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禁止的基督
第8章


    「這根本沒有道理,你以為山裡的畜牲就這麼傻?他們可不會落進你的圈套裡來
的,」霍華德﹒貝克說道。他正靠在一棵樹上。
    「住嘴吧,霍華德,我從來就沒有告訴過你,說我精於此道。」
    「不錯,你是不知道。」
    彼得咬緊嘴唇,心裡默數,一、二、三、四……數到十下再說。這是他母親教他的
方法。還在做孩子的時候,他母親就常常提醒他遇事不要犯急,要用數數目字來控制自
己。他繼承了父親的急性子。為此吃了多少苦頭,但他總算記牢了母親的教訓D。快要
生氣的時候,無論如何先數到十下。他以為這一招還真靈驗,既能使自己冷靜下來,又
增強了自己的決心,也不會使自己以後懊悔不已。眼下他真想給這霍華德劈面一拳。他
在自己的心裡先數到十下。—……我應該教訓這個傢伙;二……我要舉起拳頭了,讓你
貝克再呱啦呱啦的饒舌。
    這夥人呆在一起一個星期以後,彼得便覺得忍不住地想教訓貝克。彼得正跪在地下
安放那只套野獸的夾子,想為大家捕點可以做食物的活物。此時他的心中又升起了那股
怒火:真應該教訓貝克這傢伙。
    「我們幹嗎要自欺欺人呢?」貝克這是對他說的,一面在剔住指甲縫裡的泥土,
「不會有人來了。」
    彼得一直在數數,四……五……,他願意承認自己是火爆脾氣,承認自己的性格不
冷靜,他在心底裡承認貝克給自己一種新鮮的陌生的感受,這是一種暗紅色的衝動。起
先,他把對貝克的憎惡歸結為性格不合;他一直在抱怨挑剔眼前的一切。這個貝克看什
麼都不順眼,連別人病倒了,生病發燒他也要抱怨;他老擔心地下組織再不會派人來跟
他們接頭,斷言他們這個集體一定已經給遺棄在這大山裡頭了。本來眼前的處境就夠讓
人煩心的了,可貝克這傢伙還沒完沒了的嘀咕,讓人心裡起火。彼得從心裡承認,正是
這些使他忍受不了這個貝克。他也多次要求自己忍耐。他已經忍了一個星期,甚至也忍
過了第二個星期,到這第三周,他們已經完全拋掉了面子上的隱忍,公開地表現出對彼
此的厭惡來。貝克指責他傲慢、自私、粗魯、無禮,甚至稱他為不良少年。彼得則說貝
克一腦袋的漿糊,說他是無病呻吟、懶惰、勢利小人。
    今天彼得看見自己下的套又落空了。一無所獲本來就使他窩著火,貝克又在一邊沒
完沒了地抱怨眼下的處境。彼得心裡也知道,這種暗紅色的感受其實便是仇恨。他覺得
忿恨像是扎在自己的良心上了,就像他為提摩太從手上剔除的那種小刺。這有些讓他覺
得慚愧,甚至他還沒有成為基督徒之前,他覺得自己不會恨什麼人的。他相信一切的沖
突本來是可以用談判一類的交際手段來解決的。等他成了基督徒,他知道自己不應該恨
什麼人,甚至不要去恨那些迫害自己的人。正是那些身穿褐色衣衫的傢伙,逮走了他的
父母。他也不去恨那個艾迪﹒李奇,儘管他在足球比賽時,狠命地撞了他。因此他當然
不能恨基督徒——自己的慕道友了。「愛你的敵人,」耶穌說過,「就像愛我一樣地愛
他們。」彼得能夠背誦這句話。他要求自己履行這句話。可貝克又在一邊來勁了。
    也不管有人聽無人聽,貝克就這麼沒有休止地在嘮叨,「如果你認為我們在此等死
時,我們只能呆坐著,那沒准我們就還會遇見點別的什麼……」彼得現在恨貝克,就因
為他是貝克。僅憑這點就讓自己生氣,這真是徹徹底底的仇恨。他已經不想知道自己的
愛心為什麼這樣脆弱。這都是貝克把它給逼走了。貝克甚至對他說,他所謂的愛心不過
是不成熟的,孩子氣的。貝克說他是虛偽的。有時候愛的本質是無法知道的,除非它因
為受到仇恨的驅使而成為對他人的服務。彼得要請求上帝讓自己有力量去愛他人,求上
帝寬恕自己的仇恨心,求上帝使自己有耶穌的愛心去愛霍華德這樣的人。可後來,他還
是絕望了。因為才過了兩分鐘,他便覺得還是很恨霍華德。
    「我們應該把路加派下山去,要是他給抓住了,反正我們也不會損失什麼。」
    「霍華德,」彼得厲聲地打斷貝克的話。他忘了自己是在數「六」還是數「八」,
忘了自己是在乞求寬恕,而不是乞求力量。
    「真不知道他們幹嗎要把他弄來。許多莫名其妙的事一開始就不斷。如果我們不是
帶這麼多人來,不帶這麼些行李來……真是瘋狂!」
    「你閉上嘴好不好?」彼得正朝樹林方向走去,看那邊布的夾子去。
    「我只不過是處事實際一些罷了,」貝克說道,跟在他後面。「我們自己的生命時
時受到威脅的時候,這麼一大群人都呆在一塊,真是太不明智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路加
的經歷。他們給他的電擊電壓太高,他的腦受損害了,他是沒有什麼用了。」
    彼得覺得要是把這貝克弄到夾子裡了夾住才能解點恨。而後他又想,冷靜,冷靜,
清醒一點,數到十再說。「霍華德,他既然在這裡,就已經是我們中的一員了。」
    「可為什麼呢?他們幹嗎要弄他來這裡呢?簡直不知道這些人是怎樣想的。」
    「也許他們顧念他做了這麼多年的牧師,也許他們認為他在沒有一個人到教堂時還
堅持布道,也許他們認為他受苦太多,應該忠實於他。你以為呢?」
    「我想接頭人應該送他回村裡去。反正他已經是廢人一個了。其實他就是與我們呆
一起,又與感化中心有什麼區別呢?逃亡對於他是沒有什麼意義的事。」
    「如果他們殺了他呢?」
    貝克陰冷地笑了,「那他就上天堂了,不正好如他的願了麼,對不?」
    他們二人已經走到了彼得下第二個套的地方。夾子的機關上還掛著半截胡蘿蔔。那
胡蘿蔔沒有給動過。
    「你還不如把那半截胡蘿蔔取下來得了。說不定沒有幾天我們就非吃它不可了呢,」
貝克說道。
    這片樹林正對著一片蔓生的草地。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見面的太陽正明晃晃地照耀著。
陡峭的山脊就在眼前。儘管現在是十一月下旬,彼得還想到陽光下去享受一番金色的溫
暖。
    「喂,我們老站在這裡干什麼呢?」貝克問。
    彼得露齒微微一笑,用大姆指朝森林那邊揚一揚,說:「走這邊吧。」
    「為什麼走這邊?你打算在地裡安放夾子?這倒不錯……」
    「那邊是農家。我們不能冒險讓別人看見。山姆說過最好離那邊遠一些。」
    「農家?」貝克的聲音顯得有些驚奇,這是平時他不易流露出來的,「這種地方怎
麼會有農家呢?」
    「我不知道,等以後我們再去拜訪他們吧。」彼得加快了腳步。他估計自己現在離
小教堂有兩英里地遠。「趕快走吧。」
    「我們去哪裡?你沒有看見這裡空蕩蕩的?」
    「沒看見,」彼得說,「我在那上面還安放了三處夾子呢。」他用手撩開面前的樹
枝,朝樹林裡面走去。「嗨,莫非你有什麼約會?還不走?」
    貝克回他一句:「我當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可不想跟著你這油嘴滑舌的傢伙在
這黑森林裡瞎轉。」
    「那你也總得先回教堂去吧?」彼得也沒有好氣地說,一邊從一堆灌木叢間擠過去。
「找不到路了吧?這下可稱你的心了。」
    「該留點麵包渣做記號的。」
    兩個人都安靜下來,除了兩人的喘息聲還聽得見。貝克現在一言不發地在費力地摸
索。由於腳下的樹根和眼前的樹枝,所以行走起來跌跌撞撞的。彼得也知道這附近有一
條便道,可他實在厭煩貝克沒完沒了地嘮叨,他有意要出他的丑,讓他現出心慌意亂的
樣子。報復對於心懷憤怒的人是甜蜜的呢。可甜蜜之後便是毒藥了。貝克忽然一下子癱
倒坐地,他靠在一棵傾倒的樹桿旁,「哎喲,我實在走不動了,我的腰都要斷了。」
    彼得站在那裡,好半天一直皺著眉頭,然後他歎一口氣說:「那個夾子在山的背後,
要不我先去看一眼便回來吧。」
     
         ☆        ☆        ☆
     
    「這臭小子,」貝克看著他離開自己,一會兒便消失在山脊後面。這個不請人世的
毛頭小子,他身上的那股傲慢勁很讓貝克生氣。那樣子說像他沒有不知道的似的。年輕、
驕傲、不知天高地厚,一幅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樣子……貝克自己年輕時也是這樣。正
因為如此,貝克覺得自己的命運與彼得是一樣的,不過他沒有說出來。他在心裡也承認
這是只有他自己清楚的秘密,是他頭腦深處的思想路數。他甚至可以承認正是他們兩人
之間的相似才造成了他們的沖突。不過讓他最不樂意的便是承認彼得是比他更年輕的那
個自我。有一個比自己更強的相似者,一點也不使他好過些,引不起他的贊歎或尊重。
相反,他討厭彼得,討厭得要命。
    貝克抬頭,透過那些橫七豎八的樹枝,那些尚未落下的稀疏的幾片樹葉,他還能看
見一塊不大的天空。現在大約是正午時分吧。他本該站在101大街的拐角上叫一輛出租
車,驅車前往那經常光顧的地方。等到了那裡,他會從一大堆生意人、投資者、放債人
占用了的桌子間穿過,跟所有的熟人一一打招呼:「你好,弗朗克。你好,比爾。有什
麼新聞嗎?」然後,他會坐下來享用世界上最好的這家俱樂部的最好的三明治和威士忌,
從眼前的電視屏幕上可以看見股票的漲漲落落。他現在閉上眼睛,憑記憶還可以嗅得到
那裡的熏烤牛裡脊的香味。那香味消融在他的嘴裡,隨即變成了干燥的陰冷的山風。
    他常常問自己,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呢?以往他總覺著自己是船上划船的槳手,
一天天地這麼打發日子。眼下這是一件亟需計較的事。要知道,用別人的錢投機炒股是
一回事,而用自己的生命作賭注又是另一回事。
    一縷陽光從樹梢間透進來,揚揚灑灑地光線像從噴泉裡湧出來似的。貝克仰望天空,
彷彿聽到了某個海邊沙灘上的波濤聲。他想起了路易莎的那海灘。海浪拍打著岸邊的巖
石,海鷗在頭上鳴叫。遠處什麼地方響著收音機,海灘上有一個身著泳裝的金髮女郎,
那游泳衣的顏色很是明艷。孩子們在沙灘上跑過,腳踢起黃色的沙土。
    「卡嗒,」這是樹枝折斷的聲音。
    他能夠看見路易莎轉過身來看著他,並且一下子甩掉身上裹著的毛巾。路易莎的眼
睛裡滿是悲愁。那雙眼睛睜得大大的。那表情使他覺得自己不僅很渺小,而且令他憤怒。
他不喜歡孩子們這麼樣目中無人,尤其是他們竟會以為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一樣地愛他們。
親愛的路易莎呀,甜蜜的、敏感的、自憐自愛的路易莎。他曾送給她一只卷毛狗作為安
慰。在一段時間內這好像還有點用。她細心地照料它,寵愛它。直到那小狗在霍華德眼
中成為了討厭的被寵壞了的孩子。他把小狗關在地下室裡,如果路易莎不要求,他是不
會去看它的。路易莎死後,他讓別人把小狗殺死了。這並不是一件殘忍的事。在他看,
這種事是非常實際的理性的。因為他也讓人把路易莎生用過的所有東西都弄走了,這只
小狗同別的物件也沒有什麼區別。
    他睜開眼睛,不禁打一個寒顫。他自己也很奇怪,為什麼自己在這時候想起這些來
了。很久以前,他便埋葬了這一切,頭腦裡已經不再留下任何痕跡了。路易莎死後,他
才復活了。為什麼要回頭看墳墓呢?他在那裡已經花了三年的時間照看病人,直到路易
莎死去才解脫。他已經做了自己的犧牲,他貢獻了自己的生活,一如訂出計劃那樣按步
就班。而在他的故我復活後,他認為是自己的回報時期。他想這樣安排自己的生活,遵
循這樣一個原則:以最小的痛苦換取最大的快樂。這是同上帝的一筆交易,而既然他的
上帝是他自己的想像鑄成的,上帝能夠贊同他的也同樣很少很少了。
    太陽從山後隱了去。他很後悔自己的計劃結果出了很多岔子,總不如自己的意。就
拿到這山裡來說吧,顯然他現在置身於這荒山野嶺中的破敗教堂中並不是初衷所在。上
帝並沒有守他的許諾。但霍華德也只有不去想它了。不過這只是片刻的思想中斷。霍華
德心裡也承認,既然自己的手伸到了不該伸進去的糖罐中去,那就只好負出特別的代價
了。他相信自己總會擺脫這種窘迫的狀況的。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方法吧,姑且不去討
論上帝是否能夠幫他一把。霍華德往農莊那邊看了一眼。在他的凝想當中,那邊的農捨
是一枚種子。種子在他的思想當中已經植入了肥沃的土地。一個計劃已經在他的心中成
長起來。他告訴自己,應該現實一點,這已經是他惟一可實行的指望了。
    「霍華德,」彼得在喊他,「請過來幫我的忙。」
    那聲音的緊迫是明白無誤的,貝克一驚,從樹樁上一躍而起。他的第二個念頭便是,
是否應該裝沒有聽到,而從另外一個方向走開。如果這傢伙遇見了麻煩呢?如果是警察
正把他按在地下,而他只有喊叫而已呢?貝克可不願意離麻煩太近了。
    「貝克!」
    他已經可以看見彼得了,他正穿過密密麻麻的樹林朝自己走來,步伐是跌跌撞撞的,
一邊還拚命地揮舞著手臂。也許他捕到了一只鹿?霍華德心中生起了希望。
    他迎著霍華德走過去,「什麼事?怎麼啦?」
    「到這邊來,」等他走近些,彼得氣都喘不過來了,「你得幫幫我。」
    「幫你干什麼?」
    彼得搖搖頭,扯一下貝克的袖子,「到這邊來看吧。」
    霍華德有點不高興,但他還是跟著彼得從樹叢中穿過。最好別是件無益的事,他想。
覺得脅邊一陣刺痛。
    「就在那兒,」彼得指一指說道。
    貝克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沒準彼得真的抓到了一頭鹿。它正躺在樹叢當中,給樹葉
掩住了。他走近一步,心想這頭鹿也未免太小了一點。他凝神再一看,他知道瞇逢著眼
睛的樣子有點蠢頭蠢腦的,所以又近了兩步。等那東西進入眼簾,他一下子驚呆了,原
來是一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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