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古利薩雷!

    不管怎麼說,那個年頭無論對塔納巴伊,還是對溜蹄馬來說,都是黃金時代。一匹
千里駒的名聲,不下於一個足球健將的榮譽。昨天的毛孩子,成天在後院追著足球,今
天忽然間變成了天之驕子,變成了行家議論的中心,群眾歡呼的對象。只要他能命中球
門,他的聲譽便與日俱增。後來,他漸漸退出球場,最後被徹底遺忘。而首先把他忘記
的,往往是歡呼聲喊得最響的人。一代球王終於讓位於後起之秀。一匹千里馬發跡的過
程,也是如此。當它在比賽中獨佔鰲頭時,它名聲四起。唯一的差別也許只在於:馬是
無人忌恨的。馬是不捨嫉妒馬的,而人,謝天謝地,還沒有學會忌很起馬來。盡管,怎
麼說好呢?——有了嫉妒心,就會不擇手段。真有這樣的情況:有人嫉妒心太重,為了
報復,竟把釘子針到對方馬的蹄子裡。哎喲,這可是惡毒透頂的嫉妒心腸!……不過,
這事且由它去吧!……
    托爾戈伊老漢的預言實現了。這一年的春天,溜蹄馬象顆明星,一躍而起。男男女
女,老老少少,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古利薩雷!」「塔納巴伊的溜蹄馬!」「咱們
村的寶貝!」……
    而那些拖鼻涕的娃娃們,還沒有學會發「P」這個捲舌音呢,個個學著溜蹄馬飛跑的
架勢,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上奔來跑去,爭先恐後地直嚷嚷:「我是古利薩雷!」「不,
我是古利薩雷!」「媽媽,你說,我是古利薩雷!」「駕,衝啊!哎——,我是古利薩
雷!」……
    什麼叫榮譽,它有多大的威力,這點溜蹄馬是在它參加第一次賽馬時才有所了解的。
那天正是五一節。
    群眾大會之後,在河邊的大片牧場上舉行各種競技比賽。無數的人群,或步行,或
騎馬,從四面八方彙集攏來。有的是從鄰近的國營農場來的,有的是從山裡來的,有的
甚至是從哈薩克斯坦趕來的。哈薩克人把他們的駿馬排成一溜,讓大家觀看欣賞。
    大夥兒都說,像這樣盛大的節日,在戰後還是頭一回哩。
    一大早,塔納巴伊就給古利薩雷備上馬鞍,特別仔細地檢查了馬肚帶,又試了試馬
鐙系的是不是結實。溜蹄馬從他的閃光的眼睛和顫抖的雙手,預感到即將發生非同尋常
的事情。主人顯得十分激動。
    「喂,古利薩雷,給我留神點,不許有錯!」他一邊給古利薩雷梳理著馬鬃和額發,
一邊小聲地叨叨;「你聽著,可不要給自己丟臉!你聽著,咱們沒有這個權利!」
    人們吵吵嚷嚷,跑來跑去,在這種激動不安的氣氛中,感覺出人們熱切期待的心情。
鄰近的幾處放牧點上的牧民們,早已備好了自己的坐騎。野小子們也都上了馬,大聲喊
叫著,在四周穿梭似地跑來跑去。隨後牧民們從四處集合攏來,一齊向河邊擁去。
    牧場上人歡馬叫,古利薩雷困惑不解。河面上空,牧場上空,河灘地兩旁的小山包
上空,迴響著一片笑語喧嘩。那些五顏六色的頭巾和衣裙,那些鮮紅的旗子,那些雪白
的婦女頭飾,弄得古利薩雷眼花繚亂。所有的馬都備上了最精巧的馬具。馬鐙鏗鏘作響,
馬嚼子和馬脖子上的小銀鈴清脆悅耳。
    馱著騎手的群馬,在隊列裡擁擠著,急躁不安地倒換著蹄子,創著泥地,躍躍欲試。
幾個老人——大會的裁判,在圓場上顯示著矯健的騎姿。
    古利薩雷感到,它的心情越來越緊張,全身的力量與時俱增。它覺得週身火燒火燎
似的,而要擺脫這種狀況,就得立即沖進場地,飛奔而去。
    當裁判發出進入場子的信號,塔納巴伊使松開韁繩。溜蹄馬載著他飛到場子中央,
打了個盤旋,不知往何處奔跑。兩旁的人群裡響起一片喊叫聲:
    「古利薩雷!古利薩雷!……」
    凡是參加這次賽馬的人,都出場了。不下五十多名騎手。
    「請求人民的祝福!」大會的總指揮莊嚴地宣佈。
    剃著光頭、額上纏著手巾的騎手們舉起五指伸開的雙手,在夾道歡呼的人群中間走
過。於是從隊伍的這頭到那頭,響起了異口同聲的祝福聲:「阿門!」於是幾百雙手舉
到額頭,隨後,手心貼著臉面,像一股股山澗似地落下來。
    這之後,騎手們揚鞭抖韁,飛馳而去,奔向設在九公里開外的起跑處。
    與此同時,場地上開始表演各種競技:徒步的人跟騎手角鬥,騎手摔跤,跑著馬拉
起地上的硬幣等等。不過這些都只是開場鑼鼓,好戲將在騎手們飛馳而去的地方開始。
    古利薩雷在途中急躁不安起來,它不明白為什麼主人老是勒住韁繩。周圍的馬歡蹦
亂跳,神氣活現。馬是那麼多,而且全都在飛奔疾馳,溜蹄馬不禁勃然大怒,急得它全
身顫動起來。
    最後,所有的馬頭搖著頭在起跑線L排成一行,裁判縱馬在隊列的正面從這一頭跑到
那一頭,然後舉起一條白毛巾。大家屏住氣息,興奮激昂,嚴陣以待。手上的毛巾揮了
一下。群馬立即衝了出去。古利薩雷精神大振,跟隨著也猛衝前去。急驟的馬蹄,像千
百個鼓槌,擂得大地咯咯作響,揚起了滾滾煙塵。在騎手們的吶喊聲和吆喝聲中,群馬
都舒展開四肢,瘋狂地疾馳起來。只有古利薩雷,因為不會躍步大跨,還是用它那溜蹄
馬的步式跑著。這是它的弱點,也是它的力量所在。
    開始的時候,所有的馬都擠在一起,但幾分鐘後漸漸拉了開來。古利薩雷對此毫無
覺察。它只看到一些跑得飛快的馬已經趕過了它,跑到前面的大路上去了。馬蹄下飛進
出來的發熱的碎石子和一塊塊乾泥巴紛紛打到臉上。四周,群馬在飛騰,騎手在吶喊,
皮鞭在呼嘯。升起了團團煙塵,越聚越多,像朵朵雲彩在地面上空飛揚。空氣中散發著
濃濃的汗味、靴油味和馬群踐踏後的艾蒿的氣味。
    就這樣差不多跑了一半的路程。溜蹄馬的前面還有十幾匹馬在飛奔,那種快速,是
它望塵莫及的。在它身旁漸漸安靜下來:不少馬落在後頭了,但是,還有馬在前面遙遙
領先,而韁繩又老是不讓它自由奔騰,這使得溜蹄馬狂暴異常。由於惱怒,也由於疾風,
它的兩眼發黑,道路飛一般地在腳下消失,太陽像個徐徐下落的火球,迎面滾來。熱汗
濕透了全身,溜蹄馬出的汗越多,便越感到輕鬆自如。
    終於,那些跑馬感到有些累了,漸漸放慢了速度,而溜蹄馬才剛剛來勁。「駕!古
利薩雷,駕!」它聽到主人的聲音,於是太陽在它面前滾動得更快了。在它眼前,閃過
一張張被趕上又被甩在後面的、氣得扭歪了的騎手的臉,一根根在空中飛舞的馬報,一
個個呲牙咧嘴、氣喘吁吁的馬頭。剎那間,馬勒和韁繩失去了控制,古利薩雷不再感到
鞍子和騎手的存在——它週身燃燒著一股想騰雲駕霧的烈火。
    在它前面始終有兩匹飛馬並駕齊驅,一匹馬青灰色,另一匹火紅色。兩匹馬各不相
讓,風馳電掣般地跑著,身後不斷響著騎手們的叫喊聲和馬鞭的呼嘯聲。這是兩匹強勁
有力的跑馬。古利薩雷久久地追趕著它們,只是到了一段上坡路時才終於超了過去。它
飛身躍上一個小山包,彷彿竄上一個高高的浪峰,瞬息間它較似鴻毛,凌空飛騰。它感
到喘不過氣來,陽光明晃晃地更加刺眼,於是它飛一般地衝下坡去,但很快就聽到身後
追趕的馬蹄聲。那青灰馬和火紅馬並不服輸,它們從兩邊同時造了上來,緊緊挨著它,
再也不落後一步了。
    就這樣,三匹馬飛速前進,頭挨著頭,變成了一個整體的運動。古利薩雷彷彿覺得,
它們此刻根本不是在飛跑,而是處在某種奇異的、失去知覺、失去音響、停滯不動的境
況之中。甚至可以看清楚身旁兩匹馬的眼神,它們緊張得拉長了的臉,緊緊咬住的嚼鐵、
籠頭和韁繩。青灰馬目光凶悍、固執;而火紅馬激動異常,它的目光猶豫不定地朝兩分
轉溜。正是它頭一個開始落後了。先是它略帶愧色的迷惘的眼神消失了,隨後它的臉、
它的一對脹鼓鼓的鼻孔隱役了,最後連馬也不見了。而青灰馬也漸漸落後了,它緊緊追
趕著,顯得更加痛苦,為時更長。它彷彿在狂奔中正漸漸死去,它的眼睛由於無能為力,
由於惱很,漸漸發直。它還是落後了,盡管始終不願認輸。
    當勁敵被甩在後頭,彷彿呼吸也感到較快些了。而在前面,已經現出了銀光閃閃的
河灣,綠茵如毯的草地,從那裡隱約傳來了人群的吼叫聲。那些最最賣勁的拉拉隊員們
原來早已在路旁等著了。他們騎在馬上,大聲喊叫著「加油!加油!趕上!趕上!」在
路旁飛跑。這時刻溜蹄馬突然感到一陣虛弱。還有一段距離。後頭怎麼樣,是否還有馬
在追趕——這一點,古利薩雷已經一無所知了。它感到再也跑不動了,它沒有一點氣力
了。
    但是在前面,人聲鼎沸,人頭浮動,那些騎馬的、不騎馬的人們已經揮動著袖子迎
面奔跑過來,喊叫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了。忽然間,溜蹄馬清清楚楚聽到人們在叫:
「古利薩雷!古利薩雷!古利薩雷!……」於是古利薩雷象呼進空氣那樣,把這些叫喊
聲、贊許聲和歡呼聲都吸進了體內。它精神為之一振,帶著這股新的力量,向前猛衝過
去。晦,人哪,人哪,什麼樣的奇跡是人所不能創造的呵!……
    在經久不息的喧嘩聲中,歡呼聲中,古利薩雷跑過了鬧哄哄的歡迎者的夾道,然後
它放慢步子,在牧場上兜著圈子。
    且慢,這還沒有完。此刻,無論是古利薩雷,還是它的主人,都身不由己了。當溜
蹄馬稍稍緩過氣來,安靜下來,人群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把勝利者團團圍住。於是,
重又響起了一片歡呼聲;「古利薩雷!古利薩雷!古利薩雷!」與此同時,也響起了它
豐人的名字;「塔納巴伊!塔納巴伊!塔納巴伊!」
    人們還為溜蹄馬准備了出色的接待。威風凜凜的、騰雲駕霧似的古利薩雷被帶上一
處高台。它,昂首挺立,雙目炯炯發光。溜蹄馬在一片贊美聲中如癡如醉,它時而揚鬃
舞尾,時而側身邁步,那架勢,彷彿要騰空而起,再一次縱情馳騁。它知道,此刻它英
姿勃勃,矯健剽悍,而且名聲赫赫。
    塔納巴伊騎在馬上,以勝利者的姿態,舉起五指伸開的雙手,繞著人群,各處轉悠。
於是從人群的這頭到那頭,重又響起異口同聲的祝福聲:「阿門!」又是幾百雙手舉到
額頭,隨後手心貼著臉面,像一股股山澗似的落下來。
    這當兒,在數不清的人群中間,溜蹄馬忽然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女人。當她的手掩面
而下時,古利薩雷一下子就認出她來,雖說這回她頭上系的不是那塊小小的黑頭巾,而
是一塊白披巾。她站在人群前頭,那樣容光煥發,那樣喜氣洋洋,一雙眼睛,如同陽光
下急流中的石子閃閃發亮,一眨不眨地瞅著他們。古利薩雷習慣地朝她的方向探過身子,
想在她身旁待上一會兒,好讓主人跟她交談幾句,好讓她用那雙美妙的手——如同那匹
額際有顆星星的小紅馬的嘴唇那樣柔軟的敏感的手,蹭蹭它的鬃毛,摟樓它的脖子。可
是不知為什麼,塔納巴伊卻拉了一下韁繩,轉向別處。溜蹄馬又探過身來,朝她走去。
簡直不明白主人的心思。難道主人沒有看到,這裡站著那個女人,他,主人,不是該跟
她聊上幾句的嗎?……
    第二天,五月二號,同樣是古利薩雷的節日。這一天中午,草原上舉行一種別開生
面的足球賽——叼羊比賽。隊員人人騎著馬,不過爭奪的不是足球,而是一隻無頭的死
羊。山羊的毛又長又結實,所以騎手們很容易從馬上抓住羊腿或者羊皮。
    草原上重又響起祝福聲。大地重又響起擂鼓般的轟隆聲。一大幫熱心的拉拉隊員騎
在馬上狂呼亂叫,圍著那些參加搶羊比賽的騎手們奔來跑去。而古利薩雷再次成了這一
天的主角。這一回,由於它名聲在外,一上場就成了爭奪中的勁敵。但是,塔納巴伊體
惜它的精力,准備待到比賽結束時,到「阿拉曼」時,才讓它使出全部勁來。因為到那
時將宣佈自由爭奪開始——誰靈活,快速,誰就可以把山羊拖回自己的村裡。大夥兒都
盼著這「阿拉曼」,因為這是整個大會的壓軸戲,另外,任何一個騎手都有權參加,誰
不想碰碰自己的運氣呢。
    五月的太陽,這時已沉落到遠方的哈薩克斯坦那邊去了。那太陽,像個大蛋黃似的,
圓鼓鼓的,混沌沌的,甚至不用瞇縫起眼睛,就可以直直地看著它。
    黃昏以前,吉爾吉斯人和哈薩克人一直飛跑不息。騎手們在馬上探身向下,搶起死
羊來。他們窮追猛趕,你爭我奪,一會兒亂哄哄地扭成一團,一捨地吶喊著,朝原野上
四散奔去。
    直到草原上跳動著長長的五光十色的影子,老人們最後決定「阿拉曼」開始。死羊
被扔進場內。「阿拉曼!……」
    騎手們從四面八方衝向死羊,擠成一堆,誰都想從地上撿起死羊。但是太擠了,要
撿起羊來卻不那麼簡單。馬都氣得呲牙咧嘴,像發了瘋似的亂轉著,嘶咬著。古利薩雷
在這場爭奪戰中一籌莫展。它多想立即飛到開闊的草原之上,但塔納巴伊卻怎麼也搶不
著山羊。驟然,響起一聲刺耳的尖叫:「截住,哈薩克人搶著了!」只見從騎者的圈子
裡,衝出一個哈薩克小伙子,騎著一匹野性勃發的紅鬃馬,身上的一件軍便服已經撕破
了。他猛衝開去,一手拽緊死羊,並用腳蹬夾住。
    「截住!截住紅鬃馬!」大夥兒喊叫著,窮追猛趕起來,「快,塔納巴伊,眼下只
有你能追上他了!」
    馬鞍下掛著晃蕩的山羊,哈薩克人縱馬朝太陽落山的方向疾馳。彷彿是,再過片刻,
他就會飛進這個燒得通紅的太陽,化作一股紅色的煙霧。
    古利薩雷真不明白為什麼主人老勒住韁繩。但是塔納巴伊心裡清楚,必須讓這位哈
薩克的神騎手既要甩開後面追逐的人群,又要遠離開趕來幫忙的哈薩克老鄉們。一旦他
們的飛騎團團圍住紅鬃馬,那麼再費多大的勁,也就無法奪下這頭已經失了手的山羊了。
只有單獨跟他角鬥,可能還有成功的希望。
    塔納巴伊看准時機,讓溜蹄馬全速飛奔。古利薩雷的整個身子貼著地面,那大地似
乎要撞上落回了。於是,後面的馬蹄聲和吶喊聲一下子落後了,遠去了,而眼紅鬃馬的
距離越來越縮短了。那馬,因為載著重物,所以趕上它並不怎麼困難。塔納巴伊撥過溜
蹄馬,轉到紅鬃馬的右側。因為死羊由騎手的腿夾著,正掛在馬的右側。瞧,兩匹馬已
經並駕齊驅了。塔納巴伊認馬鞍上彎下身來,想拽住羊腿,把羊奪過來。但是哈薩克人
敏捷地把戰利品從右側一下扔到左側。兩匹馬繼續朝太陽的方向飛奔。此刻,塔納巴伊
得稍稍放慢速度,以便從左側靠上去。很難駕馭溜蹄馬,讓它離開紅鬃馬,但最後還是
巧妙地繞了過去。可是這個穿著破上衣的哈薩克人又把死羊扔回到原來的一側。
    「好小子!」塔納巴伊火辣辣地大叫一聲。
    兩匹馬繼續朝太陽的方向飛馳。
    再要冒險就不行了。於是塔納巴伊把溜蹄馬緊緊地貼近紅鬃馬,自己撲過去趴到對
方的鞍領土。那人想掙脫開去,但是塔納巴伊死活不放。溜蹄馬的速度和靈巧使他差不
多躺在紅鬃馬的脖子上了。他從右側行動很是得勁,他騰出雙手,夠著了死羊,使勁執
將過來。一下子,他就把山羊奪過一半了。
    「抓緊了,哈薩克老弟!」塔納巴伊城了一聲。
    「胡扯!老鄉,我不放!」那人回答。
    於是開始了一場飛馬上的爭奪。兩人扭成一團,猶如兩只雄鷹撕食一隻獵獲物;他
們聲嘶力竭地喊叫著,像猛獸似的咆哮著,怒吼著,互相恫嚇著;他們的手指在一起,
指甲裡都滲出鮮血來了。扭成一團的騎手把兩匹馬緊緊連在一起,它們並蹄狂奔起來,
像是急急地去追趕那如血的殘陽。
    感謝我們的祖先,給我們的騎手們留下如此剽悍的競賽!
    此刻,死羊落在他們中間。他們在兩匹飛騎中間懸空拽著它。好戲快要收場了。雙
方已經不再出聲,只是咬緊牙關,使出全身力氣,死命拽著山羊,都想搶過來,夾到自
己的腿下,然後掙脫出來,飛速跑開。哈薩克八年輕力壯,他的一雙大手,十分有勁。
另外,比起塔納巴伊來,他到底要年輕得多。但是經驗,這是無價之寶。塔納巴伊出其
不意,從馬鏈中抽出右腳,頂住紅鬃馬的腰部。他把山羊使勁往身邊一拽,同時用腳猛
蹬對手的馬,於是那人的手慢慢松開了。
    「坐穩了!」得勝者又及時警告了對方。
    這一蹬,塔納巴伊差點沒有飛下鞍來,但他還是穩住了。歡呼聲脫口而出。他讓溜
蹄馬來個急轉彎,猛跑開去,把決鬥中奪來的當之無愧的戰利品緊緊夾在馬樓下面。而
迎面已經有一大幫狂呼亂叫的騎手們飛奔過來。
    「古利薩雷!古利薩雷搶著了!」
    一大群哈薩克人衝上來重新爭奪。
    「哎!截住塔納巴伊,逮住他!」
    此刻最要緊的是避開再次爭奪,讓本村人趕緊把他圍在中間,掩護起來。
    塔納巴伊又一次掉轉馬頭,甩開哈薩克人,跑向另一方去。「謝謝你,古利薩雷!
謝謝你,好樣的!」他心裡默默地感謝著溜蹄馬。因為古利薩雷就著身子的細微的傾斜,
忽東忽西地飛奔著,每回部躲開了後面的追逐。
    差不多貼近地面,溜蹄馬又來了個急轉彎,從一處很難過的地方衝了出來,逕直向
前飛奔而去。這當兒,塔納巴伊的本村人飛馳過來,在他的兩側擺開,又堵住了他的後
路,緊緊地圍成一團,一起飛逃開去。可是,追趕的人馬又截住了去路,又得掉轉方向,
又得飛跑開去。一群群你追我趕的騎手們,恰似一群飛雁忽然間撲騰著翅膀急驅而下,
在廣闊的草原上飛馳著。四野裡揚起團團塵埃,迴響著陣陣喊叫聲。有的連人帶馬摔倒
了,有的從別人的頭上一躍而過,有的一瘸一拐地去追趕自己的馬匹——但是無一例外,
個個興高采烈,精神抖擻。比賽中誰也不用承擔責任。本來嘛,冒險與勇敢,原本是一
對孿生兄弟……
    落山的太陽只露出個邊緣,天快斷黑了。但是,「阿拉曼」在頗有涼意的蒼茫暮色
中繼續進行,飛奔的馬蹄把大地擂得打顫。此刻,已經沒有人再喊叫了,已經沒有人再
追趕了。但是,沉溺於狂奔疾馳的騎手們,仍然在繼續馳騁。散成一線的飛騎,伴隨著
萬馬奔騰的節奏和樂聲,像一排烏黑的波浪,從一個山色衝上另一個山包,滾滾向前。
是否此情此景才使得騎手們個個全神貫注,默默無語呢?是否此情此景才產生了哈薩克
的東不拉1和吉爾吉斯的科穆茲2那低沉嗚咽的琴聲呢?……
    ------
    1哈薩克民間弦樂器,形狀象半個西瓜加上長柄,有四根弦。
    2吉爾吉斯的一種民間彈撥樂器。
    ------
    已經快到河邊了。河面在一片黑糊糊的灌木叢後面閃著幽暗的銀光。離河已經不遠
了。過了河,進了村,比賽就結束了。塔納巴伊和他四周的騎手還是緊緊地挨在一起飛
奔。古利薩雷圍在中間跑著,如同護航艦簇擁下的主力艦一般。
    但是古利薩雷已經累了,已經系極了:這一天太過艱難了。溜蹄馬已經精疲力竭,
它身旁的兩個神騎手緊緊抓住它的馬劾。不讓它倒下。其他的人在後邊,在兩側掩護著
.塔納巴伊。而塔納巴伊已經趴倒橫在馬鞍前的山羊身上了。他的頭東歪西倒的,他好
不容易才支撐住,沒有從馬鞍上掉下來。此刻,如果沒有旁邊護衛的騎手,無論是他本
人,還是他的溜蹄馬,都已寸步難行了。可能,在從前,人們帶著捕獲物選定時的情景
就是這樣;可能,人們去搶救被俘的受傷的英雄時就是這樣……
    瞧,河到了。瞧,那牧場,那寬寬的礫石淺灘,在夜色中已經隱約可見了。
    騎手們飛馬沖進水裡。河水象開了鍋,立即變混濁了。黑乎乎的水花四下飛濺,馬
蹄聲震耳欲聾,騎手們忙把溜蹄馬拉上岸來。結束啦!勝利啦!
    有人從塔納巴伊的馬鞍上拖下死羊,跑進村子。
    哈薩克人停在河對岸。
    「謝謝你們參加了賽馬!」吉爾吉斯人向他們喊道。
    「祝各位身體健康!咱們秋後再見!」他們圍著話,隨後掉轉馬頭,回去了。
    天已經完全黑了。塔納巴伊正在人家作客,而溜蹄馬同別的馬一起拴在院子裡的馬
樁上。古利薩雷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疲累不堪,也許只有馴馬的第一天有那麼點勁頭。
不過與今天相比,那就算不了一回事了。這時候,屋子裡正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它呢。
    「來,塔納巴伊,咱們為古利薩雷乾一杯。要沒有它,咱們今天可贏不了。」
    「是啊,那匹紅鬃馬壯實得像頭獅子。小伙子也挺有勁,將來准是他們的神騎手。」
    「這沒錯。直到現在我都忘不了,古利薩雷為了不讓人截住,像根草似的貼著地面
飛跑。瞧那情景,叫人連大氣都不敢出。」
    「那還用說。要在從前,勇士們騎上它,可單騎入陣,襲擊敵人。那不是普通的馬,
那是神話中的跌風駒。」
    「塔納巴伊,你打算什麼時候放它去找母馬呢?」
    「眼下它就跟在母馬的屁股後頭轉了。還早了點。到明年開春,正是時候。今年秋
天,我得好好放放它,養得它膘肥體壯……。
    喝得醉醺醺的人們坐了很久很久,回想著白天阿拉曼的詳情細節,歷數著溜蹄馬的
種種長處。而古利薩雷站在院子裡,因為汗出得太多而唇乾舌燥,不得不咬著嚼環。它
非得餓到天明。但此刻倒不是饑餓在折磨著它。它直覺得肩背酸疼萬分,腿好象不是自
己的了,蹄子燒得火辣辣的,而腦海裡卻一個勁地響著賽馬時的嗡嗡聲。它彷彿聽到騎
手們還在吶喊,彷彿覺得群馬還在後頭追趕。它不時打著寒噤,雖然打著呼唱,卻一直
警惕地豎起兩只耳朵。真想到草地上躺上一會兒,或者到牧場上眼馬群一起散散心,游
蕩一番。可是主人卻被人留住了。
    不久,塔納巴伊搖搖晃晃地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他身上發出一股強烈的辛辣的氣味。
這在他是少有的情況。一年之後,溜蹄馬不得不跟另一個人打上交道,此人可是一天到
晚發出這種氣味。它可是恨死了那個人,很死了那種討厭的氣味了。
    塔納巴伊走到溜蹄馬眼前,拍拍它的脖子,把手伸進鞍墊下換了摸,說:
    「涼了一點兒了吧?累了吧?我也是他媽的累死了。你別斜著眼睛瞧人,我是喝了
點酒,那是為了祝賀你。是節日啊。再說,喝得也不多。我的事,我心裡有數。這點,
你可注意。就是在戰場上,我也知道分寸。得了,古利薩雷,你別斜著眼睛瞧人。咱們
馬上就回馬群那裡去,好好歇上一歇……」
    主人緊了緊馬肚帶,跟屋子裡出來的人又交談了幾句。大家翻身上馬,各自回家去
了。
    塔納巴伊在沉睡的山村街道上策馬獨行。四野裡寂靜無聲。窗戶都黑了。隱隱約約
傳來田野上拖拉機的隆隆聲。一輪明月已經高高地懸在群山之巔,各處的花園裡盛開的
蘋果樹沐浴在潔白的月色之中。什麼地方有只夜鶯在婉轉歌唱。不知什麼原因,夜鶯孤
零零地獨自啼叫,歌聲在整個村子上空迴盪。它歌唱著,又細心聆聽著自己的歌喉。歌
聲更然而止,過不多久,夜鶯重又開始啼鳴。
    塔納巴伊勒住了溜蹄馬。
    「真美!」他大聲歎道,「多靜哪!只有夜寫在啼叫。你懂嗎,古利薩雷,啊?你
急著想回馬群,而我……」
    他過了打鐵舖。從那裡本該走村子最外頭的一條街折到河邊,再從那裡回到放牧馬
群的駐地。但是,主人不知為什麼掉轉馬頭,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他來到中間的一條街。
走到街盡頭,在住著那個女人的院子前面停了下來。跑出來一隻小狗——就是那只跟小
姑娘寸步不離的小狗。小狗叫了一聲,就搖起尾巴來,不響了。主人在馬鞍上默不作聲,
他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後來他歎了口氣,猶豫不決地扯了扯韁繩。
    溜蹄馬便朝前走去。塔納巴伊拐了個彎,下了坡,朝河的方向走去。等上了大路,
就催趕起馬來。古利薩雷早就想盡快回到牧場去了。馬馱著他,沿著一片草地跑著。到
河跟前了。馬蹄得很,敲擊著河岸。河水冰涼徹骨,嘩嘩作響。到了淺灘中央,主人突
然間拉緊韁繩,猛地勒轉馬頭。古利薩雷晃了一下腦袋,表示主人搞錯了方向。他們沒
有必要再返回去。這麼一來,還得走多久?但是主人沒有理它,反給了它一鞭子。古利
薩雷可不喜歡挨打。它氣呼呼地咬著嚼環,很不樂意地服從了命令,朝後轉過身來,馱
著他重又走過草地,走上大路,又回到了那個院子跟前。
    在院子前,主人又局保不安起來。他把馬籠頭忽兒往這邊拉,忽兒往那邊扯,叫你
都弄不清楚,他到底要幹什麼。就這樣,主人和它站在院子外頭。其實,大門是沒有的。
所謂門,就是一個歪歪斜斜的門框子。小狗又跑出來,又叫了一聲,又搖起尾巴來,不
響了。屋裡靜悄悄的,黑糊糊的。
    塔納巴伊跳下馬,牽著溜蹄馬進了院子。他走到窗子跟前,用一個手指敲了敲玻璃
窗。
    「誰在外頭?」裡面傳出了人聲。
    「是我,貝貝桑,你開開門。你聽見了嗎,是我!」
    屋裡點起了燈,於是窗子裡透出昏暗的亮光。
    「你幹什麼?都這麼晚了,從哪兒來?」貝貝桑出現在門口。她穿著一身白衣裙,
敞著領子,黑黑的濃髮被在肩上。從她身上散發出一股溫暖的氣息,還有某種奇妙的花
香。
    「你別見怪,」塔納巴伊小聲說道,「賽馬賽得太遲了。我累馬也乏得要命了。馬
得好好歇上一歇,可牧場太遠了點,這你也知道。」
    貝貝桑默不作聲。
    她的一雙眼睛忽然閃亮了一下,隨後又熄滅了,如同月光下急流裡的石子。溜蹄馬
盼著她走過來摟摟它的脖子,但是她沒有這樣做。
    「真冷,」貝貝桑祉動一下肩膀,「嗅,你站著幹什麼?進來吧,既然是這樣的話。
咳,你呀,虧你想得出來。」她輕輕地笑了,「瞧你在馬上那副侷促不安的為難勁,叫
人心裡也不好受呼!瞧你像個孩子似的!」
    「我馬上就來。先把馬結掛了。」
    「掛在那邊土牆的角落裡。」
    主人的手從來沒有抖得這麼厲害過。他慌裡慌張地摘下馬嚼子,費了不少工夫折騰
著馬肚帶:鬆了一邊的帶子,另一邊的卻給忘了。
    他跟她一起進了屋,不久,窗裡的燈光熄滅了。
    站在別人家的院子裡過夜,這對溜蹄馬來說,實在很不習慣。
    月色正濃。古利薩雷舉目朝院牆上頭張望,它看到夜幕中高聳的群山,沉浸在一片
乳白色的、藍幽幽的月光之中。它警覺地轉動著耳朵,細心察聽著動靜。灌渠裡的水,
淙淙作響。遠方的田野裡傳來拖拉機的隆隆聲,不知誰家的花園裡,還是那只孤獨的夜
鶯在啼囀。
    從鄰居家的蘋果樹上紛紛落下的白色花瓣,悄沒聲息地落在馬頭上,馬鬃上。
    天色微微有點亮了。溜蹄馬倒換著蹄子站著,把身子的重量時兒文在這條腿上,時
兒挪到那條腿上。它站著,耐心地等著主人的到來。它當然不知道,往後它還得在這個
院子裡站上好多次,度過短暫的黑夜,一直等到天明。
    天濛濛亮時,塔納巴伊走出屋來,一雙暖乎乎的手給古利薩雷套上了籠頭。這時刻,
連他的手也被發出那股奇妙的花香來。
    貝貝桑走出來送塔納巴伊。她依偎在他的胸前,而他使長時間地吻著她。
    「鬍子扎人,」她小聲低語,「趕緊走吧,瞧,都天亮了。」她轉過身,准備進屋
去。
    「貝貝桑,你上這兒來!」塔納巴伊叫她,「聽著,你得摟摟它,跟它也親熱親熱。」
他朝溜蹄馬點頭承意,「往後,你可不能委屈了我們兩個!」
    「啊,我都忘了,」她笑盈盈地說,「瞧,一身蘋果花。」她一邊喃喃地說著些親
切的話語,一邊用那雙奇妙的手撫磨著它。那手是那樣柔軟,那樣敏感,如同那匹額際
有顆星星的小紅馬的嘴唇一樣。
    過了河,主人哼起歌子來。隨著他的歌聲,走起來特別舒坦。真想快快跑回牧場,
跑到馬群中間。
    在這些五月的夜晚,塔納巴伊交上了好運。正好輪到他夜裡值班。這樣,溜蹄馬就
開始了某種夜間的生活方式。白天,它吃草、休息;到了夜裡,主人先把馬群趕到谷地,
之後騎上它又朝那個院子急急跑去。一大清早,天還黑糊糊的,他像輸馬賊那樣,抄著
那些無人覺察的草原小徑,又急急奔回留在谷地的馬群身旁。主人先把四散的馬群趕到
一起,點了匹數,這才安下心來。溜蹄馬感到著實為難。主人急急忙忙兩頭來回跑著,
天黑黑的,又沒有路,每天夜裡這麼奔跑,可不輕鬆。可是主人卻偏偏喜歡這麼干。
    古利薩雷盼的卻是另一回事。要按它的心意,它最好一刻也不離開馬群。它慢慢地
思情了。原先它同那匹領群的公馬和睦相處,可是後來,因為它們何時追逐一匹母馬,
它們之間的衝突就一天天頻繁起來。溜蹄馬不時伸長脖子,翹起尾巴,在馬群面前弄姿
作態。它響亮而婉轉地嘶叫著,變得煩躁不安,時不時咬著母馬的大腿。而那些母馬,
顯然是喜歡它這麼干的。它們都依戀著它,這引起了頭馬的醋意。溜蹄馬大大地消瘦了,
因為那匹公馬又老又凶,是干架的能手。可是溜蹄馬情願煩躁不安,情願躲著領群的公
馬,也比整夜站在別人家院子裡強。在這裡,它常常愁苦地思念著那些母馬。它長時間
地倒換著腿,踢著蹄子,只是到後來才慢慢安定下來。誰知道這樣的夜間奔跑要持續多
久,要不是發生了那樁事故的話……
    一天夜裡,溜蹄馬照例站在院子裡思念著馬群。它在等著主人。慢慢地,它開始打
起吃來了。馬籠頭上的韁繩高高地繫在房簷下的一根木樑上。這樣一來,它就無法躺下
了:只要它的頭一耷拉,嚼環就會掐進兩邊的嘴角。可它還是止不住地瞌睡。空氣中萬
分沉悶,烏雲佈滿了天空。
    正當古利薩雷濛濛眈呢昏昏欲睡的時候,忽然之間,它聽到樹枝劇烈地搖晃,樹葉
嘩嘩作響,彷彿無數人突然襲來,在肆無忌憚地砍林伐木似的。狂風掃過院子,把只空
奶桶吹倒了,滾得咯咯直響。繩子上的衣服掀起來,刮跑了。小狗哀哀尖叫,急得東奔
西竄,不知何處藏身才好。溜蹄馬氣呼呼地打了個響鼻,豎起耳朵,屏住氣息,一動不
動地站著。它抬起頭來,朝院牆上空張望。它聚精會神地凝視著令人可疑的越來越黑的
夜空,盯著草原的方向張望,——某種陰森可怕的隆隆聲正從那邊滾滾而來。轉眼之間,
夜空象伐倒的林子一樣僻啪亂響,雷聲轟鳴,閃電把烏雲撕成條條碎片。暴雨傾盆而下。
溜蹄馬象挨了重重的一鞭,扯著拴住的韁繩猛衝開去,絕望地嘶叫了一聲,表達了對馬
群的擔心。在它內心深處,激起了保護同類的本能。這種本能召喚它前往救援。於是它
象發了瘋似的,拚命扯著籠頭,咬著嚼環,拽著鬃繩,竭力想擺脫掉把它死死地困在這
裡的種種束縛。它急得團團轉,用蹄子刨著土,不停地嘶叫著,希望能聽到馬群的回應。
但是只有暴風雨在呼嘯,在怒吼。唉!要是此刻能夠掙脫開這根拴著的韁繩,該有多好!……
    主人穿了一件貼身的白襯衫衝出屋來,在他身後,是那個女人,也穿著一件白衣服。
一眨眼的工夫,他們在暴雨下立即變成黑糊糊的了。在他們水淋淋的臉上,在他們驚恐
萬分的眼神裡,掠過了藍色的閃光,同時,在漆黑的夜空中閃現了一下房子的一角和被
風吹得砰砰作響的大門。
    「站住!站住!」塔納巴伊沖著馬吼叫起來,想給它解開繩子。但是那馬已經認不
出他來了。溜蹄馬象頭猛獸似地撲向主人,用蹄子猛增著院牆,拚命想掙開繩子衝出去。
塔納巴伊緊貼著牆根,悄悄走到它跟前,朝它猛撲過去,雙手抱住馬頭,把身子掛在寵
頭上。
    「快解開繩子!」他向女人喊了一聲。
    她剛剛松開韁繩,溜蹄馬已騰空直立起來,把塔納巴伊拖著滿院轉。
    「給鞭子,快!」
    貝貝桑撲過去取鞭子。
    「站住!站住!我打死你!」塔納巴伊大聲叫著,朝馬頭上狠狠地猛抽一鞭。他必
須立刻上馬,他必須立刻出現在馬群之中。那裡怎麼樣了?風暴把馬群都捲到哪裡去了?
    溜蹄馬同樣想回到馬群中去,聽從大禍臨頭時它強烈本能的召喚。毫不耽擱,立即
向那出事的地方飛去。正因為如此,它才昂首長嘶,才騰空直立;正因為如此,它才想
衝出樊籠。而雨,傾盆而下,雷電交加,那霹靂驚雷,把惶惶不安的夜空震得發顫。
    「抓緊了!」塔納巴伊對貝貝桑命令道。趁她抓住馬籠頭的片刻,他縱身上馬。他
還沒有來得及坐下,只是抓住了一把鬃毛,而古利薩雷已飛出院子,把那個女人撞倒在
水窪裡,還拖了一小段路。
    古利薩雪已經不再聽命於馬勒、鞭子和主人的吆喝了。它自個兒穿過狂風怒吼的黑
夜,頂著象鞭子一樣的暴雨飛跑,只憑著它的嗅覺猜度著道路。它馱著此刻已無能為力
的主人,冒著嘩嘩的雨水,伴著隆隆的雷電,越過洶湧的急流,穿過荊棘叢林,躍過溝
壑深澗,它身不由己地向前飛跑,飛跑。在這之前,無論是賽馬,還是「阿拉曼」,古
利薩雷都沒有像在這個暴風驟雨的黑夜裡那樣狂奔疾馳過。
    塔納巴伊都記不清了,這匹惡魔似的溜蹄馬怎麼馱著他,又把他帶到了什麼地方。
他只覺得雨象熊熊的火舌,灼傷著他的瞼和身子。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在打鼓;「馬群
怎樣了?馬都在什麼地方?老天爺保佑,千萬別衝到下游地帶的鐵軌上去了。會翻車的!
保佑我,真主!保佑我,祖宗的英靈!馬群呀,你們在哪兒?別失蹄,古利薩雷!千萬
別失蹄!到草原上去,到草原上去,找馬群去!」
    而草原上,雷電交作,白色的火蛇頓時把黑夜照得透亮。而後,黑暗重又合上,雷
電又在發狂。暴雨猛拍著疾風……
    忽兒電光刷刷,忽兒一片漆黑;忽兒電光刷刷,忽兒一片漆黑……
    溜蹄馬不時騰空直立,張開嘴巴,厲聲嘶鳴。它在呼叫,在召喚,在尋找,在等待。
「你們在哪兒?你們在哪兒?答應一聲呀!」回答它的是炸天的驚雷。於是它又繼續飛
奔,繼續尋找,又一次穿進暴風驟雨……
    忽兒電光刷刷,忽兒一片漆黑;忽兒電光刷刷,忽兒一片漆黑……
    暴風雨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平息下來。烏雲漸漸散去,但在東邊的天際,雷聲未息—
—還在轟隆轟隆長時間地響著。慘遭蹂躪的大地處處冒著青煙。
    幾個牧人在四圍跑來跑去,搜尋著失散的馬匹。
    而塔納巴伊的妻子正在找他。說得確切些,她沒有找他,她只是在等著他。當天夜
裡,她同幾個鄰居一起,跨上馬就趕來幫忙了。馬群找到了,把它們轟進了一處深溝。
而塔納巴伊卻不見人影。都以為他迷路了。可她心裡明白,他是不會迷路的。後來當鄰
居的小伙子高興地嚷起來:「瞧他,扎伊達爾嬸子,他回來了!」並跑去迎他時,扎伊
達爾都沒有挪動一下步子。她在馬上默默地看著這個浪子回頭的丈夫。
    塔納巴伊一聲不響,臉色嚇人,只穿著一件水淋淋的襯衫,光著頭,騎著在一夜之
間消瘦了很多的古利薩雷回來了。溜蹄馬的右腿微微有點跛。
    「我們找遍您啦!」迎上來的小伙子高高興興地對他說,「扎伊達爾嬸子都決急死
啦!……」
    哎,毛孩子,毛孩子……
    「迷了路了,」塔納巴伊含混地嘟噥了一聲。
    他和妻子就這樣見面了。彼此沒有說一句話。等那小伙子去峭壁下趕馬群時,妻子
這才悄悄說道:
    「你怎麼啦,連衣服都來不及穿。還好,總算還有條褲子,還有雙靴子。不害臊嗎?
你可不是小伙子了。孩子都快成人了,而你……」
    塔納巴伊一聲不響。他能說些什麼呢?
    這當兒,小伙子把馬群起來了。所有的馬和馬駒子都安然無恙。
    「咱們回家吧,阿爾蒂克。」扎伊達爾叫過小伙子,「今天咱們兩人的事兒就忙不
完了。氈包都讓風吹散架了。回去收拾去吧。」
    她又壓低嗓子,對塔納巴伊說:
    「你在這裡先待一會兒。我給你送點吃的來,送幾件衣服來。這副樣子,怎麼能見
人呀?」
    「我在底下等著,」塔納巴伊點頭說。
    他們走了。塔納巴伊把馬群趕去放牧。趕了很長的時間。太陽出來了,天氣暖和起
來。草原上處處冒著熱氣,萬物重又蘇生過來。到處散發著雨水的潮氣和嫩草的清香。
    馬群不慌不忙地在山坡上,在窪地裡懶懶散散地踱著。來到了一處小山包。塔納巴
伊舉目眺望,彷彿眼前出現了另一個世界:遠遠的天際,飄著輕煙似的一片白雲,天空
一望無際,晴朗開闊,而在遠處的草原上,一列火車在吐著白煙。
    塔納巴伊跳下馬來,在草地上走著。「唆」的一聲,近旁一隻雲雀驚躥而起,飛到
空中,卿卿瞅瞅地叫起來。塔納巴伊耷拉著腦袋,邁著步,忽然間撲倒在地。
    古利薩雷從未見過主人這副樣子。他,趴在地上躺著,肩膀在劇烈地抽搐。他失聲
痛哭:他羞愧,他悲傷。他心裡明白,他失去了一生中最後的幸福。而雲雀還是一個勁
兒地啾啾叫著……
    第二天,所有的畜群都動身上山了。直到來年開春,他們才能回到這個地方。他們
沿著村子近處的河流和河灘地放牧。走過一群群的羊、牛、馬。駱駝和馬馱著什物走著,
女人和孩子騎在馬上走著,長毛蓬鬆的狗跑著。四野裡一片嘈雜聲:人的吆喝聲,馬的
嘶鳴聲,牛羊的咩咩聲……
    塔納巴伊趕著馬群,過了一片很大的牧場,然後上了一個小山包——就是那個不久
前賽馬時人們在這裡狂呼亂叫的地方。他竭力不朝村子那邊張望。當古利薩雷摹地轉身
朝村頭那個院子的方向走去的時候,它卻挨了一鞭子。就這樣,他們沒有招到那個女人
家裡,——她的那雙奇妙的手那樣柔軟,那樣敏感,如同那匹額際有顆星星的小紅馬的
嘴唇一樣……
    馬群歡蹦亂跳地跑著。
    真想主人能哼起歌來,但他卻沒有吭聲。村子落在後頭了。再見吧,村子!前面是
綿綿的群山在等著。再見吧,草原,來年開春再見!前面是綿綿的群山在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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