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外國人有間諜,英國有軍事情報部門。可是這個名稱似乎不夠委婉,因此便簡稱其
為MIヾ。1940年時,MI屬於陸軍作戰部。這個組織當時就像野草一樣迅速蔓延,這並不
奇怪。人們還通過其編號了解各個部門的作用,比如MI9管理集中營戰俘從德國占領的
歐洲逃往中立國的渠道;MI8監聽敵人的無線電通訊,其價值勝過六個團的兵力:MI6把
特務派進法國。
ヾMI即Military Intelligence,(軍事情報部門)兩個單詞的第一個大寫字母的
組
珀西瓦爾﹒戈德利曼於1940年秋天參加的是MI5。這時候納粹德國對倫敦的猛烈空
襲達到了最高潮,戈德利曼還是消防隊的候補隊員。整個倫敦東部陷入了一片火海。他
撲了一夜的火之後於第二天,即9月裡一個清冷的上午來到了位於白廳ゝ的陸軍作戰部。
ゝ白廳(WhiteHall):英國主要政府機關所在地。
軍事情報部門在和平時期由軍人管轄,戈德利曼認為,間諜工作無論怎麼說與其它
任何工作並沒有什麼兩樣。但是,他現在發現這兒的非專業人員比比皆是;他還高興地
發現,MI5的人,他認識的有一半。報到的第一天,他就碰到了自己俱樂部的一個成員,
是出庭律師,以及他學院裡的一位藝術史學家,大學裡一個檔案保管員,還有戈德利曼
非常喜歡的偵探小說家。
上午10點,有人領他進了特裡上校的辦公室。特裡在辦公室已經待了好幾個小時,
扔進廢紙簍的空香煙盒已有了兩個。
戈德利曼說:「現在該稱你『閣下』了吧?」
「在這兒工作沒有多少廢話,珀西。叫『安德魯舅舅』就行了。快請坐。」
特裡身上有那麼一股生氣勃勃的精神,那天在薩沃伊餐館吃午飯時,他並不像現在
這樣神氣。但是,戈德利曼注意到,他面無笑容。書桌上還有一堆沒有看過的電報,他
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那兒。
特裡看看表。「我要讓你熟悉一下情況。簡單說吧——上次我們吃午飯時談的話只
是個開頭,現在把話談完吧。」
戈德利曼笑著答道:「這次我不會擺架子了。」
特裡又點了一支煙。
卡納裡斯打進英國的間諜都是無用之輩(距他們上次談話已經有三個月,而特裡重
新談起時,那口氣彷彿是只隔了五分鐘)。多蘿西﹒奧格雷迪就是典型。在懷特島上,
她正在割軍用電話線,我們當場把她逮住。她寫信寄往葡萄牙,用的是隱顯墨水,你在
玩具店裡都能買到。
遣送間諜在9月又掀起了一陣浪潮。他們的任務是在英國搞探察工作,為入侵做准
備。工作內容包括:把適合登陸的海岸、運載部隊的滑翔機能使用的場地和道路、坦克
陷阱、道路障礙、鐵絲網障礙等都繪製成圖。
他們在人員選派上似乎很不像樣子,選派的人被倉促召集起來,缺乏應有的訓練,
裝備也很差。9月2日至3日夜裡潛入的四個人便是典型。這四個人是:梅爾、基布姆、
龐斯和沃爾德伯。基布姆和龐斯黎明時分在海斯鎮附近登陸,被薩默塞特郡的輕步兵團
的托勒維二等兵抓獲。
沃爾德伯正設法向漢堡發信號,內容竟然是:
安全到達,文件已毀。離海岸200米有英國巡邏隊,海灘設有褐色通信網,鐵路枕
木在50米外。無雷。幾無士兵。碉堡未完工。新建公路。沃爾德伯。
情況很清楚,他不僅不知道自己位於何處,而且連代號也沒有。他的匯報的質量能
通過下面的事實說明問題:他根本不了解英國的許可證法,早上9點鐘就去了一家酒店
要買1誇脫蘋果酒喝。
(戈德利曼聽到這兒哈哈大笑。特裡說:「先別笑,更好笑的還在後面呢。」)
店老闆叫沃爾德伯10點再來,並建議他到鄉村教堂那兒看一看。令人驚奇的是,沃
爾德伯在10點整準時赴約。騎自行車趕來的兩名警察把他逮捕了。
(戈德利曼插話說:「這就像《又是他》廣播節目裡播出的片段。」)
逮捕梅爾是在晚幾個小時以後。各地後來又陸續逮捕了11名間諜,其中大多數踏上
英國國土只有幾個小時便落了網。他們幾乎全都上了絞刑架。
(「幾乎全部?」戈德利曼問道。特裡說:「是這樣,不過有兩個移交給了我部的
B-1(a)。待會兒我再談這方面的情況。」)
還有一些間諜降落在愛爾蘭境內。有一個名叫厄恩斯特﹒韋伯-德羅爾,是個很有
名的雜技演員,在愛爾蘭有兩個私生子。他在那兒的許多音樂廳巡迴表演過,號稱「世
界上最強健的人」。加德﹒西奧查納的人把他逮捕,罰了他3鎊後,也把他交給了B-1
(a)。
還有一個叫赫爾曼﹒戈茨,不是降落在愛爾蘭,而是誤落在北愛爾蘭的烏爾斯特。
他遭到愛爾蘭共和軍的搶劫,便穿著皮內衣游到博伊恩河,最終吞下了自殺藥丸。他帶
了個手電筒,上面標有「德雷斯頓造」的字樣。
(特裡說:「既然逮捕這幫笨蛋這麼容易,為什麼還要派遣像你這樣有才能的人去
抓他們?有兩個原因。第一,漏網的間諜是多少,我們還不知道;第二,如何處理那些
沒有絞死的間諜,事關重大。B-1(a)正是負責這項工作。不過,要把這事講清楚,我
還得從1936年談起。」)
阿爾弗雷德﹒喬治﹒歐文斯是一家公司的電子工程師,那家麼司與政府簽訂了幾份
合同。他在30年代先後幾次去過德國,在那兒收集了一些零星的技術情報,並自願提供
給海軍部。海軍情報局後來把他轉給了MI6。MI6便著手對他訓練,讓他當一名間諜。他
們後來截獲了一封信——那是他寄往已經查明的德國秘密地點的——他們這才發現:德
國反間諜機關也在大約同一時期接收了他。像這樣的人顯然談不上忠誠。他只是想當一
名間諜而已。我們稱他為「雪」,德國人稱他為「約翰尼」。
1939年1月,「雪」收到了一封信,信裡有(1)一架無線電發報機的使用說明書;
(2)維多利亞車站行李寄存處的一張寄存票。
戰爭爆發的第二天,他被逮捕,人連同發報機(他憑行李寄存票取了一只箱子,發
報機就在箱子裡)都被監禁在旺茲沃思監獄。他與漢堡方面仍然聯繫,不過一切電文均
由MI5的B-1(a)代寫。
德國反間諜機關讓他和在英國的另外兩名德國間諜取得聯繫,我們立即把那兩個人
逮捕。他們還給了他一套密碼和一份無線電舉報機的詳細操作程序,這些東西都極為珍
貴。
「雪」後面相繼出現了「查理」、「虹」、「夏天」、「餅乾」,到後來敵人的間
諜已形成了一支小小的部隊。他們和卡納裡斯都有定時的聯絡,顯然受到信任。但是英
國的反間諜機構完全控制了他們。
事態進展到這個地步,MI5已隱隱約約看到一個令人畏怯而又引人入勝的前景:要
是稍有好運氣,德國在英國的整個諜報系統將會完全聽從他們的擺佈。
「把間諜變為雙重間諜,而不絞死他們,這樣做有兩大好處,」特裡一面上手錶的
發條一面說話,「敵人由於以為自己的間諜仍然在發揮作用,他們就不會再派別的間諜
來代替,而另派的間諜我們未必都能抓獲;另外,由於這些間諜向上司報告的情報均由
我們提供,就可以蒙蔽敵人,導致他們戰略上判斷失誤。」
「這可能不大容易辦到。」戈德利曼說。
「是不大容易。」特裡開了一扇窗戶,以驅散室內濃密的煙霧。「要想辦得到,我
們這套系統一定得沒有絲毫破綻。要是這兒真正有一些名副其實的間諜,那麼他們發出
的情報與雙重間諜的就會發生矛盾。這樣德國反間諜機構就會有所懷疑。」
「聽起來很令人鼓舞。」戈德利曼高興地說。他煙斗裡的煙絲已經燃盡了。
整個上午,特裡第一次露出了笑臉。「這兒的人會告訴你,我們的工作很艱苦,工
作時間長,高度緊張,而且常常碰到挫折。當然,干起來也很令人興奮。」他看看表,
接著說,「哦這兒有個年輕人,非常機靈,我想讓你見見他,現在就帶你到他辦公室
去。」
他們出門上了幾層樓;經過幾道走廊。特裡邊走邊說:「他名叫弗雷德裡克﹒布洛
格斯。你要是拿他的名字開玩笑,他可要發火的。我們從倫敦警察廳擅自把他要了過來
——他本來是政治保安處的監察官。你要是缺少人手,就可以用他。至於軍銜,你當然
比他高。不過,我不該多談這種事——在這兒工作的人都不介意這種事。我想,我也沒
有必要同你談。」
他們走進一間沒有裝飾的小房間,這兒的窗子面對著一堵光禿禿的牆。室內沒有地
毯,牆上懸掛著一位很標致的姑娘的照片,衣帽架上有一副手銬。
特裡說:「弗雷德裡克﹒布洛格斯,這位是珀西瓦爾﹒戈德利曼,你們談談吧。」
坐在辦公桌旁的那人白膚金髮碧眼,生得很結實,但身材矮小——戈德利曼思忖著:
他那個身高怕是才勉強達到能進警察機關的標準。他的領帶雖有點刺眼,但坦誠的面孔
令人感到很舒服,笑起來很有吸引力,握手也很有力量。
「同你說些什麼呢,珀西——我正要趕回家吃午飯,」他說,「跟我一道吃飯去不
好嗎?我妻子做香腸、油炸土豆條的手藝不錯。」他的倫敦口音很重。
戈德利曼並不喜歡吃香腸和油炸土豆條,但還是跟他走了。走到特拉法爾加廣場,
他們乘公共汽車去霍克斯頓。布洛格斯說:「我娶的姑娘沒話說的,就是不會做果仁。
香腸和油炸土豆條倒是天天有得吃。」
由於前天晚上的空襲,倫敦東部此刻還在冒煙。途中,他們看到一隊隊消防人員和
志願人員,有的在瓦礫裡翻找東西,有的用水管撲滅殘火,有的在清掃街道。他們還看
到一個老人拖著一架很值錢的收音機從半坍塌的房子裡跑出來。
戈德利曼打開了話題:「看樣子,我們倆要作搭檔去抓間諜了。」
「是要試試,珀西。」
布洛格斯住的街道上,全是一色的半獨立式的住宅,他的家有三間臥室。房前的小
花園裡全種上了蔬菜。布洛格斯夫人就是辦公室牆壁上那幅照片中美麗的姑娘,名叫克
裡斯廷。她很有倦意。布洛格斯說:「遇到空襲時,她就開救護車。是不是,親愛的?」
他為她感到自豪。
她說:「每天早晨回家,我都疑惑著我們的房子是不是還安然無恙。」
「你看,她心裡裝的只有房子,可沒有我啊。」布拉格斯在打趣。
壁爐架上的禮品盒子裡裝有一枚獎章,戈德利曼拿起來問道:「這是怎麼來的?」
克裡斯廷代答道:「有個歹徒正在搶劫郵局,他把那傢伙的滑膛槍給奪了過來。」
「你們倆真是天生一對。」戈德利曼稱讚道。
布洛格斯問了一句:「珀西,你結婚沒有?」
「我喪偶了。」
「對不起。」
「1930年,我妻子死於結核病。我們沒有孩子。」
布洛格斯說:「我們也還沒有。眼下的世界這個樣子,我們也不想要孩子。」
克裡斯廷說:「弗雷德ヾ,這不是他感興趣的話題。」她說著便到廚房去了。
ヾ弗雷德(Fial)是弗雷德裡克(Frederick)的暱稱。
吃飯時,他們圍坐在屋子中間的方桌旁。他們夫婦倆及其家庭的歡樂氣氛深深感動
了戈德利曼。他不知不覺地回想起亡妻埃莉諾。這是非同尋常的事,因為他好些年來都
沒有再傷感了。戰爭很可笑,居然使人的情感神經又復活了。
克裡斯廷的烹調真是糟糕透頂,香腸烤焦了。布洛格斯往食物上塗了些調味番茄醬,
戈德利曼也興致勃勃地跟著那麼做。
他們返回白廳以後,布洛格斯拿出敵人間諜的檔案給戈德利曼看。這些間諜尚未查
明身份,但被認為仍然在英國從事間諜活動。
有關這些人的資料來自三個方面。
第一是來自內政部的移民檔案。護照早就由軍事情報機關的職能部門管理。他們有
一份清單,列出了自一戰以來進入英國的僑民的名字——他們沒有離開英國,但又沒有
說明理由:比如死亡,或是加入了英國國籍。戰爭一爆發,特別法庭審訊了他們全部人
員,並把他們分為三類。其中「A」類外國人,一開始就被拘留;到了1940年7月,由於
新聞界散佈的消息駭人聽聞,「B」類和「C」類的外國人也都被拘留。還有一部分移民
下落不明,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很有可能當了間諜。
這些人的檔案全在布洛格斯的卷宗裡。
第二是來自無線電傳播。MIS的C科每天晚上都對無線電電波進行監聽,凡被確定為
不是自己電台發出的電波,便被錄下來,送往政府管理的密碼破譯培訓班。那其實根本
不是培訓班,而是國際象棋冠軍、音樂家、數學家以及字謎愛好者等人集中的場所。這
些人堅決相信,既然有人能發明密碼,就一定有人能破譯密碼。他們集中的場所原未在
倫敦的伯克利人街,最近已經遷移到布萊切萊公園附近的一幢鄉間房子裡。英倫三島上
發出的電波,凡國內電台均不能確認的,就作為間諜的電報處理。
這些破譯的電文也在布洛格斯的卷宗裡。
第三是來自雙重間諜。不過這些間諜並沒有什麼實際價值,主要還是對他們有所期
待。德國反間諜機構已向他們發出了電文,提醒他們警惕幾個入境的間諜,並且無意間
暴露了一個僑居的間諜——住在伯恩茅斯的瑪蒂爾達﹒克拉夫特太太。她曾通過郵局給
「雪」匯款,現在關押在霍洛韋監獄。有些職業間諜不聲不響地在活動,很有成效,他
們對於秘密情報組織價值極大,而雙重間諜無法搞清他們的身份,也不知道他們的駐足
點。這些職業間諜的確存在,任何人都不懷疑這一點。不過線索還是有的——比如說,
有人從德國帶來了發報機給「雪」。機子存放在維多利亞車站的行李寄存處,讓他去取。
但是,無論是德國反間諜機關還是職業間諜自己都非常謹慎,雙重間諜很難抓到他們。
這些線索也同樣在布洛格斯的卷宗裡。
目前,其它方面的線索正在擴充:對三角劃分的方法(無線電發報機定位的一種方
法),專家們正在研究,設法改進;歐洲的間諜網在希特勒大軍的浪潮下已經沉淪,現
在MI6正設法把他們重建起來。
在布洛格斯的卷宗裡,有關這方面的情況實在太少。
「有時候真叫人惱火,」他對戈德利曼說,「你看看這樣的電文。」
他從卷宗裡抽出一份截獲的無線電電文,是有關英國要派遣一支遠征軍去芬蘭的計
劃。「今年年初我們截獲了這份電報。電報提供的情報準確得無可挑剔。我方人員正要
測出他的方位,那人卻突然中斷了發報,找不出什麼明顯的原因——可能他受到了干擾。
過了一會,他又接著發報。我們的人還沒來得及接通電源,他已經發完了電報。」
戈德利曼說:「這是什麼——『向威廉致敬』?」
「對了,這是個很重要的情況。」布洛格斯說。他漸漸興奮起來,「這是另外一份
電報,最近剛剛發出的。你看——『向威廉致敬』。這次有了答覆,對方稱呼他為
『Die Nadel』ヾ。」
ヾ德語,意思即「針」。
「針!」
「這人很老道。你看他的電文:文詞簡約,內容詳實,而且表達得毫不含糊。」
戈德利曼仔細看看第二份電報,就其中的片斷評論說:「這地方似乎報告有轟炸的
效果。」
「他去過倫敦東區,這是明擺著的。行家,行家啊。」
「有關針的情況,我們還了解哪些?」
布洛格斯臉上那種年輕人的熱情頓時消失了。他說:「恐怕只有這些。」
「他的代號是『針』,發電報以『向威廉致敬』結尾,是個行家——只知道這麼
多?」
「恐怕是。」
戈德利曼坐到了辦公桌的邊緣上,向窗外凝視。他看到對面樓房一個裝飾華麗的窗
台下有個紫燕窩。「憑這些線索,有逮住他的可能嗎?」
布洛格斯聳聳肩,答道:「根本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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