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房間只有八英尺見方,從天花板到地板都漆成淡綠色。塑料上佈滿了裂紋,就
像地圖上通往不知名遠方去的道路。屋子中央是一張桌面上給撞得坑坑窪窪的長方桌,
周圍是幾張因摔打而變形了的金屬椅子。房間門是隔音的,門邊是一面鏡子——無疑地
鏡子後面是監視器的攝像頭。本用他的兩個食指關節輕輕地梳理他的髭鬚,然後他放鬆
自己,大手掌心剛好放在桌子邊上,手指輕輕地敲擊桌面。如果他們在鏡子後觀察他,
他希望自己的樣子是無所謂的,漫不經心的,總之不要顯得緊張。他想,任何人在他的
情況下,都有一點惱怒,有誰會在不受指控的情況下被帶到警察局來時會不動一點氣呢?
何況他們沒有一點解釋,甚至都不找一個借口。因此他一方面得做出無辜的樣子,另一
方面還打量這審訊室。他往後靠在椅背上,雙手抱在胸前。他得做出那種效果。得讓他
們知道他對自己因為被扔到這兒來便無人理睬是有些不滿的。
如果他現在開始祈禱,那怕不做出祈禱的樣子,他們看得出來嗎?等他回到家,他
要問一問妻子。
他禁不住要問自己,他們究竟為什麼要想跟他談一談呢?究竟為哪件事,他弄不清,
他們中究竟誰要和他談呢?他一直都非常小心——除了那有點滑稽的指控,說他販私酒,
而那是沒有什麼羞愧的事。
他想,最好的方法便是乾脆忘掉自己知道的東西。如果他的腦子裡是一片空白,他
們還能抓得住他什麼呢?這是當初他讀戲劇學院時學到的:進入你的角色,相信你自己
就是他,對別的任何事情都不要去想。我只不過是美德斯通糕點公司的一名送貨員,一
名開車的。我可不知道有什麼地下組織,不知道他們在干什麼偷運人員的事。當然我在
本州的報紙上讀到過,有這種事。我可只是一個奉公守法的小老百姓,掙錢吃飯而已。
門上的滑栓咋喀響了一聲,儘管不想看,但本的眼睛還是盯住門把手的轉動。也許,
他做不到他想的那樣,他顯得神經質了一些。他倒希望監視器沒有把這一切攝下來。門
開了,進來兩個人,好像在談賽馬之類的事。不是本地的警察,這可以肯定。他們制服
的質地要好得多,做工也是城裡的裁縫的手藝。這麼一來,他有點不安了。從城裡來的
大人物要跟他談,為什麼呢?
前面的那個是中等個兒,瘦削的臉,紅色的頭髮有點卷曲。臉上繃得緊緊的,一幅
不開心的樣子。他臉上的表情是這樣僵硬,以至本覺得肯定是因為某個不成功的外科手
術造成的,要不就是在車禍中受過傷。雖然他也在心裡想,這沒什麼,人的臉長得就是
樣。但他並沒有因此就覺得欣慰了一些。
另一個是高個子,留著髭鬚,樣子和善得多——這屬於那種你樂意與他一道去打保
齡球或共進晚餐的人。他的褐色頭髮看上去精心地梳理過。這是軍隊裡的新手。也許還
在跟著那紅頭髮的做見習吧。
「本﹒格林,對嗎?」紅頭髮問。
本點點頭。「是我。」
「好的,有時候我們會弄錯了人,那是會很尬尷的。」紅頭髮微微一笑,於是他薄
薄的嘴唇便在臉上開了一道口。「我是羅伯特﹒斯奈特上尉——唔,特種警察部隊的。
這是我的助手,軍官威廉。」
「你好,」本打招呼。
威廉點點頭,靠牆站定。
「我想你一定覺得詫異,會問究竟出了什麼事。」斯奈特說,一邊在本的對面坐了
下來。
「我想是的,我正在吃中飯……」
斯奈特舉一舉手。「我知道給你帶來不方便了,所以你如果快一點回答我們的問題,
你馬上便可以回去吃你的中飯。」
「當然,什麼問題呢?」
「你用你的貨車偷運叛亂分子有多久了?」斯奈特問。
本覺得自己坐著的椅子給什麼人抽走了,然後一拳打在他的面門上。「什麼?」
「也許我沒有說清楚,」斯奈特說,「我在問你,這有多久了——」
「對不起,但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是美德糕點公司的送貨員我——」
「格林先生……」斯奈特的樣子有點疲倦,他的眼睛看了看威廉。他的神色傳遞了
什麼信息,本卻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如果我們開門見山的話,我想可以節省不少的
時間。剛才你還在這兒坐著,面對鏡子後的監視器盡量做得若無其事,可我們已經徹底
地搜索了你的貨車。我們發現那裡面有一個夾層,我們檢查之後發現那裡邊有好多人的
指紋,有汗漬,有頭髮和一些衣物留下的纖維。」
本揚起他的手。「嗨,那是工作車。搬貨的人在上面上上下下的。」他的嗓子發乾。
他想喝一些水。
「我們的懷疑是有根據的,我們進行了指紋驗證,我們發現指紋都與可能接觸你那
車的工人不相符。奇怪的是,沒有一個是相符的。更奇怪的是,你工作的那家工廠裡沒
有人知道你的車裡有這麼一個夾層。因為你的同事們的貨車都沒有,只有你的車——」
斯奈特停了停,身子往前傾,「我急於聽到你的解釋呢,先生。」
本拚命地做出冷靜的樣子。「我的那車——我是在外面訂做的,我要求他們把空間
留大一點。我想如果它能發揮作用,我的老闆是會高興的。他們會派給我更多的活。但
我先得試試。」
斯奈特又看了威廉一眼,「他很機靈,是不是?」
「你想讓我說什麼呢?」本問道。儘管他不想,但他的聲音確實是有一點發抖。
「說真話才會有助於你。你們基督徒不都是最講實話的嗎?『你們要知道真理,真理使
你們自由。』是這樣說的吧?」
聽到像眼前的這麼一個人用冷冰冰的聲音引《聖經》的話,本覺得自己背上發涼。
這真像是蛇身上抹香水。他的大腦飛快地轉,可是一下子沒有了主意。也許他應該認一
點損失,另外用一套話滑過去?「你瞧,我並不知道你們說的是什麼,不過……」
「不過什麼?」
「好吧,我承認我用我的車是運過一些別的東西——你們也知道,為某些顧客送點
箱子盒子的,」本說。
斯奈特的手擦著他的臉頰,非常機械地說,「某些顧客?什麼樣的顧客?」
「你知道,有的顧客需要點香煙或是酒類,可以不上稅的……」
「你也干這種事?」斯奈特顯出不信的樣子。「像你這樣的好基督徒?我可是不能
相信你會這樣的。」
本聳聳肩,「我於嗎要撒謊呢?坦白這點可以可我省去好多麻煩。」
斯奈特像圖書館的工作人員那樣用一個指頭在本的眼前搖晃著。「啊哈,你瞧,我
知道你會動腦筋的。你以為你只要承認了你販私酒什麼的,我們便會把更重要的東西放
過了。你心裡想,這麼一來,我們便不再會問你有關基督徒的事、地下組織的事,不會
追問你如何把你的同伴弄走的。你是這樣想的嗎,格林先生?」
「我想你們肯定找錯人了。」本回答他。
斯奈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很健壯吧,格林先生?」
「你說什麼?」
「關於基督教,有很多令人迷惑的事,其中之一是——全是矛盾和欺騙。強壯被虛
弱掩飾起來;虛弱又被強壯掩飾起來。像我們這樣的實話實說的人就會給弄糊塗了。」
斯奈特站起身來,「你屬於強壯的人嗎?」
本竭力地想,看有什麼話可以答覆斯奈特,可以挽救這場失利的較量。「我想我的
身體很好,我是指健康,如果這是你要問的意思的話。」
斯奈特搖搖頭。「我對身體健壯可不像對意志堅強那樣感興趣。」你的意志很堅強
吧?
本茫然地看著他。「我不知道你要說什麼。」
「這麼說吧——」斯奈特拖過一張椅子來,讓它在地上轉了一圈,然後他坐下來—
—「如果我告訴你,你的妻子正在隔壁的審訊室裡——」
本得了一驚,一下子站了起來。「我妻子?」
「是的,』嘶奈特接著說,「而這位威廉先生可是專家,他知道如何從肉體上勸說
別人……」
本在椅子裡變換一個姿勢,準備一躍而起。「聽我說,我對你們說了——」
「坐好了,格林先生,」威廉輕聲地說,也變換了一個坐著的姿勢,剛好讓本能夠
看見他脅下的槍。
本稍微放鬆了一點,「我的妻子可與這件事沒有關係。」
「與什麼事?販私酒,還是偷運基督徒呢?」
「請你們放過她吧。」
「格林先生,我在對付一種假設的情形。這是一場應變的游戲。凡你不願意告訴我
們的,我想威廉先生都會讓你的妻子說出來。」
本看一眼威廉。他並不像那種看上去便能夠折磨女人的類型。但今天的新政權已經
創造了一有現代面孔的冷血殺手。「可她沒有什麼要告訴你們啊。」本堅持說。
斯奈特一笑,「我可能說的不是真話,格林先生,假設吧,威廉先生已經拷問過你
的妻子了,而她也已經招認了一切——你如何把那些基督徒集中在你的家裡,然後再把
他們裝在你那輛車的地板底下,最後把他們運送出城,到邊界上的山裡面去……」
本簡直不相信。「你在訛詐,你這是在誘供,讓我承認我並沒有幹的事。」
「你沒有嗎?』嘶奈特的手一邊在他的兜裡掏著什麼,「我認為你干了。在那樣的
情況下,我不相信你的妻子還能撒謊。」
「你沒有拷問她,沒有對她說過話。」本說,他的手攥得越來越緊,成了拳頭。
斯奈特終於在他的兜裡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便把它扯了出來。然後把它放到桌上,
這是一塊染著腥紅斑點兒的圍巾,斯奈特慢慢地把它打開來。「這是你妻子的項鍊吧?」
本的眼睜得大大的,看著那條金鏈。鏈子的一端是一個十字架。這是他妻子的,他
為她買的禮物,她戴在內衣裡面,除了他別人是看不見的。他覺著自己的下頜一上一下
地,他想說話,但卻說不出。
「對不起,它染了點血跡。」斯奈特說道。
本喊了一聲,一躍而起。但威廉更快,轉眼間槍已經在他手上了。他的電槍正對著
本的臉,他開槍了。電脈沖一下子將本打到後面的牆上。然後他重重地跌坐在地下,順
著牆根坐下去。他覺著暈頭暈腦的,但心裡清楚是怎麼回事。斯奈特的手撐在牆上,就
站在他旁邊。
「我希望你這下清楚了,我們想要得到什麼東西時都會做些什麼。你妻子沒有受傷,
除了我們在搜查她時,有一點讓她覺得不好意思。但我對你說,格林先生,如果你不跟
我們合作,你的妻子就會受傷了。」斯奈特改變了一下他站立的姿勢,「注意,電子槍
的作用會在一兩分鐘後消失,到那時候,我希望你能夠做出一種合乎理性的決定。」
本聲音含混地回答一聲。即令他的混身是麻木的,他心裡清楚,自己現在的樣子既
愚蠢又虛弱。但這決不是因為上帝的力量而在人身上引起的那種虛弱——這不是《聖經》
裡面說到了那種。這只是人的虛弱。這是一種失敗。他對斯奈特作的回答便是「不,我
不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如果只為自己,本覺得自己能夠忍受他們可能對他的折磨,
但為了妻子,他只能放棄一切。而一旦意識到這點,他感覺到一種巨大的失落感,不僅
是他的良知的失落,而且是整個心的失落,他真想為那些他就要出賣的人放聲大哭。他
回過頭來,在牆根裡看到了猶大的影子。「好吧。」
「這對你有好處,」斯奈特說道。「這才是聰明的決定。」
本感覺到威廉的手就在他的脅下扶著他,將他拖回椅子上坐下。
「順便說一句,」斯奈特從桌子對面對他說道,「那血是我的,我昨天鼻子流了一
點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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