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剛過,馬車停在聖﹒卡洛斯劇院門前。一個小孩子跑過來把車門打開,只
見他穿件沒有扣子的外衣,用別針別起來,並且不住地咳嗽。費裡西達德太太笑容
滿面,走過包廂通道的時候分明感到綢子裙擺在考究的地毯上拖著的聲音。
幕布已經拉起來。在幽暗的燈光下,舞台上出現了練金術士牢房的古典佈景。
浮士德裹著一件僧侶袍,蓄著濃密密的花白胡須,因年老體衰而不住地顫抖。他懷
著對科學的失望唱起來,用手捂著心髒,手上的一顆寶石閃閃發光。汽燈的氣味悄
悄在空中瀰漫。這邊或那邊不時傳來咳嗽聲。場裡人還不多,觀眾還在往裡走。
在包廂裡,費裡西達德夫人和露依莎因為坐位低聲爭執,推推讓讓,眼裡閃著
乞求的目光。
「哎呀,費裡西達德夫人,這是誰跟誰呀!」
「我在這兒挺好……」
「我不同意……」
最後,費裡西達德太太坐到最好的位置上。露依莎在她後邊,正在戴手套;若
熱則正擺放他的外衣,帽子一連掉了兩次,很是惱火。
「費裡西達德太太,有腳凳嗎?」
「謝謝。有。」她的腳動了一下,「太可惜了,看不見王室成員。」
定座包廂裡出現一個個高得嚇人的假髮,墊得高高胸脯上白襯衫閃閃發光。有
人朝觀眾席上走去,走得很慢,理理頭髮,顯出懶洋洋的神氣。後排座位上一夥穿
短外套的年輕人發出嘈雜聲。門口的看臺上有軍人警戒,武裝帶珵亮,警察戴著深
色無簷帽,燈光下配刀柄寒光閃閃。
樂隊奏出金屬般顫音,讓人毛骨悚然。浮士德像風中的灌木一樣抖動,響起一
陣像晃動洋鐵皮發出的那種響聲。梅菲斯托費勒斯身穿一身大紅衣服出來了,每走
一步都高高抬起腿,兩條眉毛揚起來,胡子放肆地往上翹著,好一副騙子的神氣,
好一個隨心所欲的紳士!他用粗嗓門向博士問候的時候,帽子上的兩根羽毛像是自
吹自擂一樣不停地晃動。
露依莎朝前挪了挪,隨著椅子的響動,觀眾席上許多腦袋轉過來貪婪地望著她,
肯定是覺得她太美了。她呢,有點尷尬,裝作非常嚴肅的樣子望著舞台:瑪格麗特
戴著雙層面紗,像幻影一樣出現了。她身穿白色衣裙,在雪亮的燈光下彷彿是一尊
石膏像,而費裡西達德太太卻覺得她很漂亮,可以與聖女比美!
隨著小提琴的顫音,幻影消失了。唱過一段之後,浮士德一動不動地站在舞台
靠後的地方,過了一會兒,才在長袍裡和大胡子下掙扎起來,變成了一個豐滿的年
輕小伙子,身穿紫丁香花色衣服,臉上搽著厚厚的脂粉,不停地梳理頭髮。舞台的
燈光越來越明亮,樂隊奏起歡快的樂曲。梅菲斯托費勒斯控制了他,貪婪地把他拖
著穿過佈景。帷幕飛快地落下來。
觀眾席上發出緩慢的嗡嗡聲。費裡西達德太太有點自慚形穢。她們仔細看了看
觀眾裡的一家一家人,有的穿戴講究,笑著說她是「最典雅的之一」。
在各個包廂裡,人們偶爾很有節制地交談幾句;有時有一件首飾閃爍,或者燈
光把一頭頭黑髮照得像一個個烏鴉翅膀,上面有幾朵山茶花或者明晃晃的金屬梳子。
望遠鏡圓圓的鏡片慢慢移動,像是稀疏的星星。
觀眾席上,燈光明亮,有的人幾乎躺在椅子上情意綿綿地談情說愛;有的人站
著一聲不響地揉搓手套;幾個愛好歌劇的老人戴著緞子圍巾,一邊閒談一邊吸鼻煙;
費裡西達德太太饒有興趣地看著上面兩位穿綠色衣服的西班牙女人,她們佯裝貞潔,
把妓女的身子挺得筆直。
若熱的一位同事走進包廂,他身材消瘦,穿著考究,看上去興奮異常,一進來
就問他們知道不知道發生了重大醜聞。不知道!於是這位工程師伸出戴著綠色手套
的纖細的手比比劃劃地說,眾議員帕爾馬——諸位都認識他——的妻子私奔了!……
「跑到外國去了?」
「哪裡話!」工程師尖利的聲音喜氣洋洋,「有趣就有趣在這上頭!跑到住在
對面的一個西班牙人家去了!……真是妙不可言!還有,」他加重語氣,「議員挺
喜歡那矮個子西班牙人呢!」
他笑了笑,拿起望遠鏡望了望,沒有再說話,大概剛才那番話說得精疲力盡了,
只是偶爾拍拍若熱的膝蓋,親暱地說聲「好」,或者友好地說聲「是這樣」。
鈴聲輕輕響起來,工程師踞著腳尖出去了。幕布徐徐升起,在白色燈光照耀下
一片歡樂景象。背景上是盛產葡萄雷諾區一個丘陵,幾座城堡式的院落點綴其間。
放蕩不羈的大肚子國王卡布裡努斯在儲酒桶上叉開雙腿放聲大笑,像個哥特式的牌
坊似地舉起象征著德國啤酒的巨大杯子。學生、猶太人、傭騎兵和姑娘們身穿色彩
鮮艷的印花布衣服,在樂隊歡樂的節拍伴奏下像一群夢游症患者一樣機械地跳著。
華爾茲舞曲轉向抒情,像一條螺旋形的線一樣時而悠揚時而纏綿。露依莎看著
舞蹈演員們的腳和肌肉豐滿的腿在舞台上旋轉;短短的裙子飄起來,像布制的大唱
片一樣在空中不停地下轉。
「太美了!」她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低聲說。
「真解饞!」費裡西達德太太四處張望。
短笛吹出高昂而悠揚的曲調,露依莎沉醉了;家、儒莉安娜、她的苦難,似乎
都隱入一個被遺忘的黑夜裡。
快活魔鬼竄進人群,打著貪婪的手勢唱起「金色的上帝」,用粗魯的語調直言
不諱地告訴人們金錢威力無窮。各種樂器一齊奏出抖動錢袋發出的響亮的叮噹聲;
最後幾個高音落下,表現了制造神聖的金幣發出的短促而乾巴的撞擊聲,這聲音響
得神氣活現!
這時候,露依莎發現費裡西達德太太心神不定,隨著她那突然明亮起來的目光
望去,看見了觀眾席上亞卡西奧顧問那亮亮的禿頂——顧問張開手,彷彿在慷慨地
答應馬上就去看她。
帷幕剛剛落下,顧問就來了,馬上祝賀她們選擇了這樣一個夜晚:這出歌劇是
最優秀的劇目之一,前來觀看的盡是志趣高雅的人物。他對錯過第一幕表示惋惜,
儘管他並不非常喜歡那音樂,而是欣賞它的哲理性。他從露依莎手裡接過望遠鏡,
向她們講解各包廂裡的大人物,說出他們的頭銜,指出哪些是富有的繼承人,哪些
是眾議員,哪些是文學家。——啊,他對聖﹒卡洛斯非常熟悉,已經18年了!
費裡西達德太太滿面紅光地望著顧問。顧問因為她們不能看到王室的包廂而深
感遺憾:像往常一樣,王后一定很迷人。
真的?她穿什麼衣服?
天鵝絨。不知道是絕紫色還是深藍色的。他去看一下,回來告訴她們……
但是,拉起帷幕之後,他卻坐在露依莎後面,馬上開始解釋說,那個人(指正
在瑪格麗特的花園裡采花的西伯爾)是第二女主角,每月掙5百米爾瑞斯……
「可是,儘管薪水這麼高,她們總是貧困而死,」顧問不滿意地說,「惡習、
夜宵、狂飲、騎馬……」
花園綠色的小門打開了,瑪格麗特慢慢走進來,一邊走一邊摘下幾朵金盞草花。
她留著兩條長長的辮子,這是處女的標志。她思考著,獨自說著,愛著:這溫柔的
姑娘感到身邊空氣沉重,非常希望母親回來!
聽到丘勒國王的歌聲,露依莎的眼睛裡充滿了惆悵;這曲調使她恍惚覺得身處
一個愛情蒼白的國度,那遙遠的北方之國月光清冷,海浪呻吟——或者在一個公園
的樹蔭下品嚐著貴族的憂愁……
然而,顧問提醒她們說:
「現在要注意了,現在是高潮!」
貴夫人跪在首飾匣前,淫蕩地唱起來;她把項練握在手裡,大喜過望;如醉如
癡地戴上耳環,張開大嘴,唱出水晶般尖利的顫音——台下發出一陣小市民的嗡嗡
聲。
顧問小心翼翼地說:
「妙!妙!」
他興奮異常,講解起來:這是全劇最精采之處!在這裡能看出女歌手的功力……
費裡西達德太太幾乎害怕自己嗓子裡發出什麼動靜,還為那些首飾擔心。莫非
是假的?是她的嗎?
「只是為了引誘她,對吧?」
「她是個德國貴夫人。」顧問低聲對她說。
這時候,梅菲斯托費勒斯拉著善良的馬爾姐出來了。浮士德和瑪格麗特雙雙消
失在花園濃密的樹叢裡——顧問評論說,整個這一幕有點淫亂。
費裡西達德太太喃喃地對她說:
「風流男人們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場面呢!」
顧問生氣地盯著她說:
「什麼,夫人?能把這不光彩的事帶到家庭之中?」
露依莎笑著對他「噓」了一聲。現在她興致盎然。舞台暗下來,一束光線照在
沐浴著藍色月光的花園裡,在深色的草地上形成一個圓形的光圈;浮士德和瑪格麗
特緊緊抱在一起,幾乎忘乎形骸,盡情唱出二重唱:抒發的是微妙的現代感情,隨
著樂隊奏出的呻吟在空中回轉:男高音演員摀住胸脯,用力地唱著,臀部病態地抖
動,目光茫然;突然,歌聲擺脫提琴的羈絆,飛向滿天星斗的長空:
在金星的,
暗淡星光下……
但是,露依莎的心激烈地跳起來;她突然覺得坐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因為通姦
而呻吟,巴濟裡奧嘴角叼著雪茄煙,心不在焉地在鋼琴上彈著那一段——「在金星
的,暗淡星光下……」她的一切苦難都始自那個夜晚!——突然,對儒莉安娜、家
和塞巴斯蒂昂的回憶像一層層辦喪事的長長的面紗落下來,憋得她喘不過氣,使她
的靈魂漆黑一片。
她看看表。10點鐘了。事情進行得怎麼樣?
「你不舒服嗎?」若熱問道。
「有一占」
瑪格麗特倚在窗邊,情慾衝動,喘著粗氣。浮士德跑過來。兩個人緊緊摟抱。
在魔鬼的大笑聲和四弦琴甕聲甕氣的樂曲聲中,帷幕落下,留下一個莊重的刪節號……
費裡西達德太太渾身燥熱,想喝水。若熱趕緊說,要點心嗎?要刨冰嗎?了不
起的太太猶豫不決:饞人的刨冰吸引著她,但她忍住了,害怕腸絞痛。她走到後頭,
坐在露依莎身邊,面帶倦意,茫然地望著;傳來嗡嗡的嘈雜聲;她輕輕打了個哈欠;
香煙的煙霧從外面飄進來,形成一層薄雲,飛上枝形吊燈,遮得燈也有些暗淡。若
熱出去了,顧問也跟著出去了:他要到上面喝一杯果凍。
「這是我來聖﹒卡洛斯劇院的日子必吃的夜宵。」他說。
他不一會兒就回來了,一面用綢子手絹擦著嘴唇,一面跟站在觀眾席人口處的
小平台上吸煙的若熱談起來。
「顧問,你來看。」若熱立刻指著牆壁,氣憤地說,「太醜惡了!」
有人在刷得白白的牆上用熄滅了的雪茄煙頭畫上了很大的淫穢圖畫;有位謹慎
且愛清潔的人士以漂亮的草體字在下面注上了性器官的名稱。
若熱余怒未消:
「夫人們要從這裡過!她們能看到,能讀到!這種事只有在葡萄牙寸有!……」
顧問說:
「當局肯定應當干預……」他心地善良,「是小伙子們用雪茄煙畫的。他們非
常愛這樣取樂……」他笑了笑,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維拉﹒裡卡伯爵很有趣,
非常有趣,把雪茄遞給我,非要我用它畫個畫不可……」他壓低聲音,「我狠狠教
訓了他一頓。我拿起雪茄……」
「你抽了雪茄?」
「寫了。」
「淫穢畫?」
顧問後退一步,嚴厲地說:
「若熱,你了解我的脾氣,以為……」隨後平靜下來,「沒有。我拿起雪茄,
果斷地寫下了:品德萬歲!」
這時,鈴聲又響了,他們走進包廂。露依莎不舒服,不想坐在前邊。表情莊重
的顧問占了她的位置——正好與費裡西達德太太挨著。這對保養極佳的太太來說是
個幸福時刻,是一種再好不過的享受。「兩個人」坐在那裡,像一對未婚夫婦!她
那豐滿的胸脯不停地起伏;她似乎看到了,過一會兒兩個人就手挽著手鑽進一輛狹
小的馬車,停在夫妻兩人的家門口,踩在洞房的地毯上……她頭髮根上出汗了。看
到顧問朝她親切微笑,看到顧問那禿頂在汽燈下閃閃發光,她激動不已,衷心感謝
那位女巫師,說不定女巫師正在高喬腹地用針扎那顆用蠟作的心呢!……
可是,顧問突然拍拍額頭,抓起帽子,匆匆忙忙出去了。包廂裡的人們不安地
互相看了看。費裡西達德太太的臉白了:莫非他什麼地方疼?我的上帝!她已經在
低聲祈禱了。
顧問很快就回來了,他用得意的聲音說:
「是深藍色!」
人們睜大了眼睛,不知道怎麼回事。
「王后陛下!我答應過去看看,言而有信了!」
他又莊重地坐下來,對露依莎說:
「露依莎夫人,你正值韶秀年華,卻躲在這個角落,我非常惋惜!正是生活中
的一切美不勝收的時候啊!」
她笑了笑。這時候,她極為忐忑不安,不時看看表。覺得真的病了:兩隻腳冰
涼,腦袋沉重,隱隱作痛。心裡在想著家裡,想著儒莉安娜,想著塞巴斯蒂昂,預
感、希望和恐懼時時襲來……莫名其妙地看到成群的身著兩色制服的士兵,個個手
執陳舊的武器,邁著整齊的步伐向前開進,在舞台干燥的地上揚起股股灰塵。雄壯
的進行曲響起來,那是德國傭騎兵歡樂而又趾高氣揚的歌聲,正在慶祝出征各葡萄
酒之國的勝利,正在慶祝錢袋裡鼓鼓囊囊、嘩嘩作響的軍餉!她注視著一個身體魁
梧、滿臉胡子的人,他正在士兵們的方形軍帽上空單調地晃動一大塊布——那是神
聖帝國的黑、紅、黃三色旗!
這時候,觀眾席後面一陣嘈雜聲。有人嚴厲斥責:「秩序!秩序!」樓上的人
很快站到椅子上,踮起腳尖。四名警察和兩名市政警察在後面的門口出現了,一陣
騷動和大笑聲之後,他們把一個臉色煞白、跌跌撞撞的小伙子帶走了——小伙子外
衣左邊滿是嘔吐的污穢。
很快便安靜下來:舞台的佈景布搖晃了一下,那是因為傭騎兵和群眾歡歡樂樂
湧出舞台所致。舞台上空無一人,右邊的教堂門還在晃動,左邊是一家普通市民的
簡陋的小門。瓦萊廷出場了,他走到舞台前沿,貪婪地吻著一枚勳章。——不過,
露依莎沒有聽見他說些什麼,那顆緊縮的心在想:「塞巴斯蒂昂這時候在干什麼呢?」
9點鐘,東北風吹得路燈燈罩裡的汽燈搖曳不止,塞巴斯蒂昂不慌不忙地朝維森
特﹒亞祖臘拉家走去,此人是他的遠房表弟,在警察局擔任警司。一個滿臉皺紋、
像個乾癟的蘋果似的老女傭把塞巴斯蒂昂帶到經院式的臥室,「先生患了重感冒,
臥床不起。」果然,塞巴斯蒂昂看見他肩上披著大衣,腳上裹著被子,一邊喝熱格
辣格酒,一邊看一本「三條褲衩的男人」。塞巴斯蒂昂剛一進屋,他就摘下鷹鉤鼻
子上架著的夾鼻眼鏡,抬起小眼睛看著他,那雙眼睛因為流鼻涕而淚水汪汪。他大
聲說:
「活見鬼,這重感冒纏了我3天了,硬是不肯走……」他罵了幾聲,伸出瘦瘦的、
青筋暴突的手擦了擦那麥黃色的臉。這張臉稜角分明,再加上濃密的花白胡須,顯
得兇惡殘暴。
塞巴斯蒂昂表示深切的慰問:季節變化,得這種病毫不奇怪!……勸他就著熱
牛奶喝硫磺水。
「要是還不好,」警司怒氣沖沖,「明天我就灌上半瓶杜松子酒;如果感冒這
鬼東西不肯好說好商量地自己走,就趕他走!……有什麼事嗎?」
塞巴斯蒂昂咳嗽一聲,說最近他也一直身體不好,然後把椅子挪到維森特表弟
身邊,把手放到他的膝蓋上:
「喂,維森特,要是我請你派一名警察陪我去辦一件事,只是為了嚇唬嚇唬,
讓一個人歸還她偷的東西,你肯下個命令嗎,嗯?」
「什麼命令?」維森特低著頭,紅紅的小眼睛看著塞巴斯蒂昂,慢慢地問。
「命令一個警察陪我裝裝樣子。只是裝裝樣子。這事有點奇怪。……嚇唬嚇唬……
你知道我不會……為了讓一個人歸還她偷的東西。不會造成醜聞……」
「衣服?錢?」
警司伸出被香煙薰得發黃的又瘦又長的手指,撓了撓胡須。
塞巴斯蒂昂猶豫了一下:
「對,衣服、錢……不會鬧出事來……你知道……」
維森特顯出一副深沉的樣子,盯著塞巴斯蒂昂,低聲說:
「一名警察,裝裝樣子……
他大聲咳嗽了一陣子,又皺皺眉頭:
「這事與政治無關吧?」
「無關!」塞巴斯蒂昂說。
警司用被子把兩隻腳裹得更緊一些,兇神惡煞地看看四周:
「也礙不著大人物?」
「哪裡話!」
「一名警察,裝裝樣子……」維森特嘟囔著,「你倒是個好心人……把櫃子上
那個皮包遞給我。」
他抽出一張表格紙,推了推夾鼻眼鏡,張開手指扶著前額思考了一會兒:
「門德斯……門德斯可以嗎?」
塞巴斯蒂昂不認識門德斯,馬上說:
「行,什麼人都行,只是裝裝樣子……」
「就讓門德斯去吧。他是條彪形大漢,辦事認真,在警務隊幹過。」
他拉過墨水瓶,慢慢寫了命令,念了兩遍,一本正經地折起來:
「到第二警區。」
「謝謝你,維森特。你幫了大忙了……謝謝。蓋嚴實點,伙計!別忘了:聖洛
克街亞澤維多藥店的硫磺水:半杯開水……謝謝。需要什麼嗎?」
「不需要。讓門德斯帶上警牌。他辦事認真,在警備隊幹過。」
說完,推了推夾鼻眼鏡,又看起他的「三條褲權的男人」來了。
半小時以後,塞巴斯蒂昂領著門德斯朝若熱家走去。門德斯膀闊腰粗,雙臂微
微彎曲,走起路來一副軍人氣派。這時候,塞巴斯蒂昂並沒有什麼明確的計劃。當
然,他估計到,晚上這時候看見帶佩刀的警察,儒莉安娜一定嚇得魂不附體,馬上
想到「好時光」和「檸檬林」兩座監獄和非洲海岸,乖乖地把那幾封信交出來,請
求憐憫!然後呢?他只是模模糊糊想到,給她買一張去巴西的船票,或者給她5百米
爾瑞斯讓她到遠處某個省份定居……看情況吧。主要是要嚇唬她。
確實,儒莉安娜打開門,剛一看見塞巴斯蒂昂身後跟著一個警察走進來,立刻
臉色蠟黃,叫道:
「我的天!我們怎麼啦?」
她裹著條黑披肩,手裡端著的油燈在牆上照出她假髮的奇怪的陰影。
「儒莉安娜太太,請把客廳的燈點上。」塞巴斯蒂昂不動聲色地說。
她用明亮而又不安的目光盯著警察:
「哎呀,先生,出了什麼事?我的天!主人們都不在家。要是知道是這樣,我
就不開門了……有什麼事嗎?這是干什麼呀!」
「沒什麼。」塞巴斯蒂昂打開客廳的門,「一切都會商量著辦!」
他自己劃根火柴,點著燭台上的蠟燭,金黃色的鏡框、若熱母親的照片上那張
蒼白的臉和鏡子的反光漸漸從黑暗中顯現出來。
「11德斯先生,請坐,請坐!」
門德斯站在椅子旁邊,手插在皮帶上,佩刀夾在兩個膝蓋之間,一言不發。
「這就是那個人。」塞巴斯蒂昂指著提心吊膽地站在客廳門口的儒莉安娜說。
女人臉色煞白,後退了一步:
「哎呀,塞巴斯蒂昂先生,這是開的什麼玩笑呀?」
「沒什麼,沒什麼……」
他從儒莉安娜手裡拿過油燈,拍拍她的胳膊:
「我們到餐廳去一下吧。」
「可是,」怎麼啦?和我有什麼關係嗎?我的天!出這種事!你看這多麼荒唐!」
塞巴斯蒂昂把餐廳的門關上,把油燈放在桌子上——上邊還有個帶奶酪油漬的
盤子和有殘餘葡萄酒的杯子——,走了幾步,神經質地用食指和中指打著響,最後
突然在儒莉安娜面前停下來:
「把你偷的夫人那些信交出來……」
儒莉安娜剛要到窗戶那邊去喊叫,塞巴斯蒂昂就拉住她的胳膊,按著她坐在一
把椅子上:
「算了吧,不要喊叫了,警察就在家裡嘛。把信交出來,要麼就去坐地牢!」
儒莉安娜彷彿看見了「檸檬林」那陰暗的牢房、配給的稀湯和冰冷的石頭床上
那草墊子……
「我干了什麼事呀?」她結結巴巴地說,「干了什麼事呀?」
「偷了信。交出來!快!」
儒莉安娜坐在椅子邊上,絕望地緊緊握著手,緊咬牙關,甕聲甕氣地說:
「是那個女醉鬼!女醉鬼!」
塞巴斯蒂昂不耐煩了,拉住門把手。
「等等,你這個魔鬼!」她吼叫著跳起來,憤怒地盯著他,解開背心扣子,把
手伸進去,掏出了一個小錢包。但是,突然又跺著腳神經質地喊:
「不!不!不!」
「要是不讓你到地牢裡去睡覺,就讓魔鬼把你帶走!」塞巴斯蒂昂把門打開一
半:「門德斯先生!」
「給你!」她叫了一聲,把錢包扔給塞巴斯蒂昂,揮著拳頭喊:「你這個壞東
西,讓雷劈了你吧!」
塞巴斯蒂昂即揀起錢包。裡面有三封信:那封折了又折的是露依莎的,他看了
第一行:「我親愛的巴濟裡奧」。他臉色煞白,馬上把東西都裝進外衣裡面的口袋
裡,然後打開門:門德斯那高大的身軀站在陰影裡。
「門德斯先生,一切都辦好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不想占你更多時間了。」
大漢行了個軍禮,沒有說話。走到樓梯平台,塞巴斯蒂昂往他手裡塞了一個英
磅,門德斯恭恭敬敬地彎下腰,用含混不清的聲音說:
「隨便有什麼事吩咐,請找64號門德斯,在警務隊幹過。閣下不用破費了。隨
時聽閣下吩咐。我的妻子和孩子們都感謝閣下。閣下不用破費了。64號,門德斯,
曾在警務隊效力。」
塞巴斯蒂昂關上大門,回到餐廳。儒莉安娜已經坐在椅子上,見他進來,立刻
怒氣沖沖地站起來:
「那女醉鬼把一切都告訴你了!是你設下的圈套!你也跟她睡過覺!……」
塞巴斯蒂昂臉色很白,但保持著鎮定:
「你這個女人,去把帽子戴上。若熱先生已經把你辭退了。明天找人來搬走你
的木箱……」
「可是,她男人一定能知道一切!」她咆哮著,「要是我不把一切一樁樁一件
件地告訴他,就讓這屋頂把我砸死!她收到的信,她到哪裡去會男人。她跟那男人
在客廳裡睡,還有慌裡慌張地把發卡都掉在地上了。連廚娘也聽見動靜了!」
「住嘴!」塞巴斯蒂昂嘴唇煞白,聲音顫抖,一拳打在桌子上,杯盤一陣搖晃,
金絲雀在籠子裡亂飛,「你這個賊,警察把你的名字記下了!只要你說半句話就得
去檸檬林監獄,就得把你運出防波堤。你不光偷了信,還偷了衣服,汗衫,床單……」
儒莉安娜剛要說、要喊,他又厲聲說道,「我知道,知道得很清楚,是她給你的,
可是,是被迫給的,因為你威脅她。你什麼東西都要。這就是偷,是流放到非洲去
的大罪!你想對若熱先生說什麼,任你去說。去說吧!你看他相信不相信。去說呀!
你這個賊,他只會朝你肩膀上打幾手杖!」
她咬牙切齒。這下子完了!「他們」什麼都有,警察、「好時光」監獄、牢房、
非洲!……全都在他們手裡……而她呢,一無所有!
她對「小潑婦」的所有仇恨一古腦兒爆發了,用最淫穢的話咒罵,還杜撰了一
大堆不堪入耳的勾當。
「她跟上區那些婊子們一樣!可是我,」她高聲喊,「我是個清清白白的女人,
沒有哪個男人敢吹牛皮說碰過我的身子,從來沒有一個臭男人見過我皮膚的顏色。
可那女醉鬼呢!……」她甩下披肩,揪著衣領,「這個家什麼醜事都有!再說,我
為照顧姑媽那個妖婆受了多少罪呀!他們就這麼報答我!要是我不到報紙去說理,
就讓魔鬼們把我帶走!我親眼看見她像個婊子似地摟著那個花花公子!」
儘管如此,塞巴斯蒂昂懷著痛苦的好奇心聽著那些細節;雖然恨不得想把她掐
死,但眼睛卻在貪婪地吞著每一個字。等她說得氣喘吁吁,停住口的時候,他叫道:
「走!戴上帽子,滾出去!」
儒莉安娜氣昏了頭,眼珠瞪出了眼眶。她衝到塞巴斯蒂昂跟前,朝他臉上吐了
一大口唾沫!
可是,她的嘴突然張得很大,身子朝後一弓,兩隻手急切地摀住胸口,接著往
一側倒下來,發出像掉下一包衣服似的軟軟的響聲。
塞巴斯蒂昂彎下身子,搖搖她;已經僵硬了,嘴角流出了黑紫色的泡沫。
他抓起帽子,下了樓梯,一口氣跑到主教廣場。一輛空著的馬車走過,他沖進
車裡,讓車伕「以最快速度」去朱里昂家;他強迫朱里昂立刻就走,穿著拖鞋、沒
有穿西裝也要立刻就走。
「是死了人的事!儒莉安娜死了!」他臉上沒有血色,結結巴巴地說。
路上,隨著車輪聲和車窗的震動聲,塞巴斯蒂昂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他走進露
依莎家裡,發現儒莉安娜因為被辭退而十分生氣,指手劃腳地跟他說起來,突然朝
一邊倒下去。
「是心髒病。本來她也活不了幾天了。」朱里昂嘬著雪茄煙頭說。
車停下了。但是,剛要下車,塞巴斯蒂昂想起來,出門時昏頭昏腦,把大門鎖
上了!只有死者在家!幸虧車伕拿出撬鎖器,才把門打開了。
「先生們,不想到達豐多區轉轉嗎?」車伕一邊往口袋裡裝車資一邊說。
卻看到他們兩人沖出了車門。
「他們也不是幹那種事的人!」他輕蔑地嘟囔了一聲,揚鞭打馬,走了。
兩個人進了門。
到了小天井,塞巴斯蒂昂覺得安靜得陰森可怖。他嚇得魂不附體,一步步走上
樓梯,樓梯似乎沒有盡頭。心跳得厲害。他還希望看到那女人僅僅是一時暈倒,正
在昏睡,或者已經站起來,雖然臉色蒼白,但還在呼吸!
沒有的事!和他離開時一樣,那女人躺在地毯上,兩只胳膊張開,手指像爪子
似地彎著。由於腿腳亂蹬,撩開了裙子,露出了脛骨和玫瑰色統襪以及軟拖鞋;塞
巴斯蒂昂忘在椅子上的油燈照得那僵硬的臉上的額頭慘白一片,歪著的嘴在燈光下
形成一個陰影;突然而來的垂死掙扎留下的瞪得嚇人的眼睛裡,有一層蜘蛛網似的
渾濁的霧。四周,一切似乎更加紋絲不動,死一樣的僵硬。博物架上有什麼東西閃
著銀光。只有掛鐘嘀答嘀答響個不停。
朱里昂摸了摸她,站起身,擺擺手:
「從一切意義上說她都死了。必須把她弄出去。她的臥室在哪兒?」
塞巴斯蒂昂面色蒼白,指了指上面。
「好。你拖著她,我端著油燈。」看到塞巴斯蒂昂一動不動,朱里昂笑著問:
「害怕?」
他心裡暗自嘲諷塞巴斯蒂昂:活見鬼,那不過是無生命的物質,跟抓著個布娃
娃一樣嘛!塞巴斯蒂昂頭髮根都出汗了,托著屍體兩只胳膊下邊慢慢走。朱里昂端
著油燈走在前頭,為了顯示自己,哼起了《浮士德》中進行曲的頭幾個節拍。塞巴
斯蒂昂羞得滿臉通紅,用顫抖的聲音說:
「我什麼都不管了,走……」
「我倒尊敬姑娘的神經!」朱里昂彎彎身子。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塞巴斯蒂昂覺得這瘦小的身體像鉛一樣沉。屍體腳上的一
只拖鞋掉下來,順著樓梯往下滾。塞巴斯蒂昂覺得有什麼東西碰他的膝蓋,嚇了一
跳:原來是假髮套掉了,只由一根繩子掛著。
他們把屍體放在床上,朱里昂說應該按傳統辦事,把她的雙臂交叉在胸前,把
她的眼睛合上。
他看了儒莉安娜一會兒。
「好難看的東西!」他嘟囔了一句,拉開一塊皺皺巴巴的床單把她的臉蓋上。
臨出門,他看了看這臥室,非常驚奇:
「這個老廢物,比我住得還好!」
他關上門,上了鎖,說:
「安息吧。」
兩個人一聲不響地下了樓。
走進客廳的時候,臉色煞白的塞巴斯蒂昂把手放在朱里昂的肩頭:
「這麼說,你覺得她死於動脈瘤嗎?」
「對。她一發怒,崩裂了。書上這麼說的……」
「要是她今天不生氣……」
「明天也會崩裂。反正快死了。……讓她安安靜靜地躺著吧,現在已經開始腐
爛了,別打攪她。」
他有點冷,搓著手,說「想吃點什麼」,在碗櫃裡找到了一塊涼牛肉,半瓶科
拉爾葡萄酒,坐下來,嘴裡塞得滿滿的,把酒喝了個精光。
「塞巴斯蒂昂,你聽說最新消息了嗎?」
「沒有。」
「我的競爭對手入選了。」
塞巴斯蒂昂咕噥了一句:
「糟糕!」
「在預料之中。」朱里昂打了個很大的手勢,「我本想大鬧一通,造成醜聞,
可是……」他微微一笑,「沉靜下來了,現在我是正式醫生了,他們給了我個醫生
的職位,扔給了我一塊骨頭。」
「是嗎?」塞巴斯蒂昂說,「伙計,還好。祝賀你。現在怎麼辦?」
「現在嘛,我就啃它吧。」
「況且,他們還許諾一有空位就給他。醫生的職位也不錯……而且是固定職業,
狀況好轉了……」
「可是,還很不像樣子,很不像樣子!還沒有脫離泥潭……」
沉默了一會兒以後,他說他厭煩了醫學,醫學是條死胡同。他本該當律師,當
政治家,當陰謀家,他生來有這方面的天賦。
他站起身,手指間夾著香煙,邁著大步在客廳裡踱來踱去,用斬釘截鐵的語氣
陳述著雄心壯志——這個國家適於敢干的陰謀家施展身手。那些人都老了,滿身是
病:天花後遺症、梅毒,從裡到外全都腐爛了。舊的憲制世界必將垮台,支離破碎……
需要男子漢。
他站在塞巴斯蒂昂面前:
「親愛的朋友,直至現在,這個國家被一幫經驗主義者統治著。一旦發生革命,
一定會尋找有原則的人。可是,誰有原則呢?誰有四個原則呢?誰也沒有;他們只
有債務、秘而不宣的惡習、假牙。原則?半個也沒有。於是,如果有三個玩世不恭
的人肯創建上半打嚴肅、合理、積極而現代的原則,整個國家都會拜倒在他們腳下,
向他們乞求:『先生們,請你們給我們榮耀,給我們帶上嚼環吧!』哼,我應當是
其中的一個,生來就具有這種天賦!要是稍有狡猾一點、有點眼光的其他白癡們像
西班牙話劇裡所說的那樣,身居高位,在葡萄牙美麗的太陽下閃閃發光,而讓我為
那些信徒老太婆們開膏藥、為某個陳腐不堪的法官縫合傷口,我可不幹。」
塞巴斯蒂昂沉默不語,他在想著樓上的死者。
「愚蠢的國家,愚蠢的生活。」朱里昂說。
一輛馬車走進街道,停在門前。
「王子們到了!」朱里昂說了一聲,馬上下去了。
若熱正扶著露依莎下車,塞巴斯蒂昂猛地衝到門外:
「出大事了!」
「著了火?」若熱轉過臉,驚慌地大聲問。
「儒莉安娜得動脈瘤死了。」大門的陰影裡傳出朱里昂的聲音。
「啊!見鬼!」若熱大驚失色,慌忙在口袋裡找零錢給車伕。
「哎呀,我不進去了!」費裡西達德太太馬上把包著一塊白紗的大臉伸出車門,
叫道,「我可不進去!」
「我也不進去!」露依莎抖作一團。
「可是,親愛的,你讓我們到哪兒去呢?」若熱大聲說。
塞巴斯蒂昂提醒說,可以到他家去,住在母親房間,只需舖上床單就行了。
「去吧,去吧,若熱,太好了!」露依莎懇求說。
若熱猶豫不定。巡邏警察從街上走過,看到那伙人圍著馬車車燈,停下來。若
熱終於下了決心,非常不情願地同意了。
「鬼女人,單在這個時候死!費裡西達德太太,讓馬車送你走吧……」
「還有我,我還穿著拖鞋呢!」朱里昂說。
費裡西達德太太作為基督徒想起了一件事:需要有人為死者守靈……
「費裡西達德太太,看在上帝份上,算了吧!」朱里昂大聲說著鑽進車裡,敲
敲車門。
可是,費裡西達德太太仍然固執己見:這是缺乏宗教精神!至少應當點上兩支
蠟燭,叫個神父來!……
「車伕,走吧!」朱里昂不耐煩地大聲咆哮。
馬車調過頭來。費裡西達德太太不顧朱里昂扯她的裙子,衝著車門喊:
「這可是死罪呀!對死者不尊呀!至少應當點兩支蠟燭呀!」
馬車飛跑起來。
現在露依莎倒有點顧慮:確實可以叫個人來……
可是,若熱火了。這時候找人?胡鬧!她死了,死了埋掉就算了!……還為那
東西守靈?莫非還要設靈堂?她願意為那老太婆守靈嗎?……
「怎麼辦,若熱,怎麼辦?」塞巴斯蒂昂低聲問。
「不必!太過分了!沒事找事!活見鬼!」
露依莎低下了頭。若熱在後邊咒罵著關門的時候,她拉著塞巴斯蒂昂的胳膊沿
街往下走去。
「他火了。」他低聲對她說。
一路上若熱一直嘟嘟囔囔。竟然有這種主意,這時候到外面睡覺!真是婦人之
見……!
直到露依莎幾乎哭著對他說:
「你看,若熱,你不要折磨我,讓我病得更厲害嗎?」
他氣惱地咬著雪茄煙,不再說話。為了讓露依莎靜下心來,塞巴斯蒂昂提出讓
黑人維森西婭大嬸來為儒莉安娜守靈。
「這樣也許好一點。」露依莎低聲說。
到了塞巴斯蒂昂家門口。這個時候在家裡響起露依莎緞子裙子的窸窣聲,他感
到很激動,點蠟燭的時候手在微微發抖;他馬上把維森西婭叫起來去燒茶;他親自
動手,慌裡慌張地從大木箱裡拿出床單,為能盡地主之誼而非常幸福。回到客廳,
看見露依莎獨自一人坐在沙發一頭,臉色蒼白。
「若熱呢?」他問。
「到他辦公室給教區長寫信去了,為安葬的事……」她眼睛明亮,聲音驚恐而
微弱,「怎麼樣?」
塞巴斯蒂昂從口袋裡掏出儒莉安娜的小錢包,她急切地抓在手裡,突然拉住塞
巴斯蒂昂的手吻了吻。
這時候,若熱笑著走了進來。
「看樣子這姑娘放下心了?」
「完全放心了。」她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
他們走過去喝茶。塞巴斯蒂昂稍稍紅著臉對若熱講述他怎樣進的家,儒莉安娜
對他說被辭退了,越說越激憤,突然卡嚓一聲朝一側倒下,死了……
他補充了一句:
「太可憐了!」
看到塞巴斯蒂昂說謊,露依莎尊敬地望著他。
「若安娜呢?」若熱突然問道。
露依莎毫不心慌地回答說:
「啊,我忘了告訴你……她請假去看望一個痛得很重的姨媽,在貝拉斯那邊……
她說明天回來……再添點茶嗎?塞巴斯蒂昂?……」
他們都忘了打發維森西婭大嬸——誰也沒有為死者守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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