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村子名叫好望村。事實上霍華德是沿著公路走瞎撞到這兒來的。這是一個真正
的抽一支煙的功夫,便可以走遍的小村子。臨街是一排極不起眼的店舖,所出售的東西,
從衣物雜貨到各種仿制的時髦玩藝,到食品化肥之類。一個很大的白鐵皮棚子,多年前,
這裡的煤炭沒有開采完時,大約是個工場什麼的,現在改作了酒吧,名字倒頗具想像力,
叫做「漢克第二」。其實,貝克只需要回頭往對街一看,那邊的街角上便有它的原型
「漢克廣場」了——事實上,那也是一家酒吧,不過外表看上去像一節長長的車箱而已。
蘭色的和綠色的霓虹燈光,從霧蒙蒙的褐色窗玻璃裡透出來,這是在為一種什麼啤酒做
廣告。街對面的那一家也是這種啤酒廣告。這是一種政府專營的廉價啤酒牌子。貝克就
像老鷹停在屋頂上一樣,在街角上先觀察了這家酒吧好半天。天上灑著紛紛揚揚的雪花,
沒有一個人。十字路口上,有一輛小貨車耐心地等待那好半天沒有換過來的信號燈。
貝克一瘸一拐地朝著「漢克廣場」走過去。從山上下來以後,他的腳先是疼,然後
便給凍麻木了。雪已經深過他的腳面了,有的地方,因為風帶來的積雪,一直深到他的
膝蓋。儘管戴著手套,他覺著手上已經沒有了感覺。背上的行囊背帶,勒得他的肩膀生
疼。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引人注意,最好不讓人知道他來過這裡。但他這一路上頂風冒雪,
已經累得精疲力盡,顧不得小心謹慎了。他甚至覺得,再發生什麼事,大概也不會比現
在更受罪的了。在這個小山村裡,他相信自己只要不說真名實姓也就安全了。因此,他
一定得先找個地方避一避這大風雪,再弄點什麼暖一暖肚子。他心裡想,一杯威士忌再
好不過,當然來白蘭地就更理想了。他輕輕推開那木條鑲著「漢克第二」的字樣的酒館
門,走了進去。他在門口站了一會,裡面的光太暗,他得適應一會才能看清東西。屋裡
一大股啤酒味,汗味和煙味。這種混合氣息讓霍華德覺著溫馨,這使他回想起出逃到教
堂以前的日子,那才是他適應了的文明和正常生活。他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久被囚禁的犯
人,終於獲釋了。罪過已經不復存在,自由就是一切。
這酒吧的內部與外部到是很為協調的。頭上的衍梁是些粗大的木頭,橫七豎八地便
把屋頂撐起來了。牆面非常粗糙,貼著好些推銷啤酒的招貼,上面的女郎身上幾乎沒有
什麼遮攔,風情萬鐘地向人勸酒。房間中央是一個粗大的圓木釘成的長方形吧台,幾張
小圓桌和幾把看上去很丑陋的椅子散亂地擱在屋裡面。一個禿頂老頭,穿著件白襯衫—
—大約這就是傳奇中的漢克了——他斜靠在櫃台上讀一份報紙。離他頭一臂高的地方有
面鏡子,還有些五顏六色的酒瓶子,在那閃光的映襯下,貝克覺著他就像天使長一樣。
靠櫃台那一頭的高腳凳子上,坐著一個老人在慢慢地品嚐他的杯中物。貝克一驚,覺得
透不過氣來,心跳也加快了——,怎麼路加也在這裡呢。定神一看,霍華德才放下心來。
他聳聳肩。是的,不管什麼的老人,只要滿頭是蓬亂的白髮,就會像是路加。
沒有人抬頭看他一眼。屋裡什麼地方有一台收音機在放著一首老歌,貝克能感受到
的只有那緩慢低沉的節拍。他湊到吧台邊上,悄悄地在一只高腳凳上坐下來,但只有半
個屁股挨著凳子。他把背囊放在腳邊的地上,兩手相互握著放在胸前,那模樣像是祈禱。
他自己的心裡也覺得像是祈禱,不過方式有點不對勁,他還是想感謝上帝使自己從山裡
逃了出來,感謝他使自己能夠到這酒吧裡來,聞得見這裡的香煙味,還可以享用一杯酒
和音樂。尤其是酒意義要重要得多。他需要用酒來慶賀自己和過去告別了。他已經把教
堂和那段經歷留在了後頭。
他也覺得納悶,幹麼先前並沒有想到要逃離那地方呢?為什麼自己沒有早點到這個
村子裡來呢?其實他知道答案,但他有意逃避它。人要太面對現實並不是聰明的做法。
那怕只有片刻的自由,只要能夠還是先享受一下吧。現在他得考慮一下,下一步該怎麼
辦。
禿頂老頭突然抬頭,目光狐疑地看著他,「你要點什麼?」
「白蘭地,」貝克說。
「你有錢嗎?」
「當然,有,」霍華德有點生氣了。
「我看看,」禿頭堅持。
霍華德皺著眉頭打量他。但禿頭並沒有移動腳步的意思。霍華德脫掉手套,拉開衣
服的拉鍊,從內兜裡掏出錢夾子來。他翻看夾子,取出一張金的信用卡。這才打消了禿
頭的懷疑,令他放心了。
「這上頭說他們已經把他處決了,」那邊那張凳子上坐著的老頭突然說,他滿嘴的
牙已經掉光了。霍華德意識到他們是在議論報上的什麼新聞。那上頭的通欄標題是已經
抓到一個基督徒叛亂分子的大頭目。
「處決了?」禿頂的那人一邊為霍華德倒酒,一邊像在自言自語。「他們這麼做才
算是明白事理哩。那些人是得給點辣手段才行。」
另外那個老頭在一邊嘀咕,「我覺得奇怪,幹嗎不在電視上播一下呢?我是說處決
的場面。沒準就沒有什麼處決,是一場打鬥呢。」
「我敢說,他們肯定還是那一套,出於安全的緣故之類。」禿頂把一杯白蘭地放在
霍華面前,順手拿起他的信用卡。「你要待會兒一塊兒算嗎?」
霍華德點點頭,然後舉起杯子,嘴唇湊在玻璃杯的邊上,先好好地聞了一陣,飽吸
一日濃郁的香氣,閉上了眼睛,先想像那種不可遺忘的氣息,然後極慢地嘬一小口那液
體,讓它的溫暖一點點地浸遍整個口腔,然後又順著喉嚨一點點滑下去。他真希望自己
的身體整個兒都浸泡在那種溫馨裡面。
那老頭用手戳一下報紙的頭版版面,「可不,你瞧這裡。他們就是這樣說的,為了
安全的緣故,他們抓到他以後很快將其處決了。這上頭還說,他在策劃一樁很重大的冒
險活動,而其他的叛亂分子本來已經采用恐怖手段來營救他。」
貝克冒出了很輕的一點笑聲,不過這可沒有漏過另外兩個人的耳朵。
「什麼東西這樣好笑?」禿頂問道,很顯然他將這笑聲與他的白蘭地聯繫起來了。
貝克舉一下手。「不,我是想說那句說恐怖主義手段的話。那些人會采取什麼手段
呢?搖晃屋頂上的十字架?呼吁天上降大火?」
「可已經發生了。」那老頭瞪著眼睛說。
禿頭輕輕揮一下他的手指。「對了,還記得兩年前的那場大火嗎?那是在哪兒來
著?」
「革命委員會大廈,」那老頭提醒他。
「對,就是那兒。他們說那就是摩西和以利亞干的。」
「那場大火將整幢大樓燒得干於淨淨,連骨灰都尋不出來。」
「那用的是燃燒彈。」
「對了,沒有人能說得上來,究竟這幫人是怎樣干的。」
「那他們一定是靠祈禱的力量吧,」霍華德說,又嘬了一口那火熱的液體。這情景
真像他以往在離他辦公室不遠的那街角上的酒館。大夥兒聊天,談談最近的生意,又談
談什麼新鮮的閒話。霍華德也知道那場委員會大樓縱火案是有意制造出來的,目的是為
了激起公眾對於基督徒的仇恨。讓這些人看上去像是罪大惡極的瘋子,才能給人以這樣
的念頭,使他們以為得到特許令——一旦見到他們,便格殺勿論。
「你是誰?你是什麼專門家嗎?」禿頭猶豫地問了一句。
「我以前就在離那大樓不到三條街的地方上班,」霍華德驕傲地說。這兩個鄉巴佬
會對他的話留下深刻印象了。與他們在一起的可是個大都市來的傢伙呢。
禿頭的兩眼之間露出了好些折皺。「你到這兒來干什麼呢?」
「哦,我嗎,只是路過。」他回答他,又嘬了一口白蘭地。今天可是已經出了奇跡
了。大雪,教堂,……所有發生在這段時間內的事都變得模糊了。
但禿頭和那讀報的老頭還是用狐疑的眼光看著他。他自己低頭,看一眼自己外衣的
袖口,他相信自己的臉色恐怕就更不精神了。他上次是什麼時候刮胡子的呢?他這樣子
那裡像是從大地方來的商人呢,他要說自己從月亮上來,這兩個人也許都不會有這麼大
的疑心呢。但他霍華德不在乎,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我反正還要喝一杯。他把空
杯子推到禿頭手邊。
「我得先證實一下你的信用卡,才會給你再來一杯酒。」禿頭一邊說,一邊走到檢
證機跟前。他先敲了幾下鍵,確信這機器還可以工作。而那上面的數目字證明它沒有問
題。
「你滿意了嗎?」霍華德問他。
禿頭給他斟了第二杯酒。
這就對了,霍華德心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這裡先歇上一宿,明天就會是另一回事
了。然後他將會忘記那種一點點侵蝕他的意識,使他不得安寧的感覺,他種焦心和煩惱
就像看見老鼠從牆跟跑過時的感覺。這些討厭的東西得趕走。它們得用好多杯酒才能驅
逐掉。它們讓他有一種負罪感和悔恨的自我譴責。多年來,霍華德一直在與這兩種情緒
作鬥爭。它們總是太不現實,它們總是妨礙他進行正確的選擇。
「你們這兒有過夜的房間嗎?」
「什麼房間?」
「就是睡覺的地方,如果我打算……」他本想說多喝幾杯的話,但他還是忍住了,
終究沒有說出來。
「我們在樓上有幾套房間。」禿頭說道,「你只要付了錢就可以呆一夜,如果你願
意要,甚至可以找個人來陪你。」
霍華德咯咯一笑。「這得要看我喝了多少酒了。」
☆ ☆ ☆
中心數據部總是這樣忙碌,電腦每周七天、每天24小時,日日夜夜都響著機器的嗡
嗡運轉的聲音。那些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的男男女女,同密密麻麻的監視屏和巨大的
信息處理機溶在一起。他們喜歡把自己設想成為安全力量的神經系統。他們搜集由世界
各地來的信息,又把它們傳送給有關的部門。警察局的報告、稅單加執、機密的備忘錄、
各種各樣的政治、軍事或商業文件。如果你想知道某某人在三年前第十二個月的納稅情
況,他們在指間敲幾下,你那傢伙的情況就到了你的眼前。如果你想知道某市長最近一
次檢查他的汽車油路系統是在什麼時候,也是數據部傾刻之間便能完成的事。數據部,
他們是應該令人尊重也令人畏懼的。
至少這是布魯斯特對自己的工作的看法。當他已經掌握到所有信息的時候,誰還要
什麼政治權力或政治地位呢?那真正掌握有秘密的人才是最終的勝利者。而全部的秘密
現在都掌握在他的手指之間。他便是中心數據部的夜班主任。
瑪姬,他的助手,在隔壁她的工作間輕輕敲一敲牆,「喂,A971剛才進網來了。」
「是嗎?」
布魯斯特說。他半躺在他的椅子裡,兩隻腳擱在辦公桌上。「讓阿列克去處理。」
「我想你對他會有興趣的,」她說道。
「為什麼?」
「這可不是你的透支帳單,也不是催你付清拖欠的贍養費通知。你看一眼吧。」他
歎一口氣,腳放下來,俯身在鍵盤上。僻僻啪啪地敲了幾下,他在鍵人報告命令。上面
顯示,時間是7點33分。叫霍華德﹒托瑪斯﹒貝克的,在好望村的什麼「漢克廣場」,
用過了他的信用卡。從這一點上,布魯斯特可以去到任何地方——這家叫「漢克廣場」
的酒館的全部歷史、他的所有人、年收人、過去幾天他的業務、賣了多少酒、什麼酒,
沒有一樣不知道的。但這個霍華德的名字就在屏幕上閃了這麼一下,這傢伙還是挺精明
的。
「看見了嗎?」瑪姬繞過她的工作間來到布魯斯特這裡,她現在就站在他的右肩後
邊。他甚至能夠聞得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和大褂上漿的味兒,那香水肯定是她下午上班後
才在自己的工作間裡灑上的。她說話聲音讓他有點興奮。他心想我應該有一間全封閉的
辦公室。
他敲了一下鍵盤,選擇霍華德的名字,要求它顯示所有關於霍華德的信息。「好吧,
霍華德﹒T﹒貝克先生,你在那兒干什麼呢?」瑪姬指一指屏幕。「來了。」
這裡有霍華德的履歷、特徵、照片、有關的管理號。那上面還說,霍華德因為與第
一國家投資銀行舞弊案有關,涉嫌腐敗而受通輯。所列的罪名有侵吞公款、欺詐、挪用
資金等等。貝克在六個星期前就從他們的屏幕上消失了。
「有意思,」布魯斯特說。再看看好望村的信息吧。布魯斯特點一下地圖上的好望,
現在他看清了這只是一個小村子,這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山區小村,已經靠近邊界了。
「我猜不出貝克跑到這個地方去幹什麼。」瑪姬說。
「一個叫好望的小村子,在邊境上,」布魯斯特臉上是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我想
我們還是通知小伙子們下樓來吧。」
他重新回到有關貝克材料的主屏上來,更加仔細地研究貝克的情況。不到一小時,
他知道了更多的情況。貝克本人都不會記得這麼多有關他自己的事。然後他打開了受監
控人的照片集。這是布魯斯特覺著最有意思的東西了。他在這裡面,發現過好多過硬的
材料,這使他處於可以同別人討價還價的地位。連政府也免不了有時要訛詐,何況我布
魯斯特呢。
儘管如此,大部分的材料還是看上去很乏味的。除了那些反映高度革命色彩的照片
——這是貝克的公開一面。不多的資料顯示,這時候政府已經開始調查他的有漏洞的投
資情況了。這張照片是貝克坐在一家大旅館裡,同一位投資人洽談;貝克在同一家大公
司的董事長在旅館的大堂裡見面;貝克與一位當地的政客握手壩克在自作主張地運籌一
切;貝克在停車場戴著太陽鏡同某位想都想不到的大佬見面……。如果布魯斯特覺得感
興趣,他可以把所有這一切跟貝克有關的人和事都打印出來,然後逐個地研究他們的面
孔和材料,再串起來考察他們相互之間的關係,但布魯斯特沒有這樣做。他把眼前的一
張照片在屏幕上放大,貝克正在一群人當中,與一個上唇留髭鬚的男人說話。那個人的
名字閃現一下,對,他叫本﹒格林。
瑪姬給布魯斯特端來一杯咖啡。「怎麼樣,大偵探?有什麼發現嗎?」
「也許吧。」他回答,一邊讀本﹒格林的材料。顯然本﹒格林的東西是有意義的。
他最近因為參與基督徒們叛亂分子的活動被捕,在特種部隊的斯奈特上尉審訊他以後,
發現他上吊死在拘禁他的屋裡。
「這是什麼?」瑪姬湊過來,她的臉離他的面頰很近。他在挑逗我,布魯斯特心想。
「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呢?為什麼像貝克這樣的侵吞公款的傢伙,又會與基督徒們攪在一
塊呢?而且是像本﹒格林這樣的基督徒?」瑪姬聳聳肩。「我說不出所以然來。」
「別管什麼通常程序吧,」布魯斯特說,「馬上把這情況直接通知斯奈特上尉。」
時間大約在晚上9點。
☆ ☆ ☆
隨著時間過去,夜越來越深,貝克也對這叫好望的小村子的情況有了一點了解。
「漢克廣場」是村裡的潦倒酒客們聚會的地方,多半是老人。而那家「漢克第二」則是
一個舞廳,年輕人們樂於光顧的地方,到那兒去的豪飲酒客也要多一點。不過今天晚上
去「漢克第二」的人也不會多。
「那裡吵得震天價響,」一個剛進門的本地老酒客說,「我想沒有人能在那裡都呆
上幾分鐘的。」貝克本來希望喝了酒以後,自己便能夠靜下心來好好考慮一下如何選擇,
但他現在卻覺得心裡煩亂得不得了。他的注意力老是飄開去,他要自己想想現在應該干
什麼,而它卻老是回到已經經歷過的事上頭去。他的良心可能覺得不踏實吧。他已經發
覺自己在自憐自悼,而這正是良心的後門。幹嗎呢?他在盡力地同自己的感情作鬥爭,
就像一個人在抵抗破門而入的部隊。為什麼他要為自己難受呢?他跟教堂裡的那些人不
一樣。對他說來,受苦是件丑惡的事,是件應該不惜一切代價去躲避的事。他決不要懷
著贖罪的熱情去擁抱的那些東西,他並不需要殉道的荊冠。讓聖徒和殉道者去受苦吧。
我不是他們。
他想到了那個男孩。毫無疑問,教堂裡的那幫殉道者們會認為,那孩子的死應該是
他的錯誤造成的——如果他把食品拿回來分給他的話,提姆便不會去吃那丟棄在地窖中
的罐頭裡的東西。他們一定會這樣說的。可是他們怎麼能夠這樣肯定呢?他自己也不了
解這種腐肉中毒症呀。可他心裡還想爭辯,即令這男孩沒有吃那些罐頭裡的東西,這事
遲早還是會發生的,雖說沒有這麼快,所以這不應該是他的過錯。他們沒有理由把這加
到他的頭上。何況,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應該對什麼人——除了他自己之外——負責呢?
在哪些方面負責呢?
收音盒子裡的音樂一直在他的耳邊響。
「你可以把那東西給弄小聲一點嗎?」他有點不悅地說。
「把什麼弄小聲一點?」禿頂問道。
「那收音匣子。」
「它根本沒有開,你這白癡。」他回答。旁邊的兩個酒客大笑,那讀報的老頭的笑
聲咯咯不停。
貝克重新回到他的白蘭地上。他的眼睛看見了櫃台上的那些砸出來的痕跡,他的手
指摸著那幾道裂紋。這些道路會把他帶到哪裡呢?他是一個不屬於任何社會群體的人。
他已經不能再到城裡去了。只要他一回去,他們就會抓住他。無處可去。他的一切都給
剝奪了。他是一個在自己國家中間的異類,陌生人。懊悔像什麼東西發酵後在他的心裡
翻騰。他先前小心地作了選擇,作了決定。但他現在覺得好像它們有點不對勁。也許他
應該同自己的律師商量一下,應該相信自己的運氣?如果一切運轉正常,那麼他還可以
為公眾服務一段時間。可如果有一個環節出了岔子呢?他甚至不能考慮蹲監獄的可能。
那怕關兩年他也受不了,他活不出來的。他還是得先逃走。可怎樣逃呢?他們早就吊銷
了他的旅行護照。他沒有辦法離開那城市。
他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喝了這麼多酒也沒有把他的記憶力給掩沒起來。那天晚上,
他走進那條小巷,那兒有一群人正溜進一個大門。他認為這是賣私酒的什麼小酒館。那
裡的酒可是不兌這麼些水的,不像這「漢克廣場」或者甚至旅店裡賣的貨色。他跟著他
們進去,結果驚奇地發現這是基督徒們的集會。是祈禱活動,只有搖曳跳動的燭光,輕
聲細語的儀式,含著淚的唱詩。為什麼他們對他這個陌生人沒有一點警惕呢?甚至沒有
一個人投來一個詢問的眼光?他不知道。他們甚至還歡迎他的加人。而當他聽到他們說
起地下組織時,他的心裡立刻萌生了一個計劃,一個逃亡的計劃。他以前也知道基督徒,
他的背景使他足以使他說一些有關基督徒的言辭,也能假裝作祈禱之類。他要做的就是
先哄著他們,直到能夠最後離開的時刻到來。
即令在那時候,他的良心有時候也刺痛他,使他不安。他以往都生活在狼窩裡,在
那種環境中,對鄰居用心計、撒謊佔便宜、甚至替母親買東西也報假賬,這些都是家常
便飯。可在這麼一個羊群中間,你總有另外的一種感受。你會覺得欺騙會是另一回事。
但有好一陣,他並不覺得罪疚,因為他從內心並未意識到他是在欺騙他們。可凡良心忽
略了的,也就是良心所支配的。他壓制了自己的感情,思考自己的計劃,開始同他的上
帝打交道。說到底,他的上帝是以他自己的想像建立起來的,因此樂於像他一樣地同他
交往。最終,在使眼色和握手之間,上帝便同他達成了默契。霍華德確信他的計劃一下
會成功。
他的律師早就對法律制度熟悉到了想幹什麼便可以干什麼的地步,所以貝克剩下的
錢也已經輾轉匯到了境外,他要平穩轉移他的下半世生活的話,那軌道已經確保無虞了。
一切安排竟是這樣順當。是的,他不喜歡那個聚會地點的骯髒,他也不喜歡與那幫人擠
在一個車箱夾縫裡時的羞辱。他為什麼感到羞辱呢?那些人個個都是基督徒,他們並不
關心生命之外的東西,而他們的這種態度卻對他要達到的目的有用。他們終於把他帶出
了城。
直到他喝完了那杯酒,那收音機盒子還在他的腦際砰砰地響著低音。他反酒杯重重
地放在櫃台上,抹一抹嘴。一只手的手指撐在臉頰和太陽穴上,另一只手玩弄著那玻璃
杯,有一點白蘭地給灑出來了。酒杯又滿了,剛才不是已經喝完了嗎?他甚至也不懷疑
這樣的好事,便拿起杯子又嘬了一大口。可這東西在嘴裡的味道是酸的。他剛才還有的
那種享受感覺已經消失了。大概禿頂現在給他的,是劣質品了。
這就是他的一生甩不掉的問題了,可不是嗎?無論他干什麼,到頭來他都會遇見劣
質品。他曾娶了那個漂亮的女人路易莎,可她到後來卻是個病簍子;他以為自己做了幾
筆很不錯的生意,精明極了,可他們卻起訴他侵吞公款;他同上帝做成了交易,但他的
上帝卻不肯守約。他本來是應該已經在國境那邊的,但他卻陷在那個破爛的教堂裡這麼
久。他本來以為這趟旅行不至這麼不舒服的,結果卻是又餓又凍。
對了,除了重新合計一下自己的下一步計劃,他還應該干點什麼呢?他到農莊上去
要吃的完全是合乎情理的事。山姆和彼得,還有別的人的想法才可笑呢。他們憑什麼就
認定一切都會過去的呢?憑什麼說上帝就一定會照顧他們呢?他可沒有照顧他們,照顧
了嗎?他拋棄了霍華德,而他最終也拋棄了他們。說到底,那肯讓那小男孩像那樣死去
的上帝是什麼樣的上帝呢?就是他霍華德也還不至於心腸這麼硬呢?而他怎麼會呢?
他的眼光從桌面上游移開去。那個老頭還在那裡。可他現在成了路加的糟糕模樣了。
霍華德覺得自己的背脊樑上從上到下一個寒噤。這的確是路加,沒錯。「喂,你怎麼會
在這裡呢?」霍華德想知道。
「什麼?」
「你怎麼會從那教堂到這兒來了呢?你跟著我來的?」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那老頭回答他。
霍華德突然發現所有在酒吧裡的人都回過頭來看他。他心裡也想不明白,天氣這麼
糟,怎麼還會有這麼多人到酒吧來呢?幾分鐘之前,這兒不是才有他們兩人嗎?他回過
頭去看那些新來的都是些什麼人。那邊有一個女人,她的臉在陰影裡面,她正在偷偷地
看著他,模樣有點不好意思。那不是他死去的妻子路易莎嗎?她對他微笑的樣子也是怪
怪的,這讓他覺得有點不安。提姆就坐在她的旁邊,他的臉色蒼白,眼睛周圍帶著很大
的黑圈。再過去坐著的是彼得,他的襯衫上浸滿了鮮紅的血。山姆拿著的筆是骷髏的手
指。露茜、瑪麗婭和艾米都戴著蒲公英串成的花環。甚至本,那送他們出城的汽車司機,
也圍著一塊草皮做成的圍裙。看樣子他們全都死了,樣子慘然。
「你要什麼嗎?」
那禿頭湊到他的旁邊問他,他的牙齒發綠,他的呼吸發出像是地下泥土的氣息。
「那殺死孩子的上帝是什麼樣的呢?他一定就是你的模樣了。」
霍華德不能跟這個古怪的化身妥協。「我們有過交易。」
「你是在跟一個錯誤的上帝做交易,」山姆在旁邊說,「你的上帝就像你自己。我
們的上帝是守約的。你的,只是說謊者,是小偷。」
霍華德想站起來走開,但他的腿不聽使喚。
路易莎甜蜜地笑著說:「你只是你自己的上帝,我親愛的。你不要再騙你自己了。」
他想不起來,她是什麼時候離開她的坐位到他身邊來的。她的已經腐爛的臉正衝著他。
「爸爸總是說你是一個糊塗的人。你把一切都弄得亂糟糟的,你分不清堅強和軟弱,分
不清勇敢和怯懦。每一次你說應該現實一點的時候,我知道你就已經在想取巧了。但我
因為這愛你,我真的愛你。我想你的弱點就是長處。」
「不,你愛我是因為我的力量。你認為我是聰明的。」
「啊,霍華德呀,」她的聲音變得沮喪。
「你想過沒有,由於你的怯懦死了多少人?」彼得在一邊問。
「你是一個該詛咒的災星,你碰過的東西都會到霉。」艾米說。
「你身上有該隱的烙印,」其余的人就像唱詩般似地齊聲對他說。
「你是個該詛咒的傢伙,」那禿頭也高興地參加進來。
「還是實際一點吧,」霍華德喃喃地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可不是我的錯呀。」
提姆指著他。「是你的錯,是你的錯。」所有的那些人又都唱詩般地齊聲說,「是你的
錯。」
他睜開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閉上眼睛的。頭上那一片已經滿是裂紋的
天花板是他最先看見的東西。他順著天花板看過去,然後目光從對面的牆上再往下看到
地板上,那邊的牆紙已經掉了下來,看樣子像是有什麼人要想弄明白牆紙下面藏著什麼
東西似的。電燈從有圖案的天花板上有氣無力地垂下來,過去不遠是髒兮兮的窗簾。這
地方聞起來有一股腐臭味。他就這樣躺在床上。
他在什麼地方呢?他在那已經塌下去了的床墊子裡面動一下腿——他還穿著衣服—
—他覺得一陣噁心。他的樣子實在糟透了。他怎麼在這裡來的呢?他戰戰兢兢地站起來,
扶著床頭走到窗口邊上,往外看。窗玻璃上結著一層霜,下面的雪令人目眩,從屋頂上
一直延伸出去,直到街上。他已經看見了對面的「漢克第二」的鐵皮屋頂。難道竟醉成
這麼樣,讓他們把他到抬這兒來,將他扔到這張床上?好像是這樣的。那最後的一幕他
還記得,那些個食屍鬼一樣的幽靈將他團團圍住。多麼可厭的惡夢。那種身體被施了魔
法的感覺就是不肯離去,就跟這股白蘭地和威士忌的刺人鼻息的味一樣。他覺得從精神
到身體都真正地病了。
他又一次倒在床上。他千方百計地說服自己,讓自己相信自己是無辜的,從而驅逐
那種負罪感。他需要力量來調整眼前的這一切,重建他的準則,為他的富於實際性的看
法辯護。但卻沒有這種力量,不是嗎?他怎麼竟然沒有聽露易莎的話,一再地提出他的
實際的目的的。你是一個孱弱的傢伙,你是膽小鬼!這正是她死前的那天對他說的話。
她要求不要再給她任何醫護,這不是為了減輕她的痛苦,而是為了減輕他的不方便的感
覺。而他接受了她的提議。她不再是個有用的人了,而他也就沒有力量同她再呆在一起。
現實像滾燙的瀝青澆在他身上,而他一樁樁地思考這些事實,為自己辯解,又一樁
樁地像嘔吐一樣地將它們扔進身邊的垃圾袋。
他剛做完這件事,在床上翻了一個身,便聽見有什麼人在猛烈地捶門,「你們在找
什麼呀?」他的聲音甚至有點淒慘。
捶門的聲音還在繼續。等他聽到那聲音已經不像是擂門,而變成乾脆是踢門時,他
有點溫怒了。他坐起身來,有點拿不定主意該如何是好。「誰呀?如果你能等一分鐘,
我就會來開門了。」
可已經晚了。門上的金屬滑栓慢慢地變形了,然後卡嗒一聲掉下來,門轟地一聲給
撞開了。「這是麼回事,你們?」貝克張口喝道。門外沖進來兩個人,手裡端著槍。
「霍華德﹒貝克?」紅頭髮的那個傢伙問。
「是的,你們要干什麼?」
紅頭髮的傢伙看一眼他的同伴——那是個黑髮的高個兒。從紅髮的那人嘴唇上甚至
露出一絲笑容。他晃一晃槍口,「我們要想跟你談一談。」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shuku.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