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刺眼的褐色制服的政府工作人員,很快站滿了所有的進出口。在這群剛才就要
離開的人的周圍各就各位,他們荷槍實彈,一言不發地盯牢了這觫栗的羊群一般的逃難
者。山姆注意到史密斯自己置身於大伙的中央,他低著頭,不看山姆的這邊。斯奈特大
踏步地在這群人的周圍巡視著,就像這是什麼儀式似的。「這真是一個漂亮的捕獲,」
他好像正在欣賞自己的戰利品。
「這兒發生的一切是什麼意思?幹嗎你們要這樣一湧而入?」山姆問道。他想做出
信心十足的樣子,可其實心裡一點底氣也沒有。他對克萊爾和鮑比也曾做出這種憤怒的
樣子,可是並沒有發生預期的作用。
「耐心一點吧,」斯奈特說。門邊鑽出另外一個人,他的衣服是平民式樣的。他個
兒比斯奈特高一點,頭髮有點卷曲,長著一張看上去很快樂的臉。
「哈,威廉!」斯奈特給自己的助手打招呼,那樣子就像是多年沒有見面的老朋友
重逢。「請你把我們的朋友帶進來吧。沒有理由讓他老呆在這大家庭的外邊吧。」威廉
點點頭然後給身邊的人做一個手勢。霍華德﹒貝克給推推攘攘地弄了進來。看上去他並
不願意在這兒露面,那樣子就像是硬給推出來參加游戲的小學生。威廉牢牢地抓住霍華
德的手臂,讓他面向被圍著的這夥人。霍華德兩手相互握在一起,拘謹地放在胸前。他
慢慢地走過來,頭卻低著。他的眼睛躲避著這夥人的目光。他的樣子顯然是挨過揍的,
在地牢裡呆過的人八成都是這樣,瘀青的眼睛,滿臉掛著痛苦。他們折磨過他,山姆知
道,他心裡也寧可希望,霍華德是出於受威逼才不得不帶他們到這教堂來。
「謝謝你的幫助,」斯奈特對霍華德說道,「眼前的事,要離了你,我們是做不到
的。」
「我並沒有——」霍華德剛開始說了兩個詞,突然改變主意,閉上了嘴。
「霍華德,」艾米充滿譏消的口氣說,「我們早該想到的。」
斯奈特還在慢慢地圍著這夥人轉,眼睛仔細地一一打量他們中的每一個。他那冷酷
的目光今山姆的心有點發麻。他審視手邊的犧牲品的那種表情,流露出成功的狩獵者才
有的那種自我陶醉:慢慢地觀察每一細節,準備在那條皮帶上再刻上幾道痕跡。那皮帶
上已經刻滿了死人的數目和記滿了死人的夢。當他看見路加時,眼睛停留他的身上,那
樣子好像在自己的腦海裡一連打了好幾個問號。「以前我在哪兒見過你嗎?」
路加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臉上毫無表情。
斯奈特打發了這尬尷了一會兒,轉而宣佈:「我到這裡來,因為你們被控參與了叛
亂。我相信你們也不會否認這點。我可以……」
斯奈特的話突然中斷了。他的眼睛裡顯出興奮和驚奇,他的嘴張著沒有合上,「這
是不可能的,我怎麼會這樣幸運呢。」他推開山姆,推開艾米和路加,逕直來到史密斯
跟前,面對面地看著。「歸根結底——」
史密斯的眼睛回看著他,目光是冷漠的。
「真想不到會在這兒遇到你,」斯奈特高興地說,像是歡迎老朋友的口氣。他轉身
對霍華德說:「霍華德先生,你對我們撒謊。」
「我沒有!」霍華德說,那聲音是為自己辯解。「他已經走了,我跟你說過的。」
所有的人的眼睛都回過來看著史密斯。這一分鐘,山姆領悟到了它的意義。真相總是伴
隨著意義的感受的,他想,而這一真相就要改變他們大伙的存在了。
瑪麗婭問:「他是什麼重要的人物嗎?」
斯奈特笑起來,轉身對威廉說話,「你聽見了嗎?」
威廉文雅地笑了一笑。
斯奈特緊緊地靠在他助手的旁邊。「給直升飛機上的人打招呼,讓他們弄幾輛吉普
車,等公路一清理好,便趕緊過來。雪地汽車沒有用。乘他們還沒有過來,我們先得做
點事。我可不想錯過時機。」
威廉點點頭,走出去了。
「你會把我們怎樣呢?」露茜問。
「來一個審判吧,」斯奈特回答她。
「審判?在這裡?」山姆問他道,「你的意思是不用帶我們回去審訊麼?」
斯奈特不耐煩地說:「審判就在這裡舉行了。」
「但你不能!」露茜堅持道。
「我能,我願意。」斯奈特瞪著眼睛說。然後他眼睛看著史密斯又說:「我可經受
不起再讓這傢伙逃脫的損失了。我已經讓你逃脫了一次,我不能再讓你又給溜走了。」
「為什麼?什麼事使得他這樣特殊?」露茜的這話是為在場的大家問的。
斯奈特的眼珠轉了兩轉。「你們真的不知道?」然後他問史密斯,「你對這些人施
了什麼魔法?沒有奇跡?沒有用帽子作預言?」
史密斯用眼睛瞪著他算是回答。
「荷,簡直像在彼拉多面前的主呢。」斯奈特對面前站著的這一群人說。「我真覺
得驚奇呢,你們都不知道在你們中間的這人是誰?因他而得榮耀,但你們竟然一無所
知。」
他做戲般地停下來,然後做出非常莊重的姿態,對史密斯說:「幸會了,以利亞。」
所有的人,除了山姆以外,都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都是吃驚得不知如何是好。山姆是
在史密斯離開的那天就猜到了的。除了摩西和以利亞,還有誰會因為除自己之外的生命
負責而猶豫的呢?但這消息對他還是有一點意外。這使他更增加了這樣的信念:在這一
幕就要過去的劇中,這人,還有其他這些以往支持他的人都成為了旁觀者。現在的戰鬥
已經成為了巨人的較量,而像他山姆這樣的凡夫俗子絲毫不能決定這場鬥爭的結局,無
論是用任何方式。他突然領悟到,這就是生活的真實面貌。只有傻瓜和白癡才會相信他
自己把握著自己的生活。
「我的主啊!」露茜說道。
史密斯的眼睛仍然看著斯奈特,臉上毫無表情。
斯奈特的兩手互相搓著,就像一個人在餐桌邊坐下來時的表現一樣。「讓我們緊開
始正經事吧。你這兒等著我處理的蟑螂還不少呢。我們已經逮住摩西了,你知道。」斯
奈特對史密斯說,「他說他不知道你的情況。我才不相信他的話呢。但現在,看起來他
說的是實情。真可惜,要知道他便是因此才死去的。」
史密斯的心裡緊了,但他仍舊一言不發,也沒有一點動作反應。
斯奈特有臉上又一次泛出了那種殘忍的執拗的微笑。「你怎麼啦,以利亞,你擔不
了這麼多靈魂的責任了吧?也許你以為你可以稍稍放一個假,休息休息?或者那深藏在
你們信仰當中的膽怯已經壓倒了你,你已經打算逃跑了吧?」
史密斯搖搖頭。「你在浪費時間呀,斯奈特。你還記得嗎?我知道你的這套心理游
戲的。」
斯奈特轉過臉去對著這群俘虜,語氣堅定地說:「這就是我們的交易,簡單明白,
你們宣佈放棄信仰,我便放你們走。」
「你是個騙子,」史密斯說。
斯奈特接著說,「保持信仰或是喪失生命。」
「你管這叫交易嗎?」山姆問他道。
「這是你們能得到的最好結局了。」斯奈特回答他,然後又說:「你們會覺得這很
容易。我知道你們這些基督徒,你們喜歡——這整個的事。不管是真的還只是想像,從
一開始你們便因為受迫害而興旺。你們喜歡四處奔逃、東躲西藏,喜歡開點什麼秘密的
集會。你們一直希望有一個機會為你們的主而受苦。啊,那是一切的榮耀。如果我的上
司能聽我的,根本就不會有這一場迫害。如果我隨你們做你們想做的事,你們就會變得
懶惰、發胖、自滿……你們就會自相傾軋,侵蝕你們自己的信仰。只要沒有人追逐你們,
你們就會是自己的敵人。但我的上司就是不聽。他們命令我給你們一個選擇。」說完這
話,他還深深地歎一口氣。
「對不起你,給你添了這麼些麻煩,」史密斯說道。
斯奈特看著他,眼睛裡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我已經給你們開價了。就看你們
的了。我給你們一點時間,好好想想吧。」他一抬手,旁邊的一個當兵的很聽話地走上
前來。「看好他們。」
那當兵的舉手敬禮,斯奈特走了出去,他的長大衣在後面飄起來,那樣子真像是格
林﹒裡珀ヾ的披風。
ヾ意大利著名電影導演貝爾納多﹒貝爾托魯齊的第一部故事片《格林﹒裡珀》中的
主人公,該片拍於1962年。
所有的逃難者在那兒,模樣像是參加葬禮,不過面對的是一具看不見的棺材。史密
斯抱著自己的雙臂,站在這一群人的中間。
「大名鼎鼎的以利亞。那麼你就是他們一直在追捕的人了?」霍華德說話的腔調裡
又透露出一點點他先前的本性。看來他們給他的折磨並沒有完全把它抹掉。
「恐怕是的吧。」
「我現在絕望了。」
「你不是第一個絕望的人。」
「他們一連三天都在追問我。我一直弄不明白他們究竟想要什麼。」他把雙手伸向
面前的這幾個人,像是向他們呼吁。「只要還挺得住,我是是會挺下去的。我以為你們
已經都離開了。」
沒有人相信他的話。大家都懷疑他是一被帶到斯奈特面前,才聽說要用刑,就趕快
原原本本地合盤托出了這邊的情況。
「我們正想走出這道門,但看樣子是再也出不去了。只有提摩太和彼得算是出去
了。」山姆說道。
「彼得?」霍華德有點驚異,「他上哪裡去了?」
「他在地下室裡,」露茜說。
霍華德的眼睛睜大了。「怎麼會呢?」
「那農場主的兒子開槍殺了他,」艾米怨恨地說。「你還記得吧,就是你去向他要
食物的那人。他的兒子跟著你到這兒來了。」
霍華德一聲不吭地慢慢地坐在地板上,像肚子上挨人揍了一拳。
「為什麼你要回來呢?」山姆問了史密斯一句。
「當時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的,」他回答說。直到現在他還沒有來得及給大家說這
件事呢。「彼得一直在談你,」艾米說,她胸中的憤怒還在翻騰。「你,還有摩西。他
們是完全信任你們的。可惜他並不知道,那個拋棄我們的逃兵就是拯救者以利亞。」
「艾米——」山姆求艾米別再說了。
「沒有關係,山姆,」史密斯說道,他轉身去對著艾米。「請你原諒,我配不上你
們對我的期望。真對不起,我沒有長長的白髮,沒有白色的胡須,也沒有一根拐杖從天
上把光帶下來。我從來就沒有吹噓我沒有的東西。如果你們只相信上帝而不是相信想像
當中的英雄,你們也就不會這麼樣絕望了。」
艾米的眼睛直視著他,然後移開去了。「對不起。我為自己剛說的話道歉,」她說
了一句。「我叫詹姆斯﹒史密斯,」他對大家說。「我起這個名字是為了在地下組織中
好開展工作。過去的許多年我都叫以利亞,直到幾個月前……」史密斯停下來,不知道
說什麼是好,然後空氣中是一陣尬尷的沉默。「我決定放棄了,我已經不能再工作下去。
你是對的,山姆。我也沒有想到我會逃避。」
「對上帝我們無法逃避躲藏,」路加打斷他的話。
「斯奈特真的會殺死我們嗎?」露茜問道。
「那是個瘋子,」史密斯說,「如果他要想這麼做,他是會的。」
霍華德抬起頭來。「可他追捕的是你。也許他會放了我們大家。也許我們可以同他
交易,……」
「什麼交易呢,霍華德?」山姆問道。他很氣憤。
「用史密斯交換我們的自由。」
「你閉嘴!」露茜大聲喊起來,揚起她的手臂。
「行了,他得為這兒的事負責。要不是為了抓他,警察是不會到這兒來的。他們對
我們並不感興趣。他應該對警察這麼說出某種安排。」
山姆一把抓信霍華德的手臂。「別說了,霍華德。要不是為了幫助我們,他可以不
到這兒來的。」
「要不是你到那個農場上去乞討的,我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了。」艾米補了一句。
「要不是你把他們領來,他們是找不到這個教堂的,」露茜補充道。
霍華德癱了下去,顯然因為大伙的控訴讓他覺得虧心。
「但我不想作什麼選擇,我也不想就這麼死去,」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露茜憤怒地繼續說下去。「我們中沒有人想死去,霍華德。但以上天的名義,如果
我們必得去死,就要死得尊嚴。不要哭哭啼啼地,像個膽小鬼。」
「不要像那些絕望的人那樣傷心,」路加說道。「我們的勝利在耶穌基督和永久的
生命。我們會死,但我們會重生。」
霍華德的雙手掩信兩隻耳朵。「不,我不想聽這些。我想活下去。我們不能不作交
易。」
霍華德剛好這麼說時,斯奈特和威廉已經走到了教堂的走道裡。斯奈特笑著說:
「我的印象真正深刻極了。這是一個絕好的藏身之處啊。」
「顯然並沒有那麼好,」山姆說。
「精確之極,」斯奈特說「但這仍然會給人以深刻印象。試想想一夥逃亡的基督徒
藏身在一所教堂中。顯然這是頗有創造性的做法。你們在這兒好像什麼都有了。」
「除了權力和食品,」露茜說。
「真的嗎?威廉,我們可以為他們找一些三明治和飲水來嗎?沒有理由讓人家這麼
長久地不舒服吧。」
威廉對旁邊的士兵做一個手勢,等於是下了命令。
「現在你們每個人都回你們的房間去,單獨呆著。」斯奈特宣佈,「我想你們這樣
會想得清楚一些,好好想想這件事……要活還是要死。」
當兵的便押著他們往走道那邊去,那模樣像是趕著牛群去屠宰場。
斯奈特對手下的人吩咐:「不准許他們同隔壁的人相互交談。我不希望看見他們的
同志間的友愛交流。」
山姆回到那間牧師的辦公室。他打量著眼前的黑暗。幾個星期來,他一直掩蔽在這
黑暗當中。可現在這黑暗好像移到敵人那邊去了。由於斯奈特的出現,黑暗也變得生疏
了。他不想在這兒呆下去,他也不想再上別的什麼地方去。以往在這兒發生的任何暴力
行為,同這兒行將發生的事比起來,都像是神聖的事了。
山姆跪下來祈禱。他以往曾經求上帝降奇跡,讓他們能夠逃脫。而現在他的祈禱不
同。他需要另外一種奇跡、另外一種思典。
我要去死了,他想。不知為什麼他儘管知道這是很糟的事,但他也知道這就是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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