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利薩雷受到調練的那年,馬群很遲才從秋季牧場上撤下來。這一年的秋天比往
年要長,冬天也不算很冷,雖說常常下雪,但過不多久就化了。飼料充足。開了春,馬
群又都來到山前地帶,單等草原發綠,馬群就要下山了。
戰後這一年,也許是塔納巴伊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老年」這匹灰馬,雖說已在
近處的山口等著他了,但目前,塔納巴伊騎的卻是一匹年輕力壯的黃茸茸的溜蹄馬。要
是這匹溜蹄馬遲幾年弄到手,他就未必能感受到駕馭古利薩雷的那種幸福,那種激昂心
情。是的,塔納巴伊有時也並不反對在眾人面前抖抖威風。騎上溜蹄馬,就像騰雲駕霧,
他又怎能不神氣神氣呢!這點,古利薩雷也挺明白。特別是當塔納巴伊策馬回村經過田
野時,一路上總要遇見一群群吵吵嚷嚷下地的婦女。在老遠的地方,他就在馬鞍上挺起
胸來,全身不知何故緊張起來。他的這種激動心情也傳給了溜蹄馬。古利薩雷把尾巴格
得差不多跟背一般平,鬃毛迎著風層層展開。馬兒不時噴噴鼻子,一邊曲裡拐彎地跑著,
輕輕鬆鬆地馱著身上的騎手。繫著白頭巾、紅頭巾的婦女們紛紛朝兩旁讓路,有的掉到
莊稼長得老高的綠油油的麥田裡。瞧,她們個個象著了魔似的,一下都站住了,一下都
轉過身來,閃出一張張笑臉,一雙雙發亮的眼睛,一排排雪白的牙齒。
「哎,馬倌!你站——住——!」
緊跟著,身後一片笑語喧嘩:
「小心點,你要是摔下來,我們可要逮人的!」
有時候她們真的手拉著手,截住去路,動手速地。有什麼法子呢!有時根兒們也喜
歡胡鬧一陣。她們會把塔納巴伊拖下馬來,哈哈大笑,嚷著叫著,奪下他手裡的馬鞭:
「快說,什麼時候給我們送馬奶酒來?」
「我們一天到晚在地裡忙得要死,你倒好,騎著溜碗馬,成天瞎逛蕩!」
「誰礙著你們啦?你們也來放馬呀!不過得先給你們當家的囑咐囑咐,讓他們另找
個婆娘。到了山裡,看不把你們凍死,個個凍成冰棍兒!」
「哎喲,原來是這樣!」於是,她們又動手動腳的,要拉他扯他。
但是,塔納巴伊從來沒有一次讓別人騎過他的溜蹄馬——就連那個女人也不例外。
雖說每次遇見她,心裡總不能平靜,每回他都情不自禁地要勒住溜蹄馬,讓它慢慢走著。
就是連她,也從未騎過他的馬。當然,也有可能,她本來就不想騎。
這一年,塔納巴伊被選進了監察委員會。他常常得回村去,差不多每一回都會在路
上遇見那個女人。從辦事處出來,他個有八九是氣呼呼的。這點,古利薩雷根據他的眼
神、聲音和手的動作,知道得清清楚楚。但要是遇上她,塔納巴伊便和顏悅色起來。
「喂,走慢點,上哪兒這麼急!」他小聲嘟噥著,一邊讓這匹火性子的溜蹄馬安靜
下來。等趕上了那個女人,他就讓馬大步走著。
他們兩人便悄聲細語地交談起來,要不就默默無言地走著。古利薩雷感到主人的心
情變輕鬆了,聲音變柔和了,手也變得溫暖了。所以,溜蹄馬就喜歡在路上碰上這個女
人。
可是馬怎麼能知道,農莊的生活有多艱難,勞動日差不多分文不付;它又怎能知道,
監察委員塔納巴伊•巴卡索夫在辦事處一再質問:事情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的?到底哪
年哪月才能過上好日子,到時候能對國家有所貢獻,讓大家不白白勞動呢?
去年糧食歉收,飼料不足;而今年,為了讓全區不丟臉,竟把超產的糧食和牲口替
別的農莊上繳了。往後怎麼辦,在員指靠什麼,這些就不得而知了。歲月匆匆,關於戰
爭,人們漸漸淡忘了,而生活卻依然如故:從自留的菜園子裡收點東西,要不就打點主
意從地裡撈點什麼回來。集體農莊一文不名;糧食、乳類、肉,樣樣虧損。夏天,牲畜
大量繁殖;到了冬天,一切化為烏有:牲口一批批餓死凍死。應該及早蓋起馬棚和牛欄,
建立起飼料基地,可是建築材料沒有著落,誰也不批貨。至於住房,經過這些年的戰爭,
早就破爛不堪了。要說有人蓋上新房,那准是那幫成天跑自由市場販賣牲口和土豆的人。
這號人現在成了氣候,連建築材料他們也能從後門搞到手。
「不,不應當這樣。同志們,這不正常,這裡頭有毛病。」塔納巴伊說,「我就不
信,事情該是這樣。要麼是我們不會幹活,要麼是你們領導無方。」
「什麼不應當這樣?什麼領導無方?」會計塞給他一疊單子,「你瞧瞧這些計劃……
這是收入,這是支出,這是借方,這是貸方,這是差額。沒有盈利,只有虧損。你還要
什麼?你可以從頭到尾查一直。就你是共產黨員,我們都是人民的敵人,是這樣嗎?」
有人插話了,於是吵吵嚷嚷,大家爭論不休。塔納巴伊抱著腦袋坐在那裡。他在苦
苦思索,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他為集體農莊感到痛心,不僅因為他在農莊勞動,——
還有別的一些特殊的原因。有人眼塔納巴伊有宿怨。他清楚,現在這些人在背地裡譏笑
他,要是遇見他,總是挑釁地盯著他的臉,彷彿說;喂,情況怎麼樣?是不是你還要來
一次沒收富農的財產?只是眼下我們的油水不大了。你在哪兒爬上去的,還從哪兒給滾
下來。咳,怎麼在火線上沒有把你打死了呢!……
他只是刮目相看:等著瞧吧,混蛋們,反正得照我們的主意辦事!可是這些人又不
是異己分子,都是自己人。就拿他的哥哥庫魯巴伊來說吧,現在他已經上了年紀了,戰
前在西伯利亞蹲了七年。他的兒子部長大了,個個跟父親一樣,把塔納巴伊恨死了。是
呀,他們憑什麼得喜歡他呢?說不定他們的子子孫孫都要同塔納巴伊一家結下不解之仇。
這也是事出有因的。事過境遷,可人們的怨氣沒消。過去那樣對待庫魯巴伊對不對呢?
難道他不就是個勤儉持家的當家人,一個中農嗎?手足情誼又在哪兒呢?庫魯巴伊是前
妻生的,而他是後妻生的,可是用吉爾吉斯的風俗,這樣的兄弟等於一個娘肚子裡生的。
這麼說,他是六親不認了,那陣子有多少流言蜚語啊!現在,當然羅,可以重新評說評
說。可當時呢?難道不是為了集體農莊他才這麼干的嗎?這麼做對不對呢?過去他從來
沒有懷疑過,可是經過一場戰爭,有時候就不這麼想了。對個人,對集體農莊,這樣做
是不是要求過多了呢?
「哎,你怎麼老坐著,塔納巴伊,你倒是說話呀!」人們讓他繼續參加討論。於是,
還是那些事情:冬天得把各家院裡的糞肥收集起來,送到地裡;大車沒有輪子,這麼說,
得買點榆木,買點鐵皮,做幾個木頭輪子。可哪兒來這筆錢呢?立個什麼名目,會不會
給點貸款呢?銀行可不信空話。舊渠得整修,還得挖新渠,這工程又大又難。冬天大家
沒法出工,因為地上了凍,上是創不動的。等開了春,活兒就應接不暇了:得播種,接
羔,間苗,還得割草……畜牧業怎麼辦?接羔的房子在哪兒?奶廠的情況也不妙;牛圈
的頂棚精爛了,飼料不夠吃,奶牛不出奶。一天到晚討論來討論去,結果又怎麼樣呢?
有多少火燒眉毛的事要辦,有多少困難和不足呵!有時候一想起來都叫人寒心。
但還是鼓起勇氣,把這些問題重又提到黨組會議和農莊管理委員會上進行了討論。
主席是喬羅。後來只有塔納巴伊才看重他。批評起來當然容易得多。塔納巴伊管的只最
一群馬,而喬羅,對農莊裡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得負責。是的,喬羅是個硬漢子。
有時候,看起來事情搞得一團糟:在區裡,有人沖著他敲桌子;在農莊,有人揪住他的
胸脯不放。遇上這種種情況,喬羅卻從來也沒有灰心喪氣。處在他的地位,塔納巴伊導
就得發瘋,要不就得上吊了。而喬羅,卻照樣管著農莊的事務,堅守崗位,一直到後來
心臟病太嚴重了,還擔任了兩年多的黨支部書記。喬羅善於跟別人談心,鼓起對方的信
心。結果常常是,聽了他的話,塔納巴伊重又相信一切都會好轉,相信總有一天會過上
好日子,正如革命剛開始時人人盼望的那樣。只有一次,他對喬羅的信任發生了動搖,
不過那一次,也多半是他自己的過錯……
溜蹄馬當然不清楚塔納巴伊心裡在想什麼,它只見到他從辦事處出來,皺著眉頭,
怒氣沖沖的。他猛地跳上馬鞍,狠勁地扯著韁繩。溜蹄馬覺得出來,主人心情很壞。盡
管塔納巴伊從來沒有打過它,但是碰到這種時刻,溜蹄馬還是怕它的主人。要是在路上
遇到那個女人,馬就知道,主人的心情准會好轉,他會和氣起來,會輕輕勒住它,會跟
她悄聲細語地說起話來,而她的手就會在古利薩雷的鬃毛上路來路去,摟摟它的脖子。
誰的手也沒有她的手那樣柔軟。這是一雙奇妙的手,那麼富有彈性,那麼敏感,如同那
匹額際長著一顆星星的小紅馬的嘴唇一樣。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的眼睛能同她的相比。塔
納巴伊微微欠著身子跟她說著話,而她,一會兒笑逐顏開,一會兒又滿臉愁雲,搖著頭,
不同意他說的什麼話。她的一雙眼睛,忽兒閃亮,忽兒發黑,恰似月色下湍急的溪水底
下的石子。分手的時候,她總是頻頻回顧,不斷地搖頭歎息。
這之後,塔納巴伊一路上便陷入沉思。他松開韁繩,於是溜蹄馬就隨心所欲地、自
由自在地小步跑著。馬鞍上好象沒有主人似的;無論是他,無論是馬,好象都出神火化
了似的;好象歌聲也是自然流露似的。輕輕地,含混地,伴隨著古利薩雷富有節奏的馬
蹄聲,塔納巴伊在哼著歌子,唱著先人們的痛苦和憂傷。而溜蹄馬,選了一條熟悉的小
徑,馱著他,涉過小河,進了草原,因到馬群那裡……
古利薩雷喜歡主人這時的心情,它按照自己獨特的方式也喜歡這個女人。它能認出
她的體態,認出她走路的姿勢,憑它靈敏的嗅覺,甚至能聞出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奇
異的花香——那是丁香花的香味。她的脖子上掛著一串用於丁香花勞穿起來的項鏈。
「你瞧,它多麼喜歡你,貝貝桑。」塔納巴伊對她說,「你好好摸摸它,多摸摸。
瞧,它豎著耳朵聽著響。簡直象頭牛犢子。有了它,現在馬群不得安生了。你要是放任
不管,它就跟公馬咬架,像狗似的。現在只好把它騎出來,我都擔心,會不捨傷了它的
筋骨。還大嬌嫩呢。」
「是呀,它倒是喜歡的。」她若有所思地回答說。
「你是想說,旁人不喜歡?」
「我本是這個意思。現在我們都不是那種談情說愛的年齡了。我挺可憐你。」
「那是為什麼?」
「你不是那種人。往後你會痛苦的。」
「那你呢?」
「我算什麼?——一個大兵的老婆,寡婦。而你……」
「我,是監察委員。這會兒路上碰見了你,有幾件事向你調查調查。」塔納巴伊想
開個玩笑。
「你怎麼老是在調查情況呢,小心點。」
「哎,我這又怎麼啦?這不是——我走我的服你走你的路。」
「我是走我的路,咱們倆走的不是一條道。好吧,再見了。我沒工夫。」
「你聽著,貝貝桑!」
「什麼呀?別這樣,塔納巴伊。何苦呢?你是聰明人。沒有你,我已經夠受的了。」
「怎麼啦,我是你的仇人還是怎麼的?」
「你這是跟自己過不去。」
「怎麼理解呢?」
「隨你的便。」
她走了,而塔納巴伊騎著馬在大街上走著,裝成去什麼地方辦事的樣子。他拐個彎,
朝磨坊或學校的方向走去,兜了個圈子,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為的是哪怕能遠遠地再
看望一番。看著她從婆婆家走出來(上工的時候,她把女兒放在那裡),牽著小姑娘的
手,朝村子盡頭的家院走去。她身上的一切,包括她那種竭力不朝他這邊張望、徑直走
路的樣子,她那黑頭巾下白淨淨的臉,她的小閨女,還有旁邊跑著的小狗,——所有這
一切,他都感到無比的親切。
最後,她進了院子,消失不見了。這時候,他才朝前趕路。一路上他想像著:她如
何開了門,進了空蕩蕩的家,如何脫下破舊的棉外套,只穿一件連衣裙跑去打水,如何
生了火,給小姑娘梳洗、餵飯,如何從牛群裡接回母牛,最後,到了夜裡,如何孤單單
地躺在黑漆漆的、冷清清的屋裡,反反復復地說服自己,也說服他:他們兩人無法相愛,
他是個拖家帶口的人,在他這樣的年齡還愛上別人未免可笑,什麼事情都得適可而止,
他的妻子是個好人,所以更不應當使她的丈夫再為別的女人煩惱。
塔納巴伊思緒萬千,很不自在。「看來,命中沒有緣分。」他思忖著,凝視著河那
邊煙霧繞繞的遠方。他哼起一支支古老的曲子,把那些煩心的事;農莊啦,孩子們的衣
服鞋子啦,朋友仇人啦,已經好幾年不講話的哥哥庫魯巴伊啦,還有那偶然夢見、但總
要出一身冷汗的戰爭啦——把這人世間的一切煩惱,統統拋到腦後。他暫時忘記了他經
受過的一切,以致他都沒有覺察到,馬正在淺灘上涉水過河,等上了岸,重又奔跑起來。
一直到溜蹄馬感到近處的馬群,加快了步子飛跑的時候,塔納巴伊這才回過神來。
「駕!古利薩雷,你這是往哪兒跑?!」塔納巴伊如夢初醒,便抓緊了韁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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