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別離
爐邊莊的楓林沐浴在日光中,莉娜穿過楓林,來到彩虹谷,坐在青苔石上,盯著八月午
後的天空,但沒有任何東西映入眼簾。
莉娜還不太能適應這個新世界,感到有些迷惑。
「我和六天前在赫溫燈塔跳舞的莉娜.布萊恩一樣嗎?」
對於莉娜而言,這六天比以前六年的歲月更有意義。希望、不安、勝利、屈辱交織而成
的那個月夜,好像是久遠以前的歷史一般,已經被人們遺忘,只有不得已必須和美莉共同步
行回家這件事,一想起就會令人忍不住想哭,現在想起當時的心情,真是滑稽極了,但現在
不能哭,從來沒見過母親的臉色這麼難看過。
的確,我要提出勇氣——像母親——南恩——菲斯一樣。菲斯不是曾怒目叫道:「如果
我是男孩子的話,我一定去!」但思考這種事只能躲在彩虹谷裡,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長
大了,但偶爾還是會流眼淚,只好找個不容易被看見的場所——彩虹谷。
「唉!要是能有轉機就好了,為什麼我做不到了,好懷念以前那令人愉快的每一個日子
!
要是日子能倒流,我絕不再抱怨了。」
*
莉娜的世界從舞會隔天開始崩壞。
一家人在爐邊莊吃過午餐,正圍在餐桌旁討論戰爭情事時電話鈴響了,是夏洛鎮打來給
傑姆的長途電話,放下聽筒後傑姆立刻轉頭,臉色漲紅、眼睛閃耀著光輝,傑姆尚未發出一
句話時,母親與南恩的臉都白了,莉娜此時感到生平未有的顫動,好像一股大力氣夾住喉間
。
「爸爸,城市正在招募義勇兵,已經很多人加入了,我想今晚去報名。」
「哦——我的小傑姆!」布萊恩夫人叫了起來,已經好多年沒用過這個稱呼了——自從
傑姆說討厭這個稱呼以來,一次也沒再叫過。
「天啊!不可以——不可以——小傑姆!」
「媽咪!我必須去,我的想法是正確的——對不對?爸爸!」傑姆說道。
布萊恩博士站了起來,臉色蒼白、聲音微弱,但毫無遲疑。
「是的,傑姆——如果你認為對,就去做!」
布萊恩夫人以雙手遮臉,渥路達神色凝重地看著自己的盤子,南恩與達恩雙手互握,沙
利顯得平靜,蘇珊將正在吃的派放到盤子上,好像麻痺似地坐著。派說明蘇珊內心的激動,
為什麼呢?因為蘇珊認為殘留食物對文明社會而言,是種基本的罪惡,是種浪費。
電話再度響起,傑姆跑過去接。
「傑利也想去!」聽到這個消息,南恩好像被刀刺中般大叫一聲「啊!」立刻跑出屋外
,達恩跟在後面追,莉娜想尋求安慰地看向渥路達,但渥路達正沈醉思緒中。
「太好了!」
傑姆沈著地說道。
「我想你也會這樣做——對不對,今晚——七點——火車站見!」
「夫人,我是不是在做夢啊!那孩子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那孩子要從軍!?難道政府
非要這麼小的孩子不可,難道夫人、先生允他去?」
「我留不住他!」布萊恩夫人哽咽地說道。「天啊——吉魯伯特!」
布萊恩博士站在妻子背後,手輕輕搭在妻子肩上,露出溫柔的眼神,這種眼神只在以前
出現過一次——那是好幾年前在夢之家,小喬絲死的時候。
「他認為那是一種義務——難道你想留住他嗎?你希望孩子這麼做?」
「我是希望他留下,可是我們不能自私!」
「不是——不是——不是自私——他是我們的第一個兒子——而且是個小孩子——吉魯
伯特——也許過一段時間我會勇敢一點,可是現在不行,太突然了,請給我一點時間。」
醫生扶著妻子走出屋子——傑姆不見了——渥路達也不見了——沙利也站起來走出去,
只有莉娜和蘇珊隔著餐桌對坐著,莉娜沒哭——眼眶也沒有眼淚,但蘇珊哭了——從來不曾
流過一滴淚的蘇珊哭了。
「蘇珊,傑姆真的會去嗎?」莉娜問道。
「沒見過這麼胡亂搞的事!」
蘇珊擦拭眼淚,忍住不再流。
「洗盤子吧!即使這種事使人瘋狂,不做也不行,傑姆會去,也許——也許在他上戰場
前,戰爭就結束了,提起精神,不要讓你母親再為你擔心。」
「今天報上引述基欽納的話說戰爭會持續三年。」莉娜半信半疑地說道。
「我不認識基欽納。」蘇珊泰然自若。
「但基欽納也有可能和其他人一樣判斷錯誤,你父親說戰爭大概二、三個月就會結束,
我相信你父親的看法,所以我們必須放穩心情,聽天由命了,收拾收拾吧,我不哭了,哭不
但浪費時間還挫傷志氣。」
傑姆與傑利當晚便往夏洛鎮,二天後穿著卡其色軍服回來,這件事令克雷村的人瘋狂,
爐邊莊的生活充滿了緊張,布萊恩夫人與南恩顯得有精神,臉上出現微笑,布萊恩夫人與可
娜莉亞已經加入紅十字組織,布萊恩博士與梅雷帝思牧師則集合男子為後援隊,莉娜突然受
到這種打擊,還不能適應。
傑姆穿著軍服的英姿的確煥發,加拿大的年輕人能爭先恐後報劾國家,真令人佩服。
*
莉娜在日記中寫道——要是我是男孩子,一定隨哥哥出征。
而這時候,莉娜反而不希望渥路達的腸炎趕快好起來。
莉娜寫道——要是渥路達也能夠去,那就完了,雖然我也很愛傑姆,但渥路達可說是我
世界中最重要的人之一,渥路達比以前變了很多,現在都不怎麼說話,一定自己也想去,卻
沒辦法去,所以覺得傷心。
傑姆穿著軍服回來時,蘇珊臉色令我無法忘懷,那張臉有點扭曲,好像要哭出來似的,
但他只是淡淡地說:「傑姆穿上軍服看起來好像大人。」傑姆笑了,被蘇珊認為是小孩子,
傑姆一點也不介意。
除了我以外,大家都顯得忙碌,要是我也能做什麼就好了,但似乎什麼忙也幫不上,母
親、南恩、達恩始終忙碌,只有我一個人像幽靈般遊來遊去。
令人受不了的是母親和南恩的笑臉,好像是裝出來的,現在母親的眼睛絕對沒有笑,看
見母親的樣子,我覺得我也絕對不能笑。
即使現在有時想笑,和以往那愉快的心情也迥然不同。
每當夜裡醒來,一想到戰爭會持續好幾年那段話,就擔心得想哭,如果傑姆——不,這
種事不能寫,寫出來就好像是真的了,南恩曾說:「我們沒有人能再像以前一樣。」
聽了這句話,我很生氣,為什麼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呢?——當一切結束,傑姆和傑利也
回來時,為什麼不能再和以前一樣呢?
菲斯.梅雷帝思很勇敢,傑姆和她就像有婚約一般,菲斯的眼睛雖然閃耀光輝,但她的
笑容和母親一樣,看得出是一種擔心的笑,如果我有戀人,而戀人要上戰場的話,我懷疑我
是不是能像她一樣堅強,自己的哥哥就這麼令我傷心了。
聽到傑利和傑姆要上戰場,布魯士.梅雷帝思哭了一整個晚上;隔天便拜託父親為哥哥
禱告,害怕戰場上的神和家中的神不同,不知道哥哥會不會受到保佑,他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我非常喜歡布魯士,本來我是不大喜歡孩子的,但看見布魯士,就忍不住喜歡他。
自從那次舞會後就沒見到肯尼士,傑姆回來後有一晚,聽說肯尼士曾來爐邊莊,但正好
我不在,肯尼士好像一點也沒提到我!——否則應該有人會告訴我,但那已經沒有關係,不
重要了,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傑姆志願從軍,二、三天後就要出發了——我偉大的
哥哥,啊!真令人驕傲。
肯尼士如果不是腳踝受傷,應該也會從軍吧!還好,否則他母親不知會有多傷心呢!
畢竟他是獨子啊!
*
莉娜正好望見渥路達低頭在彩虹谷漫步,渥路達看見莉娜立刻掉頭返回,但隨之又返頭
,向莉娜方向走來。
「莉娜.我的.莉娜,你在想什麼?」
「什麼事都變了,渥路達。」
莉娜悲傷地說道。
「連渥路達也變了——一星期前我們還過得那麼幸福,但現在——」
渥路達在石頭上坐下來,牽起莉娜的手。
「莉娜,你難道不認為我們的舊世界結束了嗎?我們必須面對事實。」
「一想到傑姆我就受不了。」
「我很羨慕傑姆。」
渥路達不高興地說道。
「羨慕傑姆?渥路達——渥路達——渥路達也想去是不是?」
「是的。」
渥路達一直盯著前方綠色樹木。
「我也想去,但真正的我並不想去,莉娜,我很害怕,我是個膽小鬼?」
「不是,你不是膽小鬼,每一個人都會害怕上戰場,一不小心——就會喪命!」
「我倒不怕死——怕的是死前的痛苦——死了就沒事了——但如果痛苦一直持續到死亡
——天啊!莉娜,我從小就恐懼痛苦——這你是知道的,我無法不害怕——一想到就會全身
發抖,莉娜,我無法面對這種想法,一想到也許無法再看見這個美麗的世界時,我就受不了
——我應該去——我應該想去——但我卻不想去——我為什麼這麼丟臉呢?」
「渥路達,你現在身體還沒好,你那兒也不能去啊!」莉娜悲傷地說道。
「我沒問題,比以前好多了,也許大家都認為我身體還沒好,但我知道我沒問題,我—
—我實在應該生為女兒身!」渥路達爆發激烈的苦悶。
「就算是你身體健康,也不能去,否則母親怎麼辦?母親已經為了傑姆的事傷心極了,
如果你再去,那她不是會傷心死嗎?」
莉娜啜泣起來。
「我不去——別擔心,我害怕去——我不能欺騙我自己,向你訴說之後好多了,莉娜,
我一直不敢向別人傾吐——南恩、達恩一定會輕視我的——但我真的討厭那些事物——恐怖
、苦痛、醜陋,一想到戰場上的血腥畫面,我就覺得噁心。」
渥路達咯咯地笑了起來,有一種自嘲的味道,莉娜抱住渥路達,將頭靠在他肩上,莉娜
很高興渥路達不想去,更高興渥路達向自己說出心底話,莉娜頓時覺得胸中沸騰了起來。
「莉娜.我的.莉娜,你不會瞧不起我嗎?」渥路達悲傷地說道。
「怎麼會呢?有成千上萬的人和你想法一樣啊!你聽——『勇者並不是不害怕的人』,
不是嗎?」
「沒錯,可是那是指必須『克服恐懼心』,我卻沒這麼做,莉娜,我是個膽小鬼!」
「不,想想看很久以前你和倫斯吵架的事。」
「那只是一時激發出來的勇氣。」
「哥哥,我想起父親曾說你的缺點就是在於有神經質的想像力,現在我了解父親話中的
含意了,哥哥你在事情還沒發生以前,就會感受到——而且感覺像個沈重的包袱似的,我無
法分析得很清楚,但我知道那是很複雜的現象,不是可恥的事。」
「晚餐時刻到了,我吃不下。」
「我也是,一口也吃不下,我們就坐在這裡聊天,反正他們都認為我是什麼都不懂的小
孩而已。」
二個人就這麼坐在彩虹谷裡,雲端陸續出現星光,這一夜對莉娜而言,是重要的夜晚—
—渥路達第一次不將莉娜當成小孩,對他傾吐心中的話語,二人互相安慰、鼓勵,莉娜很高
興被渥路達選為傾吐的對象——我也算是個有用的人了。
*
二人回到爐邊莊,發現陽台上有客人,是牧師家的梅雷帝思夫婦,和農場來的諾曼.達
克拉斯夫婦,蘇菲亞和蘇珊坐在後面角落裡,布萊恩夫人和南恩、達恩不在,布萊恩與大家
正在談論戰爭的話題,這時候,只要有二個人以上的地方,就一定在談戰爭之事。
渥路達進屋,莉娜則在階梯上坐下來。
「要是我年輕個二十歲,我一定去。」
諾曼說道。
「我早就知道這場戰爭是免不了的,強森,你還記得幾年前我曾對你說的話嗎?你不相
信,你說凱瑟不會引起世界戰爭的,結果是誰對了呢?」
「你料中了。」
梅雷帝思說道。
「現在認輸已經太遲了。」
諾曼夫人搖搖頭,好像強森.梅雷帝思如果早一點認輸,這場戰爭就不會發生似的。
「還好英國海軍已經準備好了。」醫師說道。
「我也有同感,還好有先見之明的人。」諾曼夫人點點頭。
「英國也許會亂一點,但我想沒有危險。」蘇非亞發出哀傷的聲音。
「好像英國已經亂成什麼樣似的,你的想法從以前就和我不同,我認為只要有英國海軍
在,我們根本不須做無謂的煩惱。」
對蘇珊而言,相隔幾十哩的戰爭,實在不值得這麼大驚小怪。
「英國陸軍會掃平德國吧!」
諾曼喃喃說道。
「英國根本沒有陸軍,不要瞪我,瞪我也製造不出士兵啊!想想看,幾萬、幾十萬的士
乓,一下子就會被德國幾百萬士兵吞掉了。」諾曼夫人說道。
「吞掉?總得嚼一嚼吧!」諾曼頑強地說道。
「也許這場戰爭是神對我們罪惡的一種懲罰。」蘇非亞說道。
「牧師也這麼認為嗎?牧師說教中不是有『流血的罪無法赦免』一節嗎?」
「不流血是不可能的,我認為所有的犧牲應該有代價,絕不可再有血流成河的戰爭了,
克羅霍特夫人,我並不認為這場戰爭是對我們罪惡的懲罰,這是人類之福——為了偉大的前
進必須支付的代價——也許在我們有生之年看不到這個價值,但我們的子孫看得到。」
「如果傑利犧牲了,你還能有這種心情嗎?」諾曼問道。
諾曼總是喜歡問這種尖銳的問題。
梅雷帝思顫抖了一下,傑姆和傑利出發的那天晚上,梅雷帝思一個人待在書房裡度過艱
辛的時刻,但這時他靜靜地回答:「我的信念是——我的兒子如果為了祖國奉獻生命,他的
犧牲一定有價值,他的犧牲能使新理想實現,這個信念不會改變。」
莉娜希望大家談點戰爭以外的話題,但這一星期來,所聽到的都是和戰爭有關係的事,
希望這場戰爭快點結束——莉娜嘆息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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