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逝去的日子
莉娜的第一封情書是躲在彩虹谷樅木蔭中閱讀的,不論飽食閒逸的年老人是什麼想法,
情書對於十幾歲的年輕人而言,是件重大事情。肯尼士在部隊移至金克斯波特二星期內,過
著不安的生活。
星期日傍晚,信徒一塊兒唱道:喂!請聽聽我們的呼喚在海上有遇難的人終於肯尼士平
安抵達英國的消息傳來,現在則接到肯尼士的來信。
肯尼士的信開頭讓莉娜沈醉在無盡幸福中,最後的部分令莉娜又驚訝又興奮,莉娜羞紅
了臉頰,第一次有這種感受。
肯尼士在信的中間部分提到每一個人,愉快地暢談,但開頭與最後部分則使莉娜將信壓
在枕頭下,偶爾夜半醒來,用手摸摸信件,便有種甜蜜感。肯尼士不是著名小說家之子,信
中也只引用一、二個意義深遠的字眼,但他懂得表現竅門,即使反覆閱讀幾十次,也不令人
厭倦,莉娜從彩虹谷踏著輕快的步伐回家。
*
在喜悅洋溢中,不知不覺已經到了秋天,九月的某一天,聯軍在西部獲得大勝利的消息
傳來,蘇珊奔走戶外掛國旗——這是俄羅斯戰線被攻破以來,蘇珊第一次掛國旗。
「夫人,一定要開始大反攻了,德軍的沒日來臨了,家裡的男孩子一定能在聖誕節前趕
回來。」蘇珊叫道。
高興之餘,蘇珊大叫了一聲「哇——」隨後自覺有點不好意思。
「可是,夫人,在夏天俄軍節節後退時,我就預感到這個好消息了。」
「好消息?」
歐莉芭小姐疑惑地反問道。
「對於失去家中男人的女人而言,這能說是好消息嗎?因為你的男人沒在前線,你才會
這麼說,你知道這場勝利犧牲了多少條寶貴的年輕生命嗎?」
「歐莉芭小姐,你不能這麼說。」
蘇珊不贊成歐莉芭小姐的說詞。
「最近根本沒什麼喜事,但士兵仍然不斷犧牲,你不能和我表姊蘇菲亞一樣消沈,當這
個消息傳入時,蘇菲亞說:『唉!雲似乎散了,但即使這星期好,下星期並不一定就好。』
聽他這麼說,我就對他說:『連神本身都會在二個丘陵之間製造低窪了,何況是人呢?
怎麼可能永遠處於顛峰狀態,但我們也不能因此就在達到某個顛峰時放棄愉快啊!』
蘇菲亞聽了還是喃喃呻吟,說什麼不但遠征失敗、尼古拉皇太子投降、俄軍照顧德軍,
而且聯軍沒有彈藥、保加利亞被敵軍包圍,事情並沒因此而結果,英國和法國應該為自己的
罪過而受罰。
我認為英國、法國應該受罰,德國更應為自己的罪惡懺悔,結果蘇菲亞竟然說:『德軍
是神明淨化穀倉的道具。』我聽了非常生氣,夫人,不論什麼目的,都不能如此污辱神明啊
!
克羅霍特夫人已經有五個兒子,沒有女兒,夫人這胎又產下男嬰,親戚們,尤其是克羅
霍特非常氣憤,因為他們期待一位女嬰,但夫人一副笑臉,一副今年夏天不論什麼地方都『
需要男孩』的表情,為什麼要生女孩呢?夫人,這不是很有氣概嗎?可是蘇菲亞卻說:『那
些孩子只是大砲彈而已。』」
蘇菲亞是個悲觀主義者,連極樂觀主義的蘇珊都無法改變她,保加利亞要朝向德軍時,
蘇珊說:「又輸一次。」一副很輕蔑的態度。
在擔心希臘紛爭之餘,蘇珊依然能夠平穩而處。
「希臘總統的夫人是德國人,因此一點希望也沒有,總統一定會聽從夫人的話,我是單
身女性,單身女性就不能沒有獨立心,否則就無法生存,但如果我結了婚,我就會變得順從
。」
當比尼傑羅斯敗北的消息傳來時,蘇珊激怒地說道:「真想生剝希臘總統的皮。」
「這麼可怕啊?」醫師叫道。
「當然!」蘇珊憤慨之餘,極力攻擊威爾遜總統。
「威爾遜應該早一點參戰才對,這樣塞爾維亞就不會如此紛亂了。」蘇珊斷言。
「蘇珊,眾多人種組成的合眾國,要參加戰爭並不是像說的那麼容易啊!」
醫師站在威爾遜總統這方,並不是對威爾遜有特別辯護的必要,而是與蘇珊辯論的一種
樂趣。
「先生,是這樣嗎?想想看那個古老的故事,有一位女孩告訴祖母自己想結婚,祖母說
結婚是件大事,可是不結婚更是件大事,這從我本身的經驗便可證明,所以,先生,不參戰
比參戰重大,威爾遜不了解這一點。」蘇珊一手用力敲杓子。
*
十月一個淡黃色的黃昏,卡爾.梅雷帝思在強風中出征,這一天正好是他十八歲生日,
強森.梅梅帝思忍住淚水送走卡爾,三個兒子都出征了——只剩下最小的布魯士而已。
強森打從心底愛布魯士和他母親,但傑利和卡爾是自己年輕持相前妻愛的結晶,四個小
孩中,只有卡爾遺傳到母親的眼睛,強森不覺地對卡爾多注入一份愛憐,看見卡爾的眼睛,
讓強森想起卡爾丟鰻魚的惡作劇,那時候第一次注意到卡爾的眼睛那麼像他母親。
強森忍痛送走卡爾,他好像看見「十八歲到四十五歲強壯男子們」的屍體橫躺在原野上
,印象中卡爾還是個愛在彩虹谷找昆蟲的小孩,還只是個偶爾帶青蛙上教堂的小孩而已,如
今卻已成長至如此英挺,雖然捨不得,但當卡爾表示想入伍時,強森沒有一言反對。
莉娜對卡爾的出征感到震驚,卡爾只比莉娜大一點,二人從小就是彩虹爸的玩伴,共同
在彩虹谷渡過孩提時代,一面想著二人共同進行的惡作劇,一面拖著沈重的步伐獨自回家。
*
疾走的雲中突然射出滿月的光線,牆邊灰色枯萎的草像群在向莉娜招手的老魔女,很久
以前,在一個這樣的夜晚,卡爾來到爐邊莊,吹口哨叫莉娜。
「月亮出來,我們去玩吧!」
說著,二人便跑到彩虹谷,莉娜一點也不怕卡爾的昆蟲,只害怕蝦子而已,二人是很好
的朋友,在學校常成為同學嘲笑的對象,但有個春天傍晚,二人站在彩虹谷泉水邊,立誓二
人決不結婚。
有一天,阿里斯.克羅在石頭上寫下他們二人的名字,意思是「二人結婚」,但這二人
一點也不在意,而且沒有這個意思,想起這些往事,莉娜笑了起來,接著嘆息。
正好這一天,倫敦外電傳來「戰爭以來最惡劣狀況」這個不愉快的打擊,眼見著村中年
輕人一個個上戰場,莉娜卻只能待在家裡做服務工作而已。
「要是我是男孩,能穿上軍服和卡爾一塊兒往西部戰線,那有多好!」
傑姆出征時,有一股衝動,但那不是真心的,這回可就是真心的了,在家雖然安全,但
卻有一種宿命的悲哀,令莉娜難以忍受。
月在黑雲中露出盛氣昂揚的面孔,影子與銀色的光如波浪般在克雷村追逐,莉娜記得小
時候,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曾向母親說:「月亮的臉看起來很悲哀。」
現在看起來也一樣——像是充滿苦悶的臉龐,月在西部戰線上看見什麼嗎?是被攻破的
塞爾維亞?還是受砲擊的保加利亞?
當天,歐莉芭小姐表現罕見的癲癇。
「這麼緊張的情緒和同在地獄一般,每天傳入的消息,不是新的慘狀,就是令人擔憂的
戰情而已,夫人,請不要以責備的眼光看著我,今天的我一點也不堅強,陷入谷底萬丈深淵
中——要是加拿大能不派士兵就好了,唉!已經三十分鐘了,聯軍沒有進展嗎?」
「不論忍耐之馬多麼疲憊,一定要往前進。」蘇珊說道。
「我好像聽見世界終決戰場上的馬匹踐過胸膛的聲音,除了付出生命的代價之外,什麼
收穫也沒有,蘇珊,請你告訴我,難道你沒有過忍耐到極限的時候嗎?難道你沒大叫——辱
罵神——想破壞什麼的心情嗎?」
「歐莉芭小姐,我沒辱罵過神,也沒想過辱罵神,但我曾經用力地敲門,像發瘋似的。
」
蘇珊告白。
「蘇珊,你不認為這也是一種辱罵嗎?不同的只是用力敲門與口中出聲大罵『畜生』而
已。」
「歐莉芭小姐,你太累了,不要勉強自己,上樓去躺著,我熱熱茶和吐司來給你。」
蘇珊想拯救歐莉芭小姐的心靈。
「蘇珊,你是好人——很好的人。」
「我待會端熱水給你洗洗腳,也許能夠緩和一下情緒。」
「我試試看。」
歐莉芭小姐的身影消失在二樓,蘇珊鬆了一口氣,一面搖熱水,一面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戰爭的確帶來了很大的罪惡,歐莉芭小姐是不是明顯冒犯神明了?
「如果熱水沒有效,就用布將她的頭綁起來,試試看芥子的濕布。」
歐莉芭小姐恢復正常了。
*
聖誕節再度來臨,蘇珊沒有擺出該有的二張空位,以免徒增傷感,蘇珊九月時曾經想過
,聖誕節一家應該可以團聚了。
當晚,莉娜在房間裡寫日記——今年是第一次沒有渥路達一起渡過的聖誕節,傑姆經常
在艾凡利過聖誕,但渥路達則是第一次不在家過聖誕。今天,肯尼士和渥路達都來信了,二
人都在英國,好像不久就要進入戰壕了——我真是無法忍耐,對我而言,自從一九一四年以
來,日子像是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夢境,傑姆和傑利進入戰壕——肯尼士和渥路達也進入戰壕
——沒有一個人回來——但我依然繼續工作、計畫——有時甚至感受到愉快的人生,在沒想
到戰爭情事的短暫時光裡,有時真的很愉快,但當思緒回到現實——我就無法忍受當前的狀
況。
今天是烏雲密佈的天氣,晚上風很大,這是小說家尋求殺人題材的好景色,空白玻璃被
雨打得叮叮響,好像是流滿淚的臉頰。
不管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今天都不是個好聖誕,南恩牙齒痛,蘇珊眼眶紅紅的,詹姆
士得了重感冒,真擔心他變成膜性喉頭炎。從十月以來,詹姆士已經罹患二次膜性喉頭炎,
一開始我擔心他會死,因為父母都不在——好像家中有病人時,父親就出外應診。但蘇珊很
鎮定地應付,到早上總算平安無事了。
那孩子已經一年四個月了,但走路還是搖搖晃晃的,說話不很清楚,總是叫我維拉.
維爾,每次聽見他這麼叫,我就想起和肯尼士道別那晚又滑稽又幸福的時刻。詹姆士臉
頰呈現粉紅色,眼睛大大的,捲髮,有時候會出現新酒窩,真不敢相信這是我用湯碗提回家
的那個瘦弱、面黃、醜陋的小嬰兒,上帝造人真是不可思議。
吉姆,安德遜一直沒寫信回來,要是他不回來,詹姆士就得一直由我照顧,家中的人都
很疼愛詹姆士,但我不能寵他,蘇珊誇詹姆士是個會分辨惡魔的小孩——因為有一次,詹姆
士將博士從二樓窗戶丟下,還好博士跌在沙堆中,沒什麼事,結果博士一整天都不高興,連
我倒在牠碗中的牛奶也不喝。
詹姆士最近的偉業是,將糖漿塗在椅子上,還沒人發現之時,有事來訪的紅十字委員佛
雷特.克羅夫人正好坐在這張椅子上,使新做的洋裝全泡湯了,雞怪她要發火。克羅夫人歇
斯底里地叫我不要「大寵」唐姆士,我聽了也有點不高興,但等克羅夫人回去後才爆發。
「沒見過那麼胖的老女人!」
——啊!說出口的時候,心底好滿足。
「他有三個兒子在前線呢!」
母親責備似地說道。
「不管怎麼樣也不能如此說我啊!」
我頂嘴,但很後悔,克羅夫人的兒子都到前線去了,克羅夫人在這方面表現得很堅強、
忠實,也是紅十字可信賴之人,而且,那是克羅夫人一年內新做的第二件衣服,在這個時候
,大家都謹守「節約」原則。
這段期間不得不取出那頂華麗的綠色帽子戴,為什麼這頂帽子現在這麼令我討厭呢?真
想不透當初怎麼會看上它,但既然已經向母親立誓就必須戴上它,對自己負責。
昨天晚上,佛雷特.阿諾爾特來了,佛雷特十一月就過十八歲,好像就要入伍了,佛雷
特時常來訪,我並不討厭他,但有點感到不安,是不是對佛雷特有什麼特別的感情呢?沒有
理由告訴佛雷特有關肯尼士的事情,因為二人只是聊天而已,還沒牽涉到男女感情,但為什
麼聽見他要入伍,心就覺得有股涼意呢?
記得以前希望有幾打的追求者,心想那將會有多愉快,但現在——二個人都嫌多了,真
傷腦筋。
我開始學習烹飪,請蘇珊擔任老師,很久以前我學過——不,正確而言,應該是蘇珊教
過我,但那時和現在不同,那時我根本不太理想,自從傑姆出征後,我就想自己做些點心寄
給他,所以又開始學習,現在已經有驚人的成績了,蘇珊說是因為我有智慧,父親說是因為
我有學習的潛在意識,但不管怎麼都好,反正我現在已經能做出精緻的水果蛋糕。
上星期我做奶油派徹底失敗,我想蘇珊一定很高與,因為這是她的拿手點心,一定不希
望有人做得比她好,我心裡不太愉快,蘇珊是不是動了什麼手腳——不,不可以這麼懷疑蘇
珊。
二、三天前下午,米蘭來做名叫「毒蟲襯衫」的紅十字會衣服,蘇珊說這名字不怎麼高
尚,我們說如果改為「虱之襯衫」呢?
蘇珊搖搖頭,後來我聽見她對母親說,「虱」這個字眼不應該從年輕女孩口中說出,後
來,蘇珊便注意傑姆寫給母親的信,傑姆信上請母親特告蘇珊:「我早上捉到五十三隻虱子
」。蘇珊臉都綠了,「夫人,我雖然不是什麼大家閨秀,但我知道說出這種話總是不大文雅
啊!」
蘇珊覺得不可思議。
在做毒蟲襯衫時,米蘭將一切煩惱向我訴說,米蘭沈入絕望的谷底,喬和她有婚約,但
喬自從十月入伍以來,一直在夏洛鎮受訓,米蘭的父親對喬入伍這件事感到生氣,警告女兒
不能再和喬來往。
可憐的喬希望在出發海外前和米蘭結婚,但這在軍中是不行的,即使米蘭想和他結婚也
不成,米蘭心底也是六神無主了。
「你可以和喬一起逃走啊!」我說道。
但米蘭悲傷地搖搖頭。「喬也曾經這麼說,但我們不能這麼做,母親臨終前再三交代我
,絕不可以和男人私奔。」
米蘭的母親在十年前去世,據米蘭的說法,她父母親好像就是私奔結婚的,也許她母親
因此後悔一生,認為和米蘭的父親過著艱苦的生活,就是一種懲罰,因此要女兒絕對不能步
上母親的後塵,否則也會後悔一輩子。
當然,米蘭不能違背母親臨終前的交代,因此想只能趁父親不在家,喬到米蘭家時結婚
,但父親好像懷疑她有這種企圖,因此不曾長時間外出。
「現在只有眼睜睜看著喬出征,看著他死——我知道他會死——而我會肝腸寸斷。」
說著,米蘭淚水滴濕了毒蟲襯衫。
我這麼寫並不是不同情米蘭,在寫信給傑姆、渥路達和肯尼士時,為了讓他們感覺輕鬆
,盡量都寫些可笑,滑稽的事情,我真的覺得米蘭很可憐,深愛著喬,又不能丟下父親不管
。
要是我能幫助米蘭就好了,戰地結婚不是很羅曼蒂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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