:
「儒莉安娜太太躺著呢,說疼得很,不能來伺候了。」
「我馬上去。」
她只喝了一勺湯,喝了一大口水,站起身:
「她怎麼了?」
「說是心口疼得厲害。」
那東西死了該有多好!她就得救了!那樣可以留下來!她懷著狠毒的希望說:
「若安娜,去看看,看看她怎麼樣。」
她聽說過,許多人一下子就疼死了!到那時,她馬上到儒莉安娜房間翻她的大
木箱,把信拿到手,不怕死神的寂靜,不怕蒼白的屍體……
「夫人,她好些了。」若安娜走進來說,「她說馬上就起來,夫人不再吃點東
西了?我的天!」
「不吃了。」
她走進臥室,心裡想:「胡思亂想有什麼用?只有逃走這一條路了!」
馬上決定給塞巴斯蒂昂寫信;但是,哆哆嗦嗦在信紙上方寫了個「我的朋友」
之後,再也找不到什麼詞兒了。
為什麼非寫信不可呢?第二天,她沒有回來,下午、晚上還不見她的蹤影,女
傭們,「那個東西」,不要臉的東西!會馬上去找塞巴斯蒂昂。他是這家人的密友。
他會多麼驚訝!會想象出了什麼事,跑到附體神廟,接著去警察局,焦急地等到凌
晨。第二天一整天都懷著一個又一個看到她回來的希望,一次又一次痛苦地失望—
—最後打電報給若熱。那時候,她已經蜷縮在車廂的一角,伴著火車頭的轟隆聲奔
向新的目的地!……
然而,究竟為什麼難過呢?有多少女人羨慕她的災難呀!拋棄整天在四壁之內
看廚房賬單、織毛衣的狹窄生活,跟一個鍾愛的年輕男人到巴黎去——到巴黎!—
—,臥室裡是綾羅綢緞,過豪華生活,有劇院的包廂!……這有什麼不幸可言?要
是傷心那就太傻了!這場「災難」幾乎是幸運!要是沒有他,她永遠不會有勇氣掙
脫這小市民生活;即使有崇高的願望推動,膽怯總會更有效地阻止她!
再說,與情夫私奔,愛情會更高尚!她將永遠屬於一個男人,無須在家愛一個,
在外面愛另一個!
她確實產生了立即去找巴濟裡奧、「一勞永逸」的念頭。但是,這時候到旅館
去天太晚了,她怕走黑黑的街道,怕醉鬼們……
她馬上開始收拾柔革袋子。裝進去幾塊頭巾,幾件內衣,指甲剉,巴濟裡奧給
的念珠,撲粉,還有母親的幾件手飾……還想帶上巴濟裡奧的信……她放在了衣櫃
大抽屜的一個小檀木盒裡。她拿出來堆在腿上,打開一封,裡面有一朵干了的花兒;
另一封裡包著巴濟裡奧的照片。突然她發現信沒有全在!本來是7封:5個短便條和
兩封信——他寫的頭一封信多麼溫情脈脈!最後一封是他們生了氣那天寫的!她數
了一遍……真的,缺頭一封信和兩張便條!也被偷走了!……她站起身,臉色蒼白。
啊!太卑鄙了!她心頭火起,恨不得上到閣樓跟她搏鬥,奪回信來,掐死她!……
可是,這有什麼重要!她倒在雙人沙發上,心如槁木死灰——她有一封、兩封,全
都讓她拿去——反正都同樣倒霉!
她激動萬分,開始收拾應當帶走的連衣裙、帽子、絨披肩……
掛鐘敲響10點,她走進臥室,把燭台放到小桌子上,望著帶白色斜紋布帷幔的
雙人床。這是最後一次在這張床上睡覺了!是她在結婚的頭一年親手在上面一針一
針織上了花,每針都帶著內心的歡樂。有時候若熱來看她忙碌,面帶笑容不聲不響
地端詳著她,或者慢慢在指頭上纏著粗棉線低聲細語地對她說些什麼。在這張床上,
她和他睡了3年;她睡在靠牆的那邊……她患病的時候也躺在這張床上,患的是肺炎。
一連幾個星期,他都沒有躺下過——照料她,給她拿衣服,端湯送藥,說的話那麼
甜蜜,好像能治她的病一樣!……那語氣像是對小孩子說的:「很快就好了,明天
就沒事了,我們一起去散步。」但是,那雙焦慮的眼睛裡含著淚水!或者求她說:
「快點好,嗯?聽我的話,親愛的,快點好!……」而她是多麼想快點好啊,甚至
感到一股輕輕的活力返回軀體,使她的血液漸漸清爽。
康復的頭幾天,是他為她穿衣服;他跪在地上給她穿鞋,用睡衣包起她,把她
抱起來放到雙人沙發上,坐在她旁邊給她讀小說,畫風景畫,用紙剪成士兵。她的
一切全靠他了,世界上沒有任何人照顧她、為她難過、為她哭泣——只有他。睡覺
的時候她總是攥著他的手,因為那場病使她莫名其妙地怕發燒時做惡夢;可憐的若
熱,為了不驚醒她,一連幾小時不能動一動,讓她拉著手。即便睡覺也是穿件小棉
衣躺在她身邊。有好幾次她夜裡醒來看見他在擦眼淚。那是高興的眼淚,因為她肯
定得救了!醫生——好心的卡米尼亞博士——對他說:「脫離危險了,現在只剩下
恢復她虛弱的身體了。」若熱,可憐的若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抓住老醫生的手,
在他臉上吻個不停。
而現在,要是他知道了,要是他回來了該怎麼樣!他走進臥室,看見兩隻小枕
頭還在!那時候,她已經和另一個男人遠走高飛,走在異國他鄉的路上,聽的是另
一種語言。太可怕了!他一個人,孤孤單單,不停地哭泣,擁抱著塞巴斯蒂昂。多
少對她的回憶要折磨他的心!她的衣服,拖鞋,梳子,整個家。他的生活多麼淒涼!
一個人睡在床上,再沒有人輕輕一吻叫醒他,摟住他的脖子:「若熱,快起來,晚
了!」對兩個人來說,一切都完結了!——他趴在床上哭起來。
是儒莉安娜在走廊裡高聲和若安娜說話。她驚恐地站起身。要不要去找那個不
要臉的婆娘?拖鞋聲漸漸遠去,若安娜拿著廚房賬單和燈走進來。
「儒莉安娜太太起來了一會兒,」她說,「可是她說還不好,真可憐,去睡覺
了。夫人不再需要什麼嗎?」
「不需要。」她說。
她脫了衣服,趴在床上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閣樓上,儒莉安娜橫豎睡不著。疼痛消失了,卻在褥墊上輾轉反側,像近幾個
星期的許多個夜晚一樣,「失眠魔鬼又來了。」因為自從在「石棺」裡揀了那封信
以後她就一直髮燒,但是,心裡太高興了,希望太誘人了,這些都支撐著她,使她
很快痊癒!上帝終於想到她了!從巴濟裡奧開始到家裡來的那天起,她就有一種預
感,心裡有什麼東西告訴她,走運的機會到了!頭一次興奮是那天晚上巴濟裡奧走
後她在沙發旁撿到了露依莎掉的發卡。然而,幸福在心中爆發是在經過多次刺探、
多日勞累之後終於從「石棺」裡拿到那封信的時候!她跑到閣樓上,貪婪地讀起來;
發現這「東西」如此重要,她激動得熱淚盈眶,惡毒的靈魂一下子飛上了天空,心
中喜洋洋地呼叫:
「贊美上帝!贊美上帝!」
拿「那東西」怎麼辦呢?——這是當時最讓她不安的問題。有時候想把它賣給
露依莎,要一大筆錢……可是她哪兒來那麼多錢呢?不行。最好等若熱回來,以公
開這封信相威脅,通過另一個人敲詐他一筆巨款,就這樣,她躲在幕後。有幾天,
露依莎的樣子、時裝和游玩氣得她難受,她就想跑到街上,把鄰居們叫出來,念念
這封信,讓她成一堆臭狗屎,向這潑婦報仇雪恨!
是維托利婭大嬸讓她平靜下來,給她出了主意。大嬸馬上告訴她,「為了使陷
阱更完整,需要一封那花花公子的信」。於是,儒莉安娜開始了不慌不忙地偷信的
活計。必須非常細心,多次試鑰匙,用蠟模子作了兩把,像貓一樣耐心,像小偷一
樣機靈,終於把信弄到手了。多有意思的信啊!特別是那張便條,巴濟裡奧寫著:
「今天我不能去,明天下午兩點等你;捎去這朵小玫瑰花,請你像上次一樣戴在胸
前,因為你這樣來太好了,我能感到你那柔軟的胸脯上的香味……」維托利婭大嬸
忍不住心中的興奮,拿過去讓她的老朋友彼德拉看,胖女人彼德拉正在客廳裡。
彼德拉笑得前仰後合,像兩個沒有裝滿的皮酒囊似的吊在胸脯上的大乳房瘋狂
地顫動。她滿臉通紅,把手插在胳肢窩裡,扯著喇叭似的大嗓門喊起來:
「太妙了,維托利婭大嬸!真是高手十的!不,這該登到報紙上去。哎呀,這
兩個醉鬼!這兩個該死的傢伙!」
這時候,維托利婭大嬸非常嚴肅地對儒莉安娜說:
「好吧,現在你萬事俱備了,有這東西在手,可以理直氣壯了。要等待時機。
對她態度要好,滿臉高興,面帶笑容,免得她生疑心,可眼睛要尖。老鼠被你牢牢
抓在手裡,讓她去游玩吧!」
從這天起,儒莉安娜就暗暗品嚐著把小小的露依莎掌握在手中的享受——那是
她的女主人、夫人、「小潑婦」!——滋味是那樣讓她渾身舒坦!看著她梳妝打扮,
去找男人,哼著歌兒,吃得香甜,她感到一種奸詐的歡快。心裡想:「去幹吧,玩
吧,痛痛快快地玩吧,我這兒給你挖好了陷阱!」這使她產生了狠毒的自豪,覺得
自己似乎成了這個家的女主人。主人們的幸福、名聲、榮譽和安寧統統攥在她的手
裡!多麼揚眉吐氣!
未來有了保證!「那東西」就是錢,就是她老年後的食糧。啊!她終於有了這
一天!她每天都禱告,感謝萬人之母——聖母!
可現在,跟露依莎吵了一場之後,再也不能把信揣在口袋裡袖手旁觀了。應當
離開這個家,到外面去,干點什麼。干什麼呢?維托利婭大嬸一定會告訴她……
早晨7點鐘,她既沒有吃早點也沒有跟若安娜說一聲,就下了樓,出去了。
維托利婭大嬸沒有在家,有人在小廳裡等著。古維亞先生弓著身子寫著,不時
吐一口濃痰,尖帽放在旁邊。儒莉安娜向屋裡人們問好,然後規規矩矩坐在一個角
落,陽傘放在膝蓋上。
人們正在閒談:一位30歲左右、滿臉麻子的女人坐在長椅上,朝儒莉安娜笑笑,
接著對一個披著紅色方格披肩的胖女人說:
「安娜太太,你想不到,無論如何想不到!真是個災難呀!他每天晚上像輛車
似的走。有時候他一個人獨自個兒說話,在樓梯上絆倒,能把我吵醒……我最怕的
是那魔鬼點著燈睡覺引著了火。哎呀!真受不了。」
「你說的誰呀?」一個身穿僕人汗衫的漂亮小伙子問,他站在一個留著絡腮胡
子、戴著皺皺巴巴的白領帶的傭人旁邊說話。
「庫尼亞,我主人的兒子,糟透了!」
「是個醉鬼吧,嗯?」小伙子捲著煙說。
「一塌糊塗!上午我就沒法子進他的臥室,那氣味呀……可憐的母親氣得直哭,
小伙子快被解雇了。啊,我沒法子高興,沒法子高興!」
「喂,我那裡也不順心得很呢。」披方格披肩的女人低聲說。
兩個男人湊了過去。
「那男主人呀,」她打著驚恐的手勢繼續說,「跟小姨子干的那些丟人現眼的
事!……女主人知道了,白天黑夜地吵。姐妹倆鬧得不可開交。男主人偏袒那姑娘,
妻子大喊大叫……哎,最後非鬧出事來不可。」
「這麼說,要是我們太粗心,」白領帶生氣地說,「那就到處喊救命了。」
「若奧先生,你那家倒挺安靜。」麻臉女人說。
「人倒不錯。姑娘們愛談戀愛……女傭們可得利了,拿她們的衣裳、錢……不
過大人們心眼挺好,實話實說嘛!吃的也不錯!」
她轉過身,拍拍穿僕人衣服的人的肩膀,用欽佩和羨慕的口氣說:
「這還行!這還值得干下去!」
小伙子洋洋得意地一笑:
「咳,看上去挺好,可實惠不多。」
「說說你那邊。」戴白領帶的漢子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說說嘛!」
小伙子要賣賣關子,把身子晃了幾晃,卷起袖子,才從小條紋西服背心的口袋
裡掏出一塊金錶。
「太漂亮了,多貴的禮物!」女人們七嘴八舌地說。
「靠臉上流汗得來的。」他摸著下巴頦說。
戴領帶的漢子生氣了:
「真無賴!」接著低聲對女人們說:「臉上流汗,哼!他是女主人的六翼天使!
那太太是上層社會的,雖說有點老了,可是還是個非常好的女人,非常好的女人!
這只金錶值兩塊錢呢。得了這麼貴重的禮物還有臉說出這等話來!」
小伙子把手插進口袋裡:
「現在想買呀,花兩塊錢還不能要錶鏈!」
「她一定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錢!」白領帶漢子叫道,「在下區,她有一排一排
的房子呢,半個絨線街都歸她所有!」
「她纏人可纏得厲害呢。」小伙子嘴角叼著香煙,晃著身子,「我跟她在一起
兩個月了,要不是這塊表和3個金幣,她連我的扣子都解不開!……不是說著玩的,
不知道哪天我就把她一腳踢開!」他把垂到前額的頭髮攏上去,「女人多得很,而
且都是有身份的。」
這時候,維托利婭大嬸匆匆忙忙進來了,披肩搭在胳膊上。看見儒莉安娜,她
說:
「哦,你在這裡呀,出去轉了轉,從6點鐘就出去了。你好,特奧多西婭太太;
你好,安娜。斯文人都到這兒來了!儒莉安娜,到裡邊去吧!我的小鴿子們,我馬
上來,稍等一會兒!」
說著,把她領到一個靠天井的房間:
「怎麼樣,有什麼消息?」
儒莉安娜把頭一天晚上的場面詳細講了一遍,爭吵,昏厥……
「好吧,親愛的。」維托利婭大嬸說,「這麼干了也好,不能浪費時間,馬上
動手。你到旅館去找布裡托,跟他談。」
儒莉安娜馬上縮回去了:她不敢,害怕……
維托利婭大嬸撓著耳朵考慮了一下,到裡邊跟古維亞先生嘀咕了一會兒,然後
返回來,把門關好:
「找個人去。那幾封信在你這兒嗎?」
儒莉安娜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紫紅色的舊錢包,但猶豫了一會兒,狐疑地望著維
托利婭大嬸。
「你這個人,拿著那幾封信不肯松手?」老太太受了侮辱,大聲說,「那你自
己去辦吧,自己去辦吧……」
儒莉安娜立刻把信交到她手裡,但請她保存好,小小……
「那人明天晚上去找布裡托談。」維托利婭大嬸說,「讓他出一個康托。」
儒莉安娜眼前一亮,一個康托,維托利婭大嬸在開玩笑。
「哪裡話!你怎麼想?因為一封信,一封對他幾乎沒有什麼妨礙的信,他付給
了一個在希亞多那邊乘馬車的人3百米爾瑞斯——昨天我還見那個人抱著個小孩。付
的都是嶄新的票子。就是那個花花公子付的,這明擺著,就是那個花花公子付的。
要是別人,我不敢說,可現在是布裡托。他是個富翁,花錢如流水,馬上就會答應……」
儒莉安娜臉色慘白,哆裡哆嗦地抓住她的胳膊:
「哎呀,維托利婭大嬸,我送你一塊緞子。」
「藍色的!你看,我現在就告訴你顏色。」
「可是,維托利婭大嬸,布裡托壯實得很。要是他搶了那些信,要是他幹出什
麼事來呢。」
維托莉婭大嬸輕蔑地盯著她說:
「別給我說傻話了,你想想,我會打發個呆子去嗎?連信都不帶去,讓他帶副
本。你等著瞧吧,去的人比山烏還狡猾。」
她又想了想:
「你回家吧……」
「不,我可不回去……」
「你說得也對。等著看看這事辦得怎麼樣。你來這裡睡覺,今天就在這裡吃晚
飯,我有條大魚……」
「可是,維托利婭大嬸,要是布裡托報告警察,不會有危險嗎?……」
維托利婭大嬸聳聳肩膀,不耐煩地說:
「喂,你走吧,不然非把我氣瘋不可。警察,說什麼警察,這類事能去報警……
這事讓我來管!再見。記著4點鐘吃晚飯,嗯?」
儒莉安娜像是在空中飛出去的,一個康托!這個康托她曾經遠遠望見過,後來
又跑了,現在重新回來,重新落到她手裡,是「叮噹」響的硬幣,是「唰唰」響的
票子。各種各樣的打算在腦子裡攪成一團,每個打算都光彩奪目:有個裁縫用具店,
她站在櫃台後面賣貨!身邊有個丈夫,晚上出去吃夜宵。一雙又一雙的高級皮靴,
式樣要好。把錢放在哪兒呢?銀行裡?不。放在大木箱子底上——更保險,隨手能
摸到。
為了度過這一上午,她買了四分之一塊糖糕,到帕塞約公園坐下來,打著陽傘,
美滋地想著,已經開始咀嚼富人生活的滋味,自認為已經成了貴夫人,甚至朝一個
不聲不響、看樣子像老闆的紅臉漢子送了送秋波——那人失魂落魄地走開了。
這時候,露依莎醒了。她在床上猛地坐起來。「就看今天了。」這是她的頭一
個想法。一陣驚恐,一陣難過,她的心緊縮著。後來她開始穿衣服,心慌意亂,唯
恐看到儒莉安娜。她甚至想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吃午飯,等到11點再躡手躡腳地出
去,到旅館去找巴濟裡奧。這時候,臥室門口傳來若安娜的聲音:
「夫人,醒了嗎?」
她馬上心驚膽戰地講起來,說儒莉安娜太太早上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一切都等著收拾……
「好吧,你去給我弄午飯,我馬上去……」她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她馬上估計起來,儒莉安娜離開這個家了。為什麼?肯定,為了干什麼事坑害
她。最好立刻出去……可以到「天堂」去等巴濟裡奧。
她走進餐廳,站著慌裡慌張地喝了一口茶。
「儒莉安娜太太對你說過什麼嗎?」若安娜走過來戰戰兢兢地說。
露依莎聳聳肩,含含糊糊地說:
「以後就知道了……」
一點半鐘了,她去戴帽子。心跳得厲害,儘管怕見到儒莉安娜,但仍然下不了
出走的決心,甚至乾脆坐下來,把皮袋子放在膝上。「走」!終於拿定主意,站起
身來,但似乎有個什麼既細又粗的東西拉著她,捆著她……她慢慢走進臥室:室內
長袍掉在床下,拖鞋在松毛地毯上……「太倒霉了!」她大聲說。接著來到梳妝台
前,摸了摸梳子,打開抽屜,突然又走進客廳,拿起相冊,抽出若熱的照片,哆哆
嗦嗦地放進柔革提袋裡,又驚慌失措地看了看四周,走出去,把門一甩,跑下了樓
梯。
一輛馬車從教長廣場經過,她鑽進去,告訴馬車伕到中央旅館。
布裡托先生上午一早就出去了,看門人敷衍了一句。肯定是有一艘郵船開到了,
因為正往裡面搬行李,包著油布的手提箱、邊上釘著鐵皮的木箱;旅客們因為剛剛
到達而神色驚慌,因為海上的顛簸而昏頭昏腦,有的在交談,有的在喊什麼人。這
忙碌的景象使她振奮起來,產生了遠遊的願望:汽燈下,火車站裡熙熙攘攘;涼爽
的早晨,郵船後甲板上洋溢著啟程的歡樂氣氛!
她把「天堂」的地址告訴車伕。隨著馬車飛奔,似乎她以往的全部生活、儒莉
安娜、這個家,漸漸淡漠了,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上。在一家書店門口,覺得有個
人像朱里昂,馬上伏到車窗上,沒有看清,很是可惜:沒有看到家裡的朋友,就這
麼走了。現在,所有的朋友,朱里昂、小埃爾內斯托、顧問、費裡西達德太太,她
覺得都那麼可愛,人品都那麼高尚,可她原來卻沒有察覺,現在覺得他們都非常令
人神往。還有可憐的塞巴斯蒂昂,心地多麼善良!再也聽不到他彈馬拉加舞曲了。
在金街盡頭,許多貨車擋住了去路,馬車停下來。露依莎看見路邊人行道上的
卡斯特羅——就是戴眼鏡的銀行家卡斯特羅,萊奧波爾迪娜對她說過,此人「非常
喜歡」她露依莎;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孩正向他兜售彩票,卡斯特羅一副厭惡的神氣,
把兩個拇指插在白坎肩口袋裡,以輕蔑的口氣感謝一聲小孩,透過金邊眼鏡朝露依
莎望了幾眼。她呢,用眼睛的余光瞥著他:非常喜歡她,這樣的人非常喜歡她,太
可怕了!露依莎覺得他腿很短,大腹便便,樣子很是嚇人。想起巴濟裡奧,她心裡
一亮,他長得多麼英俊!……急於見到他,她不耐煩地敲了敲車窗玻璃。
馬車終於起動了。羅西奧區在陽光下明亮耀眼:從停在路口的鐵路馬車裡匆匆
忙忙下來的人們穿著白色褲子、薄薄的上衣,他們是從貝倫和彼得羅索斯那邊來的。
叫賣聲響個不停。——所有人都在自己家裡樂享天倫,只有她啟程背鄉離井!
在西方街,她看見了卡米拉太太——這位太太跟一個老頭子結了婚,以有許多
情夫而著名。她似乎又懷孕了,慢騰騰地走著,白白的臉上顯出心滿意足的神氣,
後面跟著一個穿松子色外衣的小伙子和一個穿蓬松裙子的小姑娘,前面是一個保姆
推著輛小車,車裡的孩子叼著奶頭。卡米拉不動聲色地在大街上走著,腆著肚子展
示她通姦得來的孩子。可是,她備受恭維,沒有人說她的壞話,因為她富有,經常
舉辦晚會……「世界就是這般模樣!」露依莎心裡想。
馬車停在「天堂」門口,正是中午。上面的門鎖著,女房東馬上出來小聲說:
「非常遺憾,只有先生有鑰匙,要是夫人想休息……」這時候另一輛馬車到了,巴
濟裡奧從樓梯走上來。
「總算見到了!」說著,他打開門,「昨天為什麼沒有來……」
「啊,要是你知道……」
她抓住巴濟裡奧的胳膊,死死盯著他:
「巴濟裡奧,你知道嗎,我完了!」
「出了什麼事?」
露依莎把柔革袋子扔到長沙發上,一口氣講了信在紙簍裡被拿走的經過,還有
她的信被偷、在臥室裡吵架……「現在我只剩下出逃這一條路了。這不,我來了,
帶我走吧。你說過可以帶我走,說過好幾次。我準備好了,帶來了那個旅行袋,裡
面有必需的東西,頭巾、手套……嗯?」
巴濟裡奧把手插在口袋裡,弄得硬幣和鑰匙叮噹作響,焦急地看著她的一舉一
動,聽著她的每一句話。
「只有你才這樣想!」他叫道,「你瘋了!你這個女人!」他非常激動,「這
哪裡談得上出逃?你怎麼說起出逃來了?這是個錢的問題。」他想:「她要的是錢。
看看她要多少,付給她就是了。」
「不,不!」露依莎說,「我不能留下!」她聲音急切。那女人會出賣那封信,
可是心裡保存著這樁秘密:她隨時可以說出來,若熱可能知道,那她就完了。她沒
有膽量回家!「只要在裡斯本,我就一刻也得不到安寧。我們今天就走,嗯?要是
你不行的話,明天走。我到個旅館裡藏起來,度過一夜,誰也不會知道。可是,我
們明天就走。要是讓他知道了,巴濟裡奧,他非殺死我不可!你說話呀,答應我呀!」
她抓住巴濟裡奧,急切地望著他的眼睛,盼望他同意的目光。
巴濟裡奧輕輕掙脫出來:
「你瘋了,露依莎,神志不清了!怎麼能想到出逃呢?那會造成個可怕的醜聞,
有警察,有電報,我們一定會被抓住。不行!私奔是小說上的事。況且,親愛的,
事情還不到那般地步!只不過是個錢的問題……」
露依莎聽著,臉色煞白。
「並且,」巴濟裡奧心神不寧地在屋裡走來走去,「我沒有準備,你也沒有准
備。沒有這樣出逃的。你一生會聲名狼藉,露依莎,無可挽救。一個出逃的女人就
不再是什麼什麼夫人,而是什麼什麼女人,那個逃跑的女人,不要臉的女人,小老
婆!我肯定要去巴西,你能在那裡呆嗎?在輪船上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還要冒患黃
熱病的危險,你想去嗎?要是你丈夫追捕我們,我們在邊界上被抓獲呢?被兩名警
察押送回來,在裡蒙埃羅關上一年、你覺得好嗎?你的事非常簡單,跟那人談談,
給她幾個錢——她不就是要錢嗎?然後你就安安穩穩地留在家裡,像從前一樣受尊
敬——只不過要多加小心就是了,必須這樣!」
這些話像砍樹的斧子一樣落到露依莎的計劃上。有時候,這些話所包含的真理
像閃電一樣耀眼,像冰冷的刀刃一樣讓她反感,但她無法抵禦。但是,她從這拒絕
的態度中看到的是忘恩負義和拋棄前情。設想過既幸福又安全地在巴黎定居之後,
她似乎無法容忍返回家裡的念頭:耷拉著腦袋,受儒莉安娜的氣,等待著死神的到
來。她覺得,曾經遠遠望見而現在又從手中溜走的另一種命運妙不可言,幾乎不可
缺少!用錢贖回那封信以後又怎麼樣呢?那女人仍然掌握著秘密!生活必將淒苦,
那個危險會永遠在身旁徘徊!
她沒有再說什麼,似乎陷入沉思,腦子裡卻一片空白。突然,她抬起頭,目光
炯炯:
「好吧,你說!……」
「可是,親愛的,我正說著呢……」
「不願意?」
「不!」巴濟裡奧用力喊道,「如果說你瘋了,那麼我還沒有瘋!」
「啊,我太可憐了,太可憐了!」
她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兩隻手捂著臉,胸部隨著低聲抽泣而顫動。
巴濟裡奧坐到她身邊。露依莎的眼淚折磨著他,使他越來越不耐煩。
「哎呀,神聖的上帝,你聽我說嘛。」
她把因為痛哭顯得更加明亮的眼睛轉向巴濟裡奧:
「那麼你為什麼一再說,要是我願意……我們會非常幸福?」
巴濟裡奧猛地站起來:
「那麼,你想過逃走,想過跟我一起鑽進火車廂裡去巴黎,想過跟我一起生活、
當我的情婦嗎?」
「我從家裡出來了,永遠出來了。這我已經做到了。」
「但你要回到家裡,」他大聲說,幾乎帶著火氣,「你為什麼出逃呢?為了愛
情嗎?要是那樣的話,我們一個月以前就該走了,沒有理由等到現在。那麼,為什
麼呢?為了用一個更大的醜聞防止一個醜聞,不是嗎?一個無法挽回的、嚇人的醜
聞!露依莎,我是作為朋友對你說話!」他拉住她的手,非常溫柔地說,「你能想
象我和你一起在巴黎生活不幸福嗎?可是,我看到了事情的結果,我有另一種經驗。
整個醜聞可以用幾個錢防止。你能想象那女人會去到處說嗎?她的興趣在於得一筆
錢,然後就消失了;她完全清楚她幹的事。她偷了東西,用了假鑰匙。問題在於給
她錢。」
她慢慢地說:
「錢,我哪裡有錢?」
「當然錢由我出。」他停頓了一下,「我錢不很多,現在手頭也有點拮据,不
過……」他猶豫了一下,「如果她要2百米爾瑞斯,就給她!」
「要是她不要呢?」
「那麼,她還能想要什麼?既然偷信,就是想把信賣出去!不會為了保存你的
簽字吧?」
他越說越強硬,在屋子裡氣急敗壞地踱來踱去。怎麼竟然想和他到巴黎去,讓
他的生活永遠尷尬!這筆錢花得多冤枉,把一摞鈔票給了個女小偷?還有那件事,
情書竟然在字紙簍裡被偷,女傭人,衣櫃抽屜的假鑰匙——他覺得這一切太俗氣了,
甚至有點滑稽。他停下來:
「總之,要是她要的話,給她3百米爾瑞斯。可是,看在上帝份上,你可千萬不
要再干這種事了;我可不準備為你兩次疏忽支付兩個3百米爾瑞斯!」
露依莎臉色蒼白,好像巴濟裡奧往她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要只是錢的問題,巴濟裡奧,這筆錢我來付!」
她不知道怎樣能付得起。這有什麼關係?去乞求,幹活,想辦法……反正不接
受他的錢!
巴濟裡奧聳聳肩膀:
「你在裝模作樣。你的錢在哪兒?」
「這與你有什麼關係?」她叫道。
巴濟裡奧煩躁地抓抓腦袋,強壓住心中的火氣,拉住她的手:
「親愛的,我們在胡說八道,都生氣了……你沒有錢。」
她打斷他的話,用力抓住他的胳膊:
「那好,你去跟那個女人說,你去說,一切都由你辦。我不想再見到她。見到
她我就活不下去,請你相信。你去說吧!」
巴濟裡奧把腳一跺,斷然拒絕:
「你這個女人,瘋了!要是我去說,她什麼都要,甚至要扒我的皮!這事要你
去辦。我給你錢,你想辦法。」
「連這點事你也不肯替我做嗎?」
巴濟裡奧忍耐不住了:
「不肯!活見鬼,不肯!」
「再見!」
「露依莎,你太糊塗了!」
「不。這都是我的過錯。」她用顫抖的手拉下面紗,「一切由我來辦!」
她把門打開,巴濟裡奧跑過去拉住她的一只胳膊:
「露依莎,露依莎!你讓我怎麼辦?我們不能就這樣斷了!你聽我說……」
「那麼,我們逃走,徹底救我!」她急切地摟住他,大聲喊。
「豈有此理!我不是說了嗎,不可能!」
她把門一甩,跑下樓梯,馬車還在等著她。
「到羅西奧!」她說。
她躺到馬車一角,哭起來,哭得非常傷心。
巴濟裡奧離開「天堂」,心裡七上八下。露依莎的要求,她那小市民式的恐懼
和此次事件的低級庸俗,都使他火冒三丈,他幾乎不想回到「天堂」,不聞不問,
任其自然。可是,他可憐露依莎。況且,並不愛她就博得了她的愛:露依莎長得標
致,情意纏綿;略施小計,就讓她魂飛魄蕩。在裡斯本逗留期間有這麼一段讓人開
心的風流事……竟然惹出了麻煩,該死的麻煩!一進旅館,他就對傭人說:
「雷納爾多子爵回來後讓他到我房間去一趟。」
他住在3樓,窗戶對著河面。他喝了口香檳酒,躺到沙發上。旁邊的花盆架上放
著一個吸墨器,上面的圖案是伯爵桂冠下他的名字的銀色縮寫字母。還有幾盒雪茄
煙,他的幾本書——《我的妻子吉羅小姐》、《處女瑪比耶》、《奸刁的女人們—
—女傭秘密回憶錄》、《狗案》和《獵人手冊》——,幾份《費加羅報》、露依莎
的像片和一匹馬的像片。
他吐出一口煙,開始考慮他的「處境」,好不沮喪!要不是這樁意外,他本可
以一無牽掛地返回巴黎。7年了,好容易過上了舒適的生活,又要帶個人去,像一條
繩索一樣捆住一切,因為那姑娘的情書被偷,怕丈夫知道!太粗心了!歸根結底,
這次冒險從開始就是個錯誤!去招惹一個同族的表妹,這本身就是小市民暴發戶的
念頭。來裡斯本是為了一筆生意,只要把生意談妥,忍受一下炎熱和中央旅館的土
氣,然後乘上郵船,讓祖國見鬼去吧!……可是,他卻沒有這樣做,白癡!生意早
已談妥——他這頭蠢驢留下來在裡斯本受炎熱烘烤,花那麼多錢乘馬車到聖巴巴拉
廣場,這都是為了什麼?為了出這等事嗎?還不如把阿爾豐西妮帶來呢!
不錯,在裡斯本期間的這段故事讓他開心、興奮,太完美了:既是通姦又是親
族相奸。只是出的這樁事把一切全都毀了!不行!還是走為上策!
他是在巴拉圭北方的一樁橡膠買賣中發了財的:大膽的投機使他能組成一家公
司,有巴西資本入股。但是,巴濟裡奧和幾個法國工程師想收購巴西人的股份,
「他們礙手礙腳」,在巴黎成立另一個公司,做生意更加大膽。巴濟裡奧來到裡斯
本,與幾個巴西人交涉,以巧妙的手腕買下了那些股票。這場風流事拖得時間太長,
攪亂了他的生活……現在,既然風流冒險已經索然無味,最好一走了之。
門打開了,雷納爾多子爵走進來——他戴著藍色夾鼻眼鏡,滿臉通紅,怒氣沖
沖。
他從本菲卡區來,熱死了,真的熱死了!這個黑人的國度,產生了個愚蠢的念
頭,去看望一個姨媽——這個姨媽讓他參加了個什麼協會,誰知道是什麼托兒所似
的鬼東西,對他進行了一通道德說教。也確實是個孩子念頭——去看望姨媽,因為,
如果世界上有什麼東西讓他反感的話,那就是家庭的溫情。
「你呢,有什麼事?我要到澡盆裡泡一泡,一直泡到吃晚飯。」
「你知道我出了什麼事嗎?」巴濟裡奧站起身來。
「什麼事?」
「猜猜看。最愚蠢的事。」
「被她丈夫抓住你了?」
「不,是女傭!」
「糟糕透了!」雷納爾多厭惡地叫道。
巴濟裡奧詳細講了事情的經過,雙臂交叉,站在他面前:
「現在怎麼辦?」
「走!」
說完站起身來。
「你到哪兒去?」
「洗澡」
活見鬼,等一會兒嘛,想跟他談談……
「不行!」雷納爾多大自私,大聲喊叫,「你到下邊去,我完全可以在水裡和
你談嘛!」
他出去了,嘴裡喊著他的英國傭人威廉。
巴濟裡奧到了洗澡間,雷納爾多已經舒舒服服地躺在澡盆裡,水中發出魯賓牌
香水味。他美滋滋地躺在水裡,大聲說:
「這麼說,那信被人從廢紙裡揀走了。」
「別談這個,雷納爾多,坦率地說,我現在很為難;你覺得我該怎麼做?」
「伙計,收拾行李。」
他在澡盆裡坐起來,慢條斯理地往干瘦的身上打肥皂:
「跟破了產的家族表妹作愛就是這個下場!」
「噢!」巴濟裡奧很不耐煩。
「什麼?」雷納爾多滿身肥皂泡,兩隻手扶著澡盆大理石的沿,「你認為這還
體面嗎?一個女人竟然把廚娘當知心朋友,落到她手裡,把信丟在廢紙裡,現在又
哭哭啼啼,要2百米爾瑞斯,還想出逃——這算得上什麼情婦?糞土不如!這種女人,
哼,是你說過的那種,只配穿上布襪子!」
「親愛的,她可是個挺美的女人。」
對方聳聳肩膀,表示不肯相信。
巴濟裡奧馬上舉出證據:描寫露依莎身段漂亮,述說他們淫蕩的情節。
屋頂和隔板都漆成白色,反射出柔和的乳白色光,澡盆裡蒸發的水氣使屋裡更
加溫暖;肥皂的清涼氣味和魯賓香水的氣味使屋裡的空氣也甜滋滋的。
「好!你是看上她了。」雷納爾多又躺到澡盆裡,厭煩地說。
巴濟裡奧把肩膀一抖,表示不同意這粗俗的猜想。
「那麼,你說說,是抓著她的裙子不放呢,還是想擺脫她呢?可是,你要說實
話,說實話。」
「我——」巴濟裡奧馬上湊到澡盆邊,低聲說,「要是我能體面地擺脫……」
「哎,你這個倒霉鬼!你有個上帝賜給的好辦法!她像個瘋子似地跑出去了,
這是你說的。給她寫封信,說發現她願意一刀兩斷,你就不想打擾她了,你要走了。
你的生意已經談妥,不是嗎?你不用否認,拉皮爾已經告訴我了。很好,你就體面
吧:差人收拾行李,擺脫這討厭的女人!」
他拿起海綿,讓大股水流到頭上、肩膀上,他在清涼馨香的水中歡愉地啼噓著。
「可是,還有……」巴濟裡奧說,「現在有她女傭那件麻煩事,她畢竟是我的
表妹……」
雷納爾多高興地伸伸胳膊:
「好個家庭精神!去吧,白癡,告訴她你必須啟程,還有生意等等,再往她手
裡塞上幾張鈔票。」
「太野蠻了……」
「也夠昂貴的!」
於是,巴濟裡奧說:
「你看,這事也真是活見鬼,可憐的姑娘被女傭抓住了……」
雷納爾多在水裡直直身子,幸災樂禍地說:
「這時候呀,她們正扭在一起廝打呢。」
他美滋滋地靠在澡盆邊上,問幾點鐘了,說他很舒服,很幸福,只要約翰不要
忘記把香檳酒冰上。
巴濟裡奧捻著唇髭,沒有說話。他又看到了露依莎貼著綠色牆紙的客廳,看見
了頭戴大得出奇的假髮、面目猙獰的儒莉安娜……莫非她們真的打起來,吵起來了?
那樣做太可悲了,確實,他應當走。
「可是,要離開裡斯本,我找個什麼理由向她解釋呢?」
「一封電報,沒有比電報更好的了!馬上給你在巴黎的人打個電報,拉巴沙德
或者拉巴沙德特,隨便叫什麼吧,讓他立刻給你打電報來:『請啟程,生意壞……』
等等。這是最好的辦法!」
「就這麼辦。」巴濟裡奧站起身,非常堅決地說。
「我們明天動身?」雷納爾多大聲說。
「明天」
「經馬德裡?」
「經馬德裡。」
「一言為定!」他在澡盆裡站起來,興高采烈,弓著瘦瘦的身子跳出來,裹上
土耳其浴衣。他的傭人威廉馬上輕輕走進來,跪下,把他的一只腳捧在手裡細心擦
干,畢恭畢敬地給他穿上繡著鐵錨的黑色綢襪。
第二天上午,接近12點,若安娜去輕輕敲露依莎臥室的門,低聲說——自從露
依莎暈倒之後,她一直像對康復中的病人那樣低聲細語:
「夫人,你表兄來了。」
露依莎大吃一驚。她還穿著睡衣,眼睛哭得通紅。她趕忙搽上一點粉,理理頭
發,走進客廳。
巴濟裡奧穿一身淺色西裝,淒涼地坐在鋼琴凳上。他神色莊重,沒有轉彎抹角,
張口就說,儘管她頭一天生了氣,但他還是認為一切跟從前一樣。他來這裡是因為
此時此刻他們不能不作任何解釋就這樣分別,尤其是要徹底解決那封信的問題……
他表情淒楚,眼睛裡幾乎含著淚水:
「親愛的,因為我必須離開裡斯本!」
露依莎看也沒有看他一眼,無聲地微笑一下,笑容裡含著冷冷的輕蔑。巴濟裡
奧馬上補充說:
「當然,時間不長,3個星期或者一個月……不過無論如何得走……要是只為了
我自己的利益就好了!」他厭煩地聳聳肩膀,「還牽扯到其他一些人的利益……這
是我今天上午收到的電報。」
他把電報遞過去。露依莎沒有打開,拿了一會兒,電報紙隨著她的手顫動。
「念念吧,我請你念念!」
「為了什麼呢?」她說。
但是,她小聲念起來:「請回,問題嚴重,絕對需要。立刻動身。」
她疊上電報紙,遞給他:
「你要走,嗯?」
「不能不走。」
「什麼時候?」
「今天晚上。」
露依莎猛地站起來,伸出手:
「好,再見!」
巴濟裡奧嘟嘟囔囔地說:
「露依莎,你太殘酷了!……沒關係!不管怎麼說,有件事必須辦完。你跟那
女人說過了嗎?」
「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她把眉頭一皺,回答說。
巴濟裡奧抓住她的手,口氣近乎莊嚴:
「親愛的,我知道你很驕傲,但我請求你說實話。我不願意讓你處境困難。跟
她說了嗎?」
她把手抽出來,越來越不耐煩了:
「一切都辦好了,一切都辦好了!……」
巴濟裡奧顯得非常尷尬,臉色甚至有點發白:他從口袋裡取出錢包;
「無論如何,可能……當然……(我們不知道要同誰打交道)當然會有其他要
求……」他打開錢包,從裡面取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小信封。
露依莎漲紅了臉,看著巴濟裡奧的一舉一動。
「所以,為了你更好地跟她談,我覺得給你留下點錢總會好一些。」
「你瘋了?」她叫道。
「可是……」
「你想給我錢?」她的聲音顫抖。
「可是,畢竟……」
「再見!」她生氣了,要走出客廳。
「露依莎,看在上帝份上!你沒有明白我……」
她停住腳,好像急於結束這一切,匆匆忙忙地說:
「我明白了,巴濟裡奧,謝謝你。但是,沒有必要,沒有。我情緒很激動,這
是真的……我們不要再拖下去了……再見……」
「可是,你知道,我不久就回來,3個星期……」
「好吧,到時候再見……」
巴濟裡奧拉住她,在她嘴上吻了一下,發現她的嘴唇冰冷,僵硬。
這冷淡的態度刺激了他的虛榮心。他把她摟在胸前,盡量讓聲音裡帶著激情:
「你連吻都不想吻我一下嗎?」
露依莎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輕輕的光亮。很快地吻了他一下就往後一退:
「再見。」
巴濟裡奧望了她一會兒,輕聲歎息了一聲:
「再見!」到了門口,他又轉過身來,滿臉淒涼:
「至少常給我寫信。你知道我的住處:聖弗洛倫廷大街22號。」
露依莎走到窗前,看見他在街上點著了一支雪茄煙,對車伕說了句什麼,跳進
馬車,用力帶上車門,沒有朝窗戶再看上一眼。
馬車跑起來。車號還是10號。再也見不到他了!兩個人的心曾同樣為愛情而跳
動,犯了同樣的過錯。——他高高興興地走了,帶著對這次冒險的浪漫的回憶;她
留下了,永遠品嚐過錯的苦澀。世界就是這樣!
突然有一種孤獨和被遺棄的刺心的感覺。她形影相吊,生活好像一個無邊無際
的陌生平原,草原上漆黑一片,危險四伏!
她慢慢走進臥室,倒在沙發上:看見頭一天為私奔準備的柔革袋在腳下。她把
口袋打開,慢慢掏出頭巾、繡花汗衫——找到了若熱的像片!她把像片拿在手裡,
望著若熱那忠厚的眼神、善良的笑容。——不,在這個世界上她並不孤單!有他在,
他愛她,永遠不會背叛她,永遠不會拋棄她!她把嘴唇貼到像片上,激情的親吻把
像片弄濕了,隨後猛地趴到沙發上,哭成了淚人兒,嘴裡不停地說著:「饒恕我吧,
若熱,我的若熱,我親愛的若熱,我靈魂裡的若熱!」
晚飯以後,若安娜走過來,小心翼翼地說:
「夫人,你看是不是最好去打聽打聽儒莉安娜太太?」
「可是,你想到哪裡去打聽呢?」
「她有時候到一個女友家去,那女友是個介紹人,住在卡爾莫一帶。也許她出
了什麼事,得了病。可是,從昨天上午,也沒有捎個口信來……有這種事!我可以
去問一問……」
「好,去吧,去吧。」
儒莉安娜的突然失蹤也使露依莎心神不安。她在哪裡呢?在干什麼呢?她覺得
在離她遠遠的地方正在秘密策劃著什麼事,這件事會突然地在她頭上轟然爆炸……
天黑下來,她點上蠟燭。這樣獨自一人在家,她有點害怕,於是在臥室裡來回
踱起來,心裡想著,這時候巴濟裡奧正在桑塔﹒阿波羅尼亞火車站高高興興地買票,
坐進了車廂,點著雪茄煙,過一會兒,火車就會喘著粗氣把他送往遠方,一去不復
返!因為她不相信什麼「耽擱3個星期,一個月」之類的話。他逃走了,永遠不再回
來!儘管討厭他,但感到由於這次分離內心裡有什麼東西碎了,並且在痛苦地流血!
快9點鐘的時候,門鈴急急地響起來。她以為是若安娜回來了,端著燭台去開門
——看到的竟然是臉色發黃、怒氣沖沖的儒莉安娜,馬上倒退了一步。
「夫人能給我句話嗎?」
儒莉安娜跟著露依莎走進臥室,立刻大發雷霆,高聲怒吼:
「這麼說夫人以為這事就算完了?夫人以為你那情夫跑了這事就算完了?」
「怎麼啦,你這個女人?」露依莎呆了。
「夫人以為你那情夫跑了,就算沒事了?」她咆哮道。
「啊,你這個女人,看在上帝份上!……」
她的聲音太傷心了,儒莉安娜停住了嘴。
可是,過了一會兒,她把聲音壓低一些:
「夫人很清楚,我把那些信保存起來了,當然是為了什麼事!我想請夫人的表
兄幫助我!我幹活干夠了,想休息休息。我不準備讓誰出醜,只想讓他幫助我……
今天下午我打發人去旅館……夫人的表兄他跑了!往奧裡維亞依斯那邊跑了,跑到
地獄去了!晚上他的傭人才帶行李走。可是,夫人以為你們能騙得了我?」她又生
起氣來,瘋狂地用拳頭砸著桌子,「要是這個家不倒霉,要是這個事不在整個葡萄
牙嚷嚷起來,那就讓雷劈了我!」
「為那些信,你想要多少錢?」露依莎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挺直身子。
「夫人,要麼你給我6百米爾瑞斯,要麼我不放那些信。」她也挺直身子,回答
說。
「6百米爾瑞斯!你讓我到哪兒去找6百米爾瑞斯?」
「到地獄!」儒莉安娜喊道,「要麼給我6百米爾瑞斯,要麼就像我現在在這裡
一樣,一點兒不錯,一定要讓你丈夫念那些信!」
露依莎絕望了,倒在一把椅子上。
「上帝呀,我干了什麼事要遭受這個災難,我干了什麼事呀?」
儒莉安娜直挺挺站在她面前,樣子非常蠻橫:
「夫人說得好,我是個賊,說得對,我在垃圾裡揀了那封信,從大抽屜裡拿了
另外幾封。不錯,正因為這個我才讓你付錢!」她情緒激動,神經質地把披肩擰上、
松開,「我該時來運轉了!我受了多少罪呀,受夠了!你給我去找錢,愛到哪裡去
找就到哪裡去找!少5分錢都不行!我一年又一年地受罪,從早到晚幹活,累得要死,
可夫人多清閒!我6點鐘起來,馬上就擦呀,掃呀,整理呀,忙個不停,可夫人躺在
床上,累不著,也不用操心。一個月來,天一亮我就起來,漿呀、熨呀!可夫人,
你這個骯髒東西,想去看誰就去看誰,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見他,我呢,像個黑奴
似的,不管心髒疼得多厲害,不管是死是活,得手拿熨斗幹活。夫人呢,游玩,馬
車,上等綢緞,要什麼有什麼——這黑奴呢?黑奴卻要累死累活!」
露依莎渾身像是散了架,沒有回答的氣力,在劈頭蓋腦的怒罵聲中,像個暴雨
下的小鳥兒一樣蜷縮著。儒莉安娜火氣越來越大,聲音越來越兇。對勞累和屈辱的
回憶如火上加油,她的怒氣越來越旺。
「那麼,你說呢?」她聲嘶力竭地叫著,「你吃好的,我吃殘羹剩飯!我干了
一天活以後想喝口葡萄酒,可誰給呢?我不得不自己去買!夫人到我房子裡去過嗎?
那分明是地牢!臭蟲多得我只能穿著衣服睡覺!夫人要是覺得被咬了一口,我這個
黑奴就得把床上的螺絲釘擰下來,一個縫一個縫地給你找臭蟲!女傭啊,女傭就是
當牛做馬。可是,現在輪到我了!」她拍著胸脯,為報仇雪恨而得意洋洋,「現在,
要聽我吩咐了!」
露依莎低聲抽泣著。
「夫人還哭,我流了多少眼淚呀,哎,夫人,我並不想坑害你,絕對不想坑害
你。你開心去吧,享樂吧,享樂吧!我想要的是我在這裡吐出來的錢,不然那些信
就一定要嚷出去!要是我不把信拿給你丈夫看,拿給你的朋友們看,拿給所有鄰居
們看,就讓這屋頂塌了把我砸死,你就等著過痛苦日子吧!」
她精疲力盡了,過了一會兒才斷斷續續地說:
「可是,夫人,把我那錢給我,把我那寶貝錢給我,信就在這兒,一手交錢,
一手交貨,把別的信也都給你。可是,你得把我的錢給我!我還要告訴你,收了錢
以後我要是再開口,」她朝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現在就讓雷電劈死我!」
露依莎慢慢站起來,臉色煞白。
「好吧。」她聲音很低,幾乎是在咕噥,「我想法給你找錢,你等幾天。」
一陣寂靜——吵嚷之後出現的寂靜顯得更加深沉,屋子裡的一切似乎都停滯了,
只有掛鐘嘀嘀嗒嗒地響著,梳妝台上的蠟燭將盡,冒著紅色火苗。
儒莉安娜拿起陽傘,收起披肩,盯了露依莎一會兒:
「好吧,夫人。」口氣干乾巴巴。
她轉身出去了。
「神聖的上帝,這樣贖罪呀!」她叫了一聲,倒在一把椅子上,又哭起來。
若安娜回來的時候正是10點鐘。
「夫人,什麼也打聽不到。介紹人那裡也沒有人知道她的消息。」
「好吧,把燈拿來。」
若安娜回到自己房間。脫衣服的時候,她自言自語地嘟囔說:
「那女人的生活肯定有著落了,跟那伙壞人攪到一起了。」
對露依莎來說,這是個怎樣的夜晚呀!時時驚醒,在昏暗的臥室裡睜開眼睛,
那擔心像匕首一樣刺在她的靈魂上:怎麼辦呢?怎樣找錢呢?6百米爾瑞斯!她的手
飾也許能值2百米爾瑞斯。可是,以後呢,若熱會怎麼說?還有那些銀器……可是,
還是不夠!
這天晚上很熱,心中惴惴不安,輾轉反側,衣服滑下去,身上只剩下被單。有
時候忍不住疲倦,進入夢鄉,但睡得很淺,時而有惡夢出現。她看見成堆的金幣金
光閃閃,一摞摞鈔票在空中輕輕飛旋。她站起身,跳起來抓金幣,金幣變成無數圓
環在平地上滾動,鈔票消失了,像鳥兒的翅膀一樣輕輕飄上天。時而有人走進客廳,
向她躬身施禮,摘下帽子,懷裡捧出無數金幣和5米爾瑞斯的鈔票,太多了,亂作一
團。但她不認識這個男人:頭戴紅色假髮,一張無賴的梨臉。莫非是魔鬼?有什麼
關係?反正她富有了,得救了。她叫起來,呼喚儒莉安娜,跟在她後面在走廊飛跑,
可走廊沒有頭,而且越來越窄,最後成了一條縫,她爬著鑽過去,喘不過氣來,一
直使勁抱著那堆金幣,赤裸裸的胸部感到金屬的冰涼。突然驚醒了:現實的貧困和
夢中的富有適成鮮明對照,更給她增加了一份痛苦。誰能幫助她呢?塞巴斯蒂昂!
塞巴斯蒂昂富有,而且心地善良。可是,打發人去叫他,她,露依莎,若熱的妻子,
對他說:「借給我6百米爾瑞斯吧!」「為什麼,夫人?」怎麼可以回答說:「為了
贖回幾封寫給情夫的信?」當然不行!完了,她徹底完了,唯一的出路是進修道院
了。
枕頭燙她的臉,她翻了又翻:把發卡扔了,長髮披散開來,草草用發箍攏住;
仰面躺著,頭枕在赤裸的胳膊上。她懷著苦澀回憶起這個夏天的風流事:巴濟裡奧
到來,到坎勃格朗特游玩,頭一次去「天堂」……
他,那個卑鄙的東西,現在到了哪兒呢?坐在火車廂的軟墊上睡覺。
而她,卻在受著痛苦的煎熬!
太憋悶,她把被單扔下去,什麼也不蓋,地上的白衣服也看不清。晨曦初露的
時候才睡著了。
她醒得很晚,心情沮喪。可是,一進餐廳,明媚的上午使她重新振作起來。陽
光通過敞開的窗戶把屋裡照得亮亮堂堂;金絲雀在齊聲歌唱;旁邊的工場發出歡快
的敲打聲;湛藍的天空使靈魂暢想——這些歡樂的事物給她注入了意想不到的勇氣。
不能陷入坐以待斃的失望……活見鬼!應當爭鬥!
於是,她又產生了希望。塞巴斯蒂昂心地善良,萊奧波爾迪娜有辦法,還有其
他可能性,說不定能碰上:這一切都能湊成6百米爾瑞斯,一勞永逸地解救她!儒莉
安娜銷聲匿跡,若熱返回家裡。——她滿心歡喜,看見未來可能得到幸福的美好前
景。
中午,塞巴斯蒂昂的小傭來了:先生剛從阿爾馬達回來,想知道夫人身體如何。
她親自跑到門口:請塞巴斯蒂昂一有可能馬上來一趟!
好了!她感到信心十足,跟塞巴斯蒂昂談……並且,這是她所剩的唯一出路:
把一切都告訴丈夫。不能猶豫?還有,可以輕描淡寫,說只不過是柏拉圖式的信件
來往……另外,巴濟裡奧走了,使這個錯誤成為過去的事,成為近乎久遠的事……
塞巴斯蒂昂還是她非常要好的朋友呢。
一點鐘,他來了。露依莎正在臥室,感到他進來了,他那大步踏在客廳地毯上
的聲音就讓她難為情,甚至提心吊膽。她覺得現在啟齒非常困難,實在可怕……她
原先已經準備好了要說的話,要作的解釋:調笑了幾句,有幾封信往來;她拉住門
把的手顫抖著。怕他!聽得見他在客廳踱步。由於怕他等得不耐煩了心情不好,露
依莎走進客廳。
塞巴斯蒂昂顯得更加高大,更加威嚴,在露依莎看來,他的目光從來不曾這樣
直視過,他的胡子從來不曾這樣嚴厲過。
「怎麼樣?有什麼需要嗎?」談了幾句阿爾馬達的情況和天氣之後,他問道。
露依莎難以控制心中的怯懦,立刻回答說:
「因為若熱!」
「我敢打賭,近來沒有給你寫信吧?」
「沒有寫。」
「他也好長時間沒有給我寫信了。」隨後微微一笑,「可是,今天我收到他
『批發』給我的兩封信。」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摞紙,翻著找那兩封信。露依莎坐到沙發上看著他,心咚咚
地跳著,指甲急不可耐地抓著沙發佈。
「真的,」塞巴斯蒂昂一邊翻弄著亂七八糟的紙一邊說,「我同時收到了兩封,
說要回來,還說在那裡生活索然無味……」她遞給露依莎一封,「你可以看看。」
露依莎打開信,剛開始讀,塞巴斯蒂昂就慌忙伸出手:
「對不起,不是這封!」
「不,讓我看看……」
「這封信沒有什麼內容,只談生意的事……」
「不,我想看看!」
塞巴斯蒂昂坐在椅子邊上,捋著胡子,望著她,非常不安。露依莎突然把眉頭
一皺:
「什麼?」越往下看,露依莎臉上驚訝和惱火的表情越明顯,「真的,……」
「都是胡說八道!都是胡說八道!」塞巴斯蒂昂滿臉通紅,囁嚅著說。
這時候,露依莎高聲念起來,念得很慢:
「我的朋友塞巴斯蒂昂,告訴你,我在這裡干了一番偉業。對方倒也稱不上什
麼公主,因為只不過是煙草店老闆的妻子。她似乎因為鄙人燃起了最不純潔的慾火。
願上帝饒恕我,我懷疑幾支劣等雪茄的區區幾分錢就能把我打動,讓她的丈夫——
頗有尊嚴的卡洛斯——既失去幸福又毀掉店舖。」
「太有趣了!」露依莎怒氣沖沖,但聲音很低。
「我擔心我重蹈聖經上蒲迪發的妻子那件事情的覆轍。請你相信,抵禦住她確
實算得上一點功績,因為那女人作為煙草店老闆娘還是頗有姿色的。我擔心我可憐
的品德防線會被打開缺口……」
露依莎停下來,望著塞巴斯蒂昂,目光可怖。
「都是玩笑話!」塞巴斯蒂昂結結巴巴地說。
她接著念道:「你想,要是露依莎得知道這風流事該是個什麼樣子!並且,我
的偉業不止於此:警官的妻子對我擠眉弄眼!她是裡斯本人,屬於加馬喬家族,似
乎住在貝倫區,你認識嗎?她顯出對此地土裡土氣的淒涼環境深惡痛絕的神氣。她
為我舉辦了晚會,相信也是為我穿上了擔胸衣裙,那胸脯還蠻漂亮……」露依莎的
臉漲得通紅,「那搔首弄姿的……」
「他瘋了!」露依莎叫道,「你這位朋友成了倜儻風流的唐﹒胡安﹒德﹒阿連
特茹了,在那個遠方省份遍地留下感情的火種!連皮明特爾也自歎不如……」
露依莎又低聲念了幾行,突然站起身,把信遞給塞巴斯蒂昂:
「很好,讓他尋歡作樂吧!」她聲音裡帶著絲絲的顫抖。
「怎能把這些事當真呢?不應該當真……」
「我!」她叫道,「我甚至覺得這些事理所當然!」
她坐下來,坦然地談起別的事來,談費裡西達德太太,朱里昂……」
「朱里昂正為競爭那個職位做準備,忙得很。」塞巴斯蒂昂說,「最近倒是沒
有見到顧問。」
「可是,貝倫區那個加馬喬家族是什麼人?」
塞巴斯蒂昂聳聳肩膀,看樣子不讓她再提這個話題:
「哎呀,看來你真的當真了……」
露依莎打斷了他的話:
「啊,你知道嗎?我表兄巴濟裡奧走了。」
塞巴斯蒂昂一陣興奮:
「真的?」
「到巴黎去了,我估計不會回來了。」她停頓了一下,似乎把若熱和那封信都
忘到了腦後,「只有在巴黎他才稱心……急著要走。」她輕輕彈彈裙子上的褶皺,
「那小伙子呀,需要結婚了。」
「為了有個家嘛。」塞巴斯蒂昂說。
可是,露依莎不相信像他那樣喜歡旅行、駿馬和冒險的男人能成為個好丈夫。
塞巴斯蒂昂認為,也許能踏下心來,畢竟是好人家的男子漢……
「更有生活經驗了。」他說。
「可是,從根本上說他有些輕浮。」她說。
這陣空泛的議論之後,兩個人沉默下來,都有些拘謹。
「說實話,」露依莎開口了,「我倒願意讓表兄走……因為鄰居們那樣說三道
四……最近我幾乎沒有見過他。昨天他來了,是來告別的,我吃了一驚……」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不能再提什麼柏拉圖式的調情和信件往來了——但是,
一種她抗拒不住的強烈情感迫使她對與巴濟裡奧的關係輕描淡寫,說得盡量疏遠,
甚至還加上了幾句:
「我和他是朋友,但我們兩個人大不相同……巴濟裡奧這個人自私,感情不大
專注……並且我們從來不很知己……」
她沉默下來,感到「把自己葬送了。」
塞巴斯蒂昂記得聽說過他們倆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可是,她以這種口氣
提起表兄足以證明「沒有出任何事情」。現在,塞巴斯蒂昂幾乎怪罪起自己有過那
樣不公正的懷疑!……
「他還回來嗎?」他問。
「沒有告訴我,我想,他在巴黎享樂,不會回來吧。」
她突然想到那封信:
「這麼說,塞巴斯蒂昂,你和若熱無話不談?」
他笑了:
「噢,我親愛的夫人!請相信……」
「他給我的信裡說心緒煩躁,很是孤單,忍受不了阿連特茹省……」她看見塞
巴斯蒂昂望了望掛鐘,「怎麼,要走?還早著呢。」
他說,3點前必須到下區。
露依莎想留他,但不知道究竟為什麼——因為她感到決心越來越小,像一股河
水滲入了河床,於是她又說起阿爾馬達的工程。
工程開始的時候,塞巴斯蒂昂以為翻修一下有2百或3百米爾瑞斯就夠了;可是,
一項引出另外一項,沒完沒了。他說,「簡直成了個無底洞!」
露依莎勉強地笑了笑:
「這算什麼!反正你有產業,有錢!……」
「這倒也不錯!看上去用不了多少錢,可是一扇門上需要一幅畫,換個窗戶,
客廳貼壁紙,有地板,這個那個,總共就要8百米爾瑞斯了……」
他起身告別:
「希望那流浪漢不要再流浪更長時間……」
「要是那煙草店老闆娘允許的話……」
她神經質地在客廳裡踱來踱去,那個念頭一直在腦海裡出現。他任憑煙草店老
板娘熱戀,還有警官的妻子,其他女人!……當然,她相信若熱,可男人們呀!……
突然,她看見煙草店老闆娘在櫃台後面摟住若熱,或者是若熱在那天晚上見面時吻
著警官妻子漂亮的胸脯!……各種各樣的理由一齊湧上腦際,不可否認地證明若熱
背叛了她:在外面已經有兩個月了!厭倦了獨身生活!遇到了漂亮女人。把那種事
當作無關緊要的一時尋歡作樂!……太卑鄙了!她決心寫一封大義凜然又滿懷委屈
的信給他,讓他「馬上回來,否則我就走!」她走進臥室,心中氣憤難平。頭一天
從柔革袋子裡拿出來的若熱的像片放在了梳妝台上,她望著照片上的若熱:難怪人
們對他調情,他長得那麼英俊,那麼可愛……一陣嫉妒湧上心頭,模糊了她的目光:
要是若熱欺騙了她,要是她掌握了哪怕是最小的確鑿證據,那麼她就跟他分手,躲
進修道院,肯定會死去,並且殺死他!
「夫人,」若安娜進來說,「一個高喬人送來了這封信,他等著你的回話呢。」
是儒莉安娜的信,她嚇了一跳!
信是寫在橫線紙上的,字很難看,書寫錯誤百出:
親愛的夫人:
我清楚地知道我做事不夠慎重,夫人應把這一點歸罪於我不幸的身世和
疾病纏身,這正是我有時突然發火的原因。但是,如果夫人想讓我回去像從
前那樣為你效勞一,對這一點我相信夫人不能反對,那麼我會非常樂意,並
且,只要夫人願意並履行已經答應的諾言,可以相信我永遠不再提那件事。
在這裡,我答應去為你效勞,希望夫人同意,這樣對大家都好。每個人都有
脾氣,當然也就有發作的時候。我不再多說。
非常順從的奴僕
女傭
儒莉安娜﹒科塞羅﹒塔維拉
她手捧著信,拿不定主意。頭一個想法是:不!再接受她,看見她,看著她那
張可怕的臉和大得出奇的假髮!明明知道她口袋裡裝著她那封信,裝著她的壞名聲,
卻還要叫她,打發她打水、端燈,讓她伺候。不,不讓她回來!可是,隨後又膽戰
心驚;要是拒絕,會激怒那個女人,只有上帝知道她會幹出什麼事來!她露依莎掌
握在她手裡,必須忍受一切。這是懲罰……她猶豫了一會兒:
「好,讓她來,回去告訴她吧。」
8點鐘,儒莉安娜真的來了。她躡手躡腳走上閣樓,放下外衣和拖鞋,就下到熨
衣服的房間,若安娜正在油燈下縫衣服。
若安娜非常好奇,連珠炮似地發問:到哪兒去啦?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沒有捎
個信來?儒莉安娜回答說到亞布蘭特斯子爵大街去看望女友,突然暈倒,心口疼痛……
沒有讓人來說一聲,因為當時以為過一會兒就能回來。可是,哪能呢!一躺就是一
天半……
接著,儒莉安娜打聽夫人干些什麼,出去過沒有,誰來過
「看樣子夫人這幾天一直不舒服。」若安娜說。
「因為天氣不好。」儒莉安娜說,她把要縫的衣服拿來了,兩個女人誰也不再
說話,熬夜幹活。
10點鐘,露依莎聽見有人慢慢敲臥室的門。肯定是「她」!
「進來!」
儒莉安娜口氣非常自然:
「茶放在桌子上了。」
可是,露依莎下不定決心去客廳,她害怕,怕看到她!在臥室裡轉了幾圈,拖
延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哆裡哆嗦地去了。儒莉安娜正好從走廊進來,看見她便立刻
往牆上一靠,畢恭畢敬地說:
「夫人,要我去把燈放上嗎?」
露依莎只是點頭同意,看也沒有看她一眼。
等露依莎回到臥室,儒莉安娜正在往水罐裡灌水;接著又舖好床、關上窗戶,
幾乎一直踮著腳尖走路。
「夫人不再需要什麼了嗎?」
「不需要。」
「夫人,晚安。」
再沒有說一句話。
「好像是一場夢!」露依莎很傷心,一面脫衣服一面想,「這個女人掌握著我
的信,住在我家,為的是折磨我,搶我的錢!」她露依莎為什麼落到這般地步?連
她自己也不知道。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像一場暴風雨劈頭蓋腦澆下來!她沒有時間
思考;來不及自衛,就糊里糊塗被捲進來了;她幾乎難以相信她的家被她的女傭所
控制!啊,要是跟塞巴斯蒂昂說了該有多好!那樣的話,她現在手中有錢,有鈔票,
有黃金……她會多麼氣憤地把錢扔給她,把她趕出去,讓她帶走大木箱、破衣襤衫,
還有假髮!……她暗自發誓,對塞巴斯蒂昂說,說出一切!為了更好地打動他,親
自到他家去!
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一天的緊張勞累,睡著了——夢見一只奇怪的黑鳥飛進
她的臥室,用蝙蝠般的黑翅膀扇起一陣狂風:那是儒莉安娜!她嚇得魂不附體,跑
進書房,大聲喊叫:「若熱!」可是,既看不到書和書櫃,她看不到桌子:有個煙
草店裡的普通貨架,櫃台後面,若熱正撫摸著一個女人;那女人長得粗壯、漂亮,
身穿麻布汗衫,坐在若熱腿上,眼中慾火燃燒,嘴裡淫聲蕩氣地問:「布列羅斯牌
的還是沙布列加牌的?」露依莎氣憤已極,跑出家門,一陣亂糟糟的事情之後,她
來到一條不見盡頭的街上,這裡宮殿林立,門面都像主教府——樣,華麗的馬車招
搖過市,她身邊站著巴濟裡奧。她抽嚥著把若熱欺騙她的事講給巴濟裡奧聽,巴濟
裡奧呢,圍著她像個小丑似地擠眉弄眼,蹦來跳去,一邊彈著吉他一邊唱:
我寫信給丘比特,
向誰詢問,
一顆心遭受欺凌,
是否還有義務去愛!
「沒有義務!」這是小埃爾內斯托的嚎叫聲,他手裡搖晃著一摞紙,神氣活現。
突然,儒莉安娜扇動她的蝙蝠翅膀在空中翻飛,四周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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